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舒凫(1647—?),本名仪一,又名人,字舒凫,又字瑹符,号吴山,别署芝坞居士,浙江钱塘人。他是洪昇的亲戚兼朋友,当时与洪昇并以诗文词曲驰名于江浙一带。他为《长生殿》做了3件有益之事:一是愤于“伧辈妄加节改,关目都废”,为了方便演出,把原作五十出改编成二十八出,受到洪昇的首肯,并亲自向伶人戏班推荐吴舒凫的改编本;二是主持刻印了《长生殿》,为此剧的流传做出了贡献;三是为此剧作序,并详细地评点了全剧,成为最早的《长生殿》研究专家。
由于吴舒凫是洪昇的亲戚兼朋友,年龄又相差不多,交往密切,常一起谈诗论剧,据洪昇之女洪之则所记,二人曾经讨论《牡丹亭》。他又曾评点洪昇早年所作的传奇《闹高唐》、《孝节坊》,即对洪昇的创作思想了解深入,因而所传世的《长》剧序言575条评语,是他深入研究后的真知灼见。如他对作品的思想内涵有精彩的阐述:“虽传情艳,而其间本之温厚,不忘劝惩。”“孤忠悻悻,馋口嚣嚣,皆是有以致之,故孔圣论谏,以讽为上。”有对作品“言情”主旨的解说:“积业未除,所重在悔。既能知悔,则志忘情者自得逍遥,有情者亦谐夙愿。观剧内二番玉敕,可得人定胜天之理。”“无情者欲其有情,有情者欲其忘情。情之根性者,理也,不可无;情之纵理者,欲也,不可有。”并对题材剪裁、结构布局、人物刻划、唱词语言、舞台表演等方面,进行了系统地论述。因此,吴舒凫的评点,得到了剧作家的首肯,称道“发予意涵蕴者实多”[3]。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精彩的评点,透露出吴舒凫的戏剧美学观,从而丰富了中国古代戏剧美学宝库。
一、“芟其秽嫚”、“无中生有”——戏剧历史题材美学原则
安史之乱,是大唐帝国由盛入衰的转折点。李杨故事,在流传中增改润色,成为脍炙人口的佳话。从杜甫的《丽人行》,到白居易的《长恨歌》;从陈鸿的《长恨歌传》,到白朴的《梧桐雨》;历代文学家戏剧家把李杨故事着意渲染,作而又作。《长生殿》之前,写这一题材的有十多种。如明代屠隆的《彩毫记》,比洪昇略早的清初戏剧家尤侗和张韬,写了同名杂剧《清平调》,也是搬演李杨故事的,但剧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李白。洪昇执著地研究这一历史题材,经过漫漫十年,三易其稿,完成了《长生殿》这一杰作。而他处理题材的经验何在?吴舒凫在序言中透露:洪昇“采摭天宝遗事,编《长生殿》戏本。芟其秽嫚,增益仙缘。亦本白居易、陈鸿《长恨歌传》,非臆为之也”。这就指出了洪昇处理历史题材的原则。作为历史剧,既要有史实依据,又不能拘泥于史实。洪昇把同一类人行为集中到一个人物身上,减少上场人物数量,使人物性格更为鲜明生动。“贿赂禄山,本李林甫事,剧中恐多枝节,移置国忠,亦因其召乱而文致之。所谓君子恶下流,勿疑与正史相反也。”吴舒凫的解析是恰当的。吴舒凫很欣赏洪昇的戏剧虚构,“无中生有”。他在《尸解》一折首批云:“此折描写情种愁魂,能于无中生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殆欲兼之。”作为魂旦杨玉环魂游旧地,“遥望殿阁几重,不知何处。西宫是宴息之地,一到自然认得,游魂不能自主,浑与梦境一般”。而场上的景物则“心思所到,随处忽现旧景,皆是幻化,非真境也,场上铺设,俱从参悟得来”。从这三段批语来看,他很赞赏洪昇的大胆想象,肯定剧作家运用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然而,“无中生有”地进行想象虚构的依据是什么?吴舒凫认为,是剧中人物的性格发展以及人物心理轨迹。在《雨梦》一折中,有这样一段梦中唱白:
末(陈元礼):臣乃陈元礼,陛下快请回宫。
生(唐明皇)(怒介):陈元礼你当日在马鬼驿中,暗激军士逼死贵纪,罪不容诛。今日又待来犯驾么?君臣全不顾,辄敢肆狂骁。
末:陛下若不回宫,只怕六军又将生变。
生:陈元礼,你欺朕无权柄闲居退朝,只逞你有卿威风卒悍兵骄。法难恕,罪怎饶。叫内侍,快习把这乱臣贼,首级悬枭。
小生、副净(内侍):领旨。
