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街-“解放”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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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认定丽贝·格林是出生和受洗时就被叫作伊丽莎白了。否则的话,丽贝又能是哪个名字的简称呢?在她长大的那些年月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王室保姆克劳菲的日记。日记写的是大不列颠的两位小公主,分别叫作丽丽贝和玛格丽特·罗丝。年幼的玛格丽特公主没法说出姐姐的名字的正确读音,所以就简称她为“丽丽贝”。这些宫廷逸闻听上去很讨喜,于是人们就认为丽贝肯定也是一样。像伊丽莎白这么个又长又难读的名字,小孩子说的时候舌头就是拐不过弯来。不过,这昵称难道不是挺甜美的吗?

    等过了一段时间,丽贝根本就懒得去解释自己名字的来源了。告诉别人她原本的名字丽贝缇的意思是解放,那样说上一通实在是太复杂了。丽贝缇听上去就是那个高端百货店的名字嘛,或者让人想起那种可以让上身保暖,同时还能让胸部显得平一点的滑稽的小紧身胸衣,或者还会让人联想到费城的自由钟什么的。总而言之,说丽贝是伊丽莎白的简称可以省好多事。

    而且,这也并不能说是背叛了父母对她寄予的梦想——丽贝成长的那些年头,爸妈在家中几乎从不谈别的什么话题,除了自由和解放。餐厅墙上的相框装裱的是美国《独立宣言》的影印件。从丽贝开始有记忆起,她的房门背面就粘着一张硬卡纸,上面贴着法国国歌的歌词。她家墙壁上到处挂着从潘恩的《人权宣言》或者英国大宪章里面摘抄的文字片段。

    其他家庭的孩子们记得,在战争期间,大人们讨论的都是伦敦大空袭、闪击战、灯火管制、莫里森防空掩体、为了胜利而挖地道,以及说话不小心如何会导致生命的代价。但在栗树街丽贝的家里,爸妈提到的总是平等和自由、西班牙内战,还有出于良知拒服兵役者之类的事情。

    丽贝的奶奶说过,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必须有晾干了的舒服的贴身内衣穿,睡觉的被褥也绝不能潮湿。另一位老奶奶,也就是外婆则指出,人生首要的两大关注点就是要有干净的袜子换,要有规律的饮食。丽贝知道老太太们的看法不可能是正确的,因为爸爸和妈妈都认为,最关键的是要参加那些集会,亮出那些标语来维护人们的权利。

    在战争期间,甚至是战后,总是有难民寄居在家里。那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在原来的地方都享受不到自由。丽贝明白,这肯定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尤其是那时家里的浴室总是塞满了失去自由的人,她不得不与来自从未听闻过的遥远地方的女孩子或妇女分享自己的卧室。那些地方的状况显然不妙。

    丽贝非常聪明,学习也很勤奋。詹金斯小姐告诉爸妈说,你家女儿可以升学读高中,毫无疑问能在文法学校得到一个学位。父母为此而感到高兴,但同时却又担忧起来,因为学校太远了,每天去一趟就要乘两趟公交车。

    “很多孩子都这样做的。”丽贝说道,害怕父母就因为担心她每次搭两趟公交车便放弃了她继续受教育的机会。

    “她要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而高中就是关键。”詹金斯小姐动员道。有那么多的父母在他们的孩子获得了此生仅有的一次机会的时候却表示反对,实在令她惊愕不已。理由总是有的,比如说校服的费用太贵,或者担心自家要进入一个不同的社会阶层。她对格林一家感到惊讶,因为通常而言,那两口子是目光超前的开明人士,但因为上高中,要让他们的女儿坐车跨越并不算多夸张的那么一段行程,夫妻俩却感到惴惴不安,如同神经过敏的鸡妈妈,真是太奇怪了!在所有的人当中,他们当然应该是能最清楚地意识到孩子可以从良好教育中得到多大自由的那类人。老天在上,他们应该也能给予一个十二岁的聪明孩子充分的自由权,让她去搭公交车的。

