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礼拜旭东上早班。晚上父母在家，他们不方便见面。每逢这时，阿眉总是格外留意窗外的动静，期盼电话间阿姨喊她听电话。恋人的声音穿过电波传到耳际，仿佛春风吹来了青草的香气，暖洋洋的，渗入身上每一个相思的毛细孔。有时候，邮差送来旭东寄给她的信，隽美的文采，含着情带着爱的文字，阿眉读得心雀跃，脸发烫。她迫不及待地往下读，又不舍得太快就读完了。所幸信里的字写在纸上，读完一遍，她还可以再读无数遍。
偶尔有几次，阿眉和旭东背着人外出看电影或者听音乐会。今晚的电影是罗马尼亚影片《橡树，十万火急》。旭东说，他已经在工厂组织的活动中看过一遍了，情节和国产战争片大同小异，不外乎地下党，武装起义，抵抗纳粹，内容没什么新意，但是电影插曲特别美。旭东记得他父亲曾经在留声机上放过这首曲子，那时他才十几岁，立刻被这首温柔优美又壮丽辉煌的音乐击中心灵，久久难忘。父亲告诉他，这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被世人誉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小小年纪的他不仅记住了音乐的旋律，也记住了父亲的注释。后来父亲被下放到“五七干部学校，”旭东除了听收音机里的时代歌曲，再也没听过如此古典优雅的美丽音乐。
旭东说，为了听这曲音乐，他决定再看一遍《橡树，十万火急》，并且要同阿眉一起看。阿眉听得入了迷，等着盼望与旭东一起看这部电影，听这首音乐。前天中午旭东打电话给她，说他终于在他们家附近的国泰电影院买到了电影票，约她今晚7点钟在电影院门口见面。
阿眉本来打算六点一刻出门，早点候在门口，等电影院开门检票就率先入场。她盼望能像从前那样和旭东一起在金碧辉煌的门厅流连，瞻仰那几座百看不厌的维纳斯雕像和壁雕。然而，今晚阿眉心神不宁，磨蹭了很久都迈不开步子，最后还是姆妈把她送出了弄堂。
阿眉快到电影院时，一些票贩子纷纷跑来问她：
“电影票要吗？”
“退票有吗？”
阿眉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慌忙走到电影院门口。离开场时间还有十分钟，阿眉默默地背靠在影院醬紅色墙壁上，极目四顾寻找着旭东，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旭东正站在马路的拐角处四处张望，两人的目光终于在空中相遇了。旭东疾步向她走来，与她肩并肩走进了电影院。
银幕上已在放映新闻片花了，大厅内一片漆黑，检票员打着手电筒引领他们找到座位。旭东让阿眉坐在靠走廊的座位，他自己挨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坐下。
两人默默地看着电影，当小提琴协奏曲响起的时候，旭东揽住阿眉的肩膀，挨近她低声说：“这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贝多芬名作。”
阿眉僵着身子躲开了他。
旭东愣了一愣：“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有。”阿眉向银幕仰了仰头：“我们不要说话，专心看电影好吗？”
旭东讪讪地收回手，满脸若有所失。阿眉瞥见心一软，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旭东连忙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摩起来，又放到唇边亲吻着。阿眉依然心不在焉，毫无反应。
电影散场了。平时他们走出影院，总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各自走路，以免遇见熟人无事生非。今晚旭东一反常态，紧紧地攥住阿眉的手往僻静小路走。
“阿眉，你一定有心事，快告诉我吧。”
看着旭东焦急的神情，阿眉心一软，又一酸，正要开口，又想起了母亲的叮咛，便支吾着说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家休息。旭东又问了几句，阿眉仍是含糊其词。
黑夜将这条小马路染成墨色，两边弄堂和楼宇在昏黄的路灯下忽隐忽现，朦胧静谧。阿眉微低着头，黑发掩住了脸庞，走到十字路口时，一阵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她的腰肢被旭东搂住了。阿眉不由自主地跟着旭东走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站住脚步。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人影闪过。旭东倏地捧住阿眉的脸，直盯盯地看着她，急促地问道：“阿眉，你到底哪能了？看你这样子，我真快急死了。”
