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一冷静,我侥幸地想:也许不太要紧。这个张校长是爱国的!我虽然没同他说过话,给人的印象挺和气,挺正直。他兼授历史课,我们全班同学都喜欢听。听着听着,有时会使我们感到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与自豪;有时会使我们慷慨激昂地痛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这样的人,我想,是决不会干出卖国勾当的。
想到这些,我才稍稍安心了些。俞伯祈家就在附近,我决定先找伯祈商量一下。伯祈父亲是私人开业的医生,诊所设在大沽路边。我去时,诊所门开着,俞伯祈正在诊所外间替他父亲搓棉花团。我悄悄上去对他说:“俞伯祈,大祸临头了!快,一起到鑫虹家去!”
他机灵得很,跟着我就窜出门来。我们俩一起带着小跑往陈鑫虹家奔去。跑出家门不远,他纳闷地问:“什么事呀?这么急吼吼的!”
我同他并肩小跑,边跑边说:“唉!出事啦!”我把事情一枝一瓣地告诉了他。
伯祈也吓傻了,连连说:“糟糕!糟糕!‘大意失荆州’,吃不了兜着走啦!”
我又把我对张校长的看法讲了,他倒同我的想法一样,说:“呣,对,有道理!张校长不会做卖国贼。你这一说,我倒放心了!”
陈鑫虹家也不远。我俩跑去时他正在家里开了无线电听弹词开篇。一听我的话,他也凉了半截,“哎哟”一声之后,马上又说:“张校长人倒是个好人,我父亲也认识他。这样吧,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到他家里找他,把事情讲清楚,求得他的帮助。说不定将来写传单时,他肯将学校里的油印机借给我们用用呢!”
他大胆的设想,我和伯祈都喝彩,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俞伯祈说:“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呀?”
鑫虹说:“我知道!有一次,我跟爸爸路过法租界霞飞路环龙路,到一个亲戚家去。我爸爸指给我看过,说:‘那是你们校长的家。’……我还记得那地方,离这里不太远。”
我讷讷地说:“快走吧!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见到了他,谈过了,也许反倒安心了!”
伯祈火急急地说:“对对对,说走就走!”
鑫虹对我们做了个眼色,说:“已是吃晚饭时间了,我不想跟家里说我要出去。我假作送你们,到外边我们一起溜!”
他果然送我们溜出来了。我们向重庆路方向穿出去,由那里从公共租界穿入法租界。到了环龙路,昏黄的街灯照着我们长长的身影,心中有事,黑沉沉的身影压在心上,我们的脚步像戴了镣铐一般的沉重。天,早就黑下来了。鑫虹带我们进了一条很干净的弄堂,他在一户人家门前,停留了一会儿,说:“好像就是这里,敲门问一问吧!”
他当头,去敲门:“嘭嘭嘭!”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开了门伸出半个身子来,问:“寻啥人?”
鑫虹老练地说:“请问,这里是张校长家吗?”
白胡子老头儿摇头,用手指指左边说:“错了!姓张的住隔壁。”说着,“乒”地关上了门。
总算找到了!我们三个连忙到左边那户人家后门。我自告奋勇,说:“我来敲门!”我走上去轻轻“乒乒”敲了两下。
听到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在问:“谁呀?”奇怪,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得突然使我心跳,使我犹豫不安。还没容我思索,门“呀”的开了,一道金黄色的灯光将一个黑发女人的身影托照出来。
我刚脱口而出问:“这里是张校长的家吗?”在灯光的阴影里我瞬即发现: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妈妈!啊!啊!我几乎惊叫起来,一下子躲缩到陈鑫虹和俞伯祈身后,真想拔腿就跑。
妈妈刚说了一声:“他在!……”我立刻发现妈妈意外地看到了我,也是惊讶地睁大了一双黑眼睛,似乎一时惊呆了。她那双大落落的眼睛里,隐藏着心事,但她叫出声来了:“小哲,是你?”
鑫虹和伯祈也都奇怪了,直瞪瞪地望着妈妈和我: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当然不会明白!
我突然满面是泪。我怎么会想到妈妈会住在这里呢!妈妈给过我地址,那地址我背也背熟了。但今天晚上,是鑫虹带路来的,他也没有说地址,我也未曾想到妈妈的地址。是鬼使神差使我竟糊糊涂涂走到妈妈门上来了!难道这“张校长”就是妈妈再嫁的男人吗?难道真会有这样巧的事?不对,我听妈妈说过:“你宗汉好伯……”那个男人应当是姓“宗”呀,可是“张校长”不是姓张吗?
