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东方阴影(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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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兰怅然地想到:日本是一个有着自杀传统的国家,男人尤其这样。“人生之短暂,犹如樱花之短暂”,小津受了伤,毁了容,可能瞎了右眼,肯定受到了不知什么巨大的打击,他会在失去海珠又遭到伤害后,去选择自杀吗?……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她浑身发冷,抽搐战栗起来,心头泛起沉重的伤感,她不由自主地扑在床上出声哭泣起来。

    七、不可承受

    似乎变得没有回家的那种温暖感觉了!

    虽是炎热逞威的8月底,海珠的心似落叶在萧瑟的秋风中飘零。真是奇怪,本来曾朝思暮想的家,本来曾因想念想得要哭的家,忽然在海珠的感情和心理上竟一下子变得陌生而又有距离了!

    沉重的脚步载负着离愁,有太多的对出国去日本东京的后悔,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无奈,有说不尽也没法形容的对小津的怀念,糅合成一种酸苦的调料洒满了海珠的心!

    啊!啊!司马海珠啊!我回来了!穿过岁月烟云飞回来了!可是,我怎么回来了呢?并没有忘记家的温馨,并没有忘记亲爱的爷爷、妈妈和爸爸以及出了车祸幸存的外公,甚至那只鹦鹉“一点红”。但是,因为奉命实现自己的承诺回家,因为服从爷爷严厉的训斥回来,因为离开了深爱的小津回来,抛弃了学业,离开了兰兰……一切的一切,就变得两样了!那些当年在S市熟识并交往的朋友、同学们,自从去东京后,都疏于交往了!如今,又回S市了!海珠想起了他们,却立刻抛在脑后,心中因为创伤失去了想同他们见面的兴趣、感情和感觉,怎么会千变万化到这种地步呢?

    当她从东京飞回来,带着比出国时还要简单得多的一只箱子和一只提包坐着出租车回来进入家门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体味。

    那只鹦鹉“一点红”起先大叫:“来客了!来客了!”转眼就改成了:“珠珠!珠珠!……”这使海珠曾感到一点家的气息,她有一种筋疲力尽铩羽归来的感受。

    怀着受挫、惨败的姿态,对自己即将面临的未来,不抱什么奢望也不抱什么企求。幸福似乎不过是一种燃烧,转瞬即逝,烟散火灭。这样的归来,有很深的遗憾,自己像失去了平衡,变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残疾人,一个会说话的哑巴,一个有脚却不知如何迈步的呆子。好压抑好忧郁呀!有一想就会痛心落泪的回忆。有怕很难融入爷爷感悟里的顾虑,思想虽在自由飞翔,却像陷身于一场大劫难似的变得消极。

    所以,当刚看到爷爷和妈妈、爸爸时,她变得像童年受了委屈时的那样,“哇”地用手掩着眼睛和脸哭了!哭得别人都慌了手脚。妈妈先一把抱住她哭,从来没见过妈妈过去这样哭过。爷爷也颤颤巍巍上来,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终于听到他是心痛地说:“海珠!别哭!别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爸爸手忙脚乱,重复着说:“海珠,到家了!到家了!……”

    妈妈终于克制住了感情,但紧紧抱着她在大沙发上不松手,拭着泪说:“海珠,好女儿,回家了!不想妈妈吗?……”爷爷去打了热手巾拿来递给她说:“海珠,你走后,我们天天想你,这下团圆了!”但发现这话说得不好,立刻止住了。爷爷这时忽然叹着气,在一只小沙发上呆呆地坐下,沉默着不再说话,看着海珠伤心落泪。

    命运真像抽彩,海珠克制住酸辣苦咸的滋味,心被撕裂侵蚀了!止住了哭,变得惘然。

    像是经历了一场海市蜃楼的幻象,一部二十五史,从何谈起呢?她回来了!从爷爷开始都不提小津的事了!问题已经解决,海珠回来了!这件事不提比提起好,但大家心里怎么抹得掉这件事呢?尤其是海珠,她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小津,想着自己同小津的事。

    一切都流逝了!其实也并未流逝!流逝的不是时间,不是记忆,只是生命中的所爱!痛苦就在这儿。

    洗了澡,换了衣,吃了晚饭,海珠终于同吕丽娟说:“妈妈,我想要同爷爷谈谈!”

    妈妈通情达理,对女儿的爱怜和同情多于别的,说:“可以,但是,海珠,爷爷年岁大了,身体不好,这两天尤其不好。你谈话时要注意。”思考着又说,“或者,明后天再谈也好!你今天旅途劳累,也该早点休息!”

