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蛇故事的流传衍变
中国最早的蛇女神女娲,是一位人首蛇身的女性神。她创立了婚姻制度,是一位爱神;她发明了笙簧,又是一位音乐之神。有的传说中,她与伏羲是一对以兄妹为夫妻的人类始祖;有的传说中她死后化为天地万物;有的传说则说女娲在九重天上过着“不彰其功,不扬其声”的隐居生活。[1]
中国是龙的故乡,龙的原型是蛇,龙蛇崇拜传统对中国蛇女形象的影响是巨大的。蛇女善良、勤劳、勇敢,从女娲到龙女及白娘子都具有献身精神。这种精神在中国几千年中升华,使蛇女终于从神话与童话中走入人间,成为中国妇女的艺术象征。集蛇女故事之大成的《雷峰塔》,对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
白蛇变人的传说,由来已久。北宋李昉等人编辑的《太平广记》,收有唐代短篇小说《李黄》,其中有两段白蛇化为白衣妇女,引诱迷惑世间男子的故事。
明人洪楩《青平山堂话本》,选有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描述南宋孝宗淳熙年间,奚统制之子奚宣赞游西湖,遭遇獭、乌鸡、白蛇三妖,几被白蛇精变成的白衣女子所害,后得真人相救,三妖也被真人镇于湖中石塔之下。清代刊印的《南宋杂事诗》,收有陈芝光咏西湖雷峰塔,诗中有“闻道雷坛覆蛇怪”,并在注释中引明人吴从先《小窗自记》:“宋时法师储白蛇,覆于雷峰塔下。”
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叙述雷峰塔时道:“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二怪,镇压塔下。”田汝成又在《西湖游览志余》中有介绍,明代嘉靖年间,以《雷峰塔》为曲目的白蛇故事,已是民间说唱的重要节目。明末,冯梦龙《警世通言》里有《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较大地丰富了这个神话故事,描述白娘子与许宣在西湖相遇定盟;许宣因白娘子所赠银子而得祸,第一次被发配;白、许在苏州成亲,道人赠符,白娘子逐道士,许宣因盗案第二次被发配;白、许重逢于镇江,许宣到金山寺拈香,白前往寻许,因慑于法海禅师法力而逃遁;许回杭州姐丈家,再遇白、青若干妖怪纠缠,许请戴先生捉妖,受白娘子严斥;最后法海出面,以钵储白蛇、青鱼二妖,镇于雷峰塔下。这篇小说情节曲折。其中的许宣,是位对爱情不忠实的庸俗小市民,与大胆追求爱情幸福,尚未脱离妖气的白娘子,形成矛盾冲突,集白蛇故事在民间流传发展之大成。
清初,短篇小说集《西湖佳话》里的《雷峰怪迹》,经过作者墨浪子改写,只是比《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情节简略一些。陆项云《湖濡杂记》谈到雷峰怪迹时,洪昇附记:“杭州旧有三怪,金沙滩之三足蟾,流福沟之大鳖,雷峰塔之白蛇。隆庆时,鳖已被屠家钓起,蟾已为方士捕得,惟白蛇之有无,究不可得而知也。小说家载有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事,岂其然乎。”[2]
二、白蛇故事戏曲创作的衍变
明代陈六龙创作《雷峰记》,把白蛇故事搬上了戏曲舞台,可惜原剧已失传,只留下祁彪佳的评语:“相传雷峰之建,镇白娘子妖也。以为小剧,则可;若全本,则呼应全无,何以使观者意?且其词亦效颦华赡,而疏处尚多。”以此推论,似乎陈六龙没有见过《警世通言》里的话本小说,才致“呼应全无”,“疏处尚多”。祁彪佳只把此剧列入品位较差的“具品”中。
于今所存剧本,以黄图珌看山阁刊本《雷峰塔》最早。黄图珌,字容之,别号蕉窗居士、梅窗主人、守真子,江苏松江人,生于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雍正年间曾任杭州、衢州同知,乾隆中卒。著有《看山阁集》、《看山阁闲笔》,作有《雷峰塔》、《栖云石》、《梦钗缘》、《解金貂》、《梅花第》、《温柔乡》、《百宝箱》7种传奇,合称《排闷斋传奇》。黄氏自述所作此剧:“出神入化,超尘脱俗,和混元自然之气,吐先天自然之声,浩浩荡荡,悠悠冥冥……”[3]虽有自誉之嫌,确也多处精彩纷呈。
黄本《雷峰塔》刊于乾隆三年(1738),三十二出。从全剧的情节内容来看,作者是根据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直接改编而成的。黄本对白蛇故事登上昆曲舞台,是有贡献的。他不仅按照舞台艺术的需要,完成了整个舞台布局与场次安排,而且为刻画白娘子和许宣,也做了努力。与话本相比,黄本渲染了白娘子作为女性的细心与多情,减弱了妖气。例如,盗扇事犯,白娘子为营救许宣,遣蟹龟二精送还原物,二精发现缺少珊瑚扇坠,白娘子隐瞒赠许被缉实情,只说“物甚细微,遗失了也还不妨”。又如,话本原写许遇赦还杭,白、许再逢,白威助许:“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波,皆死于非命。”黄本改为白娘子仍委婉辩解,曲意求合,直到许宣找来戴道士捉蛇之后,才愤怒痛斥许宣。黄本还表现了小市民许宣对白娘子挂念多情。从总体看,黄本发挥话本的色空观,让许宣看破红尘,皈依佛祖。作者《自引》:“白娘,蛇妖也,而入衣冠之列,将置己身于何地邪?”[4]并反映黄图珌仍以封建正统观念,对白、许婚姻加以否定。