是陷身在一种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中了。好在天黑,我闪身在暗处,用衣袖偷偷试去了泪水。我真希望这个“张校长”和妈妈不是一家人!希望他们不过是住在一幢房子里而已……
偏偏,我明明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戴眼镜身材高大微胖的张校长已经出来站在妈妈身后在说话了:“啊,是你们啊!进来坐!请进来坐。”他有开诚坦率的面孔,看到来的是他的学生,他热情地招呼着。
我清楚地想起了在南京鼓楼饭店看到过的那张妈妈携带着的照片。想起这张照片时,连同那晚淅沥的夜雨声和忧郁的情绪都一起勾起了。照片上的那个抱着珍妹的男人,确确实实就是他呀!只不过面前的“张校长”比那张照片上的“宗汉好伯”略略又胖了一些罢了;只不过照片上的“宗汉好伯”穿的是西装,现在的张校长穿的是长袍而已。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啊,天下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巧事?又偏偏降临到我头上呢?我是处在顶顶难堪的局面中了。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作料瓶,泪水湿了眼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有俞伯祈和陈鑫虹在,我早就扑上去抱住妈妈了,妈妈也一定早扑上来一把搂住我了。可是,现在,我像傻了似的挨在鑫虹和伯祈的身后,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一切呀!妈妈身上正束着围裙,看样子是在烧菜做饭,听到敲门声才出来开门的。她也被突如其来出现的困境制住了!她看着我,呻吟地又十分热情地说:“小哲,进来吧!进来吧!……”
像有一股吸引力吸着我似的,妈妈的话使我不由自主地随着鑫虹和伯祈走进了屋内。
我们进的这间是客堂兼餐室,布置得很雅致,四面挂有裱得很精美的山水和花鸟画,中间放着餐桌,边上有沙发和藤椅。我一进去就看见:桌上放着菜和碗筷,正要开饭。一个剪童花头八九岁的女孩,同另一个也剪童花头的三四岁的小女孩都已经坐在桌旁了。她俩都穿的是同样的花洋布衣。我立刻明白:大的长得雪白有黑眼睛的正是珍妹,小的脸像个红苹果健康有趣的就是照片上妈妈抱着的那个婴孩呀!我强忍住眼泪,真懊悔,刚才不该进来。我就是到妈妈这儿来,也不该在这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来呀!何况,我确是不愿来的!妈妈已经再嫁,又同别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来干什么呢?我实在不该来的呀!
张校长刚才显然没有注意到妈妈叫我“小哲,”他招呼我们说:“坐呀坐呀,吃了饭没有?在我这里吃一点好不好?”他说得倒是真诚亲切的。
鑫虹和伯祈都同声说:“我们吃过了,都吃过了。”我怕叫我们吃饭,也咕噜着说:“早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张校长再问一遍。
“真的!”我们异口同声。
妈妈从后边房里拿了一些蜜橘装在盘子里端上来,一人一个递到我们手里,说:“吃吧!吃吧!”她的话声特别亲切,看得出她希望我们能把橘子吃掉。说完,她又转身走了。
这时,珍妹突然说:“爸爸,你的饭凉了,你快来吃!”她对这个“爸爸”,看来非常亲热。听她叫“爸爸”,我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也不知是嫉妒还是反感。她当然,根本忘了自己的爸爸,也不认识我这个哥哥了!
“张校长”亲热地拍拍珍妹的脑袋,看得出他很喜欢她,说:“小珍,你先吃吧!爸爸有客人。……”
妈妈从厨房里用托盘端了三杯开水进来。她显然克制着感情。她一定懂得我的心理。在同学面前,她不愿流露出来。何况又夹杂着“张校长”在。她给我们将开水放在茶几上,关切爱抚地看了我一眼,看到珍妹和那个脸像红苹果的小女孩——她该就是妈妈说的小琴妹妹了——抢着连声叫唤着“妈妈,快吃饭”,便坐上餐桌,给珍妹夹菜,又给小琴妹妹用汤匙喂起饭来。
我尽量不去看妈妈。直到张校长讲话了,我心里仍然没有恢复平静。心,像要跳出胸膛。神思,老在过去和现在的许多事情上兜绕。我简直把这次同陈鑫虹和俞伯祈来找张校长的事忘掉了。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那只蜜橘,六神无主,神情恍惚。
只听得张校长用和蔼的声音说:“你们是为那只书包的事来找我的吧?”又说,“吃呀,吃呀!”他要我们剥橘子吃。
这时,我才从神思恍惚中苏醒了过来。我连忙点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看到鑫虹和伯祈也忽然变得局促不安,点着头嘴里像塞了布团,只是下意识地将橘皮剥开。
张校长左手抚摩着他那坚毅丰满的下颌,微笑着说:“你们不要紧张!上海成为孤岛这么久了,只要是有爱国心的中国人都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孤岛的处境虽然险恶,但热血男儿是决不甘心做亡国奴的。我很高兴,我教出来的学生能无畏地做出令人振奋的事来。那只书包,明天到我办公室拿就行。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校长、老师也是爱国的中国人呀!”
