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起立向导师行礼,礼貌地含笑说:“好!谢谢。”
报上登载中国发生一种“非典型性肺炎”,不少地方都有,北京、广州很严重,香港可能也是广州传去的。这使海珠十分挂念。日本保守性的报纸上有些报道很耸动,对中日关系,对右翼言行常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海珠看着报,不禁皱起了眉头。
出乎意料的,谷川教授似乎是在注意着她。一会儿,教授又走过来,指着面前桌上的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说:“你可以看看这篇文章!”
这篇日本报纸上的文章,题目是《美国出现“日本期待论”》,海珠迅速认真地看了一遍。见她看完了,谷川教授说:“这篇文章说美国过去十年对日本的看法由‘敲打日本论’变成‘日本无用论’,现在出现了‘日本期待论’,就是说,日本已经成为一个远远超乎美国期待的可靠盟国了!你对这篇文章有什么看法?”
谷川教授是器重海珠的。对这个中国来的优秀硕士生,他常用这种探讨的方式听取她的看法和意见。
海珠和缓而坦率但十分礼貌地说:“在克林顿做总统的第一个任期内,美国就经济摩擦问题确实敲打过日本;在他第二个任期内,由于日本长期经济不景气和中国的崛起,美国确有舆论开始谈起‘日本无用论’。但小布什上台后,特别是‘9·11’事件后,日本在反恐战争、阿富汗战争和现在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中的表现,使日本的身价急剧提高了!这是确实的。但在我这样的中国人眼里,美国从‘二战’后是一直在支持、提携日本,而且为了它的霸权,逐渐把日本看作是可靠的盟国的!”
谷川教授品味着海珠的话,表情依然有点古怪严肃,瘦削的脸上没有笑容,近视眼镜下的眼光明亮,思索着说:“你很诚实,做学问必须应该有诚实态度。但,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情况,表现在美国、日本、中国这三个国家上是很复杂的,更别说朝鲜、俄罗斯这些国家的问题了。美国向日本投过原子弹,也占领过日本,但是美国又扶持日本,使日本处处与美国步调一致。日本侵略过中国,但现在日中的经济关系非常密切。日本向中国提供了巨额政府开发援助。对这,美国有些专家就很反对,减少及取消这种贷款是必然会实现的事。我很想知道,你对目前中日之间的关系有些什么真实的看法?”
导师这样询问,出乎海珠意料。她觉得导师说过做学问要诚实,她也不应当为了讨好老师就违背自己的良心来说假话。她认为中国人在日本人面前隐瞒自己的正确观点是可耻的,因此说:“中日关系总体上的发展不错,中国新一代的领导人去年3月就表明了重视日本的态度,并表示要避免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影响波及业已中断的首脑互访之外的经济等领域,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日政治关系还是常常冷淡。加害国政府必须认真反省历史,向受害国诚心谢罪,不再参拜供有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不去复活军国主义势力……”她说得激动了。
谷川教授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说:“不必在中日关系上老是纠缠历史问题不放,应该更理性更宽容一些,那样不是更好吗?”
海珠摇头,说:“其实,历史问题想搁置也是无法搁置的。中国人从抗战胜利时起,就想对中日关系采取以德报怨的态度。这应说是非常理性和完善的了,可是结果呢?大家都看到了,反而换来的并非真诚反省,反而极力掩盖、否认战争罪行,粉饰军国主义,现在的小泉首相不断在做出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
谷川教授变得很冷静,鼓励地说:“你说,你说,你继续说,我很想听!很想听!”
海珠说:“作为中国人,尤其是在日本当年侵略战争中被残害过的中国人,才能体会到什么叫作伤害感情!您可能不知道!我的祖父的母亲和他的外祖母是在南京大屠杀中被惨杀的,我的祖父险些被杀,也经历过1937年12月的血腥南京大屠杀!他今年八十岁了!是一位作家,正在写一本关于钓鱼岛的书!……”
“呵?!”谷川教授用右手扶扶眼镜架,似是要认真看看海珠,说,“钓鱼岛?呵,那是日本尖阁群岛中的一个岛,是日本领土!”
海珠说:“不!那绝对是中国的领土!”但从阴云突然密布的导师谷川教授脸上,她领会到了导师心中那潭水的深浅。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多太坦诚了!沉默是金嘛!她应当多听少说才对,但她是有原则有性格的。她语气变得温和地说:“我在我爷爷收集史料时,知道这有非常确切的证据,包括中国明朝、清朝时的地图……”
谷川教授不再说话,脸上的神态本来古怪,此时又变得平和了,说:“好吧!今天就探讨到这里吧!”
