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东方阴影(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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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珠把杏子“押”小津回去的事说了,表示担心。

    兰兰说:“小津是个沉稳有主见的人,你别担心!他说中午来送你上飞机,我们就等他来。”

    兰兰拿些冰箱里的食物办了早点要海珠吃,自己也陪着吃了一些。

    但,等到十点钟过了,小津仍不见踪影。

    过了十点三十分,小津还没有来。

    海珠心里麇集着惨淡愁云和离情别绪,整个人和灵魂像高吊在希望渺茫的空盼中。

    羽田机场比成田机场近得多,但误了班机总是担心,海珠既担心小津不知怎么了,又想着再见小津,但终于担心飞机起飞,耽误了上机,心上仿佛有一种预感在为她发出信号:小津不会来了!她悠长无声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心像坠入了深渊。她用笔写了一张简单的纸条交给兰兰,纸条上写的是:

    小津:久等不来,我走了!保重。

    海珠

    等到十一点,她终于打电话叫了一辆绿色车牌的营业计程车来,同兰兰一起前往羽田机场。兰兰想劝慰她,却不知怎么劝慰,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他一定太忙。抽不出身!……”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沉默着。

    路上,车流络绎,前后飞驰。机场里外,人潮滚滚,海珠有的只是孤身而过的失落,心灵似乎与世隔绝而僵化了!那颗心像泛在水上的一只葫芦,飘摇着,沉不下去,定不下来,感到自己很狼狈,狼狈得失魂落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感情上真受不了!心上有一个永远愈合不了的流血伤口。她年轻美丽的脸上布满了凝重,变得有点憔悴,她从不认为小津会失信不来送她:她明白小津一定遇上了棘手的特殊情境。悲剧和苦难的突然袭来,打乱了她的内心世界。时间好像置身在尖厉刺耳的惊叫声中,没有出路,只有空荡的回声,生活完全改变了!挂念小津,成了她此刻思想负担上的最重。

    她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已经不能自己把握。心泡在泪水里,眼睛却干涸了!

    兰兰了解她的心,似乎也无从劝慰,反倒常常在自己拭泪。

    “他不会来了!”海珠叹息。

    兰兰点头:“是呀!现在还不赶来,小津怕是不会来了!他怎么了呢!”

    然后,是同兰兰的拥抱、告别、互道珍重,她通过安检上飞机了!回首最后向那张可爱的娃娃脸招手,又招手!

    她从机窗里最后一次俯瞰东京时心想:人类生命的进程充满偶然,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吧?我不可能重重复复寻寻觅觅再到这儿来找我失去的梦了!也许,我以后会怀念往事。深情追忆过去的时光……但却又想:为了小津,也许我将来又会来寻他呢?在那棵大树下,在涩谷那条忠犬八公的碑旁,在他住处那有灯光透出的窗下……但是,他怎么没来送我呢?

    寂然无声告别,比有声的告别更使人伤心,更痛楚……

    留下了呆呆站在那里的兰兰,不愿就离开的兰兰,那张好看但疲劳的娃娃脸上挂着珍珠似的泪滴。……

    其实,这时,小津正有一番特殊遭遇。

    这特殊的遭遇,出乎他的意料,却也被他认为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而且这样使他精神和肉体都战栗得糟到不可收拾。

    当他上了杏子的红色轿车后。

    杏子说:“你刚才拿了件东西插在上衣的内袋里,是什么?”

    小津说:“你多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他捺住不满和厌恶,礼貌但是责怪地说:“杏子,你不好,你做了很不应该做的事!”

    “爸爸检查出了胃癌,你就毫不关心吗?”

    小津说:“这太突然!我不是跟你在回去吗?我是讨厌你的凶恶、无礼!你太不善良!”

    杏子转着方向盘朝他看看,冷笑:“再善良的人受到侵犯,也会想出恶毒的办法来的!”

    小津说:“你欺侮人,不但欺侮了她,也欺侮了我!你没资格这么做!”

    杏子目光冰冷,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要你后悔!你会受到惩罚的!”

    她的话使小津唇齿间生出寒意,她是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小津仿佛听到了轰轰自远而近的雷声,有一种深切的不安。

    他问:“爸爸不去医院吗?你叫我回去,是让我马上陪他去医院,是吗?”

    “去了你会明白的!”

    小津不愿再同杏子说话了,他有一种已经达到边际效率的疲劳感。他了解有岛荷风的性格与为人。他没有希冀侥幸,只是希望见到养父后,立即送他去医院安排好后抢着时间赶去机场送别海珠。

    何曾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呢?!

