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入罗镇的镇口,向汽车站方向驶行。这儿人烟稠密,摆着许多搭棚子的吃食摊,有粗嗓门的男人在叫卖,有女人的尖声朗笑。小饭店里的饭菜香弥漫空间。……
汽车要不断揿喇叭,才能缓慢地往前开。这是一条新辟的大街。原来那条穿镇而过的大石板街不知怎么样了?在这条过路的大街两侧,我看到有宾馆、饭店、邮电局,有菜场,有许多新开张的小商店。这样一个小镇,突然繁荣了!这里一样可以看到穿牛仔裤的,戴茶色眼镜的,留披肩发的。……商店的货架上五彩缤纷,有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有花哨的化妆品,有丰富的夹克衫、印花羊毛衫。……录音机里,越剧、台湾校园歌曲响成一片。……
我忍不住说:“啊!变了!真的大变了!”
琴妹指着一些三层楼住房,底层大都开着营业的门市店铺,说:“是啊,这些新房子,我上次来还没见到哩。盖得也真快!现在这里正在提倡号召农民自己集资建镇、盖房开店呢,所以很短的时间就起了变化。”
雪更小了,进入镇区以后,风也销声匿迹了。汽车在人丛中慢慢向前驶去。司机又开了收音机,播放起轻音乐,听了叫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快。汽车上的旅客,在经历过一次风雪不断的长途行车之后,到了目的地,又见雪停了,个个都显得喜气洋洋。
那个搽口红的长发少女,服饰入时,一路上同她的男朋友吃零食,看杂志,说悄悄话。她的头老是靠在那个高身材穿猎装的男朋友肩上。这时候,她也在做下车的准备了,招呼那男的:“你把放在架上的东西拿一拿!”男朋友笑着对她说:“别急,到站再拿!”
有个坐在前排位置上的戴鸭舌帽的人,一直依在座位后背上打瞌睡,这时也不睡了,我才看清了他的脸。一直以为他是个年轻人,这才看到是像个退休干部模样的老人。他像变戏法似的从座位底下提出一个透明塑料包来,高高地举着观看,里边装的是水,水里有七八条红色和黑色的“水泡眼”金鱼。金鱼正活泼地游着。他欣赏着,似乎很满意这些金鱼经过长途跋涉都安然无恙,金鱼的色彩和游动的姿态都很美。
我左侧那个长发蓄小胡子的青年人也活跃起来了。他如果不是摄影记者,一定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将帆布包里的一只带皮套的摄影机取出来,将皮带挂在自己颈上。他前边一个瘦瘦的像工人似的青年人问他:“你是记者?”他点点头,回答说:“我是来拍几张照片的!”
这辆汽车上真是工农商学兵……俱全啊!
车站终于到了!售票员开了车窗,探出头和手去,举起了进站的小红旗。车子在音乐声中开进了新建的宽阔的车站,停放在一幢三层楼新建筑物前的停车场上。有人一声欢呼,车厢里一阵骚动,车门“嗤”的开了!检票的一个女同志站在车门下,招呼着:“票请拿出来,大家一个一个下!……”
北风微微吹来,冰雪与寒冷汇成一体。
琴妹问我:“累吧?”
我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摇摇头,围紧了羊毛厚围巾,竖起了大衣领子,说:“不累!”
我提着一只大帆布提包。十二年前来罗镇时,我提着的包里放的是妈妈的骨灰盒,这次提的是分送给芸姨母和炳根表弟他们的吃食糕点。给芸姨母特地从S省带来了阿胶,在上海买了她爱吃的莼菜[1];给炳根表弟从S省带了名酒,在上海又给他和阿福、玲弟买了不少糖果、点心和水果。从罗镇回去时,我将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在这只大帆布包里奔上海。……
我同琴妹在络绎的乘客中下了车,踩着雪走出去。
这时,我看到那个先前爱在车窗玻璃上用手指写字的红衣女孩,正跟她父亲走下车来。他们带的东西不少,有小箱子,有帆布包,也有玻璃丝网兜装着的不少盒装吃食。红衣女孩长得很逗,圆圆的脸蛋,鼻子有点朝天,却不难看,反而显得特别活泼调皮。她用喜悦的口气在向他父亲说:“爸爸,到妈妈那儿去吗?”
他父亲点头,“呣”了一声
红衣女孩雀跃着牵着爸爸的手,乐呵呵地跟着爸爸踩着松软的雪走了。
我想:呵!她当然是有妈妈的!但“到妈妈那儿去吗?”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这中间也有一段曲折的故事?当然,我不能问。但,这却使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事。……
注释:
[1]莼菜:椭圆形叶子,有长长的叶柄与水下根相连,相传是西施最爱吃的菜,清香滑溜,入口而化,更可清热,产于江南水中。
六、为什么常多意外的巧事?