乾隆中叶,产生过陈嘉言父女演出本《雷峰塔》。陈嘉言是当时著名昆丑。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徐班诸伶时有:“三面以陈嘉言为最,一出鬼门,令人大笑,后与配体同入洪班”。今存梨园旧抄本其间注有表演身段,但讹误甚多,极有可能为陈嘉言父女演出本的转抄本。梨园旧抄本删去了黄本《回湖》、《彰极》、《忏悔》、《赦回》、《捉蛇》等出,增添了《端阳》、《求草》、《水斗》、《断桥》、《合钵》等出,把白蛇故事加工发行为戏剧冲突集中的舞台剧本。
乾隆三十六年(1771),水竹居刊本《雷峰塔》问世。作者方成培,字仰松,号岫云词逸,徽州人,生卒年不详。著有《香研居词麈》、《香研居谈咫》、《方仰松词矩存》、《听奕轩小稿》等。他在《雷峰塔自叙》中描述剧本改编过程:“岁辛卯(1771)。朝廷逢璇闱之庆(皇太后生日),普天同忭。淮商得以恭襄盛典,大学士大中丞高公语银台(明、清称通政司为银台)李公,令商人于祝嘏新剧外,开演斯剧,祇候承应。余于观察(清代对道员的尊称)徐环谷先生家,屡经寓目,惜其按节氍毹之上,非不洋洋盈耳,而在知音翻阅,不免攒眉,辞鄙调讹,末睱更卜数也。因重为更定,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5]
三、方本中的人物形象和戏剧冲突
方本通过一系列创造性改编,在旧钞本的基础上,对白素贞的独特性格进行了多方面多角度的深入描绘。首先,进一步去掉白素贞“蛇妖”成分,充分地“人化”,展示其美丽善良的人性。她向往人间生活,“忽忆凡尘春色好,出岫休迟”。突出了她追求爱情理想的顽强斗争,为爱情勇于自我牺牲的大无畏精神。白素贞端午节酒后现出原形,吓死了许宣。为了救活自己挚爱的夫君,她毫不犹豫地涉足险境,去仙山盗草,由于法海的干预,点化许宣,让其躲入金山寺,她又弃自己怀孕之体和死亡威胁而不顾,毅然决然地投入了争夺爱情幸福的水漫金山之战。她对爱情的追求和对幸福的向往,虽九死其犹未悔,达到了不计利害得失、勇于献身的崇高境界。直到金山之战惨败,仓皇地逃到西湖断桥,她仍未忘情于许宣,对其是爱与恨交织,显示出这一艺术形象的丰富性。
方本中塑造的男主角许宣,是一位鲜活的小平民形象。他奔波于市井之中,显示出市井商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既对封建秩序有所不满,试图追寻一些个性化的东西,但又胆小自私,具有较深的自我保护意识。尤其是他既爱白娘子的如花似玉,但又不得不相信道士和法海的警告,惧怕其“蛇形”。他不能理解白娘子的叛逆行为。这种复杂的小市民性格,导致他在白娘子与法海的殊死较量中,逐渐地自觉地协助法海,既毁灭深爱自己的白娘子,也毁灭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在毁灭别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从而加深了悲剧的深刻性。
方本中的青儿,是一位具有侠义性格的义仆式丫环形象,她不仅聪明伶俐,极力促成了白娘子与许宣的婚配,而且侠肝义胆、赴汤蹈火,为白娘子奉献出真挚友情,达到了自我牺牲的程度。并又洞察人情物理疾恶如仇,不能容忍薄幸动摇的许宣,大胆斥责:“我娘娘何等待你?……也该念夫妻之情,亏你下得这般狠心!”试图动手教训。面对法力无边的法海,她毫不惧怕,冲杀在前,而在最后《炼塔》一出中,青儿声泪俱下,通过对比手法斥责许宣,“你喜滋滋地将他的宗嗣绵,他恶狠狠地把连理枝割断。你前生烧了断头烟,遭他把你来凌贱。辜负你修炼千年,辜负你嵩山冒险,辜负你望江楼雅操坚,几时再见亲儿面。罢、罢,看俺与你报仇怨。”这就突破了杂剧传奇中一般侍女丫环的陈旧模式,塑造出一位鲜明独特的女性义仆形象,光彩照人。
而方本中的对立面人物代表法海,既法术高强,又描绘其老谋深算,他与白娘子的激烈斗争,不仅采取《水斗》那般殊死恶战,而且表现在他对许宣的“点悟”争取上,争取了许宣,也就分化了对立阵营,达到了分而治之的目的,充分显示了法海阴险狡猾的一面,也使这一反面人物更为有血有肉,真实可信。
方本中所展示的戏剧冲突,既激烈又深刻。不仅有法海与白素贞、青儿的暗斗明争,而且有白素贞、青儿与许宣的矛盾冲突。剧中生动描述了白素贞一颗未被法海的金钵和雷峰塔征服的女性心灵,却因许宣的动摇负情,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心灵创伤的全过程,并以这一悲剧命运所产生的震撼力量,深化了剧本的思想内涵,也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信,独特生动,从而丰富了中国古代戏剧人物画廊。
