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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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校长表扬说:“你们是三个好学生!我欢喜你们。我讲的几点你们看来不会反对吧?”

    我们三个人不由自主地都点头。

    鑫虹看看我和伯祈,懂事地说:“我们该回去啦,张校长吃饭吧!”

    我们三个都站了起来,张校长仍旧和气热情地说:“以后,有事可以找我来谈,没事,也欢迎你们来坐坐。”

    鑫虹和伯祈都笑着答应:“好!”只有我没有作声。他俩的橘子都吃掉了,我却只吃了一瓣,将剩下的橘子放在茶几上。转过身,我看了妈妈一眼,发现妈妈也在深情地看我。我心里难过,突然想放声大哭一场。我低下了头,跟着鑫虹和伯祈。张校长站起身来送我们。到了后门口,谁知妈妈忽然跟着走上来,用手拍拍我肩膀,说:“小哲,你和你的同学都爱国,真叫人高兴,但,一切要小心,你也别忘了再来呀!”

    我想点头,但没有点。我想叫一声:“妈妈!”对她说:“再见!”也没有说。我羞于让鑫虹和伯祈他们知道这件秘密。我发觉张校长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朝妈妈看看,说:“啊,月芬,你认识他?……”

    我顾不上听妈妈怎么回答的了,头也不回,跟着陈鑫虹和俞伯祈走出了妈妈家的门。我甚至也没有对张校长说声:“再见!”我怔怔地跟随着陈鑫虹和俞伯祈走出了弄堂。

    街灯下,陈鑫虹忽然问我:“颖哲!你今天怎么了?”

    俞伯祈也说:“刚才张校长的太太好像认识你,是认识你吗?她怎么认识你的?”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谁也别想从我口里把这件秘密掏出去。我觉得如果让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脸上无光。我摇摇头,最后掩饰地说:“好像认识,可是我记不清她是谁了!”

    当晚,回到家里,爸爸盘问我到哪里去了,我没瞒爸爸。除了散传单的事怕他担心没讲外,只说有事去张校长家见到了妈妈,一五一十把经过全都讲了。

    爸爸听了,说:“天下真多巧事!……”接着,闷不吭声,仍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到我临睡时,他忽然对我说:“小哲,我决定给你换个学校,不进这个中学了!转学是很方便的。”

    我当然表示同意。三天以后,我就不进大沽中学了。爸爸给我转到了虞洽卿路上慕尔堂里的东吴中学去。离开了好友鑫虹和伯祈,他们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们。但,为了不在张宗汉做校长的中学里做学生,我决定忍受这种损失。

    妈妈对我说的:“小哲,别忘了来呀!”这话常在我心头兴风作浪,但我始终不想再去。不是不想念妈妈,是我感到自己不应该去。

    意料不到的是:有一天,妈妈找到东吴中学来了。学校借用慕尔堂上课,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尖顶大教堂,教堂尖顶上有一个可以旋转的十字架。晚上十字架上红色霓虹灯亮了,远远就可看到。东吴是个教会中学,规定每个学生都要上圣经班。那天下午,下课后,我刚上完圣经班从教室里跑出来,发现面前站着妈妈。

    妈妈穿一件墨绿毛线衣,里边是安安蓝的旗袍。她仍然美丽,只是比以前显得憔悴些了。我心里难过,想:妈妈一定很操劳!又想:不知张宗汉对她好不好?……妈妈见到我,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说:“小哲,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点点头。妈妈陪我走出慕尔堂,沿着人流滚滚的虞洽卿路,向跑马厅方向走。那面,如果沿着跑马厅走,空旷一些。

    走着走着,我不说话,妈妈突然问我:“小哲,你想妈妈吗?”

    我点头发自内心地说:“想!”心里真想哭一场!妈妈,你难道不明白做儿子的心吗?

    妈妈忽然掏出手帕拭泪,说:“小哲,你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妈呢?听说你转学走了,我和你宗汉好伯都很难过。你知道,妈妈没有一天不想你,没有一天不盼望着你来看妈妈。你为什么转学?为什么不来呢?……”

    我没作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怎么回答呢?

    我心里在想着刚才上《圣经》课时学过的《旧约·约伯记》第一章里所说的话:上帝为了考验约伯是否忠诚,毁了他所有的一切……我伤心地想:我小小年纪,被毁掉的还少吗?为什么我要这样倒霉呢?……

    妈妈在问我:“是你爸爸要你转学,是你爸爸不准你来看我的吧?”

    我摇头:“不是!”我不愿意妈妈对爸爸抱什么成见或恶感。再说,不到那儿,确是我自己的主张,像是一本算不清的糊涂账,我算不清也说不明。我简直太怕接触这件事了。

    “那为什么?”妈妈亲切地问我。

    我抑制不住眼泪了,说:“妈妈,您为什么要同别人结婚呢?”

    出乎意料,妈妈却喃喃地说:“你爸爸不是也结了婚的吗?……他?张宗汉是个很好的人,你珍妹也很爱他。因为他很爱你珍妹。你到我那儿来,他也会对你很好的。那天,他不知道是你……”

    我天真地问:“他对您好吗?”