过去,这些事仿佛都被岁月之手掩藏起来了。现在,一件件突然又都重现在我脑海的荧屏上。
我第一次到再嫁的妈妈那儿去,是在抗战爆发以后的第二年。
天下常有巧事,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我第一次会到妈妈那里去,也就是因为遇到一件巧得不能再巧的巧事。
抗战爆发后,南京遭到了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残酷空袭。爸爸辞去他原来的职务,带我到了上海。上海的一所大学和一家法学院聘请他做教授。我们住在公共租界大沽路上的一个弄堂里。那个弄堂很幽静,也比较清洁。二房东租了整幢的三层楼一套房屋,将整个二楼转租给我们住。整个二楼包括一间客堂、一间厢房和一间亭子间,卫生设备间齐全。楼下的厨房公用。爸爸带了我住在厢房内,合睡一张大床。雇的一个烧烧洗洗的女用人阿朱住亭子间。爸爸教书,我在附近的大沽中学里上初中一年级。
爸爸十分爱我。自从德蕙妈妈死后,常有朋友来劝他再婚,或给他“介绍”什么人。他总说“慢慢再说”,或说“不合适”,他说,怕找了一个不合适的人如果虐待我就不好了。有一个晚上,我们睡在一起,他躺着吸烟看书,曾经对我说:“小哲,你没有瞒着我到你妈妈那里去过吧?”
我诚实地说:“没有呀!怎么?”
他叹口气,说:“没什么!我是在想,你妈妈不知怎么了?她倒也许过得幸福,而我们,太苦了!”
我忍不住将长久蕴藏在心上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我说:“爸爸,你和妈妈离婚是谁要离的?”说实话,我心里老是在想: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拿爸爸你来说吧,你现在似乎懊悔了。可是,既知如今,何必当初!
爸爸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怎么说呢?我提过,她也提过。唉,年轻气盛,遇事轻率。一时的闹闹别扭,何尝想得许多!……”他丢掉烟蒂,似乎又沉浸在对往事的不堪回忆之中。
我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忽然,我问爸爸:“我能到妈妈那里,去看看她吗?”
爸爸摇头,很坚决地说:“不要去!你到她那里去干什么呢?她结了婚了!那是人家的家:你妹妹都不姓我的姓了!她又有了跟这个丈夫生的孩子了!你去干什么呢?你忘了吗?我向她提出过复婚的要求,可是她拒绝了!她是铁了心不要我们了!去她那里干什么?”
我心里思忖:是呀!爸爸说得对!我去干什么呢?
爸爸擦火柴点烟,又说:“孩子,你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再结婚吗!爸爸全是为了你呀!如果给你再娶一个后母,不如你德蕙妈妈贤惠,对你不好,如果她再自己生了子女,就必然会对你更不好。那样,家庭关系就更复杂了!爸爸不忍心这样,因为爸爸爱你。所以,你要争气,要好好读书上进。中国太弱,日本才能欺侮我们。你将来要为中国的富强努力,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呣”了一声,沉默着思索起来了。我在体味着爸爸说的话,觉得他说的是真诚的。我觉得爸爸比妈妈好,爸爸时刻想到我,妈妈却不。妈妈结了婚,还生了孩子,珍妹现在不知会不会受虐待?……想着想着,我觉得很可怕。以前,幸亏德蕙妈妈人善良,她死了以后,也幸亏爸爸没有再随便找一个女人结婚,不然,如果娶了一个凶狠的后母,我将怎样倒霉!从后母我又想到了后父。后父中的许多人当然也一定是凶恶的!珍妹的后父——这个“宗汉好伯”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是的,照片上的他是微笑着的,会不会是个笑面虎呢?……想着想着,我内心烦躁,忐忑不安。
爸爸也没有再说话,独自闷闷地抽着烟。直到我睡着了,过了一会儿醒来,发现灯还亮着,他仍在抽烟。床前小柜上的烟灰缸里烟头堆成了尖,房间里烟雾腾腾的。
幸亏,爸爸是个做学问的人。他教书、写书、看书,整天忙忙碌碌的,从不闲着。只是他心情明显的不好。他本来有些积蓄,可是,同德蕙妈妈结婚到给德蕙妈妈办丧事,花费了不少。到上海,为了租房子,又花了不少。他又喜欢买书,一有钱就买,经济渐渐拮据。有些朋友又常向他借钱,他不但不忍心拒绝人家,只要身边有钱,人家要多少他总给人家多少。我感觉到他很寂寞,晚上常听见他叹气。他不快活,很少有爽朗的笑容。可是我到底太小了,既不太懂事,又不能陪他谈心。我上大沽中学,功课够忙的,有老师和同学,我并不寂寞,也很少去关心爸爸。
那个阶段,我和班上的同学陈鑫虹、俞伯祈最要好。陈鑫虹是浙江人,长得很壮实,待人真诚,脾气好,总是笑眯眯的,你惹了他,他也不生气,但却是个有计谋的人,读过的书很多,点子很多,说起话来叫人心服。俞伯祈也是浙江人,祖籍杭州,黄皮精瘦的矮个儿,耿直倔强。俗话说杭州人都是“杭铁头”,他真有点“杭铁头”的味道。我们三个初中生抱成一团以后,决定干点爱国的、不寻常的英雄行为。当时,上海租界四周的中国地盘早被日寇占领,租界成了“孤岛”,公开抗日是危险的。有一天,我们三个去陈鑫虹家,在他的小房间里关了门闲谈。谈起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大家都热血沸腾。
俞伯祈忽然提议说:“我们组织一个党好不好?”
