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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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地回过头来,看到陈鑫虹穿一套秋天许多年轻人常穿的那种灰法兰绒夹袍,瑟瑟的秋风吹得他的头发飘飘的,我高兴得喊了起来:“原来是你啊!你好吗?”

    我们快活得几乎要拥抱,我马上邀他在石凳上坐下,两人畅谈起别后的种种事来了。我终于忍不住毫无隐讳地将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他。

    原来他和俞伯祈仍在宗汉好伯做过校长的大沽中学里上学。他们的情况几乎同早先没有什么变化。听说了我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的种种坎坷遭遇后,鑫虹表现得非常同情。

    鑫虹用热情的语调说:“唉,颖哲,你早该来找我们了!我们后来根本不知你转来转去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又搬了家!你心里苦闷,有了我们这两个好朋友,定会变得高兴的!”又说,“张校长是个好人,你不应该对他有坏的看法。你知道不?”他问我,“日本人会同租界当局要抓张校长,他才逃离上海去内地的。他走后,油印机我们也没法用了。现在,仍旧靠用手写,我和伯祈每一两个月总要散一次传单,不散传单就去‘画墙壁’!”

    我听不懂,问:“什么‘画墙壁’?”

    鑫虹笑了:“带上粉笔,晚上跑到僻静处,在墙上写抗日标语。够劲极了!”

    我十分兴奋,遇到了鑫虹真是好呀!孤岛在日寇和汉奸造成的低气压下,近乎亡国奴的生活,加上家庭中的纠葛,使我简直难以忍受,常有一种胸襟里要爆炸的情绪。现在,遇到了鑫虹,又可以和他与伯祈一起干点抗日的事了。我需要这种刺激,这能满足我的爱国要求,这种有意义的事我愿意做。

    我马上说:“鑫虹,我再同你们一起干。现在,我在妈妈那里,自己也有单独一间房,要写传单到我那里写!”

    陈鑫虹豪爽地说:“好,我们一起干!明天,我就告诉伯祈。”说着,他俏皮地笑笑,“你知道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这儿我可是第一次来呢!”

    我立刻会意地笑了,说:“这还不明白?让我搜查,你身上一定有传单!”

    他打着哈哈,说:“搜查你是搜查不到的。告诉你,传单早放在西边夹竹桃树丛里了。过一会儿,我们把它撒了就走!”

    我说:“好!”

    我忽然感到兴致勃勃了。我想:一个人如果只钻进个人烦恼的牛角尖里,是无法自拔的;如果把心胸扩大到国家民族的大事上去,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那天傍晚遇到陈鑫虹,是我长久以来最高兴的一天。我们挽着臂膀在撒掉传单后走出外滩公园,走在南京路上唱着歌:

    轰轰轰,哈哈哈哈轰!

    我们是开路的先锋!

    轰轰轰,哈哈哈哈轰!

    我们是开路的先锋!……

    啊,已经逝去了的峥嵘少年时代呀,难以忘怀的少年时代的不平凡岁月呀!……

    假如人对所有的事都永志不忘,是无法生活下去的。我但愿留在记忆中的都是那些意味深长使我激励奋发的事,不是那些使我伤心难过的事。……

    注释:

    [1]油氽果肉:上海人将油炸花生叫作油汆果肉。

    [2]拖油瓶:江南、上海一带的人对随母改嫁的男人家来的孩子叫作“拖油瓶”。

    十一、莫道无情

    在S省多年,再没有尝过江南风味的菜肴。现在来到罗镇,吃上了芸姨母亲手烹炒的河虾、猪心,还有特殊风味的水晶蹄、冷冻的红烧鲫鱼,感到菜味是如此香甜,连带着不禁想到了妈妈过去亲手制作的菜肴。当年,珍妹和琴妹都爱吃妈妈做的红烧鱼,不论是黄花鱼、鲫鱼还是白鲫,都烧得红通通、油亮亮的,也都带甜味。她俩都爱用鱼汤泡饭,大口大口地用匙舀着吃……

    我是个平时从不喝酒的人,既无嗜好更无酒量。今天因为心里有着感慨,很想喝上几口。品尝着鲜美的河虾,红玛瑙似的葡萄酒几口落肚,立即脸上发烧,嘴里苦涩。听着芸姨母、珍妹和琴妹叽叽喳喳亲切地谈心,东一句西一句的,芸姨母说得最多,所说不外是这些年别后的片断经历,间或也谈到这两年来罗镇的变化。……