    但话说回来,丽贝在家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詹金斯小姐是不知道的。出于对父母的孝顺和忠实,丽贝也不会向老师透露什么。

    因为父母在她到家之前都非常不安,所以她放学后根本不去同学家串门。如果要去解释这个,那无疑是相当困难的。一般来说,更省事的选择就是待在家里。她固然可以邀请同学来家里玩,但自己又不能接受别人好客的盛情去同学家,那就难免显得奇怪了,所以她在学校少有主动呼朋唤友的姿态。当然了,这也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专注于学习,但多少显得有点孤单落寞。如果没有知心好友能隔三岔五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傻笑一番,对这人世间的各种历险表示一下快乐或感同身受的共鸣,那在学校无论拿到多高的分数也没多大乐趣。

    不过,去了文法学校之后,一切又不同了。丽贝遇上了又一位很出色的老师,她跟詹金斯小姐一样和蔼可亲。这一回,是一位名叫威尔逊夫人的女士。她一直关注着丽贝的成长,确保她成为学校辩论队的一员,确保她有机会去参加学校的运动赛事。

    “他们烦什么,以为你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不测吗?”有一次,威尔逊夫人厉声说道,情绪显得愤激和恼火,“你可已经十五岁了。”

    丽贝垂下了头。

    “我想,那只是他们的惯常对我表示关心的做法罢了。”她小声地说道。

    “要对别人表示你多关心他们的话,那最好的做法就是给他们一些自由。”威尔逊夫人语气强硬。

    丽贝无言以对。老师立刻对此感到了羞愧。

    “我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也许我是嫉妒吧。我到家之前,可不会有人叮嘱我在路上要小心什么的。”

    但丽贝知道实际上并非如此。威尔逊夫人其实是觉得她的父母简直如同监狱看守一样愚蠢地压制着孩子。有时候,丽贝也这样认为,但她不愿意别人对她的爸妈也有如此看法。他们毕竟是她的父母,她能看出他们是多么爱她,又是如何为她操心。她清楚他们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为她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爸爸是如何在她膝盖擦伤后给她涂碘酒药水的;冬天她还赖在被窝里时,妈妈是如何给她端来热可可饮料的;跟他们说起学校里的奇闻逸事时,父母又是如何耐心倾听的;身为律师所小职员的爸爸是如何经年累月地长时间工作来养家糊口的;妈妈又是如何接些打字和给别人抄录账目的零活回来做,以此补贴家用的。而丽贝自己呢?家里很多的开支是因为她,她的鞋子总是动不动就磨破了,学校里时不时组织去各种地方活动,当然还有零花钱的开销。父母对她呵护有加,她也同样程度地护着他们。更何况,她爱他们。

    学期过半后,学校安排野营,所有十六岁的同年级学生都打算参加,但丽贝的父母却不同意女儿去。不行,真的,他们可受不了这个,整个周末都提心吊胆,想着她是不是安然无恙,有没有失足掉进漩涡湍急的小河,会不会有哪个粗野的男生强行非礼她,大巴包车的司机会不会醉驾,领队的老师会不会失职。

    丽贝没有经过多么艰难的抗争就屈服了。那天晚上,她在花园的凉棚里闷闷不乐地望向西边——其他同学都去了那里,在大巴车上一路开心地放声高唱。几滴自怜自艾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擦去眼泪时,她看到一只鸽子在花园边上挣扎着想飞起来,但那小东西失败了。它的一只翅膀折断了,圆圆的眼睛看上去满是不安,咕咕的叫声听起来全无信心。丽贝把鸽子裹在羊毛开衫中带进了家门。她看着随后发生的那一幕场景,感觉自己仿佛并不在场,而是一个置身于外的旁观者。一家三口抚慰鸽子安静下来,把它放进一只装了刨花木屑的纸盒里。爸爸给那只折断了的翅膀做了个很精巧的小夹板。妈妈在一旁帮忙,这样他们才能在那断翅上把夹板安装好。他们给鸟儿拿来了面包和牛奶,还有一些玉米片。为防止它乱跑,他们在盒子上放了个硬纸板盖子,盖子上还扎出好些透气孔。鸽子那含混的、有节奏的咕咕声,现在听来远远没有那么惊惶、焦躁了,丽贝心想。然后她看到妈妈伸手拿出了一只钱包。

    “丽贝,去给它买点儿鸟食回来。我们知道,鸟儿都喜欢吃那些种子的。”

    他们是如此善良大方,你怎么可能不爱他们呢?难道就因为没让你参加学校的露营,你就说他们不好?

