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街-错误的标注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诺拉曾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过。这家报社曾经把一对夫妇金婚周年庆的照片印在报纸上,图片里插入了这样的文字:“不知道为何一定要提这个,但很明显,他喜欢大派对。”[11]结果那期报纸很抢手,甚至有人买回家成了收藏品。社里好几位领导因此卷铺盖滚蛋了,但没人写下过任何的明文指令,说那个文字部分不能那样印出来。

    她效力的下一家报社的成员错误地认定自家主编对所谓的神赐超凡能力或圣徒般的人格魅力十分推崇,所以报纸头版总是塞满了此类图片:众人麇集,双臂高举,呼告祈祷。直到这种风格的图像第二十次出现,有人听到主编说那幅照片的最佳标题应该是“上帝啊——别再来这个了”,大家才意识到他们曲解和误会了主编大人的忠信立场。不过,这领悟来得还不够快,没能警醒到那些家伙:他们觉得,“上帝啊——别再来这个了”这样一句爽快生动的感叹,绝对就是那幅图片下方所需要的最恰切的点题文字,随后也就照样印出来了!

    所以,等到诺拉一路走来进了一家全国性的日报社之后,她对错误标题的危险只能说是再清楚不过了。人们随手扔在办公室的那些纸片,只要上面有任何的误导信息,诺拉都不会放过,几乎到了偏执狂的程度。其他人都笑她,他们试图让她明白,现在她是在一流的新闻机构工作,而不是在什么米奇老鼠之类的小周报干活。可诺拉回应说,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犯错,如果你亲身感受过那种难堪的经历——因为报上指涉了那对夫妇的政治影响力,他们的金婚纪念算是被毁了——那你也会变得小心翼翼。如果你曾经身为意外事件——虔诚无辜的敬拜信徒被拍进照片,但照片却配了个不恭的渎神标题——处置小组的一员,忙于应付不断打进来的投诉电话和表示心灵受到伤害的来信,那你也会把谨慎行事视为座右铭的。

    诺拉还有其他的准则。她绝对诚实,毫不含糊。她提交报销的每周工作开支,哪怕是最严格的会计来审核,都找不到任何一分钱的账目可稍加指责,也完全不会被当成精彩的假账来“欣赏”,而很多别的记者的报销账单或许不时会得到如此“美誉”。

    无论何时被派去采访集会活动或示威游行,诺拉都不遗余力地数清楚现场的人数,而不是照单接受那些权威部门或负责人给出的数据——他们通常会说只有少量抗议者、一众细小的人流,而组织方和发起者则会说现场人山人海,群情激昂。

    有人赠送化妆品给她,但她不会写充满溢美之词的文章去鼓吹那玩意儿的神奇功效;有酒店给她提供免费午餐,并暗示周末可分文不花去入住,但她从未因此夸赞和宣传过这样的酒店;那些身居高位者,有权力为她安排更好职位的、能给她更明亮舒适的办公座位的、能在版面上留更大空行用于她的报道署名的,她都不曾阿谀奉承过。报社的每个人都喜欢诺拉。她对标题和文字标注一定要正确的那种执念,他们也接受了,只当那是某种神经性反应、某种下意识的怪癖。就像有些人必须在桌子上放一杯咖啡,但根本不喝,只是在那儿放凉了,然后才能开始打字写东西;或者像其他有些人,他们每说完一句话都总是习惯性地加上“我的意思,你懂的”。

    随着岁月的更替,“男人本色”的那类男人彼此交流意见,说诺拉还不结婚真是奇了怪了,她可是个漂亮妞儿,长得一点都不差呀。他们一边略表惊讶,一边摇头惋惜。他们评价是否可以结婚的唯一标准就是漂亮,所以,既然诺拉已经通过了外貌测试这一关,她却没顺理成章走到下一步,岂不怪哉?