    我打量着珍妹,想在她的脸上寻找笑容,寻找和解的迹象。先一会儿,刚看到她时觉得她老了,现在越看越觉得她不老,不但不老,简直是意外地年轻。五十多岁的人,竟还是这样头发乌黑、姿韵翩翩,实在少见。她穿着入时,脱掉了风衣,里面是件翻领的藏青呢大衣,款式新颖,质料和做工都好,合身贴体,估计是出国穿的衣服。现在,脱去了大衣,她穿的是一套细毛呢的棕色女式西装,里边一件米色羊毛衫,细黑的格子衬衫和一条天蓝羊毛镶金边围巾衬得她气度不凡。她的烫发细心修剪过,显得颇有风韵。从她的眉眼神态间,从她望着芸姨母的专心表情中,我依稀又找到了她儿时和学生时代的倩影。我们年少时到底是在一起度过许多难忘的时日,那时尽管互相损伤过对方的感情,但也曾留下种种美好的记忆。……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寇进入了公共租界,侵占了早已成了“孤岛”的上海,我还记得,那天清晨四点多,在家里听到黄浦江上炮声隆隆的情景。

    日本突然发动珍珠港事件向英美两国宣战,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英国炮舰“彼德烈尔”号被日本海军击沉,美国炮舰“威克”号升起了白旗投降。从炮声震响开始,我和妈妈带着珍妹和琴妹担惊受怕地坐到天明。第二天早上,细雨蒙蒙,天阴沉沉,我拿起书包要去上学,妈妈说:“别去了!今天说不定街上很不安宁呢?”

    我说:“不要紧,我要去上课,也想上街看看,打听打听消息!”

    妈妈千叮嘱万叮嘱才放我走。我刚要出门,没料到陈鑫虹突然来了。这一向,鑫虹常同俞伯祈来我家里。我们有时一起做功课,有时关上门写传单。妈妈还记得以前那个晚上我们三个来找“张校长”的事。她对鑫虹和伯祈的印象都很好,对我们的事她心里支持,只是总不断叮嘱我们要小心。我在弄堂口碰到鑫虹涨着脸喘着气跑过来,一见我面就说:“听说‘萝卜头’[1]要进租界了!今晨天没亮黄浦江里打沉了英国军舰,这下我们真正要过亡国奴的生活了!”

    我心头一阵酸楚,脱口说:“不自由,毋宁死!他来他的,我们继续抗日!”

    鑫虹问我:“你到哪里去?”

    我说:“上街看看,不知今天学校上还不上课?”

    我们两人一同跑上街去,见街上乱纷纷的,人们都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为时局担心。电车、公共汽车停驶了,店家有的也上了排门打烊。一片萧条景象。

    我们两人决定不去学校了。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人家谈天。接近外滩,看见街头已经出现了“上海方面大日本陆海军最高指挥官”的中文安民布告。许多人在围观。我们从人堆里略略看了一眼,又继续走。到了外滩,见一辆日本军用卡车驶来,车上装满了报纸,一些日本兵拿了报纸正在散发给过往行人。

    陈鑫虹上去,拾起一份扔在地上的报纸。我凑上去一看,是日寇和汉奸办的《新申报》,上边刊登的就是先一会儿看过的“布告”,内容是说:日军要进驻公共租界,“确保租界治安”。鑫虹将报纸朝地上一扔,踢了一脚,拽拽我说:“我真恨不得马上离开上海!……”

    我心里也萌发了与他相同的念头。我叹口气说:“唉,是呀,要是能离开孤岛就好了。但是,能到哪里去呢?……”

    鑫虹没有说话,忽然他那张忠厚而智慧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说:“回去吧!我不愿意看到日本鬼子耀武扬威在我面前走!如果现在我有一颗炸弹,我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们吃!……”

    我们一起没精打采地走回来。到了我家,将一路看到听到的情况详详细细都告诉了妈妈。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以后的日子要更艰难了。……”就不再说什么,然后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打毛线,一针,一针,又一针。

    琴妹在翻看一些小画书,看得很专心。珍妹尖着耳朵听我们谈话。她望着我们的那种专注神情,跟今天在这饭桌上望着芸姨母、听芸姨母讲话时的表情十分相似。……

    珍妹问:“鑫虹哥,鬼子兵什么样子?”

    鑫虹是很喜欢珍妹和琴妹的,他跟珍妹开玩笑,说:“什么样子?红眉毛、绿眼睛、猪鼻子、狗耳朵、猪嘴巴……”

    珍妹摇头:“哪像人呀?”

    鑫虹哈哈一笑:“萝卜头本来不是人呀!”

    连心情很坏的妈妈听了,都苦笑了……

    唉,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呀!珍妹当年叫“鑫虹哥”的语声,好像还残留在我耳边。那时,也没料到后来鑫虹和珍妹竟会相爱并且成了夫妇。

    鑫虹在上海读完高中,到过苏北,回上海又读了C大学。这段时间,经历了抗战和胜利,又转入解放战争。只要在上海他总是常来我们家。俞伯祈起初也常来,后来父亲去世,家境困难,随母亲离开上海回了浙江,就断了讯息,再也不知他的下落了。鑫虹在C大学时,我在F大学,珍妹和琴妹是在光明女中和附小。解放战争时期,学潮如火,鑫虹是C大学学生自治会的领导成员,我们常在一些集会上和游行时见面。他同珍妹从建立友谊到秘密建立爱情,就是在那个阶段开始的。只是我当时总把珍妹当小女孩看,不注意罢了。

    后来,鑫虹去苏北解放区,并且参了军。当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他随军进了上海。他来家里找到我们时,穿的是黄色粗布军装,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臂章。我同他一见面,高兴得热烈拥抱。妈妈和珍妹都含着泪看着我们的重逢,琴妹高兴得将鑫虹的军帽从头上摘下来抛向天空,大叫:“乌拉!乌拉!”