    连着好多天,她都会摸摸鸽子的头,一边欣赏那美丽的羽毛。以前,她还从没有这么近地观察过一只鸽子。它两边翅膀的拐肘处都有一道漂亮的白色纹路,小小的鸟喙接近橙色。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大大的胸脯越来越少颤抖了,那里是一片紫褐色的羽毛,下部呈奶灰色。

    “可爱的小柯伦巴。”她对着鸽子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呢喃。

    “你为什么叫它柯伦巴?”父亲感到不解。

    “我想这是拉丁语,不管是野鸽子家鸽都叫这个。”她解释说。

    爸爸毫不掩饰脸上夸赞的表情。“想想看,我的宝贝闺女竟然知道一些东西的拉丁名字!”他高兴地说道,“不过,我不得不告诉你,时候差不多了,该放柯伦巴走了。”

    “放它走?”丽贝几乎无法相信。这只咕咕低语的鸟儿陪伴她克服了期中这次失望的经历,让她回到学校时没有那么难受。毕竟,父母剥夺了她参加一趟快乐旅程的机会。而现在,他们又要把鸟放走。

    “丽贝,你总不能嘴上谈论着自由什么的,一转头却不肯让一个野生动物自由地飞翔吧?”爸爸劝导她。

    “口头上宣扬一件事,但实际做的却是另一码事,这样言行不一是不对的。”妈妈说道。

    他们出去,走进那小小的屋后花园,站在她之前发现柯伦巴的凉棚附近,一起看着那鸟儿展翅升空,飞远了。丽贝仰头望向天空深处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相较于那类只是去学习了解事物然后便顺势接受的人群,她感到自己是加入了另一个人群——他们理解这世间的人与事。

    她知道,父母永远也不会让她自由行事,因为他们根本没意识到,她是一个囚徒。她看着他们,在傍晚的阳光里,他们把双手遮挡在眼睛上方,继续向远处的天空眺望。善心地帮助一只鸟儿重返自然,他们感到欣慰;战争刚结束时,他们为那些流离失所的欧洲难民提供庇护,也是同样的快乐和满足;给栖身于桥洞里的老流浪汉拿去热茶时,他们也是这样快乐,而邻居们只是不痛不痒地念叨两句,说流浪汉们也有自己的权益,应该得到照顾,应该洗洗澡、整理好个人仪表,应该受到关注。他们反对猎狐,虽然这个立场不受公众待见,他们也一样快慰。他们给王室写信,抗议这些显贵在其领地上搞打猎派对,或者致信电影明星反对穿皮草,这也让他们得到同样的愉悦。当丽贝的父母提着标语横幅从抗议游行集会,从委员小组讨论会,从为各种事业募集资金的活动上回到家,虽然又冷又疲惫,但他们看上去总是快乐的。所有那些都是正义之举,是好事。然而,对女儿想得到自由的愿望,他们却视而不见。

    于是,在这个突然意识到长大成人的瞬间,丽贝决定自己去争取她的个人自由。她主动挽起父母的胳膊,回到屋内。

    “我还真想不出,柯伦巴以后会吃什么当下午茶?”她以开朗豁达的语气说道,“今天晚上,没有人再会给它一盘鸟粮了。”

    父母看上去挺满意的,他们此前似乎还担忧她会小题大做。

    “管它呢。我反正是要给你们准备茶点的——我要做个豆子吐司,”丽贝说道,“烤面包片边上的脆皮我会切得干干净净。”