〔作拿末杀下
吴舒凫对此作眉批云:“陈将军忠烈活国,少陵已有定评。然为明皇极写钟情,不得不痛恨元礼。而在蜀之时欲杀不敢,回銮之后欲杀又不能。故于梦寐中见之。观者勿疑为髦荒快意,颠倒是非也。”这种虚构的戏剧情节,展示出人物心灵深处的隐秘,强化了剧中的人物性格。
二、线索牵缀、经纬巧织——戏剧结构美学原则
《长》剧以其结构的缜密精巧,不露刀痕斧迹而引人赞誉。吴在《楔游》一出总批:“此折高力士、安禄山、王孙公子、三国夫人、村姑丑女杂沓上下,几如满地散钱,而以春游贯之,线索自相牵缀。尤妙在描注三国夫人,一意转折。先从高、安白中引出三国、王孙公子,首曲亦然;次曲三国登场;三曲禄山窥探;四曲国忠嗔阻;五曲村姬辈寻拾簪履,总为三国形容佚丽;六曲三国再见;结尾又归重虢国,起下《傍讶》、《幸恩》诸折。虽满纸春光缭乱,而渲花染柳,分晰不爽,直觉笔有化工。”一个繁华热闹的曲江春游场景,人物众多,场面宏大,要在剧本的一折中表现出来,确是不易。而剧作家匠心独具,一番巧妙构置,做到了层次井然,“渲花染柳,分晰不爽”,说明了洪昇戏剧场面经营的水平高超,同时,也能看出吴舒凫审美鉴赏力的非凡。
剧中《闻乐》一出中月中仙女奉嫦娥之命,请杨玉环去月宫消夏时唱〔渔灯儿〕一曲,吴舒凫批曰:“追凉销炎,处处照合时景,后即以仲夏转入月宫,草蛇灰线,绝无形迹。”即称赞剧中情节发展,既前后照应,“草蛇灰线”,贯穿其中,又连接自然,“绝无形迹”。
他重视戏剧结构,充分理解剧作家的戏剧构思:“钗盒自定情后凡八见:翠阁交收,固宠也;马嵬殉葬,忘恨也;墓门夜玩,写怨也;仙山携带,守情也;璇宫呈示,求缘也;道士寄将,征信也;至此重圆结案。大抵此剧以钗盒为经,盟言为纬,而借织女之机梭以织成之。呜呼,巧矣!”在以李杨爱情的发生、发展、转折、升华为主线的《长》剧中,作为定情物的钗盒,成为全剧的贯串道具,李隆基交给杨玉环之后,八次出现在剧中,成为二人爱情跌宕起伏、悲欢离合的写照。这一爱情见证物的每次出现,都照应了前面情节,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对男女主人公性格的刻画,也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吴舒凫非常重视主要情节在全剧结构中的重大作用:“剧中钗盒定情,长生盟誓,是两大关节。钗盒自殉葬一结,又携归仙境,分劈寄情,月宫复合,盟证则是证仙张本,尤为吃紧。”吴提出的“以钗盒为经,盟言为纬”,巧织而成的戏剧结构美学总结,是精辟的。
他在批语中多次称道剧本结构严谨,如在《楔游》称“章法缜密,断而不乱”;《私祭》云“文心细密”、“处处有针线”等,与同代的戏剧理论家李渔的“结构第一”、“立主脑”、“密针线”,剧中无“断续之痕”等戏剧结构美学原则有同工异曲之妙。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作为洪昇亲戚和挚友的吴舒凫,在评点中也不是一味地吹捧,全盘肯定,而是敢于批评,能指出剧中结构的不足。他认为,钗盒定情、长生盟誓两个主要情节展示充分之后,就应当立刻“收束全剧”,对《寄情》一出后的《得信》、《重圆》二出,颇有微词,指出“申衍其义”太多,显得拖泥带水,有画蛇添足之嫌。从剧本结构看来,他的批评是公允的,符合实际的。
三、“呼之欲出”、“虚处传神”——戏剧人物塑造的美学原则
优秀的古典剧本,大都要通过人物的生活和命运,引起观众的审美注意,因此刻画出鲜明突出的人物形象,人物语言唱词的个性化,尤为重要。吴舒凫仔细分析了《长》剧中人物形象塑造,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评语。如在《楔游》一出三国夫人合唱“朱轮碾破芳堤,遗饵坠簪,落花相亲荣,分戚里从宸游,几队宫装前进”旁批云:“语语夸荣,女子口吻逼肖。”又在《贿权》一出批云:“胸中已极许,言下故作推托,写机变人情事酷肖。”他高度赞扬剧中人物的生动性:“描摹冶丽,如杨玉环,呼之欲出。”“前后摹诸态,罗列行间,几如吴道子写生,吹气欲活。”这里的“呼之欲出”、“吹气欲活”,形象地说明剧中人物的鲜活,不就是对戏剧人物塑造成功的最高评价么!