    ……

    “你怎么老是独自喝闷酒呀?”芸姨母突然问我。她随手夹了一块肥肥的带皮的蹄放在我的碟子里。

    琴妹惊叫:“嗬!太肥了!小哲哥该少吃点肥肉,多吃点纤维素的东西。现在,国际营养学界已将纤维素列为继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维生素、矿物质等之后的第七种营养素了!”

    珍妹不以为然,笑着说:“不要紧,我才不管呢!要都听你们医生的话,只好什么也不吃。医药界一会儿说胆固醇高不好,一会儿说胆固醇高可以防癌;一会儿说蛋黄不能吃,一会儿说吃了蛋黄能增强记忆。我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管那一套!”

    我笑着说:“怪不得你年轻不老呢,我照你的主张办。”夹起连皮的肥肉蘸上酱油一口塞进嘴里。

    芸姨母说:“小哲小时候爱吃蹄,这我记得的。可是你——”她对着珍妹,“不但不要吃肉,偏食得厉害,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琴妹打趣说:“她这样,我就有了福气,我什么都吃,妈妈盛到她碗里的菜,除了红烧鱼,她总是夹到我碗里偷偷说:‘帮帮忙!’‘帮帮忙!’”

    她们谈得热闹而有趣。

    我不禁想起刚建国时,珍妹和鑫虹热恋的那个阶段的情景来了……

    鑫虹常从部队在江湾的驻地来家里吃饭。妈妈办了菜,珍妹和琴妹同鑫虹也总是这样在饭桌上谈得热热闹闹。妈妈和我已经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当时,珍妹正是青春烂漫、前途似锦的大学生。她从小在我感觉上有点骄傲和早熟。她不爱跟我这个哥哥玩,听妈妈或芸姨母讲故事时不但专心,还喜欢问许多小孩子不大会问的怪问题,比如:狼外婆装成外婆为什么没被看出来?人为什么要死?死了又怎么样?什么是妖怪?……在她同鑫虹热恋的阶段里,她却朝气浓郁,特别开朗活泼,脸上常挂笑容,平时总听得见她的笑声和歌声。……

    今天,在阔别多年之后又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笑声,我不禁深深怀念起鑫虹来了。鑫虹呀,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妹夫!那么一个虎虎有生气的热血青年,那么一个奋发有为的军队政治工作者,谁能想到竟在还不满三十岁,同珍妹刚结婚不久,会在战火中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冰天雪地之中了呢?

    我心里有点哀伤。哀伤掺和着对妈妈的悼念和对鑫虹的怀念,使我身上发热,头脑有点晕眩。我不愿在珍妹面前表露这些,只是静静端起了酒杯,又啜了一口鲜红可口的葡萄酒。

    琴妹在将自己的情况介绍给她的珍姐听:“……珍姐,你知道,十年内乱过去了,现在成了一个人人都希冀着年轻的时代。老人来找我,演员们来找我,容貌有缺陷的年轻人也找我。我干的这一行整形外科,有一阵子被认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被迫取消。从此我整整当了好多年的外科医生。真是胡说八道!抗美援朝时,敌人用了凝固汽油弹,烧伤我们多少人,那时如果有一批懂得整形术的外科医生为我们的伤员整容,该有多么好!这两年,在中越边界自卫反击战中负伤的官兵,也有需要整形的,我就出过力。连外国人也找上门来,说我们收价低、手术好。……”

    也许是琴妹谈到了抗美援朝,谈到了凝固汽油弹,触动了珍妹埋葬在记忆底层的旧事,我突然感到珍妹脸上的笑容和光彩消失了。她一定想起了鑫虹,翻动了埋葬在她心底的沉重的一页。

    啊!鑫虹那年在朝鲜战场上牺牲在冰天雪地中的详情已经无人知晓。我们仅仅听说,在博川附近,他们的部队同武装到牙齿的敌人进行了十分惨烈的战斗。敌人的飞机、大炮狂轰滥炸,将我方构筑的工事不断夷平。一夜反复拉锯,双方伤亡惨重。作为一个年轻的营教导员鑫虹,他从军部被派到营里新履任不久。在战斗中他负了重伤。他的一个战友,是师部派往营里了解战况的作战参谋,当时派人背鑫虹下撤,鑫虹不让。后来,敌人一排排炮火轰鸣,敌机大量投掷凝固汽油弹,这个战友负了重伤被抢救下来运到后方。鑫虹可能就是在炮火和炸弹掀起的烈焰中献身的。

    鑫虹是英雄,道道地地不折不扣的英雄。英雄的死未必都像电影和小说中写的那样悲壮感人,不错,鑫虹的死是壮烈的,但也是平淡无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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