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立达初一,在学校住宿,多了一些自由。有个星期日,起床后随一位同学往华严洞方向闲逛。其时秋收刚过,满田坝是参差的谷桩,近根部发黑,上面残留些惨黄。同学忽然说要钓鱼。下到田里,随便抓住根谷桩,一撕两半,中间就现出一只肥白的蠕虫。口袋里摸出一截棉线把虫拴上,折根枯枝拴上另一端,渔具就完成了。走到小溪边,弯腰放进水里,立刻见小鱼争着来。一条鱼吞牢了,他就提起线,把鱼扯下,扔在一边,再放线入水。就这样,很快钓起五六条,他也玩够了,把渔具一扔,走了,扬扬得意。渔具之简陋,方法之容易,小鱼之糊涂,都令我吃惊。
后来我自己也试过两次,却是一条也没钓得。我总是等不得小鱼吞牢就提线,甚至它还没下决心咬,我已下决心走了。我能耐心看书写字,却不能耐心钓鱼下棋,一辈子如此。
扁担龙
道武弟看了我写的家乡旧事,说是一定得写写扁担龙。靠挑物为生的苦力,石城话称为“耍扁担龙的”,简称扁担龙。四川直呼“扁担”,省城叫“背篼”,都以工具代名。
我印象中的扁担龙只是笼统一群,没有单独可写的。道武家住西门,他说,小时候有紧邻戚少清其人,就是个扁担龙。每天清晨,见他提着扁担,担头绾根粗棕绳,冉冉走进晨雾之中。到得擦黑,又见他提着扁担踏斜阳回家,但担头多了一壶酒,半斤肉,手掌托着张青菜叶,菜叶里面是二两猪板油。天天如此,现做现挣,现买现吃。道武说这像一幅画,几十年不曾淡忘。我说这像一首诗,值得一写。
挑水表舅,拉车表叔
我有位沈兴祥表舅,城市贫民出身,后任新业公司广州庄经理,公认的干练人才,当然也是股东。一九四九年公司散伙,回到安顺。他就住我家后门,我闻讯跑去看他,他正一样样捡出鱼翅海参鱿鱼给他母亲沈舅外婆看,老人欢喜无限。新中国成立后,他参股的小企业变合营,“五反”运动中认为有偷漏税行为,股金之外,家中积蓄全部罚没,还变卖了些物件,才退赔完事,他也就此失业。老母亲愤极晕厥,卧床不起。我至今清楚记得,我跟着母亲送陈知生医生去诊治,沈舅外婆抓住陈先生手说:陈先生救命啊!老人几天后就去世了。我由此知道真的会“气死人”。沈家是地道的勤劳之家。表舅妈终日坐在织布机上,他家永远响着唰唰唰的机杼声。一切家务归老母亲。家庭破产后,沈表舅买了一根扁担,挑井水卖。安顺人吃井水,每家两只缸,一口装大井水即甜水,供食用;一口装小井水即咸水,供盥洗。天天要买水。表舅渐渐有了固定的主顾。我一直认为这是权宜之计,谁知他一挑几十年,没有向谁另谋过职业。他与我母亲的表姐弟情谊极笃,终生往来不辍,每来母亲就觉欢快,我们都极欢迎沈表舅来做客。有一年在舍间小住,替母亲买菜,每天早晨拎着篮子走几个菜场,比较价格和质量,择优而买。有一次被小偷摸了胸前口袋,但损失很小。次日他装入厚厚一叠废纸,在菜场果然又被摸去,回来说起,很是得意。表舅挑了半辈子水,永远是旷达开朗,不卑不亢,令我钦佩。子女都成器,其中福馨成为优秀的山水画家,与我交往亲密。
又有一位霍本初表叔,是姑父的堂弟,一直在贵阳往家。经历与沈表舅完全一样。他的选择是拉大板车,一直拉到老。他弟弟霍二叔在酱油厂做小职员,谨小慎微,虽为他谋过工作,他却不愿去受拘束。有时我们在路上见到他拉车,上前招呼,他就停下来歇气,从容说说闲话。我父亲病故前,霍大叔曾来看望,话不多,也不久坐。皮肤黑红,身体硕壮,小腿布满拉车拉出来的粗大青筋,宛如两截大榕树。他从未来过我家,这次显然有与老友诀别之意。
烟火架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四万万五千万民众的泪海血江,总算没有白流。安顺城放了一次中断几十年的烟火架,以欢庆胜利、欢送八年离乡背井的难民。放烟火的地方,我印象中烟火架是挂在大厅中央的梁上,上面纵横交错一大片本色梁木。但后来见到几位乡友的回忆文章,都说是在小十字川戏园外面街上。我反复回忆,直到写这行字时,才恍然大悟:我记忆中高悬于剧场梁上的,不是烟火架,而是一个魔术师的道具盒。
