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轻轻地落着、飘着。她觉得可以用心去听雨的声响，那很像一种哭泣声，雨声会引起心上温馨的记忆，也会引起心上落寞的情绪，使她仿佛看到生命中亮起的红灯。尽管是红灯，但她无怨无悔。她无功利地同小津相爱一场，她觉得曾经幸福过！现在，她要走了，肯定没有好的结局了！剩下的恐怕就是一段异国他乡风花雪月的回忆了！
又打起精神来整理行装，除了那张墙上金边框大照片，别的照片她全部带走，放进了箱子，身外之物，尽量多留给兰兰，她已没有心绪去采购点什么东京的礼物带回国去，心里真是塞满了乱麻似的难受。明天中午起飞，不到三个小时，飞机就在祖国降落，再加上由机场回家的路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傍晚也就到家了！何尝想到，到东京留学，同来的陈川富死在此地，骨灰瓶在日本的海洋里飘飘荡荡；而我却要离开小津独自归去，而且流星似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整个下午，在熟悉而就要告别的屋里，渴望与沮丧像一波波潮水涌来涌去，心里平复不了，她感到浑浑噩噩，心里殷切地企盼着小津早点来。
她觉得生命中构成的那些彩色皂泡般的幻觉消失干净了，要能像兰兰那幅挂在墙上的美丽而充满幻想的水彩画该多好！
她想起了那支她过去会唱的流行歌曲，并且轻轻地哼唱起来：“我不要再想了，我已经倦了！我不要再唱了，我已经哭了！……”歌声像细雨似的飘在她心上。
四、离别夜
五点多钟，雨停时，小津匆匆就来了！
小津一进门，他俩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彼此深情地对望着。海珠勉强露出笑意，笑意中有孤寂、疲劳和无奈。小津猛地抱住了海珠，动情地贴着她的脸说：“怎么会这样的呢？我不能让你走！你不能走！我们永远不分离！”
她心里充满柔情，没有也无法拒绝他抱，这使她想起了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歌那忧伤的旋律，忧伤深情的歌词。“我们被爱笼罩，并将终身享受爱的甘露，我们将终身在一起，当我爱你，当我拥有你，在我一生中，我们总是相爱依旧……”
她流泪了，被拥抱在小津温暖强健的怀中抽搐起来。
小津依然激动地说：“不行！我要你留下来，同我永远在一起！”
“可是不行！”她哽咽了，“我爷爷命令我回去！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我对他有过庄重的承诺！在来东京时我答应过他，只要他要我回去，我立刻就回去！再说，外公出了车祸，在医院里！……”
小津眼圈红了：“为了我们的爱，你想！你走，我能舍得吗？我们的爱岂不是要就此断送了吗？”
“可是，中国人讲究‘一诺千金’，我早先承诺过我爷爷的，我永不能反悔！”
“你不爱我吗？”
“怎么可能！我当然爱！今生今世无可更改，但我恨你们日本那些破坏中日关系的右翼分子！”
小津点头：“是的！我也恨！但别忘了日本人民中也有无数对中国怀有美好感情的人！”稍停，他说，“但是，分别后你总还会回来的吧？”
海珠伤心地摇头：“恐怕不会回来了！”
“那我们的事怎么办？”
海珠流泪摇头：“我也不知怎么办！再好的戏也总有谢幕的时候！”说这话时，她是硬着心肠讲的，稍停，她又哀伤地说：“你也寻找一条路径，我也在寻找一条路径，我们都希望这条路可以让我们顺利走下去，走到一块儿。但实际我们没找到路！我们之间的路是不通的，我们没有路放在面前……”
小津也心里哀伤：“我们将永远不会有幸福了！”
“我是不会再跟别人恋爱了！我希望你幸福！你应该也可以找一个比我好的日本女孩，将来有一个幸福的家！”
“你说这话我很生气！不该处罚我这样一个并无过错的人！”
“请别生气，我这是为你考虑，从心里发出的声音，我是诚恳的！”
他们互相紧紧抱住，不愿分开。
小津亲切地说：“你知道吗？我心里只有你，你在我近旁我都日夜思念你，你离开了，我怎么办？”
“我也一样，但我只能回去！”
“不！我们不能分离，也不该分离！”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海珠从颈项里由胸前拉出一条与小津那条相似的铂金链来，那铂金链上也拴有一块烧瓷的彩色小津相片，镶在一个铂金鸡心里，小津的相片笑得那么开朗可爱。
海珠说：“你永远在我这里！”