    妈妈点点头,回答了一个字:“好!”

    我觉得无话可说了。既然“好”,有许多话我不想说,也说不出口了。我止住泪,沉默地跟着妈妈走。

    妈妈恳求似的说:“你来玩玩吧,儿子!妈妈实在想你!你越不来,妈妈就越觉得对不起你。妈妈的心没有一天得到过安宁。如果你不愿意见宗汉好伯,约定了时间你来,我让他出去。……”说着,她又淌眼泪了。

    妈妈陪我在南京西路上一家馆子里吃生煎包子当晚饭。吃包子的时候,她又问起了爸爸的情况。我如实将爸爸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全告诉了她。她听了,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见天色已晚,我吃完最后一个生煎包子,说:“妈妈,我要回去了!”

    妈妈叹着气说:“好,我送你回去!”

    她送我到大沽路,叮嘱我说:“儿子,答应妈妈,你一定来看妈妈!”我不好不答应,只得点头。

    她站在一盏路灯下,看着我进弄堂,然后,才怏怏地转身去了。

    我回到家里,爸爸还在等我吃晚饭哩。知道了情况后,他先是闷声不响,独自闷闷吃起饭来。后来,又在我临睡前对我说:“孩子,再转学吧!”

    我觉得没有理由不答应爸爸。我点头,应了一声:“呣!”

    几天后,我又转到了养正中学,因为妈妈的堂妹芸姨母就在那所中学里教历史。芸姨母本来与妈妈感情很好,但妈妈同爸爸离婚后,芸姨母的同情是在爸爸这一面。当时,社会舆论对离婚或离婚后又再嫁的女人是最看不起的。芸姨母本来同妈妈很好,可是在妈妈同爸爸离婚又同宗汉好伯结婚的事上,她似乎同妈妈有过什么争论和分歧。妈妈同宗汉好伯建立家庭后,芸姨母竟与妈妈很少来往。爸爸为我转学的事去找了芸姨母,托她为我办转学手续并就近照顾我,芸姨母答应了,我就转到养正中学去求学。

    这以后,我始终没有再到妈妈“家”里去过。……

    注释:

    [1]嚣俄:今译雨果,当时翻译界译作嚣俄。

    [2]抄靶子:当时租界捕房经常派出巡捕包探拦街抄查行人,叫作“抄靶子”。

    七、罗镇啊,古老的罗镇!

    啊,人生!为什么有许多场景会像烟云似的重复出现?

    我终于和琴妹又踏雪走进罗镇这条名叫水果弄的小巷了。是一条像戴望舒写的《雨巷》诗中形容过的意境类似的小巷,坑坑洼洼的冰雪路上脚印已经很多。小巷,仍保留着路边那高耸的黄栌树和积存着落叶的断垣残壁;仍保留着沾满青苔与雨迹的斑驳白粉墙;仍保留着低矮的围墙与门楣;仍保留着一种寂寞、深幽的气氛。……

    我们在这阴冷潮湿雪后的冬天里,又像十二年前带着妈妈骨灰来到似的站立在芸姨母那青砖瓦墙已经剥蚀一朽木门板已被岁月涂黄的门前了。

    我又敲起了门。门上木纹清晰,两只铜环已经不见,还看得出曾经有过铜环的痕迹。它们是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毁掉了的呢?还是被小偷偷了卖了的呢?

    一棵老槐树上的干飒飒的雪粉,纷纷扬扬洒下来落在我身上。“乒乒乒”,门震响着,但是,我明白:不会再有那个獐头鼠目的各叫长寿的造反派小头头来开门了。他早已在一场武斗中死掉。

    来开门的果然是芸姨母,她“吱呀”地开了门,立刻认出是我和琴妹。我和琴妹都亲热地叫了她一声。她马上说:“啊呀,又是大雪!我等着你们,心里老在念经似的叨念: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这不,你们终于来了……”

    说着,她眼圈红了。我以为她一定会哭一场,谁知,她却忍住了没有落下泪来,接着又说:“快进房暖和暖和吧!我算过,整整十二年了哩!从你们埋葬你们妈妈骨灰的那个风雪天算起!……”

    我和琴妹进屋。我端详着欢度晚年的芸姨母,发现她染了头发,一头乌光漆黑的头发。分别十二年了,她气色极好,耳不聋、眼不花、背也不驼,面上一点不显得比从前老,反而使人感到她焕发了青春。我从她手上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心里想:是呀,记得“四人帮”刚垮台时,在电视上和生活中看到过许许多多老干部、老知识分子,一个个都像行将就木的样子,不少人走路要人扶,有的自己拄着拐杖,老态龙钟。结果呢?这些老人绝大多数活到了今天,更有趣的是有的扔掉了拐杖,有的重新出山工作了。芸姨母何尝不也是这样!