    海珠应允了,回到自己的房里,房间布置的一切,同走时一点没变。这是爸妈和爷爷疼爱海珠的表现吧!淡雅的蓝底白花窗帘依然静静垂挂着,这使她想起东京住处那房里的蓝色竹子图案的窗帘,那张她从大学时代就熟悉的写字桌,经过时光的浸润显出岁月深远的情意,擦拭得仍旧锃锃发亮。房里墙上依然有那些她从幼年直到中学、大学时代的放大照片,大学毕业的那张学士照特有风姿。书架上的许多书,墙上那面大镜子,桌上亮着的台灯、文具也好像没人动过,只等待原来主人的归来,床上铺的被单和毛巾被都是新的……往事像流水一样漫过心坎。她的确感到乏力了,世界真大,也真小,午间还在日本东京,现在却在家里了!小津没有赶来机场道别,他怎样了!海珠下意识地掏出挂在脖子里的铂金链子去看那心形中的彩色磁照,可爱的小津在向她灿然地笑。

    想到小津,想到临别那夜的相聚,她心头有一种祭祀般的色彩,匆匆滑落的往事,连成了泪水和凄怜,多少虚无的回忆啊!她微喟地想:短暂是美丽的,但为什么瞬间不能是永远呢?

    痉挛般的痛苦,是无法消解淡忘的。它成了海珠生活的影子,海珠恍恍惚惚似在梦中,仿佛又听到了那支以前熟悉的《泰坦尼克号》电影里的插曲的歌声,那只以前熟悉的沙哑、悲哀而又激情的磁性女嗓音在唱:“不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坚信我们相爱依旧,有你在我身边,我无所畏惧。因为我知道,你爱我依旧,我们将同在一条人生之路上漫游,你在我心中是如此安全,因为我爱你依旧……”

    但是,他和她沉船时都在一起,而我和他,分手了!永别了!悲哀像潮水涌塞胸间,海珠斜倚在床上,静静闭上了眼睛,心像浮在空中,上下不着边,两头不到岸。

    “海珠!”

    忽然,她听到了爷爷的声音:“海珠,爷爷来看看你,同你谈谈!”

    她看到爷爷走进房来了!绿色台灯亮着的灯光下,她发现爷爷比她去日本离开时苍老得多了,也瘦了!头发也更稀更白了!爷爷来看她,她站起来,让爷爷坐在书桌前那把皮垫靠椅上,她握着爷爷的手,冰冷、皮包裹着筋骨、多皱而坚硬的手,说:“爷爷!……”想讲许多话没讲出一个字来,却哽咽起来了!

    “海珠!爷爷懂得你会伤心,但是,你应该理解,爷爷不能允许你同日本人结婚,爷爷不是保守,爷爷这是爱国!你知道,你祖奶奶、你太祖母的母亲,都是被日本人惨杀的!血海深仇哪!你知道,一场南京大屠杀就杀了中国三十万人以上啊!中国的抗日战争付出了死伤三千五百万人的代价,直到今天,爷爷闭上眼就能看到你祖奶奶惨死的情景,噩梦总是折磨着我,而日本至今还不讲诚信和文明,还在否认历史倒行逆施!我敢预言,日本如果这样否认历史,按目前的道路走下去,迟早将来仍会打中国的!它是个祸害!爷爷也许对不起你、严重伤害了你,为这爷爷也心疼,但爷爷没错!只要爷爷活着,爷爷不能容忍爷爷最爱的孙女竟去同日本人结婚!”

    海珠本有许多想讲的话,一时都又不想讲了!再讲也是白费!是呀!能说爷爷不爱国吗?能说爷爷错了吗?不能!当然不能!但我错了吗?小津错了吗?也没有错!我和小津应该承担这种无尽无了的罪责造成的坏影响吗?历史上的恩恩怨怨深仇大恨是非是清楚的!但侵略者不肯以史为鉴走向未来,却反复否认历史,掩盖罪行,至今仍在伤害当年受害国人民的感情,由此造成两国关系的冻结,这种可怕的阴影,让我们后代产生的爱情受到了可怕的毁灭。我和小津是多么可怜的牺牲品啊!该恨的、该说错的,是日本今天的右翼政治家!他们搞坏了理应可以搞好的中日关系。他们没有像“二战”后德国领导人那样的胸怀与远见!他们罪比天大!……

    她这样想,却没说出来!说出来,爷爷也许能接受一部分,但不可能全部接受,爷爷从根本上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孙女同日本人结婚的。她变得木然地坐着,刚回家时想同爷爷谈谈的愿望这时消失了!

    司马天雨看看海珠,明白孙女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多说了,说:“你回来了,明天去看看你外公,你该知道,出车祸那天,他们夫妇是为了你的事才来家里吃饭的……”

    海珠点头,想起外公的伤和邵外婆的死,感到内疚。

    司马天雨说:“海珠,爷爷有钱了!全部可以给你。你可以去英国或者澳大利亚,去读一个学位,你会有成就的。这事抓紧就进行。说实话,当初你去日本,我内心就是有障碍的!”

    海珠没有表态,但说:“爷爷,您身体不好,早点去休息吧!”

