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姨母点点头,说:“去吧!去吧!今天一早,我冒雪从卧室后门扫了一条小路通到你们妈妈安息的地方。可是风雪太大,现在恐怕早又盖没了。你们兄妹俩去看看吧!”她的话声里突然生出一种哀伤的感情。
我站起身来,同琴妹一起由客堂间走进隔壁芸姨母的卧室。卧室果然扩大了,原先同隔壁长寿夫妇的房间是用木板隔开了的,如今板墙拆掉了,变成了一大间,足足有三十五六平方米。
卧室布置得又干净又整齐,色调是浅蓝色的:天蓝的窗帘,天蓝的被单,天蓝的灯罩……电视机、录音机,都是我上次来时没有的。
琴妹说:“啊,芸姨母,你的卧室布置得越来越漂亮了啊!”
芸姨母笑了一笑,说:“我这人不爱吃,只喜欢布置家。你们看,今晚多准备了一只大床,这只钢丝弹簧床上的被褥全是新的呢!”
我说:“我一向不讲究。芸姨母您给点旧的被子我盖就行!”
琴妹开了卧室通向后院的小门,后院就在眼前,我们走出小门,芸姨母陪伴着,只见院子里全堆满了白雪,竹林里的竹子也被厚雪压得东倒西歪。芸姨母一早扫出的一条通向埋葬妈妈骨灰盒处的小路,因为先一会儿又被风雪覆盖,敷着一层的雪,露出淡淡一溜浅黑色的路轨。一些麻雀正在竹林里和檐头上吱吱啾啾。一切都同十二年前那天一样,只是后院里的一些泡桐、白杨树都长高长大了。竹林也更茂密了。那个被白雪湮没的花坛修整过了。花坛上残留着秋菊的枯枝残干。白雪,透出一种使我悲怆的淡蓝色,像我在许多苏联油画家所绘的冷调子的雪景上见过的那样。
我同琴妹由芸姨母陪同着,仿佛梦幻般地在这银色世界中,走到妈妈骨灰埋葬着的地点。那里,芸姨母一定在我们来之前早就平整过,没有野草枯叶,没有坷垃石块,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的一块。现在,薄薄积着一层晶莹洁白的雪花。四下肃静无声,我不禁想:啊,亲爱的妈妈,您不就安息在这下面吗?儿子来了!……我感到伤心,眼眶酸疼。我在妈妈坟前放上那束塑料花,静静地向着妈妈埋葬骨灰的地方弯下腰去,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琴妹也随着我一同鞠躬,当她抬起头来时,腮上挂着泪珠。
芸姨母在边上站着,这次她没有哭。一阵小北风瑟瑟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听到芸姨母在说:“回屋去坐吧?外边太冷了。好久好久不见小哲,我们该好好谈谈。你们妈妈迁葬的事,我们还需要商量一下。”
她点到题上来了,我和琴妹踩着雪地顺从地跟着她进房,跺掉脚上的雪,关上了小木门,又穿过卧室回到客堂间坐到火前。
炉架上的一只水壶的水开了,嗤嗤冒着热气。芸姨母给我和琴妹一人递了一杯热茶过来。
香片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我啜着茶,想等芸姨母先谈些什么。
记得十二年前来罗镇到芸姨母这竹林里埋葬妈妈骨灰时,芸姨母是那样地热情支持。但是,前些时,当我提出要替妈妈迁墓的主张时,写信征求她的意见,芸姨母却大动肝火了。她表示坚决反对,给我写了一封火冒三丈的挂号信,信上说:“……我在此与竹林中汝母做伴,瞬忽十二年矣!私衷早已决定:如一旦我离开人间,则也将埋葬于竹林之中,继续与汝母为邻。如今汝自作主张要为汝母迁葬,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我皆不能同意。汝之来信,使我想起无数逝去之往事。许多情况,汝等当时年幼,并不一定了解。人复杂,人与人之间关系也复杂。孰是孰非,现在已无须辨明或弄清,但处理问题,必须既照顾生者感情,也要照顾死者感情,不宜有所厚薄。对迁葬一事,我态度就是如此,望能予以尊重。……”
上个月,我又给她写了信再次商量给妈妈迁葬的事。她回了封信,仍旧反对,坚持她原来的意见,只是措辞比较和缓了一些。
唉,芸姨母啊芸姨母,亏您还是钻研历史、教授历史的呢!您怎么会突然在这件事上变得如此固执?