海珠后来去图书馆里看书并查阅资料,想,谷川教授是有名望的学者,他该不至于为一个学生的直言而不予宽容吧?!但我没有错!在原则问题上我说的是一个中国留学生该说的话!
她心里压抑,陈川富的事本就使她不安,再加上谷川教授的这场对话和争论,使她像碰到了针刺一扎,虽然清醒却受到了伤害。
中午时分,海珠回到住处。平时她中午是并不一定回来的,但为川富的事使她今天决定回来看看,并先整理物件准备搬离。
进了门,川富不在,但客厅沙发上有一封信,是川富留给她的,写的是:
亲爱的海珠:
不管你怎样,我是爱你的。但请别干涉我的生活,更别向你家里或我家里告状检举。对于我酒后对你的不敬,我在此深深道歉。
希望不要搬走,我不会再冒犯你的。拜托了!
川富即日
看完信,海珠心里滋味复杂,但心里明白的是无法将川富拉回头了!他的任性和堕落已经使他无法自拔,他使人难以帮他从剃刀边缘上得到安全。怎么办呢?她决定打电话把一切如实告诉妈妈,不能再替陈川富遮盖隐瞒,她和陈川富一同来到东京,如今分道扬镳了。她看到陈川富在走向悬崖,她又无法拉他回身!她只有求助于妈妈了!
她犹豫着,忽然心头一亮,想起了田中。田中那始终常笑的面容,鞠躬的姿态,冷静而保持距离的接触,都浮现在面前了。田中曾帮助她进入春稻田大学找到谷川教授做导师。田中曾替她找到公司打工。田中是陈向明夫妇曾委托在东京照顾陈川富和她的人。川富用钱就是田中供给的。在这种时候,她觉得应当在打电话告诉妈妈之前,先同田中先生商量一下,听听田中的意见,看看田中有什么良策。
这样想着,她草草自己弄了点冰箱里的食物吃了,拿起电话拨了田中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果然,听到了田中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她说:“田中先生,我是司马海珠。有件事想同您商量一下,约个时间找个地点谈谈可以吗?”
田中的声音很热情,说:“哈依!我现在刚好有空。你住处附近有个很幽静的凯文咖啡屋……”他说了咖啡屋的方位和地址,说,“我马上开车来,我们一起喝咖啡谈谈。”日本人把家视为私人场所,很少在家待客的。海珠觉得在同田中说话时万一川富回来,也不好处,就同意了。
咖啡店在日本许多地方都有。这是一家幽静、洁净的咖啡屋。咖啡是速溶的,不那么香浓,但环境适合交谈。
田中见到海珠依然鞠躬彬彬有礼,在狭长桌子的对面坐下后,海珠开门见山,把川富近来的情况大致都同田中说了,表示了自己的忧虑和焦急。田中那张满是笑纹的脸上虽然仍是笑,但有时吸一口气,有时发出一点“嘘”的声音。他有时偏头,有时点头,说:“是!是!”却总是用眼盯着海珠的脸,似在欣赏一幅名画。海珠谈着谈着,渐渐感到不舒服了,她不喜欢这个日本人这种眼光。
奇怪的是田中对川富的事似乎是知道的,而且并不感到意外。当海珠问他应该怎么办,拜托他规劝陈川富并且为陈川富的安全想些办法时,他竟咧嘴笑着说:“从历史上看,我们日本人比你们中国人在两性问题上的约束要少,性和酒在日本,属于个人的隐私和尊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算什么过错。像新宿区,有五十多个旅馆有应召女郎为男性服务……海珠小姐是不是别把这些事看得太严重。其实,现在日本的年轻一代也是很开放的……”
海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终于说:“他还赌博,交上了黑道上的朋友……”
田中认真听着,嘴角咬着一丝冷笑,说:“呣,他向我拿的钱确实不少,但他家有钱。他其实也不傻,他是个男子!男人有男人喜欢的生活,女人也许不明白的。我们日本是个有严格法治精神的警察国家,安全是有保证的,海珠小姐不必太为他担心。”
海珠明白向田中求助是无望了!她弄不清田中所在的这个株式会社究竟同陈向明、黄雪梅夫妇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但反正肯定有极密切的大数额的经济上的来往。要不然,为什么历来被称为狭隘小器的日本人田中会有那么慷慨的安排和照顾,会用信用卡及黄色大纸袋装着大笔钞票一次再次地送给川富,会先垫钱支付学费?……显然,这中间有“谜”!但这“谜”虽然海珠弄不清楚,却可以猜测到一定是由于金钱和利益驱动的。那么,现在田中的这种态度与做法,是不是由于他意图笼络住陈川富免得造成他们的损失呢?陈川富显然会是田中他们手中的一张牌!是不是由于他为了那个株式会社的利益而宁可让陈川富堕落在泥潭中而受到他的约束与控制呢?……她这样想却越想越寒心,越想越害怕,见田中那张笑容满面的脸和暧昧的眼光仍心怀鬼胎地在她胸前和脸上盯来盯去,她总觉得这个头顶微秃的日本人不怀好意,厌恶地想结束谈话了!用手势示意侍女买单,从手提包里取出钱来付单,不等田中反应过来,她已佯作礼貌的姿态保持距离地离开田中出了咖啡馆,迅速地离开了!