吴舒凫又在《楔游》一出批了这样一段话:“行文之妙,更在侧笔衬写,如以游人盛丽,映出明皇、贵妃之纵佚;以遗钿堕钗,映出三国夫人之奢淫,并禄山之无状,国忠之阴险,皆于虚处传神。观者当思其经营惨淡,莫徒赏绝妙好辞也。”这里总结了剧作家侧笔衬写,以表现人物,收到了“虚处传神”之功效,是刻画人物的又一戏剧美学原则。
在吴评中,有一些关于人物侧面描写、事件侧面交待的论述。如《傍讶》一出有:“所谓佳人难再得,生别死离,其致一也。力士与永新傍观闲论,不直贵妃,亦映出明皇有情耳。”又如《窥浴》一出“华清赐浴一事,不写则为挂漏,写则大难著笔。作者于册立时点明,此复用旁笔映衬,而写明皇同浴,永、念窃窥,以避汉成故事,真穷妍尽态之文”。再如《雨梦》一出:“梦境中大水数见不鲜,却以曲江衬出,将欢娱旧地变成荒凉,又洪水中幻出猪龙,为禄山结案,岂是寻常思议所及……不知剧中纯用侧写,文章灵妙法门,无一呆板笔墨。”这些说明,他不仅注重剧中人物的侧面描写,而且也注重剧中景物的映衬,事件的侧面交待,这样可使剧中塑造人物手法的灵活变化,避免呆板雷同,是很有美学意义的。
四、“着意模拟”、“尽情”“传神”——戏剧表演美学原则
吴舒凫在评点中,表达了他对戏剧舞台表演的美学见解:“一语一呼,声情宛转,自以至〔扑灯蛾〕曲,写一幅醉杨妃图也。搬演者须着意摹拟醉态入神,若草草了之,便索然也。”(《惊变》评语)“惊恐隐忍之状,各在科介中,演者皆须摹拟尽情。”(《埋玉》评语)“以上科介,俱细细传神,演者切莫潦草。”(《尸解》评语)
这里,仿佛是导演给演员说戏,集中反映了他“着意摹拟”、“尽情”“传神”的戏剧表演美学原则。一方面,他强调戏剧表演对生活的依赖性,强调舞台表演的形似,要求演员表演时必须“着意摹拟”生活真实,舞台上的一招一式,都需认真细致,“切莫潦草”。另一方面,又强调表演的内在神似,要求“入神”、“尽情”、“细细传神”,摹拟是手段,关键是要“尽情”、“传神”,即在戏剧舞台上通过演员装扮表演,传达出人物的心理活动,折射出人物的感情世界,让观众明白剧中人物的行动依据,理解人物的喜怒哀乐。
中国古代的戏剧评点,最初是个人研读剧本的读书心得,逐渐发展为戏剧理论批评的一种有效形式。吴舒凫为《长》剧所作的大量评点及序言,有相当的理论性,反映了他的戏剧美学观,从对戏剧历史题材的处理、戏剧结构、戏剧人物塑造、戏剧表演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的美学观点,在清代康熙年间是比较丰富的、精彩的,有承上启下作用,应该进一步研究,为民族戏剧美学体系的建设、中华戏剧在21世纪的发展而继承这一丰厚的戏剧美学遗产。
注释:
[1]查为仁:《莲坡诗话》,清康熙刻本。
[2]吴舒凫:《长生殿序》,清康熙刻本。以下引吴序和评语不注。
[3]洪昇:《长生殿例言》,《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齐鲁书社1989版,第15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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