我决定给妈妈迁葬,是事先深思熟虑过又同琴妹商量过的。要给妈妈迁葬,我是怀着一种向妈妈抱歉还债的态度来做的。谁能想到别人竟不能理解。
我给珍妹写信,满以为她准会同意的,想不到,她竟古怪到不复我一个字。我一连先后写了三封信,第三封是挂号信,她也不复。我只好决定,不再征求她的同意了。好在,我觉得这些年来她虽对我冷漠,为母亲的事她是不会反对的。
我又给琴妹写信,提出了我的真实心情和愿望。琴妹倒是十分通情达理,来信说:“如果你认为这样好的话,我就同意。但请事先征求一下珍姐的意见,也要征求一下芸姨母的意见。……”我写信告诉她:我写过三封信到北京,珍妹始终不答复我,希望她再约珍妹商量商量看。不久,她复信来了,说她“写了信给珍姐,珍姐也不复我的信”。又告诉我:“芸姨母思想也不通。”
唉,谁知我会在珍妹和芸姨母两处都碰了钉子呢!要办成一件事哪怕在主观动机上是一件好事,怎么也会这么难!
我要给妈妈迁葬的事,是坚决的。我不愿在心头压着的沉重包袱继续背下去。经历过十年内乱,对人生,对许多方面,我都有了一些新的解悟,尤其对封建主义思想的危害我深恶痛绝,对那种由于封建观念所造成的我对妈妈和宗汉好伯的偏激和不公,我需要自己来纠正。我通过写信,将自己的心胸剖析在琴妹的面前,求得她的支持。我的意思是:珍妹如果不闻不问,只好由她去了。芸姨母历来是属于那种比较通情达理的长辈,她思想不通,我和琴妹可以联合起来说服她。
琴妹在收到我的信后,也写过信给芸姨母,没想到,芸姨母在复她一封短信时,也表示反对。琴妹又给她写了第二封信,她竟还是坚持己见。
所以,我决定利用旅游假之便来到上海,会同琴妹一起到罗镇,准备说服芸姨母,将迁葬妈妈骨灰的事办成功。临离开S省之前,我给珍妹又写了一封航空信。我告诉她:“一直未收到你的复信,我和琴妹就做主了!我大后天就启程到上海去罗镇了。……”
其实,对于葬坟立碑这种事,从改革陈规陋习角度、改革丧葬角度来说,我是很想得开的。我很欣赏那些将骨灰撒向长江、黄河或撒在祖国大地上的为殡葬开新风的先行者们。但是,我也不认为应当像“文革”中那样,摧毁一切坟墓。只要不是搞封建迷信,只要不是过分铺张浪费,一方面实行殡葬改革,一方面应当允许人民对这件事有自己的选择。为什么在生活上连这点应当给予的自由都要取缔,要用强制来代替呢?对设立烈士陵园,对何香凝死后要同廖仲恺合葬的愿望,对宋庆龄要将李姐葬在身边埋在祖茔里的愿望给予满足,我觉得未始没有意义。因此,对公墓地在“文革”中取缔了迟迟不能恢复,我并不认为正常。为什么名人、伟人可以修墓而普通人就连葬身之地的公墓也可以完全没有呢?设立公墓,使愿意埋葬的死者能有一小块碑地供生者吊唁又有何不可?……
所以,当知道苏州凤凰山有公墓可以购地建墓以后,我就有了迁葬妈妈骨灰的愿望。妈妈早年在苏州上过学,对苏州有感情。她常说那里是她的“第二故乡”。凤凰山风景秀丽,让妈妈在天光山色中与宗汉好伯长眠在一起岂不是好?
我是带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同琴妹一起来到罗镇芸姨母处的。怕说不服她,怕她哭哭啼啼。我又不愿意过于违背她的意愿使她伤心。她虽然通情达理,有时也会有老处女的固执脾气。倘若她坚决不让妈妈迁葬,又怎么办才好?……
罗镇不是我的故乡,但埋葬着妈妈的骨灰。来到这里,我心头布满乡情,缕缕绵绵,柔如水,缠似胶,难以排遣,夹杂着芸姨母的反对迁葬的烦恼,以及珍妹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的烦恼。我真是感到心上也像这彤云密布的下雪天一样,沉重压抑得很。
现在,芸姨母点到题上了!我期待着她能不使我们为难,顺利地完成给妈妈迁葬的事情。
但是,芸姨母好像并没有立刻就谈的愿望。她也啜着茶,说:“以前‘文革’那些年,是乱,搞得人难以团聚。近来这几年,是忙,又使人们难以团聚。你们的阿珍是个大忙人!她要是这次能来,你们做哥哥的和妹妹的也就可以团聚一番了。我知道,小哲你和阿珍是许多年不见面了呀!”
我只好耐性听着她一口一声“小哲”。尽管我年已六十,在芸姨母的眼里总还是小辈。趁她话音一落,我立起身来,将我和叶珊特地买了带给芸姨母的两斤阿胶从提包里拿了出来,又将琴妹给芸姨母带的吃食和我在上海买的几瓶莼菜也拿了出来,说:“芸姨母,一点点心意,叶珊和我带给您的。这是琴妹和郑律带给您的。您看,我还记得您年轻时爱吃瓶装的莼菜呢!这次特地给您带了几瓶。……”
芸姨母显得高兴,晚辈对她的尊敬与惦念使她感到欣慰。她嘴里说:“你们何必带东西……”从她眼里,我看得出她是高兴的。特别对那几瓶莼菜,那会使她想起不少年轻时的往事吧?