    他进屋见到养父的时候,有岛荷风正面色酡红,满嘴酒气,醉醺醺地穿着和服盘腿端坐在那里,他仍在喝酒,醉眼惺忪,端详着几上的酒瓶,身边还有一瓶清酒和一只早已喝完的空酒瓶。他满脸愠色,十分凶恶,左手摸着胃部,似乎胃部不适。

    那只狰狞的狼狗,烦躁不安伏在地上,东张西望,有时张张嘴伸出红舌露出利齿。

    小津屈膝行礼,轻声问候养父,双手十指交握,放在前面。他明白受到养父训斥是逃脱不了的。

    听到他的问候,有岛荷风不理不睬,只用两只凶狠的醉眼盯着他。

    令人窒息的对峙和沉默。

    杏子在父亲身边跪坐着,用嘲讽的语气挑唆地说:“我在那支那女人住处把他找来的!”

    “哐!”有岛荷风示威了,将一只酒杯砸碎在地上,碎瓷片溅散得到处都是,惊得狼狗“汪”地叫了一声,竖起耳朵。

    这时,小津看到在有岛荷风的面前几上放着的是两张他和海珠在旅游时拍的合影,那是杏子那晚在海珠住处连偷带抢弄来的。

    有岛荷风突然捡起面前几上的照片,当着小津,将照片撕得粉碎朝小津扔过来了!碎的照片打在小津脸上和身上,飞飘得地上都是。

    “你这个不忠不义又不孝的东西!忘恩负义!”有岛荷风咒骂着。

    小津突然感到有岛同他像是在进行一场相扑决战,有岛正要用致命的大力猛地向他撞击过来。小津忍耐着。有岛荷风有要人绝对服从的习惯。他听杏子说,养父查出了胃癌,不想再使养父生气,只说:“您是否应该到医院去再检查一下身体?酒不应当再喝了!”

    杏子却在一边说:“爸爸,你叫小津把他上衣内袋里的东西拿给您看!是那个支那女人送他的!”

    有岛荷风问:“什么东西?”

    小津不理,说:“我自己吹的笛子!”

    有岛荷风说:“拿来!”

    杏子说:“不是他的!是那个支那女人的!”

    小津生气地说:“人家是中国留学生!我同她交往是我的私事,我们的关系是清澈、真诚的!”

    “你坐下!到我面前坐下!”有岛荷风下命令地吆喝着,用鄙视仇恨的眼光盯着小津。

    狼狗站起来了,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压抑的吼声。

    外边大雨哗哗,雨声有点疯狂,雨声使人想起日本海和太平洋上的乌云和风涛。

    小津挪到前面,在有岛近处坐下,说了一声“是”,但心里感到受了创伤与太多的侮辱。

    “你承认不承认不孝?承认不承认不忠不义,忘恩负义?”有岛荷风怒吼着。

    小津心上像压上一个大铅块,沉重地摇头。

    “你是卑贱小人,辜负了我的好心!”

    小津心中充满了灾难的阴影,但仍旧摇摇头,这激怒了带着醉意崇拜武士道又一贯专横跋扈的养父。

    “我的病因你而起,我不能宽恕你!”有岛荷风的目光不仅是穿透,而且仿佛在喷火。

    小津仍旧摇头,他不能承受这种指控。

    “你还摇头?我要向你宣布——”有岛荷风高声怒叫,眼球周围都红得像在燃烧,“从今天起,你将被公司除名!”

    小津出乎意料,但接受了,说:“是!”

    “从今以后,断绝关系!我的岳父要给你的是我的财产,我已委托律师办好手续,决不给你一个日元!”

    “是!”小津坦然接受了,态度显得平静。

    这却使有岛荷风火冒三丈了:“你忘了你只是只茶杯吗?今后你将一无所有!我早警告过你,我是石块,你是茶杯!我可以砸碎你!”他大声嚷嚷:“你的摄影展完蛋了!我一钱不给!”

    小津点头:“是!我不要!”他看看手表,记挂着海珠,想告一段落后,马上礼貌地告退,赶快去送别海珠。

    谁知,像一颗定时炸弹爆发了!

    酒意蒸腾的有岛荷风像火山喷岩浆,忽然起身恨恨地拿起身边的酒瓶,劈头盖脸朝小津的头部死命狠砸下去。

    小津刚要抬头撑起身子躲避,正巧酒瓶狠狠砸在头上,额上连同右眼都重重挨了一下,酒瓶破裂,发出碎片坠地的响声,小津的额头、右眼,右颊被玻片砸划,鲜血飞溅,洒得身上、地上和捂着伤眼的手上到处都是。小津血脉贲张,他心里想拼命还击了!但有岛荷风是老年人了,违反了“相扑”的正常规则,竟用这种杀害人的罪行伤害对方,他虽负伤流血,又怎能还手?!他疼得大叫一声:“啊——”血淋下来。

    那只凶恶的狼狗闻到了血腥味,疯也似的“汪汪”吠叫,夹着尾巴在有岛荷风身边逡巡徘徊,吠声就像号哭,在一边的杏子“哎呀”叫了起来,她未始想到发生这么严重的流血惨剧。她想去扶起小津。但小津猛地甩开了她,这时,那支玉笛从小津的上衣内袋中滑落出来,杏子忽然异样仇恨地想用脚猛踩下去,但小津没命地用左手抢起玉笛,号哭似的狂叫一声,右手捂着流血的右眼,踉跄地冒雨冲出门去,像一只鸟儿飞离树梢。