其实,什么叫“党”?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明确,当时似懂非懂,只以为几个人抱成一团,制定几条纪律约束,来一同干事,这就是组织了一个“党”了。
我觉得新鲜,问:“组织一个党干什么?”
俞伯祈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散抗日传单!抗日!……”
他的提议不但使我们热血澎湃,更使我们感到刺激。我和陈鑫虹立刻双手拥护。
鑫虹打了俞伯祈一拳,说:“亏你想得出: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法国作家嚣俄[1]有句名言:‘有时天空没有太阳,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天空中本来就有太阳!’我们生活在孤岛,没有阳光,但我们的心里应当有太阳!我们应当让阳光照下来。”
我很欣赏鑫虹的话,我说:“好,我们这个党就叫爱国党,好不好?”
三人一致同意。于是,我们三个一本正经地对天起誓:“一定要抗日到底,决不怕死!”这天,我们决定说做就做,立即行动——写传单。我们一起在重庆路上一家烟纸店里买了一些黄纸、红纸和绿纸,又一同回到陈鑫虹家。他爸爸是海关里的职员,家里房子宽敞些。我们躲进他的小房间,紧紧锁上了门,将纸张裁成小长条,三人一张一张分写起来。写的口号都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日寇侵略中国!”“抗战必胜!”“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枪毙汉奸!”……
写成以后,第二天,我们将传单全部分藏在书包里,然后,下了课,我们跑到热闹的南京路上,在大新公司三楼、四楼楼梯转弯处的窗口附近,偷偷伸出一只手去,天女散花似的将传单撒下,立刻飞跑下楼,若无其事地钻进在公司里货柜左右买东西的顾客人群中去。
以后,我们又到南京路上的慈淑大楼干过。那楼上有精武体育会,我们三个爱闪身进去看人练拳、练举重。看一会儿,我们就顺便踅到四楼、五楼靠近南京路闹市的一侧窗口里,伸出手去,将传单满天飞地撒下去。
这样,干了几次,有一次在新世界,有一次在永安公司。……有一天,《大美晚报》上居然登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昨日本市永安公司楼上有人撒抗日传单”!
我们干的英雄行为竟登上报纸了!
真使我们高兴极了,也自豪极了,干得也更来劲了。我们虽然年纪小,也懂得要机灵,要小心谨慎,不能麻痹,很怕被日本人、汉奸、租界上的巡捕、包打听发现。所以,干了一段就停歇一些日子,换个地点再干。我们在八仙桥大世界人多的地方干过,也在黄浦江码头边人迹稀少的角落里干过,相信没人会发现。……
不料,有一天出事了!下午,放了学,在学校里,我去阅报室里看报纸,想找点好消息写传单。书包放在椅子上,临走时竟糊涂得忘记拿。等到想起,急忙跑回去,谁知书包已经被人拾了交到教务处。
我急忙跑到教务处,透过玻璃窗看见戴眼镜的张校长正在同教务主任陆晶清谈话,我的书包正搁在桌上。
真糟透了!书包里有传单,是打算回家时绕经跑马厅附近冷僻处散发的。书包里的练习簿上有我的名字。今天下课时,因为上周忙于抄传单,作文没做,我将鑫虹和伯祈两人的作文本借回去看看。他们的作文本都放在我的书包里。三只麻雀拴在一根线上,抓住了我,他俩也跑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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