    “谁家能有这么好的闺女呢!”妈妈说道,一边用胳膊夹紧了丽贝的手臂。

    丽贝感到一阵内疚感向她袭来。妈妈还根本不知道,大约二十秒之前,她已经长大了,而从此以后,一切都将不复从前。

    在学校里的她也变了。课后,她与其他男女同学打成一片,开始了解他们,与他们相谈甚欢。她回家的时间推迟了,经常搭乘更晚的公交车。她逐渐变得意志强硬,走进家门时总是开开心心,坦然面对父母的责备、恼怒或关切。他们为她感到坐卧不宁,而她总是保持镇静。尽管也有歉意和遗憾,但这个长大成人的新丽贝从未妥协暗示说要改变她的行为方式。在家的时候,她毫不抵触,很积极地帮父母做事,俨然是家庭和美场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最终打破了他们跟她之间的很多隔阂。她不声不响,安排自己申请报考的大学全都离家很远很远,入读之后便过上了住校生活,每周一次给家里写上一封通报校园八卦的长信,打上一通不超过三分钟的电话,每逢长假期或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家一趟。有时候,她还邀请朋友到家中小住。

    大学最后一年,她带了马丁回来见父母。

    “你确定就是他了?”妈妈问她。

    “我很希望如此。”丽贝回道。

    “你不会做什么吧……我的意思是说,你会非常……”

    “哦,不会的,另外,我也会的。”丽贝笑着说道,一边帮着妈妈擦干洗好的碗碟。马丁在外边谦恭有礼地跟她爸爸聊着天,谈着花园里的棚架。

    “可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妈妈没法完整地说出她的问题。

    “答案是肯定的。”丽贝捉弄了妈妈一下子,“是的,我非常确定,考虑要跟他结婚。”

    妈妈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受到了一点惊吓。看起来,令她高兴的是,丽贝没有承认说自己和马丁有性关系,公开同居了,但令她震惊的是,宝贝女儿竟然就快要嫁人,要开始有她自己的家了。

    “那好吧,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自由的,有权利做出自己的决定。”丽贝的妈妈说道,一边真心诚意地相信说的这一点并没错。她拥抱了自己的孩子,祝福女儿能得到世间全部的幸福。

    丽贝和马丁分别在伦敦的中小学找到了工作,还有了一套带花园露台的小公寓。马丁来自一个大家庭,有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他们家谁都不曾有过任何的私人空间或个人的时间。

    一开始,两人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他们并不彼此陪同着一起外出。丽贝很高兴,没人会问她下班回家的路上怎么要花那么久的时间,便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去泡泡图书馆,逛逛书店。马丁则逗留在学校,跟学生们踢足球玩。有时候,他也会跟体育老师去喝上一大杯啤酒。周六,他们一起去购物,把要洗的一袋子衣物送去洗衣店。每天早晨,两人认真地做清洁,花二十分钟将屋子收拾干净,让家里保持整洁有序。他们经常相互调侃地问对方,结婚和操持家务哪有什么难的,为什么人们要对此夸大其词、叫苦不迭?

    每隔一周的周日,他们会去各自的父母家轮流看看。丽贝的爸妈还是在参与各类请愿、游行之类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马丁的爹妈那里还是儿孙满堂、热闹的大家族生活。

    “不打算添一两个小宝贝,周日好带来跟我们耍耍?”马丁的母亲会这样说道。每两周一次,她都会盯着丽贝那平坦的肚子看一看,仿佛隔了十四天肚子就该鼓起来似的,但每次她都失望了。

    “随你们决定——要不要怀孕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不过,我们哪天才能当上外婆外公呢?”丽贝的妈妈会这样问。

    以后有的是时间。眼下有这么多事要做,有那么多孩子要教,图书馆里有那么多事项要筹划完成,书店里的儿童读书角也是,还有那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要去拜访,要召集饭局,要一起畅聊。

    直到快要三十岁时,丽贝才开始设想未来,设想有个生命,一半是她的一半是马丁的——那将是,理应如此,是个非常棒的孩子。于是她把避孕药给停了。她记得验孕结果出来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那天,她发现马丁有外遇。