    仿佛天坍地陷,他在倾盆的滂沱大雨中奔跑,忍住疼痛,流着鲜红的血,飞跑着,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疾驰到医院去。

    六、兰兰的泪水

    兰兰送海珠回来,才发现枕下有海珠留下的一封短信和一只装着一沓日元及照片的信袋。

    海珠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兰兰妹妹:

    在东京结识你是我的快乐。再见了!谢谢你平日对我的感情和关心。这是中国人在国外遇到同胞最需要的一种感情。我会永远不忘。你硬要给我的房租等费用,现在在信封里,我用剩的钱也留给你。钱有价,情感无价。留给你的这些,代表姐姐对妹妹的感情,你别拒绝。姐姐爱你,永远!祝你顺利,幸福!

    海珠

    兰兰手里拿着信,又看着海珠留下的照片,泪水淌得像下雨一样……

    海珠走了!兰兰打算搬家,搬一处小的便宜点的房子里去。

    兰兰心里埋怨小津怎么既不送海珠上机返国,又不来同自己联系。当然,她是信任小津的,她猜测小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能出什么事呢?想不出来。她曾打电话找小津,想告诉小津海珠离开的情况,并关心一下小津的情况,同时告诉小津她打算搬家,但小津的公司里的人说小津以后不来上班了,小津的手机也总是关着。兰兰心里忐忑得很,脑里像遇到一个谜语解不开。

    再见到小津的时候,是在送走海珠的第四天一早,兰兰正要去打工,小津的出现使兰兰目瞪口呆,她简直不敢想象仅仅几天光景,英俊潇洒的小津怎么会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能估摸到些什么,天下难道会有这么比死还残酷的爱情吗?命运真无常呀!

    那天,仍是下雨,雨水多得像老天爷也在大哭。兰兰正在整理物件打算搬家。她找不到小津,小津却提前离开医院赶快找她来了。

    仅仅不过短短两三天,小津瘦了!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他也不管,他身上带着血迹,衬衫上的血迹被雨溶化了,变得鲜艳。他头上缠着纱布,右眼上蒙着黑色的眼罩。在上楼前,他在下面仰着脸先朝楼上张望,窗开着,兰兰从楼上窗口看到了他。兰兰记得,海珠曾对他说过:小津以前有时夜间曾经仰脸在对面街沿朝上张望。兰兰连忙在窗口招手招呼小津:“小津!快来!”

    但,看到小津入房的模样时,兰兰傻了!惊得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一切仿佛在噩梦中旅游。她发现小津心中忧悒,伤势不轻,尤其是黑罩罩住的右眼,那已经毁了他的面容!他面色苍白,像遭遇了飞来横祸!是被人杀伤了吗?是被车撞成这样的吗?是……怎么啦?

    兰兰的太阳穴上似有一把钉锤在不停地敲打,她吃惊地问:“呀!您怎么啦!发生了什么?怎么流这么多血伤得这么厉害?您怎么没送海珠?我找不到您,知道吗?……”她恨不得要立刻得知所有的谜底,她赶紧拿干毛巾帮小津擦头上身上的雨水。

    但,小津没有立刻回答,先问:“海珠平安走了吗?”看到兰兰点头,他问:“兰兰,是你送她上的机场?”见兰兰又点头,他说:“这我就放心了!”他仿佛舒了一口气,从皱皱湿湿染血的上衣内袋中掏出那支玉笛来递给兰兰,说:“请一定代我寄还海珠,这是她爷爷珍贵的传家贵重吉祥物,请告诉她:我离开养父和父母家了!请她不要再想念我。人生之短暂,犹如樱花之短暂!……”

    好心的兰兰拭着泪倏然惊出一身冷汗,关切地问:“你到底怎么啦?伤重吗?唉!唉!”

    小津摇摇头:“右眼可能会失明!额上脸上和头上部有伤口!不是本来的小津了!”他不想再多讲,说:“请别问了!”

    他向兰兰索要那幅墙上金边相框里的海珠的大照片,相框他留下了,大照片他卷起了要带走。对兰兰说:“告诉海珠,我不求永远,但求曾经,我感谢她!”

    兰兰难过地劝慰:“小津先生,您别消极,茶杯碗碟打碎了,就完了;人可不一样,人倒了霉,可以爬起来再干的!即使人在黑夜里,也应该相信和寄希望于明天的阳光!”

    但,小津叹口气,说:“一切已经不可能了!我祝海珠幸福,也祝你幸福!”

    他心里惆怅,好像被遗弃在无边大沙漠中的一个孤客,尊敬地向兰兰深深鞠躬,说:“一切拜托了!”

    外边,下着瓢泼大雨,天空充满恐怖气氛。他身上带着血,用上衣护住照片卷回身出门走下楼去匆匆在大雨中淋着雨走了。兰兰在楼上追下去只看到小津的身影远去,隐没在密密的哗哗雨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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