这夜,陈川富依然像日本人说的“夜鬼”似的迟迟没有回来,海珠终于做出了打电话给家里的决定。
她电话打到家里,先是爷爷接的。海珠挂念“非典”的情况,司马天雨说:“S市并不严重。现在全国都在抗击‘非典’,看来是可以控制住的。”他叫海珠放心,说家里和一些熟人一切都如常。他仍在慢慢地写他的《啊!钓鱼岛》。爷爷知道海珠想念鹦鹉“一点红”,竟让“一点红”也在电话听筒前高叫“珠珠!珠珠!……”使海珠听到了,心情激动,泪水盈盈。
海珠又同爸爸康勒通了话。爸爸也仍是忙着策划选题并且组稿、审稿、编稿。最后,海珠同妈妈长长地通了电话。
她向妈妈全部如实地谈了陈川富的情况,吕丽娟惊讶地听她讲完,要海珠继续劝告川富别在邪道上再走下去,海珠也谈了多次劝阻完全无效的情况,并且告诉妈妈她决定搬出去自己租房居住。吕丽娟先是还有些犹豫,后来表示同意。电话是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的。
在东京的生活,像一块嚼了多时的口香糖,太无味了!海珠的灵魂像悬在半空里,决定找兰兰,决定尽快搬走,离开陈川富。当晚,陈川富到深夜仍未回来,海珠只好写了最后一封信。她准备把这作为对陈川富的最后一次认真的忠告与规劝,也准备在自己搬走时把这封信留下来给陈川富做最后一次的告别。
陈川富这一夜居然没有回来。
海珠留给他的信是这样的:
川富:
人与人的聚散,是天地间的神秘,一切似乎只能随缘,聚是缘起,散是缘灭。我们本来可以一同留学东京,现在却走着两条不同的道路,我无法使你不在你那条危险的道路上栽下去,就只好搬出去住了!谢谢陈伯伯和黄阿姨对我的关照,也谢谢你有过的对我的关心,你比我小,我有一种把你当作弟弟对待的责任,但现在劝你珍重却已无能为力,只能到此为止。我很遗憾,不过仍想最后一次劝你远离黄睹(还有毒否?),不要喝酒、警惕交友,脱离险境,你需要寻觅灵魂,寻找到你的精神家园,如果你能听劝,我将十分高兴。为你祝福!
留下的钱是我应付的房租,请不客气地收下。此外,我只带走了我自己的东西,那套日本和服,我不喜欢,所以也留下了。
海珠即日
注释:
[1]常务取缔役:相当于中国人执行常务董事。
[2]巴拉巴拉:日语的谐音,松散、零碎的意思。
[3]钱汤:公共浴室。
[4]日本有超过两千五百个帮派组织,有的黑社会组织中,低层的混混失手或犯帮规时,以剁指作为惩罚。
【第三章】
一、邂逅小津
海珠在兰兰的帮助下,租了与兰兰类似而较为体面的那种公寓式住房,位居二楼,朝着一条小街,拥挤而僻静,离兰兰住处较近。
她曾抽空看望兰兰,见兰兰躺在床上休息,正轻轻用录音机放着《梁祝》。那悲情的旋律,既悦耳又动听。
兰兰说:“我喜欢越剧,但这首小提琴独奏曲《梁祝》我更喜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听了就仿佛还在家里。”
兰兰又说:“我鉴赏的只是音乐虚无的幻影,宛如没有对象的恋爱的憧憬,忙时还好,稍一停闲,就感到太寂寞了!”
她喜欢兰兰,这个姑娘,一边拼命打工,一边努力学习,虽然很累很苦,但咬着牙,活得体面,赢得了身边日本人和中国留学生的尊重。她是会积起学费实现上东京艺术大学的愿望的。
那天,兰兰叹着气对海珠说:“你离开陈川富不同他住在一起是对的。他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了!看来他已经成了‘导弹’和‘一匹狼’那伙人手中的一团面了,他们要怎么捏他就能怎么捏,他危险了!我们是没法救这种人的!太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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