小津深深感动，这出乎他意料，但使他更激动了，他也拉出自己挂在脖子里放在胸间的那根铂金链，将自己有海珠照片的心与海珠那个心并成一对，叹息地说：“我们不该分离！”
海珠默默无语，指指那张墙上金边框里的大彩照说：“那张照片留给你！”
小津脸上落满绝望的阴影：“你的走，真是无可挽回了吗？”
海珠心底卷起千层万层波浪，点头：“无可挽回了！”她的声音像叹息，“我送你一样纪念品，也是我家传的宝贵吉祥物！”她心里想：美好的愿望只好停留在美梦的平台上了！但她没有说，她从抽屉里取出了早先放在那儿的那支短短的玉笛，玉笛色彩晶莹，温润凝重，看到它仿佛听到了那悠扬、凄凉似在梦境中才能听到的出神入化的笛声，她说：“将来，如果你用它吹起《樱花，樱花》时，你也许会想起我的！”
小津竟呜咽了，接过玉笛，把头贴在海珠的肩上：“我真想不到，我们的爱，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然，我不应该怪你的爷爷！我只怪小泉他把中日关系搞得太坏了！历史会留下他的作为的！”他略顿一顿说，“我真希望国与国，民族与民族都和睦相处。有一个地方，既没有战争，也没有仇恨，既没有贫穷，也没有匮乏，没有人际的倾轧，没有阴谋诡计，没有一切坏的东西，我们倘若在那样一个地方生活，只有爱情，只有阳光和春风，那该多好！”
“但是那可能吗？”海珠摇头，“那不是现实，只是希望，只是美好的理想！现实是在漫长的人生轨迹中我们只短短相聚了少得可怜的一些日子！”
“但希望和理想总是该有的！”
“是的！是该有的！不然就更可怜了！”
窗外，沙沙沙又下雨了，天也黑下来了！
小津叹了一口气，他拿着玉笛，说：“我会吹类似的乐器，你看，我吹给你听！”他果然灵巧地动着手指，吹出了动听的《樱花，樱花》。
海珠说：“你真聪明，吹得真好！”她油然想起了在箱根的那个晚上。
小津放下玉笛，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不倒翁似的玩偶，说：“这是达摩坐禅俑，达摩是中国禅宗的始祖，传说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修成正果。他在日本深入人心，这是个吉祥物，日本人祈求时，将一只眼画上黑圈，祈愿达成时，再将另一只眼画上黑圈，表示圆满。我母亲在我大学毕业时给了这个俑让我随身带着作为吉祥物。左眼上她已画了黑圈，我现在将它送给你，将来，你再回来或者我去中国，那只右眼上的圈由我们一同来画上，好吗？”
海珠接过小小的彩色的达摩俑，叹息着摇头，她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了！”但忍住没说，只是珍贵地将小小的达摩俑放进自己的黑皮手提包里，找着话说：“兰兰可能快回来了！”
小津说：“今晚兰兰不回来了！她打电话告诉我，她要让我们好好谈谈。”
一切似灰飞烟灭，海珠哀怨地说：“话已经谈完了，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她去开了灯。
“人总是可以走出一条路来的呢！”小津豪爽地说，“我不甘心，办过摄影展后，我会想法到中国去看你！很方便的！”
“但，我怕你不受欢迎，你别来吧！”
小津哑然了！突然，他流下了眼泪，说：“这真是个制造离散的时代吗？我不怨怪你，你有美丽的心灵，我也不怨怪你爷爷。这世界疯啦！人都怎么变得怪异了！我曾听说过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一个使我内心十分震撼的故事。去年初夏，一个驻守车臣的俄军上尉，妻子生了个女孩，他不能回家探望，给妻子写了封信就去巡逻。途中，见到一个车臣小女孩，想起自己的女孩，他爱怜地笑着从袋里掏出巧克力给女孩吃，谁知女孩竟从身上拿出一把手枪‘乒’地将上尉打死了。好几个俄罗斯士兵包围了小女孩，但枪都指着小女孩却无法下手，这小女孩只有六岁。六岁的车臣小女孩竟仇恨地打死了给他巧克力吃的俄国上尉。上尉的家信还没有寄出……”
讲完故事，小津哽咽地哭出声来，说：“小女孩只有六岁，而你爷爷已经八十岁了！他心里酝酿的仇恨必然是比小女孩更强烈的！……这我无法责怪他！……当年日本侵略中国犯的罪太大了！”
海珠也随着小津哭泣起来。
雨声淅沥，轻敲窗玻璃。灯光亮着，小津拉上了那扇蓝色竹子图案的窗帘，此时此地，雨带来了惆怅，人似乎更需要缱绻柔情的慰藉。
小津忽然思索着说：“海珠，也许我们不应当悲观！记得我在箱根讲的那个大树等候的故事吗？”他的眼睛表现出十分的渴望，温柔地铺了细网，将海珠网住。