我忽然想哭。我实在激动极了,这结果同我想象的差不多,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听了他一番话,我立刻对妈妈再嫁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在我的脑海里,“张校长”和“宗汉好伯”似乎变成两个人了!我有点喜欢“张校长”,却仍不能不恨“宗汉好伯”。但我明显地注意到:那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画上明明写着“张宗汉先生雅属”的字样。原来,“宗汉好伯”他姓张!“张校长”就是“宗汉好伯”,“宗汉好伯”也就是“张校长”。在这同时,我发现,鑫虹和伯祈也激动得脸都红了。
俞伯祈做着手势声音急促地说:“张校长,我们已经干了很久了!你看到过没有?《大美晚报》前些天登了一则新闻,说:‘永安公司楼上有人撒抗日传单。’那也就是我们三个人干的呀!”
陈鑫虹也插嘴说:“有一次,我们想在先施公司楼上撒传单,偏偏走到南京路旁的浙江路附近,遇到了‘抄靶子’[2]!那次真危险,要是真给抄了就麻烦了。幸好我们远远看到绕个圈子避开了!”
张校长慈和地看着我们,说:“我正要叮嘱你们一些话哩。我不想查问你们还干了些什么,但要提醒你们千万不能大意。比如这只书包,如果落在汉奸手里怎么办?孤岛很复杂,敌人和汉奸不少,你们干的事,只许成功,不许出岔。要从小培养自己严密、谨慎、细致的作风。”说到这里,他见鑫虹和伯祈剥开了橘子没有吃,说:“吃呀,你们不要客气!”又指指我的橘子说:“你吃呀,橘子很甜的!”
我也不由得跟着陈鑫虹、愈伯祈深深地点头。这时,鑫虹和伯祈开始吃起橘子来了,我却仍然没有吃。
张校长挥手做着手势,说:“还有一点,你们爱国,抗日,为这不怕冒险,很对。但,不要有炫耀自己的想法。爱国,是一个子民对祖国应尽的责任。不是为了自己逞英雄才干这种事的。动机端正,会更谨慎,不会去干无谓的冒险事了。”
我们又都点头。
妈妈见我的橘子还没剥皮,对着我又亲切地说:“吃吧,你看,他俩都吃了。你为什么不吃呢?吃吧!”
我懂得妈妈的心,只得将橘子剥开皮塞了一瓣进嘴里。橘子甜,我心里却觉得苦和酸。
只听张校长充满朝气地又说:“今天回来前,我查看了你们的学习成绩,发现你们三人成绩本来都很好,但这次小考的成绩下降了。是不是同散传单的事有关呢?首先要做个好学生,好好学习,把抗日爱国的目光放远,不能把时间全放在逛马路散传单上,要把时间支配好!”
鑫虹吃着橘子,忽然有心计地说:“张校长,能将学校的油印机借我们用一用吗?那样,不必用手抄,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伯祈也说:“张校长,我们不会弄坏的,也不会让人知道的。真想有个油印机用啊!”
我没有说话,始终沉默着。我不想央求这位“宗汉好伯”。张校长好像注意到我不说话,忽然对着我说:“你的意思呢?”
我从散传单的事考虑,不禁也改变了刚才不想央求他的想法,回答他说:“是的,能有个油印机就好了!”
张校长微微笑了起来,豪爽地说:“好吧,我答应你们。油印机可以借给你们用,但不能在学校里印,那样容易出事。你们谁的家里有印刷的条件?”
鑫虹说:“我家里行!有个单独的小房间可以关上门印。”
张校长笑了,做着手势像讲课似的说:“不要常这样干!不妨每一两个月散发一次。这样吧,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油印机借给你们,就说让你们替学校印表格什么的。你们要学会写仿宋体,那样印出来的传单上的字不但清晰,也无法核对笔迹。再有,你们光写口号也不行,以后,可以写点短小精悍的文字,可以真正印发传单!”
伯祈几乎要欢呼,吃着橘子说:“啊!对!”
鑫虹也高兴地说:“张校长,我们一定照你的话做!”
我也心中兴奋。我忽然注意到:妈妈一直在注意地听我们谈话,并且不时用饱含深情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我想说些什么,只是没有开口。我很难说出我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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