    而“女人本八卦”的那类女人以前常说,诺拉总是对个人生活守口如瓶,除非你问她。如果你真的问了,她的回答只会跟其他大龄单身女一样如出一辙,说好男人早就没有了,一般都被母老虎们驯服了。

    诺拉回栗树街父母家里的时候,开始稍稍提到了丹。

    丹是个老师,是诺拉在做一个教育专题报道时认识的。她带了个摄影师一起去学校采访。拍集体照时,她亲自核对了照片中每个人的名字,丹对此印象深刻。诺拉当时拿出笔记本,核实拍照者的名字,按从左到右的顺序把所有的信息都记下来。

    “我认为那应该是摄影师干的事情。”丹发表意见。

    “通常来说是我们做。”摄影师挺随和,与世无争。他解释说,在办公室这边,他们都已习惯了诺拉的风格。她是个十字架,你要跟着一起背,但在所有其他方面,她显得很正常。一个人有一点偏执怪癖,那是可以容忍的。

    丹觉得诺拉过得挺开心的。她将遮挡视线的头发从眼前吹开去,她的铅笔在采访本上飞快地书写,用的是那种象形文字般的速记天书。这一切的样子都显得乐在其中。

    “我没想到还有人在用这个。”他们边走边随意地说着话,一起穿过校园。

    “只有像我这样的老古董还在用。”诺拉坦白交代,“这是来自史前世纪的玩意儿,那时的雨衣还总是配着腰带,穿了就该扎上;那时的报纸头版还习惯预留着给重大新闻。你肯定不记得那个年代的。”

    “我可是跟你一样大啊。”丹说道。他被诺拉的话刺伤了。

    “我可是差不多四十了。”诺拉说。

    “我也三十六岁零六个月了。”丹抗辩道。

    这事是真的,比办公室里任何人所曾知道的都更真实。诺拉开始减肥,开始跟年轻的小辈们探讨那所谓的低脂酸奶到底有多少大卡的热量。关于头发的颜色,她接受了别人诚恳认真的建议,选择局部挑染。她挑剔地审视自己的衣服,说她可不喜欢被人家那些无用的鸡汤说法给忽悠了,比如说你选择去穿什么样的衣服,你觉得什么穿上让你感到舒服,那什么就是时尚。她说她才不在乎舒服不舒服呢——她只想穿得有品位,要实实在在够时髦。千真万确。她也在看那些有关微整容的资讯,恐怕就只差走最后一步下定决心去挨刀子了。她说,现在已经到了让人绝望抓狂的时刻,她就要去见丹的妈妈了,她可不希望自己看上去比未来的婆婆还要老。

    “她怎么也不至于两岁或者三岁就怀了孩子吧!”诺拉的朋友安妮说道。但无论安妮说什么,诺拉都听不进去。正如已经发生的事实那样,很不明智地,安妮已经结婚了,可那时安妮才二十一岁,跟她男人爱得火花四溅,快活得直冒烟,哪像诺拉现在这样?枯木逢春,不整点新芽嫩叶能行吗?

    诺拉在丹的妈妈家里讲起了关于年龄歧视的段子,不下三十七个吧,反正是成功地贬低了自己,传递了老脸皮厚的立场。总共有七次,她提到了“抢劫摇篮”——粗俗地说,也就是老牛吃嫩草嘛。她还说从来都没有真正对有声电影感到很习惯,看黑白片才让她觉得更舒服,因为彩色电影会伤到她的眼睛。丹的妈妈一头雾水。诺拉瞎扯得更来劲了,说她早年的新闻报道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做的,妇女参政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她小试锋芒,有了更多的磨炼与成长。

    送诺拉回家的路上,丹停下车向她求婚。

    “你太年轻了——你都不清楚自己内心想要什么。”诺拉说。

    “我们前面大概还有四十或五十年要过,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提起这个?你要是不提,那对我可是极大的恩典。”丹说道。

    “那会是些好年头吗?”诺拉几乎不敢相信前景会如此。

    “如果能扔掉这些年老痴呆、喋喋不休的唠叨,我想那就会是好年头。”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都能看到了,咱们结婚那天,你会几次三番打断我的致辞,扯起你记得的这位那位沙皇的婚礼,或者,赶上不是黄道吉日的话,你大概要回忆起布里翁[12]法典时代吧!”