烟火架是一个彩色大纸桶,外观简陋。点燃桶底引线后,人们退开一个大圈,引颈而望。引线咝咝冒烟,燃进桶底,转眼间爆竹繁响,黄烟嘘花乘枝箭四面乱射,这阵炮火过去,人们发一声喊,那烟花架吊下一台纸扎小戏,人物大约七八寸高。眼尖的首先认出,高喊:“水漫金山寺!”于是众人跟着响应:“白蛇许仙!”“白蛇传!”一片声浪。这台戏渐渐摇摇欲坠,销毁于第二阵炮火之中。但第二次炮火比较短暂,随即吊下来第二台戏,场内又掀起一阵兴奋的热浪。一共大约是四台戏罢,记不清了,但当时是讲究“四”的,如四色礼品、四季衣裳等等。不像现在跟着广东商人怕“四”字。剧目也不记得了,大约“华容挡曹”“刘备招亲”“孙猴子闹天宫”这些戏是有可能入选的。戏放完了,又一阵鞭炮火花,就结束了。
据说自慈禧“万寿”庆典以后,石城就放过这一次烟火架。它制作技艺比较复杂,主要是成本在当时认为昂贵,又不能公费报销。以今日焰火晚会观之,不足沧海之一粟。而且这种手艺恐怕已经失传了。
“呜唔”和九头鸟
当小孩时,大人(多为妇女)认为有一种预兆死亡的怪物,来去无踪,如夜晚鸣叫,即主附近要办丧事。怪物的名字,依其叫声,称为“呜唔”,似援“鸭自呼其名”之例。母亲时不时会说:“昨晚老呜唔叫了好几声。又有哪家老人要‘老回家’去了。”石城人(尤其是妇女)忌讳“死”字,老人去世叫“老回家去了”。小儿夭折叫“丢了”。一般人死则称“过世”。“鬼”字当然也避,叫“二五”,不知出于何典。有一段时间,我因上课看课本,下课看小说,整日不运动,患上失眠症,几乎整夜清醒白醒,也就难免听见暗夜阒寂之中那阴森森的叫声:“呜唔”。半晌又是一声“呜唔”,尾音很短,像是模糊的喉音。次日告诉妹妹们,她们很羡慕,叫我一定要叫醒她们来听。我巴不得有人陪着熬夜,果然到时就叫她们,可是哪里叫得醒。我对她们的言而无信很是愤怒。
那时,逃难来的兽医学校附属医院张院长夫妇寄寓我家。有一晚父母与他夫妇谈兴很浓,夜深了还未就寝,忽然近处“呜唔”叫了。这正是观察这个久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怪物的机会,于是潜行到里间窗前窥视,发现邻居屋脊上蹲着一物,黑耸耸地显现在暗蓝的夜空之中。轮廓显然是猫头鹰。张院长有小手枪,瞄准开了一枪。没射中,那鸟展开翅膀扑簌簌飞了。这才知道,呜唔就是猫头鹰。但母亲心中不予认同。
石城叫猫头鹰为“鬼冬哥”。“冬”是傻乎乎之意。可能看猫头鹰又诡谲又木讷的外貌,故赐以此名。又鬼又冬,大智若愚,在西方乃智慧的象征。有一年到黔东南侗寨,小孩拾到一只小猫头鹰,大脑袋小身子,可爱极了。
比呜唔更可怕的恶鸟是九头鸟。传说飞过就要死人。若是哪家发现带血的九头鸟羽毛,更是全家要遭大难。于是主妇们夜闻怪声,清早就要小心翼翼检视房前房后院子里。有一次,几位有大学问的前辈闲谈,对《西游记》里描写九头鸟成精的一段很不满,说这个民间传闻中的首席恶鸟,草草刻画,缺乏想象力,太缺分量。
求雨
一天我在商店玩,听见从东门方向传来一阵小童声吟唱。一会儿,慢慢走来一支农村小孩的队伍,七八个十来个人。中间四个人倒抬一只条凳,凳子上卧着一条黄狗。拥着凳子走的孩子,有大有小,一律戴着个带叶柳枝编成的帽圈。身穿敝旧的蓝衣裤,赤足,两个最小的还敞开单褂,腆着个圆鼓鼓的小肚子。走着走着又参差吟唱起来。后来我弄清唱的字句是:
“苍天苍天,百姓可怜!望天下雨,好打秧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是农村大人派出的求雨队伍。路过之处,有人舀些水出来,洒向他们;有人教小孩追着那只抬着走的狗笑闹,说是笑得越厉害,天就越会下雨。都是想帮帮他们的意思。这时我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求雨的场面:一指乌云密布,二指大雨倾盆,三指云散天青。要能请得孙悟空来为这些孩子求求雨,该有多好!