海珠垂下眼帘说：“那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总相信，中国和日本迟早是一定会友好的！人民和人民之间没有理由不友好相处。这次分别，一时不能相聚，我会永远找你的。见到你，我会说：‘真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我也会永远等你的，见到时，我会说：‘不，我等得不久！’”
“啊！海珠，我们约定吧！将来，如有机会，你也抓住来日本！哪怕三天五天也好！你那次到涩谷时，见过那只忠狗八公的铜像，那里是东京人时兴的约会及等人的标志，每年4月8日，是忠狗八公的纪念日，我每年那天，从早到夜，都在那里等你。”
雨声很响，说话声几乎湮没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了。
海珠明知自己再也不会来日本了！但不愿伤害小津的情绪，她发现小津眉宇间汇聚着牢固的忧伤，点头说：“但愿有那一天！”
但愿有哪一天呢？她自己也没有答案。经历过这次的痛楚，她感到真是灵魂投降、生命退化了！她能预料到自己和小津的分袂必是永别；她不能预料未来还有再亲热聚首的那一天。好辛酸呀！好心痛呀！当小津又亲热地拥抱她吻她时，她也激情地拥抱他吻他。
那是青春的释放，她闭上眼，任泪水流出，心悲伤得快要碎了，所以不碎，是有温馨黏住了呀！
忘了饥饿，明天就要分别……都抛开了！一切只在深爱中，一切只在此刻的相聚中。
“看着我！”小津说，“你的瞳仁上有我，我的瞳仁上有你；我会永远逗留在你眼球里，你会永远逗留在我眼球里。永远记住此刻，好吗？”
海珠呜咽地点头。她从小津深情真诚的眼睛里似乎能找得到天堂。
她想哭，想让泪水无尽无止地流。她努力克制住了，此刻何必再哭，相聚就这么一夜，何必再哭？啊！多么好的两人世界啊！
外边是漆黑的夜，夜色缭绕，雨仍在飘落，落地声幽幽不绝。窗开着，拉着窗帘，天不热也不凉，海珠心上却有冷飕飕的感觉。在小津的怀抱中，一种甜蜜而又带着酸楚的滋味浸润着肺腑传递到周身的每一根神经。
两个凄楚、疲惫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他们并未虚度这一夜的光阴，但这一夜对他们来说，就是从此永别……
五、遭遇暴力
幸福来得让海珠猝不及防，也走得迅速无比，人生往往会碰到这样的天翻地覆。
好像时代的重负横阻在面前，东方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
小津竟没有送海珠上飞机回国。
一早，杏子突然来海珠住处敲门。小津去开门，说：“是你？”
杏子身上仍散发着那种奇异刺鼻的香水味，气恨地说：“快跟我走！爸爸让我找你快去！”她摆出一副要押着小津走的姿势。
走？下着大雨，小津说：“我有事，为什么马上就要我去？我中午去！”
杏子用眼瞪着坐在椅上的海珠，高声哭喊：“爸爸检查出胃癌了！他要你马上去！”
小津惊讶：“胃癌？”
“是的！你必须马上去！”
小津没奈何地穿上上衣，临走，对海珠说：“我很快就回来。我会请假送你上飞机的！”他突然想起海珠送他的玉笛留在桌上未拿，匆匆就去拿起插在西装上衣的内袋里，同海珠亲切地点头。
杏子细长的眼显得特别冷酷，唇上发亮的白色唇膏也泛着冷峻，不怀好意地始终盯着海珠看，用有岛荷风查出胃癌的理由，拉小津上了她停在楼下的那辆红色轿车一阵风地开走了！
四周出奇的安静，海珠心里猜测：杏子将小津带走，小津一定要碰到麻烦了！从杏子来的态度来看，她不能不替小津担心。
幸亏，一会儿兰兰回来了！她说：她请了假，中午要送海珠上机场回国。
海珠感激兰兰请了假来送她。
兰兰从颈上把自己一直佩戴着的一块用红丝绳拴着的玉锁片取下来说：“姐姐（她平时虽把海珠当姐姐，却从来没这么叫过），这是一件吉祥物，请收下做个纪念吧！愿它能锁住你的爱情和幸福！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你，就这一点诚恳的心意，请收下吧！”
海珠不收，她知道这肯定是兰兰自己不离身的吉祥物，怎么能收呢？
但，兰兰哭了，说：“好姐姐，如果你不收，我马上就砸碎它！”
她说得太认真了，海珠只好鼻子发酸地说：“我收！我收！好妹妹！”她一把抱住兰兰又由着兰兰把玉锁片给她戴上颈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