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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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站起来,踱了两步,又点上了一支烟,站到窗前吸起来,背对着妈妈,像是在俯瞰南京路上车水马龙的热闹街景,忽然说:“是他,破坏了我们的幸福!不道德的是他!”

    妈妈似乎生气了,说:“应该说,是我们破坏了我们自己的幸福!关人家什么事?他没有任何罪!更没有任何错处!”

    爸爸回转身来,说:“想不到你对我们这样无情!”他说这话时,脸色有点可怕。

    妈妈叹口气说:“如果,当初,你像今天这样,有这种认识,就好了!可惜,现在——太晚了!”

    珍妹突然又走下位来,扑到妈妈身上。她也懂得大人的脸色和谈话造成的气氛了。

    她说:“妈妈,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我要爸爸!……”

    我真想走上前去揍她一巴掌: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孩呀!你看你有多么不懂事呀!……

    只听妈妈说:“早知如此,我今天是不会来的。我来,不过是让你看看小珍,而我能看看小哲。但你谈这些,我就懊悔不该来了!”

    爸爸似乎觉察到妈妈要走,说:“谈谈不是很好吗?你还是当年那种性格,一点没有变!”

    妈妈没有理会,摇头苦笑笑,她的牙齿又白又整齐,像珍珠似的。她说:“能允许我将小哲接回去玩上半天吗?”

    爸爸摇摇头,说:“不必了!”

    珍妹竟又缠住妈妈闹了:“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妈妈叹了一口气,似乎有点伤感地说:“好吧,我们回去了!”

    我忙恳求说:“妈妈,您不要走!”

    爸爸竟没有留,说:“也许,我刚才是不该说那些话的,请不要介意!”

    妈妈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点点头,叹口气说:“那,我走了!”她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脑袋,又亲了我一下,说:“想妈妈时,还是给妈妈写写信吧!妈妈从上次在南京见你,等你的信等了整整两年了啊!”

    我低下了头。我想跟妈妈去玩上半天,又不想去。我流下泪来,默默无言。

    妈妈用手绢给我把泪水擦干了,变得平静地说:“小珍,我们走吧!”

    那个年轻的穿白衣的仆欧端菜上来,惊诧地看着妈妈正站起身穿上大衣要走,放下菜盆端起汤盆退出去了。

    爸爸站起身来,说:“我给你们打电话雇辆祥生出租汽车!”他想抱抱小珍妹妹。小珍妹妹不要他抱,拼命地闪身向妈妈身后躲去。

    妈妈摇摇头,说:“不必了!我们自己走。我还要带小珍买些东西!”

    这时,我才想起早上买的那些吃食带来还搁在一边没动哩!我说:“爸爸,给小珍妹妹买的吃食都在这里呢!”我上去抱起五颜六色的盒子递到妈妈手里。

    爸爸说:“带着吧!”

    妈妈拿了一些,留下大部分,说:“留下这些给小哲吃吧!”

    我说:“不要!不要!”

    爸爸显得心不在焉,只是皱眉吸烟。我知道留不住妈妈,也不再说话了。我们跟着妈妈和小珍妹妹走。将她们送到电梯旁。我和爸爸站在电梯门边,看着妈妈牵着珍妹的手跨进了电梯。电梯门“哐啷”一关,电梯载着她们“嗡”的一声就下去了。……

    当天夜车,爸爸带我又坐火车回南京。我发现爸爸心情很坏,一直闷闷抽着香烟,不多说话。后来,他坐到我的卧铺上来,气恼而苦闷地轻声说:“小哲,忘掉你的妈妈吧!她不要我们了!你看到的吧?连你的妹妹也像路上的陌生人一样了!……”

    不知为什么,我同情爸爸。我一把抱住了爸爸呜咽起来。

    爸爸稍停又说:“一切的一切都怪那个男的。如果不是他同你妈妈结了婚,本来,这一切都还是可以改变的。”

    我觉得爸爸说得对。一颗仇恨的种子,从此播种在我的心里。

    五、雪,带来长长的记忆

    从车窗里向外张望,天地之间,似是汹涌起伏银白色的洪流。这在江南倒是少见的。雪亮闪闪的,美好、安详,可惜也使人觉得冷冰冰的。

    琴妹忽然从瞌睡中又醒来了,睁开惺忪蒙的双眼,皱眉望着车窗外漫天飞舞似孩子般任性的雪花,说:“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停啊!”

    从右边窗口望出去,被大雪覆盖的那边,原来是一个池塘。如果是在夏季,青苇绿萍,池水会清澄得犹如透明的绿玻璃。现在,却是雪白的一片中由灰色和蓝色勾出了一个不规则椭圆形的池塘轮廓。

    我凝神地望着那块白茫茫的地面,说:“瑞雪兆丰年啊,真是一场好雪!”