“你就不要问了，我……”阿眉抬头溜了一眼旭东，欲言又止。
“看着我阿眉，不管遇到什么事，不管有什么烦恼，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会受不了的，嗯？”旭东俯下脸，用嘴轻轻地爱抚着阿眉的头发，眼睛，鼻子，最后吻住她的唇瓣。间歇中他低语绵绵，一阵阵温热的气息拂进她的耳朵：“阿眉，快告诉我吧，不要让我难过好不好？”
阿眉感觉一阵眩晕，身体酥软下来。她心头的堡垒被旭东的柔情蜜意撞破一大块，母亲的叮咛也被她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是的，除了母亲，旭东如今是她最亲最爱的人，于情于理，她都不愿意向他隐瞒这件事。阿眉终于鼓起勇气，将遭遇小康欺侮的事告诉旭东。
旭东默默地听着。月色下，他面色铁青，眼冒火星，突然间怒声道：“这个赤佬在哪里？我恨不得现在就打他一顿。”
旭东的声音一反常态地提高八度，倒把阿眉吓得愣住了。她打着哆嗦，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旭东叹口气说：“唉，看你这样子真是作孽，快回家休息吧，我再给你打电话。”
阿眉擦干眼泪，看了看表，将近十点钟了，知道母亲正等着她回家，便快步往家的方向去了。
阿眉没有想到，向旭东吐露隐情之后，非但她自己的心情没有轻松下来，反而在旭东心里添上一道阴影。下次两人见面时，旭东变得郁郁寡欢。从前的旭东像阳光一般灿烂温暖，总是兴致勃勃的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读到好书的心得，工作中的体会，工友的趣闻，旭东迫不及待地要与她分享。阿眉忘不了那一个下午，旭东关上门户，拉拢窗幔，悄悄地把父亲尘封的老式唱机找出来，放上幸存的唱片，旋低音量，与阿眉相依相偎着一起聆听，幸福的感觉像花儿一样绽放。如今的旭东却像一支蜡烛，要靠她的热情来点亮。点亮了的蜡烛倒也是光明的，旭东似乎恢复了他惯常温雅明朗，只是不一会儿，他又黯然静默下来。
“你遇上麻烦事了吗？”阿眉忐忑不安地问。
“没有。”
“你有不开心的事也告诉我，好吗？”阿眉挨近旭东，坐到他腿上，将脸偎在他胸口，娇声呢喃：“抱抱我，真想你呀。”
旭东蜻蜓点水似地在她的发梢吻了一吻，又叹了一声。阿眉疼惜地看着旭东，手指轻轻地抚过他俊秀的眉眼，他的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
突然间，旭东一口咬住阿眉的手指，接着又发了疯似地狂吻她，用力抚摸她。他的眼神火辣辣的，有迷乱，有焦躁，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阿眉感觉一阵眩晕，身体又酥又麻，但她来不及体会，她更感觉害怕，旭东已经解开她的衣衫，霸道狂野地抚弄起来。
“不，旭东，不要，哦，我求求你了……”
“为啥，为啥你可以让别人随便碰，我就不可以？啊，你讲！”旭东按住阿眉的身体，狠狠地盯着她，他的眼神流露出心底的隐痛。
“啥？你在瞎讲啥？”阿眉心头一颤，似乎明白了旭东不快乐的缘由。
旭东显然意犹未尽，接着又爆出一句：“你不愿意为什么不把门锁好？”
阿眉的眼泪扑簌簌地夺眶而出，哽噎着说：“我是故意不锁门让别人碰吗？你太冤枉我了。”
旭东仿佛被点醒，顿时松开手。阿眉连忙闪到一边，蜷缩在板凳上抽噎，衣衫零乱，头发蓬散。旭东捧着头愣愣地坐在椅上，一时间，沉默席卷了整个房间。
这时候，外面刮起了大风，前厢房正对着天井的两扇窗子半开着，风呼呼地扑进屋里，紧接着，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风和雨拍打着窗户，吹凉了他们的脸颊，溅湿他们的衣裳。阿眉打了一个激灵，快步跑去关窗，旭东也走到了窗前。两人相视了片刻，一起关上窗户。
旭东一把握住阿眉冰冷的双手，面带惭色说：“阿眉，对不起，我太鸦乌了。”
阿眉使劲摇了摇头，耷拉着眼皮说：“没啥，我也很难过，心里有一只疙瘩，觉得有点对不起你，我……”
“阿眉，请你原谅我。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对你乱发脾气。”
“不要讲了，旭东。我心里只有你，只想让你来欢喜……”
旭东猛地一下将阿眉拥入怀中：“阿眉，我欢喜你！真的欢喜你，我的宝贝……”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阿眉依偎在旭东的怀抱中，感觉身体渐渐地暖和过来，心却像着了凉似地，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她脑海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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