这支小小的队伍,用幼稚的声音吟唱着,向西门方向踽踽而去。
做外家
“做外家”是一种民间纠纷,一种自行解决(或蓄意扩大)纠纷的方式。民国府志释为“女死因不明,外家往闹,俗称‘做外家’”。外家即娘家。娘家人怀疑嫁出去的女子死因可疑,就聚众进驻男家质疑。据大人们说,一般方式是进门先不谈正题,只是一日三餐地吃,吃得他米空盐尽,求饶服软,再坐下来理论。这种办法,如男家也强横,自然会弄出严重后果。府志就有一则:康姓染匠,女儿嫁小屯,忽然死了,她几个弟弟认识驻扎万寿宫的楚军,就约起一帮人去“做外家”。到了那里,男家都走避了,就大呼小叫搜索米肉备餐。捉鸡时,鸡飞过邻家,持刀猛追,吓得犬吠儿惊,引起屯人愤怒,鸣锣聚众,捆送行营。恰好营主不在,监军者也不细问情由,一齐推出斩了。康家父子是老实手艺人,碰上“做外家”这种非常行动,想仗军汉的威风,不料事与愿违,外家没做成,倒做成了刀下鬼。
石城人常把“做外家”当玩笑话挂在嘴上,如警告新郎要善待新娘,或打趣人丁兴旺之家“好做外家”,等等。没想到我母亲还真做过一次外家。
我有一位“廖氏姑外婆”,是母亲的姑母,嫁于镇宁廖姓。早年居孀,守着一个儿子,即我的表舅,在县钱粮部门做小职员。麻脸,黑皮肤,头发很浓,沉默寡言。我随母亲去过两次,很少见他。只见姑外婆一边哭,一边小声说话,母亲跟着掉泪。表舅的妻子非常凶悍,懦善的婆婆,驯服的丈夫,都不是她的“下饭菜”,婆媳关系有如敌国。我们去做客,她出出进进,眼空无物。母亲几次单独去镇宁调解,回来忧心忡忡地说,姑外婆终归要遭她的毒手。有一年,廖表舅家屋梁上出现大蛇,母亲闻讯,连说“不好!不好!”过了一段时间,廖表舅的死讯传来。不久,又有人带信说姑外婆过世,并已经入土了。母亲大震惊,决心“做外家”。她物色了一位主将,是在东街大十字摆小杂货摊的老太太,舅母的同院老邻居,也姓吴,就让我们叫她“吴二外婆”。舅母与她关系很好,我们去了,总要请她过来吃饭,矮而胖,食量过人,尤以能言善辩著称。我上下学经过她的摊子,见她不是在大口扒饭,就是与顾客斗嘴,脸颊下垂,用冷酷刻毒的语言把顾客挖苦得体无完肤。因这种种优势,母亲才把重任托付于她。先是备了礼品正式拜望,详叙了廖家的是非和死因的可疑等等一切。老婆婆听了慨允,第二天就搭乘货车去镇宁。同行的还有三四位女亲戚,但都不善言辞,助阵而已。胜算全操于吴二外婆。去了两三天,母亲回来了,几天满脸怒容,我们也不敢问。后来母亲自己提起,说是去了之后,那位媳妇很快就摸清阵容,使手段收买了主将老婆婆,同出同进,笑语晏晏,对另外的人“一抹不梗手”。到了列坐说理时,老太婆公然站在了媳妇一边。
我知道的唯一一次“做外家”就这样铩羽而归。此后母亲再不理睬那位叛徒,舅母在同一个院子里请客,也不约她来作陪了。
来会