    司马天雨长叹一声,他听得出海珠心里有抵触,却明白了一下子是无从解决孙女心上的疙瘩的,点头说:“我最近写书有点累,血压、心脏都不好,失眠也严重,你外公出车祸使我受到刺激,你的事又伤了我的心,唉,海珠,爷爷真的爱你,见你回来这么痛苦,爷爷心里难过,真的太难过了!昨天慕容教授同我通电话,知道我命令你回来,说我:你有的思维只属于历史,却不属于今天,你没有面对现实,不去思索如何更好地处理和转化、改变现实。海珠,爷爷的确抛不开沉重的历史阴影,但我不能推翻我的爱国信仰,让你去做日本媳妇那可不行!我一辈子爱国,要求的就是我的后代也爱国!连这点都做不到,在我,是愧对我的母亲和外婆的!……”说到这里,他竟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了!

    海珠窒息憋闷,但不能不为爷爷出自肺腑的话所感动,强忍心酸说:“爷爷,我扶您去休息吧!”

    司马天雨没有拒绝,由海珠扶着到房里去了。海珠开灯,让他睡下,他摇头说不,坚持要再坐一会儿自己再睡。海珠陪了他一会儿,见爷爷坐着也不说话,就告辞说:“爷爷早点睡!”她出房时,见爷爷吸起了香烟,又拿起笔不知想要写些什么。爷爷的习惯就是这样,不喜欢别人过多关心、干涉他。

    一切真都像是一场梦。海珠要回房,却见妈妈和爸爸在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两人都不提小津的事,只是要海珠早点睡觉,不要太劳累,康勒还说:“唉!你回来也不打个电话说一下班机时间,我和你妈妈都没去接你。……”

    海珠告诉父母:“爷爷让明天去看看仍在养伤的外公。”

    吕丽娟说:“下午我开车陪你去。”

    海珠问起邵娜,吕丽娟说:“火化后,骨灰盒安葬到苏州凤凰山公墓去了!因为她生前喜欢去苏州旅游。”又叹气说,“像邵姨这种人,也有优点,第一个丈夫虽不幸早死,同你外公再婚后,即使脾气不合,却像个乐天派,始终自己找快乐。岁月似水,她能随水漂浮,不愿自己沉重得沉下水去。从这点来说,她在世界上还是轻松快乐的,这也不容易。外公家挂了她的遗像,你去时也该鞠个躬悼念一下。”

    海珠说好,听了妈妈的话,明白妈妈实际是在劝解女儿,她告诉爸爸和妈妈:“我去睡了!”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里,开了台灯,海珠孤独寂寥,找出小津送她的吉祥物达摩坐禅俑,反复轻抚,又取下颈上兰兰替她佩上的那个玉锁片,抚摸着它,就像摸到了兰兰的感情。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用一只小盒子将玉锁片藏起来,又将小小的达摩坐禅俑放在一起。

    后来,海珠睡了,但人躺在床上,木头似的,心里烦躁,她像受了伤,创口无法去舔,至少,一个梦,一个留在东京的梦,彻底破了!余下的遗憾是无穷的。她关了灯,黑的空间,好像有一张面孔,一直忽明忽暗地在晃动,那是小津阳光的脸,睡着后,又梦见了小津!她问:“你怎么没来送我!你好吗?……”仿佛小津将脸靠在她的肩上,双手拥抱着她,她多想试图握着这段珍贵回忆的小津的双手啊?但,手在哪里,哭醒时,枕上全被泪水湿透了!

    八、遗憾太多

    第二天,是星期日,谁料到一早,海珠软软地躺着浑身无力还未起床,吕丽娟急急忙忙开门进房来了。

    她脸上惊慌失措,说:“海珠,快起来,爷爷不知哪里去了!”她声音里带着惶恐。

    海珠心中像针一刺,霍然起床,问:“怎么了?”

    “爷爷不见了!”吕丽娟说,“你爸爸早上起来,发现他被也没有叠,房门敞着,大门也开着,他不知外出到哪里去了。着急了,就叫我快起来,他就立即出去找爷爷去了!你爸爸一直担心他犯病,说他现在真的可能是犯病了!以前,犯病时就出走过!”

    命运真像是个黑洞呀!无法先窥见是什么!

    海珠心里火烧火燎,穿好衣服,流着泪说:“这可能都是因为我!”她想起了昨夜爷爷在她房里说的话,爷爷后来哭得那么伤心,就是不太正常!不,是正常的!但却使他自己受了太大的刺激!她开抽屉拿了梳子在镜子前梳好了长发,用发夹挽在头上,说:“我到爷爷房里去看看!”

    昨夜,她扶爷爷到房里后,爷爷不睡,还硬要坐在桌前的椅上吸烟,爷爷还拿起笔来似乎想在纸上不知写些什么。她现在想:出去茫无边际地找是需要的,但先到爷爷房里看看,也许能发现点什么情况。

    鹦鹉“一点红”也似乎感到家里出了事,一会儿叫“珠珠!珠珠!”一会儿又叫“抗日!抗日!”……它站在架子上扑动翅膀,头侧来侧去地斜着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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