当然,方本有时代局限。例如,承继旧本中因果报应,从《付钵》到《炼塔》把白素贞与许宣的人蛇相恋故事,纳入“了宿缘”的轮回报应框架之中。又如,最后的《佛圆》,乃是为大团圆结局而布置“感教行的慈悲佛忏度蛇妖”,归结为佛、道、儒三家一统的理想道德规范之内,暗淡了追求幸福与爱情的理想光芒。
四、方本对地方戏曲的影响
方本较为成功的改编,思想性更加卓越,艺术性达到了相当高度,成为中国戏剧史上一部名篇。其中许多折,都成了昆曲折子戏,盛演不衰。尤其是乾隆、嘉庆之后的许多地方剧种,相继移植搬演了这个剧目。说明方本对后世影响之深远。
有些地方剧种移植时,根据剧种特色和观众需求,进行了某些改编。如川剧强化了戏剧冲突,从“扯符吊打”、“扳楼惊变”经“闯阵盗草”、“水漫金山”到“断桥重逢”、“合钵”,使戏剧冲突兔起鹘落,跌宕起伏,汹涌澎湃。并在全剧表演中运用了川剧许多武功身段和武术技巧,丰富了“盗草”、“水斗”等折的舞台表现。又增入靴尖开眼、吐火、窜火圈等特技,展示了白素贞的愤怒、青儿的善战、王道士的害怕、法海的法力。即使在抒情成分浓厚的“断桥重逢”,因剧中改变为男性的青儿几次变脸,突出其情绪的变化,使文戏也变得疯狂雨骤,惊心动魄,从而增强了舞台表现力和观赏性。
1952年演出的田汉改编的京剧《白蛇传》,获得成功,成为京剧舞台的保留剧目,剧中“进一步突出了白娘子与法海的矛盾,强调了白娘子追求自由、幸福的正义性与合理性。……最后虽然遭到了被镇压在雷峰塔底的悲剧结局,但她以无私的爱使许宣由动摇趋于坚定,却取得了胜利……将白娘子这个神怪人物的美丽性格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6]。
五、《雷峰塔》在国外
日本江户时代,作家上田秋成依照明代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与清初《雷峰怪迹》而改写为《蛇性之淫》的物语故事,把白素贞改名为真子,许宣改名为丰雄,小青改名为磨矢。真子爱恋丰雄,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狰狞可怕。这篇物语故事收入雅文小说集《两月物语》之中。日本现代作家林房雄又根据冯氏小说等改写成小说和电影故事片《白夫人的妖恋》、动画片《白蛇传》。[7]
日本歌舞伎里有《蛇妻》、《蛇别》,故事内容与传奇《雷峰塔》里的“游湖借伞”、“断桥重逢”的情节相似,只是结局有所差别,改为蛇妻留下蛇子,飞升而去。据日本戏剧家千田是也所言,还有《鹤妻》一剧,是根据《蛇妻》改编而成,仙鹤化为少女,用羽毛织锦,故事更曲折,凄美动人。[8]
印度与西藏接壤的卡塔卡里地区的舞剧中有《蛇变少女》一剧,故事中有新郎故意灌醉新娘,使她现出蛇形,与传奇《雷峰塔》中“端阳酒变”的情节相似。
朝鲜古代戏剧中,《仙姬》是描述蛇变少女的故事。另有《蛇郎与少女》一剧,只是把蛇女改为蛇郎,而悲欢离合的内容大致相似。
至于欧美,1834年,法国有书提到玉山主人的传奇《雷峰塔》。1863年,英国出现《雷峰塔》故事的介绍。1869年,《雷峰塔》由英国人翻译成了英文。1946年,美国纽约出版了英文版剧本《白蛇传》。1952年后,田汉改编的京剧《白蛇传》多次在欧美各国演出,影响更大。[9]
注释:
[1]袁珂:《中国神话传说》上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8页。
[2]以上均见《小说考证·白蛇传》。
[3]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119页。
[4]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1822页。
[5]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1940页。
[6]《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第392页。
[7]见《文化译丛》1985年第5期。
[8]见沈祖安:《戏曲<白蛇传>纵横谈》,《<白蛇传>论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9]转引自贺学君:《中国四大传说》,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72、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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