“来会”是一种民间的互助筹款形式。某人急需一笔钱,而手头只有一小部分,就邀约几位信得过的亲友“来个会”:各出一股,供他使用,然后定期一集,归另一个人使用,直至每个人都拿出同量的钱,也收回同量的钱为止,这个会就散了。人数多少,股额大小,会期多长,如何认利息,等等一切,都可变通,全依众人协议。首次得款的是发起人,以下则由摇骰而定,每集一摇,得点多者即得该次款项,叫“摇会”。每次摇会聚餐一顿,由摇得款子者会账。
来会一般限于妇女之间,即使是男人需要筹款,也由妇人出面。但听说匠作摊贩阶层,也有径由男子来会的。
我家偶尔见到面孔生疏的女眷夜里来访,就可能是来向母亲“约会”的。小孩当然不问这些事,但母亲有一次却带了我去小十字一家馆子吃“会酒”。因母亲应约会者之请出了两股,所以两个人吃席。开席前她们摇会,我站在临街的窗口看路上风景。轮到最后一位,她忽然叫我替她摇,要借“童子娃娃”的手气。我过去乱摇一通,揭开盖碗几乎全是红点,赢了。她非常高兴,给我发了一点奖金。这是我第一次吃回扣。
来会既是不宽裕者的集资手段,会酒自然办得比较简陋;吃会酒者既非做客赴宴,实际吃的是自己的钱,往往吃起来也就当仁不让。因此,“吃会酒”是石城语汇中一个讽刺吃相不好的词。还编出一个笑话:某人因吃会酒撑得弯不下腰,半路掉了手拎的“鲊包”而无法捡起来。正无法子,对面走来一位妇女,忙请相助。女子以为此人有意轻薄,发怒道:“你眼睛瞎了吗!”此人一看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赶快赔罪:“对不住大嫂!我不知你也刚吃了会酒回来。”
“鲊包”是从酒席上带回来慰问孩子的卤菜、排骨、花生、盐蛋等物。石城酒席,男女分座,女客不饮酒,就每个座位前摆一张染有红点绿点的皮纸,把下酒菜带回去哄小儿女。女客入座,各自把纸角捻成绳状,座中年辈最高的一位就慨然自任司库,把几个冷盘分给同席者。拴成小包,席散拎走。简古朴拙风气,可笑复可爱。
老年
还是上小学之前了。一次走在街上,看见一位老婆婆双手拄着小板凳过街。她佝偻得像一支木匠用的直角尺,一竖一横,方折。脚缠得很小,穿青布绣花尖尖鞋,扎袜带。小脚老婆婆我见得多,都不这样走路,顶多拄拐棍。这位老婆婆上身的蓝布大襟短褂,下身的黑布大脚裤,头上的黑绒额子,都很旧,很洁净。那时的老婆婆们都是这般打扮。那小板凳也刷洗得很白。她弯着腰,拄着小板凳,从容不迫地,尊严地慢慢经过热闹的大十字。没有人驻足而观,没有人用怜悯的眼光打量,牵着马走的乡下人给她让路。只有一个熟人停下来和她讲了几句话,然后走了。她又双手拄着小板凳往前走。
那时我还不知道腰椎间盘突出之类疾病,以为她只是太老了,比谁都老。而且以为每个人老到这时候,都要拄着小板凳走路。以为到了那时候,他本人和别的人,也都会这样坦然,若无其事。
雨街
一天傍晚,还不到晚饭时候,我在同德看街景。忽然小十字方向骚动起来,行人开始乱跑。接着后面追上来稀疏而大粒的雨点,打得石街噼噼啪啪响。转眼间大雨如注。雨中的人们更狼狈地快跑。一片兵荒马乱。
三个农人,从小十字从容不迫地向钟鼓楼方向走。其中一人扬声大笑,戟指道:
“这些没有见过雨的!”