    “婚礼?”诺拉叫出声来,“你的意思是那种让一群人盯着我们看的那种婚礼?”

    “不,不是,”丹让她放心,“不会有那样的情况发生。请帖上会印好说明的,客人必须蒙上眼罩才准许到现场。”

    他们商定了一个日子,仅仅两个月之后就办大事。诺拉张开嘴,想说在她这个岁数,如果要在保质期内把自己给卖出去,那就一定得争分夺秒,可她想起丹刚刚“拜托”过她,于是就把话咽了回去。

    诺拉只给了自己每天一个钟头的时间来讨论婚礼计划。她担心工作会被殃及,因为她满脑袋都想着丹,满怀爱的兴奋和憧憬,还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地想到大婚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安妮觉得迷惑不解:“老天在上,那不就是一个日子嘛,只是一天罢了。你又不是见不得人,很好看啊。你到底在烦什么?”

    “要是你能给我找出一个橱窗上写着‘老新娘全套专供’的店面,那么我也许能安下心来。”诺拉一脸的悲惨。办公室的姑娘们指点她去那些款式新潮的时装店。她们叫她少说废话、立马行动,否则大家就不凑份子去喝喜酒了。诺拉不得不挤出一点空闲从报社偷偷溜出去逛街。这类时尚店的店员都只有十一岁吧。她发现自己进去之后就只会口齿不清地连声说“抱歉”,一边就移步退出来了。

    “我就只是看一看。”她这样支吾其词,表现得简直像个小偷。

    最终,她意识到不得不做出某种决断了。那一天已经日益临近,而她还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在这些让她耳热心跳、浑身不自在的潮流之地,她都根本没和店员正经说过话,更别说试衣看效果了。

    “我在找参加婚礼的衣服。”终于,她开口了,音调很高,尖锐刺耳,听起来实在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年轻的店员看着她,有些愕然,仿佛那是一个非常粗暴的购物要求。

    “婚礼?”对方疑疑惑惑地重复道。

    诺拉只对丹承诺过,一定停止那种关于年龄的随口胡诌,但两人可没有过这样的协议,说即便他不在她身边,也不允许诺拉开玩笑,瞎说诸如此类的俏皮话。

    “严格说来,并不是新娘妈妈的那种行头,但我确实也扮演着一个关键角色,所以需要时髦一点。”她解释道。

    “是您女儿的好朋友结婚,对不对?”十八岁的导购小丫头想尽力对客人有所帮助。诺拉的心沉得像铅。

    这当然是一个噩梦——店员们追着问新娘预计穿什么衣服。她只能反复回应说她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声明了自己要充当已婚主伴娘的角色,新娘则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为什么不能问问她打算穿什么婚纱?”店员们越来越困惑,追问道。

    “我不想问。”走投无路的诺拉可怜兮兮地说。

    他们想知道新娘是不是确定穿一身的白色。诺拉对那个提问嗤之以鼻。

    “真遗憾不能帮到您。”店里的经理说道,“如果新娘穿白婚纱的话,那你穿什么都可以,都能相配。”

    “只要我让她穿白的,我想,她就会穿的。”诺拉孤注一掷。

    店员们觉得这个婚礼真是令人费解,但他们最终还是把诺拉打扮得很好,好得出乎意料,尤其是考虑到她们绝对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信息,有的只是自相矛盾的一堆暗示。长裙和帽子简直太惊艳了。

