西风消息-象牙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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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我所熟悉的梯子,并没搭在屋檐或者墙壁,而是搭在山尖上。那是多高的梯子,我家乡,最矮的山,也该在两千多米以上吧。我是怎样爬到梯子顶端的,已经忘记,或者本没有忘记,梦不过就是从我站在梯子顶端,也便是山尖开始而已。白天过去,夜晚的梦纷纷扬扬,但都是片段,后现代一般,属于先锋。我努力低头,朝山的另一面望去。那般空廓,除了我小小的女儿,山那边再无一物。空廓又是那般浩大,茫无涯际,而且不断涌出,咕嘟有声,这使山底的小女孩,小到我伸出一只手就可将她捧起,捧起一朵静谧的睡莲那样。那种空廓没有色彩,只是混浊的透明。混浊而透明,多么矛盾,然而空廓就那样弥漫着。山是灰黑的,因为有青色岩石裸露,灰黑显得斑驳破旧。倒是那奶白的梯子,富有瓷器色泽,又有骨质密度,摸上去温润细腻,有人似乎在梦境中告诉我说,这是象牙梯。

    象牙梯?我本该稍稍发怵:别人习惯顺藤摸瓜,我趴在大象的牙齿上,做什么。然而我并没顾及这些,因为我看见我女儿在无止境的灰黑中,轻轻走动,她身上的一团浅粉,兀自明丽娇嫩。

    女儿怎样才能沿着山那边的梯子爬到山头,翻过来,再和我一起下山呢。如果我有一只伸缩自如的胳臂,或者,我可以吹起一缕风,我的女儿瞬间便会花朵一般在我身旁灿然,然而这不可能。我徒劳地站在梯子顶端,双手捏紧从岩石缝隙探出来的植物根茎,等待。山怎么会那样薄呢,甚至比一堵大板夯筑的土墙都要薄。梯子也不牢固,总在山体上滑来滑去。周边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不是云,但也不是黑色的鸟,它掀起的气流,水般冰凉,它甚至使山体轻微摇晃。我喊着催促女儿赶紧爬梯子,但声音发出去,如同虚无,女儿依旧浑然不觉。

    为什么我不下到山那边去呢,梦醒后,我想。

    但我无法站在梦中看清迷蒙,如同在白日,我看不到自己完整的轨迹。梦一醒薄如蝉翼,吹弹可破,白日却厚重到梦无法包裹。

    有无数次,我从梯子上摔下,在少年的梦中。梯子总是无法牢固搭在屋檐,要么屋檐长满青草,油光湿滑,要么檩条或者椽子探出,而地面凹凸不平。每次当我小心爬到梯子顶端,梯子总会仿佛被屋顶的人推了一把,向后直直倒下,我总是沿着抛物线,被甩出去,像被指头弹出的一块泥丸。

    全是失重的感觉,身体浸在溪水中一般,凉飕飕,心脏被人用手揪起,脚下的空虚,如同深渊。身边有些物体一晃而过:淡到看不见色彩的天空,树梢之外的山脉,院子里的樱桃树,绿苔匍匐的墙壁……它们滑过去的弧度那样圆润天成,仿佛未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这个过程太久,砰然落地倒成为一种希冀,哪怕坠地时有意外发生。但是,还有什么意外比沿着抛物线甩出去还意外。

    我终于没等到落地就长大,因此我不知道花瓣坠地是否会疼痛,云雀从高天射进青稞地,是否会被麦芒擦伤,雨珠溅碎时,是否因为血脉膨胀,我也不知道,那些一瞬间的声响,是否都猝不及防。

    似乎很久以后。我带着女儿去玩,在汤汤作响的大河边,女儿一跳就坐在防护栏杆上,她身后,喧嚣河水正在溅起白花。那一瞬,梦境中从梯子摔落的恐惧突然袭来,身心又在失重之间,那般强烈,并且实实在在,仿佛那时梦境中的恐惧,只是一种演示,一种预设,或者,一粒种子。它们曾经出现,却又归于沉寂,然而这种沉寂,不过是一种爆发前的沉默。梦中的梯子,不论它是黄金白银铸成,还是玛瑙象牙雕刻,也不过是一种道具和手段,它给予它们依凭,给予它们过程。它是一种相。

    现在,种子找到宿主,它萌芽,预设一一成真。但它们的合二为一,必得另一种分离作前提。

    我知道,所有的一分为二,都不如女儿长大时,一个母亲所能听到的那般,脆裂有声,尽管女儿必定饱满并且莹洁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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