施米
每月初二、十六这两天,店员饭桌上要加好菜“打牙祭”,还要用搪瓷大脸盆满满装一盆米,上面插把调羹,放在店门口,施舍乞丐。叫花子们迤逦而来,一人一勺米。施完一盆,又装一盆,直到午后。但不许一人来两次。
平时乞丐讨米讨饭讨小钱,少不了低声下气哀告,或是用红蜡烛油滴在小腿上做假伤口,或是用半截匕首凝在头上作狰狞状,或是打竹片唱金钱板,或是舞竹棍唱莲湘调,或是半躺在十字路口,扯着嗓子唱“老爷——好心的太太哇——”到初二、十六,一切道具化装都不需要了,只背个口袋,走到米盆前,一言不发,牵开口袋接过米就走。很理直气壮似的。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大门口正在施米,觉得新鲜,就拿过汤勺,见口袋舀一勺。大约舀了两三个口袋,下一个口袋接了米却不见缩回去,接着又晃动起来,越晃越凶。我抬头一看,是个人高马大、花白头发乱蓬蓬的汉子,正向我怒目而视。我吓了一跳,退后两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店员李老表走过来,接过汤勺,舀起一勺米往口袋重重扔去,口里笑骂道:“心狠!”原来他嫌少。
五十年代,读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有一篇说,敖德萨有个老乞丐,用声色俱厉的谩骂代替哀求来乞讨,成绩很好。我就联想起石城那个老汉。都是“走偏锋”出奇制胜的高手。
迷路
大约是读四年级那年,一个星期日,我心血来潮,充能充干,率领一帮妹妹、表妹,还有寄养弟弟毛毛,去东关给外婆上坟。母亲听了高兴,给我们准备了香蜡纸烛和一包吃的。
这条路是极熟的,跟着大人不知走过多少次。我们信心十足地走着,途中捉到一只硕大的黑躯绿纹的天牛,从口袋里搜出几张纸,层层包好,听它在里面苏苏地乱爬。又脱下外衣来扑大飘带蝴蝶。蝴蝶没扑着,妹妹们说看见衣裳冒出一阵青烟。走了很久,总不见那块熟悉的墓地。又走又走,发现迷路了。熟极了的路,不知从哪一点上开始走岔,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妹妹们七嘴八舌地说该怎么走,一伙人绕来绕去,越走越不知置身何处。天色渐渐阴沉。妹妹们开始准备哭。这时候,我们发现来到了马槽龙井。井就在外婆坟后方不远,每次上坟,都要来这里喝一口水。坐标一定,地图就清晰了,脑袋也立刻清醒过来。我们心存感激地喝了一口冰得额头发疼的马槽龙井水,虽然不是季节,这时,负责拿纸包的表妹发现包内没有了响动,一看,天牛咬破纸逃掉了。大家于是认为,迷路与捉这只虫有关。它一逃脱,我们就识路了。那股青烟也是怪事。
顺利到了坟上,从口袋里摸火柴点香烛。火柴盒是热的,火柴头成了炭,衣袋烧了个洞。这才恍然,那股青烟是上衣扑打地面时,把黄磷火柴碰燃了。
香烛无火引,只好折碎洒放四周。这些敬神祭祖的东西是不能再带回去的。随便吃了点点心,就准备玩“争江山”。这是上坟的例行游戏。每人选一个坟头,冲上去站在顶部,自封一个名号,就算占地为王。我总是自称楚霸王,大表妹永宗总是自称花木兰,都是心中的偶像。其他妹妹不记得了。不能自封的,由我颁赐。占地已毕,就发动侵略,冲上别人国土,守土者就往下推,看谁争得江山。往回一般都能玩得热火,尖叫大笑的,这次却兴致索然,也就草草回城。到得家里,妹妹们争着向母亲叙述捉虫迷路的经过,母亲听后尖笑评曰:“有出息!”