她说:“我该去办中饭你们吃了。昨天我就准备着你们来,一只水晶蹄已经烧熟冻好,红烧鲫鱼也是冻了给你们吃的。但另外,至少得有两个热炒、一个热汤要现去做呀!晚上,我还要给炳根办点喝酒的菜呢。一会儿,有熟人给我送河虾和猪心、猪肚来。现在,我炒菜去。”说着,她就从客堂间开了玻璃门到天井里用塑料玻璃瓦盖成的小厨房里去了。
我心里纳闷,对琴妹说:“芸姨母情绪倒不错,但我们什么时候同她谈呢?她刚才在后院里说,你妈妈迁葬的事我们需要商量一下,我还以为她马上进来就要谈呢,怎么没有下文了?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了!”
琴妹轻声说:“注意到没有?她先一会儿说要商量一下,在这话之前又说好久好久不见了,我们也该谈谈了。这说明谈妈妈迁葬的事之前,她想同我们先叙叙这几年的别情呢。你同她十二年不见,也该多谈几句话。等同她老人家谈得融洽了,她心情舒畅了,回头再谈妈妈迁葬的事不是更好吗?”
我觉得琴妹说得有理,不由得连连点头。厨房油锅里爆葱的香味和“刺啦”的响声一起传来,引人食欲,我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
忽听门上“乒乒”敲响,我正要起身去天井里开门,见芸姨母已经抢在前头出去了。
我想:难道炳根他们提前来了?从客堂间的玻璃门窗里望出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黑呢大衣的老年人,戴顶黑呢干部帽,像个老知识分子模样,脸上有股清秀书生气,手提一个天蓝色塑料菜篮,不知在同芸姨母讲些什么。他满面笑容。芸姨母也满面笑容,接过菜篮,好像是在谢他。这人客气地点头辞别转身走了,芸姨母关门之前,伸出身去朝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了句:“谢谢你!慢慢走!”然后,“嘭”地关上门,提着菜篮回身进屋来。
琴妹问:“芸姨母,谁呀?”
芸姨母笑笑,说:“一个熟人,给我送河虾来了!还有猪心和猪舌,猪肚没买到。你们看,这样的下雪天,集市上的河虾还活蹦活跳的,多么新鲜!以前,这样的虾是少见的。”她用手抓一把河虾给我们看。河虾只只都有小指粗,一寸多长,张须弹尾,碧青发黑透明透亮,十分可爱。
我夸了一声:“这虾真好!”
芸姨母对我说:“你帮着给我用剪刀将虾须剪剪吧。再给我洗净,好下锅炒。”对琴妹说:“阿琴,你洗猪心和猪舌,好不好?”
我接过塑料菜篮,将河虾抓在芸姨母递给我的一只小脸盆里,又接过了她递给我的剪刀。琴妹已经将猪心和猪舌接过去了。
芸姨母带几分炫耀地说:“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文革’时完全不同了。那时,谁敢跟谁来往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大家都重人情了。因为我经常去镇中心的花园里练气功打太极拳,结识了不少老年朋友。大家一起练身体、谈心,互相生活上也常有个照顾。比如刚才这老头吧,原先是邮政总局的高级职员,离休后回到家乡罗镇来养老的。……”说到这里,她转身又忙着到厨房里炒菜去了,似乎咽下了什么话没有讲完。
芸姨母确实比十二年前我见到她时开朗多了,大有恢复了青春的感觉,甚至比从前我在上学时代见到她时也有不同,那时的她似乎也没有现在开朗。是经过了十年内乱这场劫难从而使她对今天的生活感到更美好了还是怎么呢?
我用剪刀剪着虾须,鼻子里闻着芸姨母的炒菜香,耳朵里听着琴妹在用自来水冲洗猪心和猪舌的“哗哗”声,头脑里不觉遐想起来。
从门窗玻璃里张望出去,天空苍白发灰,仍有再下雪的意思。我忽然想起,当我在上海上初中时的那年冬季,也是常多这样阴沉寒冷的日子。那时候,我在芸姨母教历史的养正中学里读书,常见到芸姨母。她对我那么好,有一次对我说:“你知道养正中学这‘养正’两个字的意思吗?”我摇摇头。她说:“养天地正气的意思嘛!”说着,就将一本文天祥的《正气歌》递到我手里,说:“这不太长,你该背熟!”我就是这样,接触并背熟了《正气歌》的。
那时节,芸姨母间或也到爸爸和我的住处来,帮我们收拾收拾房间,给我们料理料理家务,有时陪爸爸谈谈,好像谈得很高兴。但后来,她却突然不来了,而且,我又第三次转了学。……
注释:
[1]绞脸——是少女和妇女修脸的传统手法,年轻姑娘为了美容,用细线把脸上的绒毛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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