    她用手捂住嘴打着呵欠,说:“那倒是!这几年,年年都是好年景。好政策加上好年景,老百姓就福气了。想起那年来葬妈妈时,那情景好惨,回想起来真像做了一场噩梦!”

    我说:“是啊,历史和社会的每一次前进,都要经历痛苦的长期的孕育!我们总算熬过了那十年内乱!”

    琴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用她那低柔的声音说:“对了,有些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哪!”

    我问:“什么事?”

    她一笑,面颊和眼睛紧凑到一块儿,笑容像是从隙缝间挤了出来,说:“还记得那个长寿吗?”

    我笑了,点头说:“记得记得!不是改名叫‘小兵’的那个吗?中等个儿的瘦子,两只挺凶的小眼睛,高颧骨,尖下巴。那次,就是他去检举揭发给我们找来了麻烦的呀!他怎么了?”

    琴妹幽默地说:“上西天了!他名叫长寿,改名‘小兵’后,长寿就成了短寿了!”

    “怎么死的?”我不无惊讶地问。

    “一次武斗,他很勇敢,往一幢楼上冲,暗处飞来一把斧子,劈中了脑袋,当时就死了!”

    我听了,不禁浮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摇头想:一个为十年内乱白白牺牲的小人物!也许他是受了蒙蔽变得狂热,也许他是相信乱世出英雄想往上爬……谁知道呢?也够不幸的!风云一时,昙花一现,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可叹?……但,我说不出话来。

    远处近处的树木,全成了琼花玉树。雪,星星点点沾满在寂然摇晃的树上,使晶莹遍体的树木显得俏丽而森严。

    车厢里,前面两个西装客也已不打瞌睡了,一个在吃饼干,另一个阔绰地从黑包里掏出两只罐装的“青岛啤酒”来,硬要塞一罐给吃饼干的那个喝,两人拉拉扯扯你推我让的。

    我忍不住问琴妹:“炳根表弟情况还好吧?唉,那次把他揪走,我真担心!”

    琴妹笑了,无意识地拨弄着手指说:“他倒因祸得福,自己虽吃了些苦头,三中全会后群众又拥护他上台。现在当然让给年轻人干了。他的子女在‘文革’中,既不打砸抢,也没沾染上当时的许多流行病,却勤勤恳恳努力向上。现在阿福是塑料厂的副经理了,玲弟早些年嫁了个跟她一样的知青,两人变成了种蘑菇的专业户,小孩都上了小学,家里都盖上了新房子。”

    新房子?是的,一路驶来,看到的新房子真不少。在大雪中,这里那里,新房子和旧房子的门窗,常常东一片、西一片地露出斑斑点点的黑洞,像一只只眼睛,又像一张张嘴巴。

    我说:“我们这次去,不知芸姨母会不会把炳根表弟和阿福、玲弟都找来见见面?”我是始终感念着十二年前那个下雪天,炳根表弟带着子女骑车带上锨锄到芸姨母家里,在后园里帮着挖坑埋葬妈妈的骨灰盒的。

    琴妹思索着说:“芸姨母周到得很,她会把他们都找来的!”

    我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澜,想:唉,日月流转,人事变迁,真是沧海桑田。可惜这次不能见到珍妹!要是能见到她该多好!大家都渐渐上了年纪,同胞手足,难道竟真要将当年沉淀下来的疙瘩一直带入老年?……

    我倚着车窗外望,看着银白的雪,不禁又想起珍妹来了。

    我同珍妹整整二十年出头未见面更未长谈过了!这真是不可思议。儿时和年少时我们曾有那么多机会在一起,但后来竟连见一次面也如此困难。我们同在北京工作过一段时期,离得远,大家忙,见面少。后来,我在S省,她在北京,轻易就更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文化大革命”搞了十年,我同她都各有自己不幸的遭遇。“文革”开始前那年,我到北京,特地去她单位看过她,偏偏碰上她出差去西北了,未能见到。去年,我出差到北京,不巧又遇她去美国考察,再次失之交臂。自从鑫虹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以后,她一直埋头业务,极少给我写信。妈妈去世近两年的时候,那时她“解放”了,处境还很恶劣,复过一封较长的信给我,对妈妈有很深的感情,而对我的态度依旧是淡漠的。听人说,她的脾气有点“冷”,工作起来废寝忘食,与人很少交往。这也许是随着年龄而起的一种变化吧。却又奇怪,据说她一直不老,看上去总是特别年轻,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塑料玫瑰”,那意思是象征她不会凋谢苍老,但又是多刺的。听说,这两三年她也参与了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会同有关部门组织进行的探讨我国经济和社会协调发展总体战略“2000年的中国”之研究,忙得不得了。那么,她不给我写信,我自然也能谅解她。

    我有时总想,我与珍妹之间的芥蒂,不应当越来越深,而应当消除。我们之间过去的冲突,不外乎是为了妈妈、爸爸和宗汉好伯的事。其实,我心里的歉意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开始孕育了。同珍妹感情上的裂痕,加深了我希望弥补自己过失的愿望。今天,我同琴妹到芸姨母处,来处理妈妈骨灰的事,实际是我赎罪并表示要弥补同珍妹感情裂痕的实际行动。当然这也是同琴妹进一步加深谅解的实际行动。我多希望能同珍妹见面,好好促膝长谈一次,将心头郁结多年的话,一起向她倾诉啊!这些话,这次到了妈妈葬地前,在那静悄悄的小竹林里,我是要向妈妈忏悔倾诉的。可是,同珍妹的长谈,哪天才能实现呢?