    “我认为你会把新娘的风头完全盖下去的。”经理说道。

    “哎呀,让新娘见鬼去吧。”诺拉如此说道,然后就看到她们花了长得不合理的相当一段时间来核实她的信用卡。她们一定是怀疑她疯了。对她的言行,这只能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婚礼前一天,她去店里拿礼服裙、帽子,还有鞋子。她们都在旁边站着,争相夸她漂亮。

    “包呢?你要搭配什么包?”她们问道。

    诺拉忘记了,还有该死的手拿包!那只办公用的巨大的单肩挎包是不能背到婚礼上去的。家里已有的几个晚宴用手袋,任何一个都不搭。店里也没有可以搭配的手拿包。然后,其中一个店员好心地提议可以借用她的。

    “你用完后第二天把包放到店里就行了。”她慷慨地说道。

    诺拉本想说,她到时就直接去度蜜月了,但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反正安妮可以替她把包还回来的。

    这一天她晕晕乎乎的,如在梦中。丹的妈妈在她们初次见面被吓到之后,一直都多少保持着距离,对诺拉敬而远之,这天却是满口的赞赏。

    “你的样子可真好看。”婆婆夸道。

    诺拉家阁楼的墙上挂了一幅道林·格雷的肖像。她关于这张画有句现成的评价,差点就脱口而出,但还是咽回去了。同事们也把诺拉夸上了天。她们甚至在明天的报纸上安排了版面,要刊登一张婚礼照片。诺拉表示要帮摄影师处理此事。

    “诺拉,我自己能搞定。”摄影师说,“照片里只有你们两个人——我保证写个好标题。”

    她朝丹那边看过去,而丹正看着她呢。她笑了,这是她这天第一次真正开心的微笑。也许未来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将会是美好的。她可从未想到过如此好事会让自己给碰上。她深深地、幸福地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安妮去服装店还包。店里已经炸开了锅,店员都莫名激动。她们看到了报上的照片。

    “是她自己嫁给了新郎呀!”经理颇愤慨,觉得心灵简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就知道那事情有蹊跷。她说什么‘让新娘见鬼去吧’,不管是谁,只要正常就不会那么说话的。”

    安妮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她们谈论的是什么,但她可以确信,既然是来到了这样一个人人都发疯了的店里,那诺拉肯定也会被这些人搞昏了头。

    “你有没有看到教堂里出现的场景?就像《简·爱》里那样。”一个店员问道。这姑娘看上去更应该是在上高中。安妮迫不及待地想从这里抽身而逃——她昨晚喝多了,还晕晕乎乎的呢。另外,她忧心忡忡:该怎么打理那场已经持续了十九年的差强人意的婚姻?

    “没有,没那些场面。”她简略地说道。

    “他们难道没有读一读新式的婚礼公告词,问问是不是有人反对什么的?”店员们开始担忧起来,身边有诺拉这样的人存在,那婚姻制度还怎么能够维持下去?

    安妮感到自己的头比她料想的更晕了,于是开始往店门口走。

    “她自己没回来,是因为那个吧——她实际上跟他跑了?”姑娘们咋呼道。

    “她当然是跟他跑了,去度蜜月。”

    娃娃脸的经理是位思想开放的小姐。她说她一直都喜欢看到女同胞们坚定又自信,但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够荒唐的。“你可以独立又自信,但不能因此就牺牲另一个姐妹啊。”她说道,“看到报上的照片时,我的一个希望就是:但愿他们是写错了说明。”

    安妮心里明白了,她现在不仅需要来点醒酒药,还需要预约一个情感分析师去好好聊聊。她凝聚起所有能拿出来的力气说道:“那文字标题没错。无论诺拉在她一生中犯过什么错——她实际上已经犯过很多错,其中也包括选择了贵店来购置结婚礼服——可她至今绝对没在图片标题上犯过任何错,没一个错是需要她负责的。”

    她踉跄地离开了,店里那群姑娘都在背后看着她。

    “你觉得本来要当新娘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呀!”目送着安妮踉跄着走远,其中一个店员说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