    关于个人自由,各种不容置疑的文字陈述早已数不胜数。人们应该有他们各自的空间,自行做出人生的决定和选择。我们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囚徒。即使是受到婚姻誓言约束的人,一方也不应是另一方的囚徒。也许,马丁的出轨并非是动了真情的婚外恋,而更多是不小心越界,一时发昏,偶然的放纵,甚至只是逢场作戏。人们谈论过这个,一个人跟其他人有染,但这完全不至于让一个家庭彻底解体。

    她等了两三周才告诉他,他们要当爸爸妈妈了。

    “哦,见鬼。”这是马丁的反应。

    丽贝便知道了,那不只是一时发昏或逢场作戏,那是不折不扣的外遇,一场婚外恋。

    马丁解释说,他们原本并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和珍妮特开始交往时,他们并未打算来一场婚外恋的戏码。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否认也没有用,无法假装那关系不存在,无法否认他们之间巨大的吸引力。人活着只有一次——事实如此。人生不是排练。他和珍妮特不能错过彼此的幸福。

    丽贝怏怏不乐地点点头。

    “现在还是早期。我是说,怀孕这事,还没到太晚的时候——可以流产吧?”马丁迟疑地问道。

    “我不知道。”丽贝说完就走出了家门。

    她去了书店。店里在盘点存货。她主动帮忙,干到了晚上十点。回到家里,她看到马丁留下的一张字条:“我去珍妮特那里了。我觉得你回来之后不愿再看到我。”

    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天空中的星星,看了很久。这个周末,轮到他们去看望她父母,于是丽贝一个人去了。她告诉了爸妈自己怀孕的消息,老两口看上去非常开心。她没有对他们提到马丁的事。那么快乐的一个场面,泼凉水扫兴看似并不可取。

    随后的几周内,她一点一点地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婚变。她的语气总是那么实事求是。她永远也不会让他们知道,那些夜晚她是多么绝望,她又做过什么计划要杀掉珍妮特,还有那一连串的梦境:马丁回头了,她原谅了他的不忠,将那场外遇定义为一时的放纵。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在学校、图书馆,还是在书店——她感觉到,书店的詹宁斯先生已经明白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但他绝对是一位绅士,不会贸然对她提起这一话头。

    产检显示,肚子里实际上有两个宝贝。照料双胞胎婴儿无疑更困难。光靠学校里的那份薪水,她将无法对付,但又不能向马丁提要求,让他帮着抚养两个他不想要的孩子。她在图书馆应聘了一份工作,在书店也申请了一份。她据实以告。

    “我一直以为你跟你丈夫的婚姻很美满。”图书馆的女管理员说道,随即给丽贝安排了每周好几个小时的工作量。詹宁斯先生什么也没说,但打报告给总部,为丽贝争取到了一项报酬很好的兼职差事。

    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马丁让人送来了鲜花,上面的便条写着祝愿她万事如意、一生幸福。他说他不清楚像这样的事如何处理才妥当,才符合礼俗规范,但她给了他自由,他会永远感激。

    她以前没想到爱可能如此深切。孩子的小脸,柔软的小拳头,那纯然的天真无邪,还有凡事都要依赖她的那种样子,都无比可爱。生活变得比她此前设想有可能达到的状态还要更为充实,更为快乐。在每天要上半天班的学校里,同事们都说丽贝简直是石头做成的,丈夫离她而去时,她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失落和无助,她竟能忍心把两个小宝贝丢给保姆照顾。有些女人的意志真是比钢钉还顽强。在图书馆,人们都说丽贝虽然经历了婚姻的悲剧,但活得很有勇气,就跟圣女贞德一样勇敢。詹宁斯先生对丽贝的遭遇不做任何评说,但经常会将新书目录送到她的家里去。如此一来,她就能坐在自家的壁炉边浏览最近的出版信息,然后决定书店要订购哪些书。

    丽贝的父母不时来探望她。他们爱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在孩子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们总是满怀热切,不断给予激励。

    “向前冲,爬上那棵树!”