    妈妈是罗镇附近北川沙人,同芸姨母是堂房姐妹,比芸姨母整整大十岁。她俩自小就有交往。北川沙在海边,比较荒凉,罗镇那时候是集镇,繁华热闹,妈妈少女时代到年轻未婚前总常到芸姨母家住上几天,去则与芸姨母同床共眠。她俩一起在罗镇热闹的街道上买彩色丝线绣枕头,买鸭蛋粉擦脸,买金色花边镶旗袍,买“双妹牌”花露水洒在手帕上闻香,你用线替我绞脸[1],我用线替你绞脸……罗镇上常有叫卖螺蛳的人,妈妈爱煮了螺蛳用小针挑了吃。每次到了罗镇,芸姨母的母亲,我们叫她“罗镇好婆”的,总要煮螺蛳给妈妈吃。……这些年少时幸福的记忆,以后妈妈年岁渐增每一回想,总要带来无穷的眷恋与深情,似乎这些逝去了的时光,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那些时光之一部分。她说想要到罗镇陪芸姨母住住,怕也是要去重温少女时代的旧梦吧?可是,她竟未能实现这样的夙愿,就离开人世了!那时,我们将她的骨灰盒葬到罗镇,就是这么一个来由!

    我和琴妹围着炭火盆坐着,啜饮着芸姨母泡的香片茶。她老是爱喝香片,年轻时就这样,几十年习惯未变。芸姨母这间客堂间是重新布置过了的。十二年前那次来时,正是连老百姓种点花养点金鱼都是“大逆不道”的年月,可是今天,芸姨母这里也像那些新盖的宿舍大楼的阳台那样,摆满了盆花。在这严寒的风雪冬天里,芸姨母这间房里的文竹和君子兰依然青翠可爱。两盆令箭海棠已开着红色鲜艳的花朵。看来,她喜欢仙人球,种了八九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仙人球,有的仙人球还开着紫色、黄白色的小花朵。墙上,挂着很出色的山水和书法屏条,雅致得很。家具有些新添置的都是那种流行的贴面木器。

    芸姨母陪我们在炉边坐着,用一种历史教师才有的沧桑感慨的语调说:“风雪天,你们兄妹又一起来到这里,只不过那时是天下大乱,现在是天下大治。你们的来,也真可谓是历史重现了!我今天依然准备了菜,也依然将炳根、阿福和玲弟三个托人带信约他们午饭后来,并约定他们晚上在这里吃饭。十二年前我准备下了一瓶酒给炳根喝,他不但没喝到酒,还给揪了回去批斗。今晚,我为他准备了一瓶双沟大曲,一定要让他好好喝下去,喝个畅快。”

    经她这一说,十二年前埋葬妈妈骨灰盒时发生的那场交锋顿时又如同就在眼前。

    那天,大风雪,炳根表弟带了儿子阿福和女儿玲弟来芸姨母住处,帮着我们在后园里刨坑埋葬妈妈的骨灰。芸姨母本来在上海一所中学里教历史,“文革”初受过冲击,万念俱灰,退休回到了罗镇,住的是她家的老屋。自从她外出教书,这老屋一直托亲戚照管。她回来了,妤不容易费了许多口舌本家兄弟才勉强让出了一间半屋给她。本家兄弟的儿子长寿是个造反派,对芸姨母很不满,看见炳根带了子女来帮助芸姨母刨坑埋骨灰盒,嗾使一伙造反派出面干涉。琴妹和我不服,同他们争辩起来。他们知道炳根本来是生产队长,给他扣了个“走资派复辟搞四旧”的帽子,将炳根揪走批斗折磨了一通。但这并没有吓倒我们,在大雪中,我们终于刨了坑将妈妈的骨灰盒葬了下去。……

    现在想起往事,我不禁说:“那个长寿,听琴妹告诉我,说是他死了?”就是这个长寿,“文革”中将名字改成了“小兵”。我还记得他是个中等个儿的瘦子,有两只挺凶的小眼睛,高颧骨,尖下巴。

    芸姨母点点头,说:“是呀,取名长寿实际短寿!他改名‘小兵’,结果真当了炮灰死在武斗的疆场上了!这种人既可厌又可怜。死后,罗镇上他这一方的造反派为他开了追悼会,挂了他的大照片,一天到晚播放语录歌:‘……轻于鸿毛……重于泰山……’那是个黑白是非颠倒的年代,死得轻于鸿毛偏说重于泰山。他死后,他妻子要把他也葬在后院竹林里,但造反派把他火化了,因为两派斗得厉害,没人管这事,他火化后骨灰没找到。他妻子不久也就改嫁了!”

    琴妹庆幸地说:“幸于没葬在竹林里!”

    她的意思我明白:如果葬在竹林里,给妈妈添上这样一个邻居那就不好了。

    芸姨母说:“长寿本来想蚕食霸占我的半间卧室。现在,按照法律还给我了。我的卧室也就扩大了。今夜,你们可以安心睡在大卧室里,既不必怕隔墙有耳,也不必听隔壁人家喝酒吵闹打呼噜了。”她说着话,从一只食品橱里拿绿豆糕和“采芝斋”的核桃松子糖给我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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