    一个家庭的不幸,常常是由于不能重视感情的融合,反而互相摧残的结果。妈妈早年同爸爸之间,就曾互相摧残对方的感情。后来,我对妈妈,又老是摧残妈妈的感情,终于发展到我同珍妹之间也互相摧残对方的感情。我实在不能再容忍这种局面继续下去了!

    在这次到上海同琴妹见面前,我曾两次给珍妹写信,告诉了她我打算与琴妹一起处理妈妈骨灰的意见,她都置之不理。在信里,我满腔热情地坦率向她表白了我过去的过错,说明我太对不起妈妈,也请求她的原谅。

    她,竟没有片纸只字复我。

    是她忙,忙得竟连一封信也不能写给我?

    还是她古怪到瞪着两只又大又亮的黑眼睛永远不肯原谅我了?

    我在信上约她:如果可能,希望她也能请假回上海,我好同她和琴妹一起到罗镇见芸姨母,说服芸姨母,处理好妈妈骨殖的迁葬问题。我对她说:“芸姨母对我的意见坚决反对,但是你来同琴妹和我一起做她的工作,相信会得到她同意的。……”

    谁想到,她回答我的竟总是渺渺无音讯呢!

    珍妹那两只充满智慧的美丽黑眼睛,那酷肖妈妈的冷静而略带严肃的美丽容貌,留在我眼前的依然是年幼、年轻时的一些模样。她信奉一条真理,常说:“终生努力,便成天才!”她在业务上确是那么做的。这二十年出头,她老了多少?尽管我的妹妹,都像妈妈家的人,年龄大了不显老,外祖母去世时七十多岁了还没生白发,但这些年的折磨珍妹总该已是双鬓出现银丝的人了吧?鑫虹在朝鲜战场上牺牲后,她那独身寂寞的生活,难道不会给她平添许多皱纹?……想起这些,我的心里酸楚楚的像灌了醋。我凝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那些六角形图案的小雪花,贴在玻璃窗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感到身上冰冷冰冷,心里也冰冷冰冷。

    琴妹的右手托着她白皙的脸,问:“你在想什么?”她看得出我是在思索着一些不愉快的事了吧?

    我不想告诉她什么,我摇头说:“没有想什么!快到罗镇了吧?”

    “恐怕还有一段路哩!”琴妹望着升起在一片房屋上空的几缕在雪中飘摇直上的炊烟,说,“这场大雪,车子开得慢,从时间上已经无法估计到了什么地方,加上四周的景物变了,盖了许多新房于,雪再一覆盖,简直认不出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天上有一架巨型航班客机飞过。大约是刚从虹桥机场起飞不久的吧,它飞得还很低,正向高空迅速上升。这是被叫作“珍宝式”的波音747还是被叫作“空中客车”的英国道格拉斯飞机?银灰色的巨型机翅和喷气式发动机发出的响亮轰鸣,不久就先后在云层上空消失了。

    汽车继续奔跑。风雪好像渐渐减弱了。有人看着前边那大片白雪中矗立的楼房与密密群集着的平房在说:“罗镇快到了!……”

    从积雪而又布满淋漓水汽和薄冰的车玻璃窗里望出去,离罗镇是不远了。公路上拥集的汽车成串成龙。骑摩托车、自行车的人也逐渐多了。看到了高楼,看到了一种在发展中的小城镇的蓬勃景色和气氛。仿佛听到了城镇的喧嚣声,看到了纷至沓来晃动的人影。……

    琴妹用手指着白茫茫的罗镇说:“你看哪,罗镇!你认不出来了吧?现在家庭工厂和从事商品生产的农民可多了。它以前不过是一个小镇,一条穿镇而过的石板街,街上仅有几家小商店、杂货店、酒馆和大饼油条店,现在你看看!……”

    我眯着眼远望,只见许多幢高楼拔地而起,猬集着的房屋,使我可以想象得出一片热闹繁忙的景象。

    琴妹说:“过去这里的人有两句话,叫作‘日磨锄头,夜磨枕头’。现在,发展了小商品市场,好几百种商品,从儿童玩具到妇女装饰品,从炊事用具到小五金,应有尽有,连几分钱一只的小刨子、猪毛钳也有出售,这些都是国营商店里没有供应的。”

    我问:“小商品市场的发展,刺激了家庭工厂和乡镇企业的发展,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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