    “当然了,丽贝,你应该让他们到大路上去骑单车——能有什么会伤害到他们呢?你一定要让他们独立,让他们自己出去跟小伙伴玩。”

    看他们那样子,二十五年前对丽贝施加的约束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当她听父母讲话时,丽贝知道,她必须听着。她必须再一次长大,就如多年前鸽子被放生的那一晚。

    你不能因为爱着什么就把那当成囚徒,把它一直禁锢在你身边。不管会多么心碎难过,她都不得不给孩子们自由飞翔的翅膀,而他们已经要单飞了。于是,她便遵照这个原则去行事。尽管,她肯定是从自己的父母那里继承了为孩子担忧的习惯,但却不露出丝毫的痕迹。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因为要等着十六岁的儿女搭乘什么人的车从某个派对上回来。或者,当双胞胎十八岁时,有很多日子,等到儿子将摩托车推进后院了,她才能安下心来。或者,当孩子年已十九岁时,女儿到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迟,她在卧室里也焦灼地越等越久——女儿跑出去跟一个穿皮夹克、欠缺教养的家伙约会。往最坏处想,那小子的样子就像个连环谋杀犯;即使往最好处想,他也像个熟练的总让人伤心的家伙。

    她在书店干活的时间更长了。詹宁斯先生建议她从学校辞职,来书店做全职。这是一个重大决定,但她诧异地发现,关注自己职业变动的人却是如此之少。儿子和女儿都忙着体验二十岁的人生,而父母则为他们自己的“事业”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前夫,他有那么严重的一场官司要去面对,已经自顾不暇。珍妮特显然还不明白,马丁和那个哈丽雅特怎么会搅到一起去。马丁依旧振振有词: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人活着只有一次——人生不是排练,他和哈丽雅特不得不抓住机会,以免错过彼此的幸福。

    二十一岁时,双胞胎告诉她,他们要去澳大利亚,其中一个已经确定了一份挺好的工作,另一个则有了事实上的伴侣关系,可以稳稳当当地拿到澳洲签证。

    澳大利亚不太远,他们说他们又不是永远留在那里,会回来看她的。她也可以去看他们。

    主持家庭会讨论儿女远赴他国的事务安排时,她心里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脸如冻住了般僵硬。她无意中偶然听到他们在电话里跟朋友聊天:“没事,她根本无所谓。我敢说,老妈巴不得把我们赶到天涯海角去呢。”

    他们真的会那样想吗?这可是她关爱了二十一年的孩子啊!一直是她独自抚养他们,马丁从未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也从未去找过父亲。现在,孩子们要走了,要去到地球的另一边。他们竟然认为她无所谓,竟然认为他们远走高飞反倒是对她挺合适的一种安排!

    她去机场为他们送别,一路就像个机器人。她挥着手,直到那趟航班远去,已经飞过了法国,或许甚至向南更远,飞越了意大利。她转过头来,开始往回走,要回到那目前已空无一人的家里。她恍恍惚惚,双眼一无所见。她走向机场出口,根本没看到有个人在那里等着她。那是詹宁斯先生,他眼中充满了希望。

    “哎呀,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丽贝惊声叫道。由于孩子们已经飞向了远方,她的伤心之情是如此不加掩饰,被人看到自己是如此脆弱,她感到狼狈不堪。

    “我在这等着。”詹宁斯的回答很简单。

    “可是你在等着什么呢?”她感激地看着他。他能在这里出现,驱走她的空洞之感,实在是太好了。

    “在等自由,我想是这样。”詹宁斯看似已思虑良久,“等着这个自由的时刻,问你和告诉你一些事情,那是很多年来我都想问你和告诉你的,想让你在没多少别的牵绊占据心思之后来听。”

    这一次,丽贝·格林没有觉得自己正在长大。很久以前,她已经长大了,现在已没有进一步的成长要去完成。不过,她无疑感到自己对自由的理解更多了。给予之后,你才能有所得。付出自由,你便得到自由。她疑惑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明白这一点,或者,世上能明白此事的,仅仅只有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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