至今妹妹还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认为难以解释。其实,我从小到老不记路,独自走路,十之八九迷失。独自率领一帮小孩,岂有顺利到达之理。
一次全家去给外婆上坟,待得很久,离开时已暮色四合,我忽然跳上路边黄土里露出来的一角白色棺材说:“这是哪样?”母亲一把将我拉到路上,喝道:“不要乱问!”回家后可能受凉深了,生病一个多星期。母亲也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神女
一个夏夜,母亲来了位客人,当属舅母姨妈罢。同母亲闲谈得很久,我一直在旁边,母亲送客时就跟在后面。她俩边走边谈,经过一个又一个院子都没道别,一直送出了大门外。也不过十点来钟罢,但在那时的小城,要算夜深了。东大街空荡荡静悄悄,晕着几盏黄黄的路灯。
她们还没有讲完,还在往前走。走到帅晋爷洋楼附近,对面同知巷口的街灯光罩中,忽然凸现出一张脂粉狼藉的女人脸。我吓得差点叫出来,心想这次真见到女鬼了!脸雪白,眉漆黑,唇鲜红,同京戏台上活捉张文远的闫惜姣一模一样,同聊斋故事里的女鬼一模一样。
我扯扯母亲的衣角,示意她看那鬼。她看了一眼,回头啐了一口。我刹那间恍悟这是泼妇吵架互骂的“烂氏”,“烂氏”即妓女。这两字该怎么写,一直没想过。行文至此,起身沏茶时,忽然明白了。封建时代妇女或无名,或有名而不以示人,只称姓,婚后就叫张氏王氏李氏。然则人尽可夫的妓女,自然就是“烂氏”了。很文雅。石城东门坡转进一个木门楼,就是贯城河,地名“皮匠湾”,可知石城初建时这里是皮革作坊,有水好硝革,石滩可晒皮。后经文士易以文雅字面,叫作“碧漾湾”,反倒失了趣味。后来这里有个别名叫“落魂台”,石城居民都知道,就因为成了青楼集中之地。
※※
附记:有友人对我说,“烂氏”应作“烂柿”,义在下贱任人摸捏。我觉得不如我的周到。
请扫扫神
有一年大正月间,对门帅二伯伯家的琼姐,约我姐姐去她家看“请扫扫神”。说是很有趣,很灵验。吃过晚饭,两个姐姐就带了我去。
她家正在做各种准备工作,全是女性。一切就绪了,就在后堂屋的神龛前大方桌上摆起香烛,排开供果,请出扫扫神站在上座。扫扫神就是一把高粱饭帚,头上裹白布画眉眼嘴巴,罩着黑毛线头发。脑袋下面横绑一根筷子,挑住一件小衣裳。帚脚分成两股,穿条小裤子。衣裤都是现做的,粗针大线。脚下是一个装了米豆的小簸箕。这就是“扫扫(柱形小扫帚)神”了。
仪式有一个主持者,命两个年青使女分站两侧,一人握住扫扫神的左足,一人握住右足。接着点燃香烛,指挥琼姐等人磕头。然后她长声悠悠祝告、恭请,有腔有调,词句流畅,像是有一套格式。我们作为客人,不磕头,只作壁上观。全屋只有我一个男的。但那时的我也还在性别可忽略不计的年纪,那位指挥一切的妇女没有提出异议。
祝祷过了,那神一动不动。主持人二次祝告,还是一动不动。主持人说,这是左右扶神的人心不诚,请神不遂。于是换了一位帅家的亲戚,另一面由主持人亲任。三次祝告之后,大家屏息而待。那神微微晃动起来,渐渐前俯后仰,动作很大。神降临了。主持人就指挥围观者开始提问题。一切问题,扫扫神都用俯仰来做解答。开始问些带数字的,比如“你是玉皇大帝的几仙女”等等,都好办。涉及难以量化的问题,比如时运、婚姻等等,就得这么问:“如果婚姻能够成就,就拜四下,不能成,就拜两下。”有的问题,扫扫神半天不拜,主持人就说问得不对,神拒绝作答。
很快我们就觉得无趣了,大姐找个适当的时机起身告辞。主人们还在兴致盎然地玩。
单凭这项游戏,就可想见当时不愁衣食的妇女们,日子过得多么寂寞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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