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街-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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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有个女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不适合托付终身的男人,很多年前人们的处理方法是,送女儿去环球旅行,以此疗愈情伤。关于这个,萧娜的爸爸已经说过一遍又一遍了。但他只是对自己老婆才说这个,因为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萧娜跟一个不合适的小伙子有过牵扯。

    那会招致连带反应。

    萧娜的妈妈表示,这种老套的废话简直是瞎扯。即使真能做到的话,那世界上也只有大概百分之一的人才负担得起让家里的谁谁谁去环球旅行吧。况且,事实是明摆着的,住在栗树街的人没一个有那么多闲钱。

    夫妻俩真正需要的是能认识远在他乡的某个什么人,而那人又可以给一个二十二岁、犯花痴的丫头提供一份工作,一份她难以拒绝的工作。

    突然,他们相互对视——他们同时想起了马蒂。

    多年以前与马蒂初次相识时,这个美国学生跟他们租住在同一处民居。尽管一直保持着联系,但后来他们没再见过面。像他们一样,他现在也该人到中年了。

    也许,他们可以给定居在亚利桑那州的马蒂写信,而他或许能给萧娜一份工作吧。

    根据此前的讯息,马蒂的营生听来规模并非大到要招录陌生人当雇工,不过,他们可以问一问。

    他们给马蒂去信,以实情相告。

    他们在信中说,差不多有两年了,萧娜被那个文森特迷得神魂颠倒的。她从大学退了学,放弃了学位,整天就傻坐在那里,等着那个混球来找她。

    父母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说那个文森特不可能真爱她的,否则就会跟她在一起了,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那个文森特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已经有了个老婆,这样的提示她更是充耳不闻。

    能够向马蒂抖出家丑,这对夫妻俩也是一种解脱。

    只要能对什么人说出这些实话,就像他们在家里必须做的那样就好。

    马蒂回信了。

    “可不是嘛,养孩子真劳神。”他写道,接着便告诉他们,他的大儿子也让父母伤透了心。

    但这个男孩子才十七岁。萧娜的父母确信,再怎么说,那只是一个青春期少年,只是亚利桑那州一个试图证明自己的叛逆少年而已。

    马蒂又给他们写了另外一封信,一封可以拿给萧娜看的信。

    信里说,他开着一间日杂百货店,有人帮点忙才好。

    他真的需要一个二十出头、脑筋灵光的姑娘,可以跟开车去大峡谷途经店铺的那些游客们寒暄客套两句。

    她会有很多的闲暇时间,坐着发发呆,想想事情,欣赏享受宁静的乡村田园风光,他写道。

    萧娜看着信。她的父母甚至都不敢跟她的目光接触。

    文森特已经销声匿迹几周了。

    “我会去那儿上班的。”她说。

    他们缓慢地吐出憋着的一口气。

    她走了三周之后,文森特打来电话,萧娜的妈妈跟他说地址放在哪儿的,可她手上正忙着,没空去找。

    他再打来的时候,萧娜的爸爸说找不到眼镜,看不清地址。

    他没有再打第三次。

    萧娜跟马蒂以及马蒂的妻子艾拉相处得不错。她安顿了下来,店铺楼上有自己的小房间。他们勤劳地工作,马蒂家九岁大的小双胞胎也帮着干活,把货搬到客人的车上。

    然而,还有个尼克。

    尼克十七岁,长相英俊,但总是若有所思、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万一要他帮点忙,他就不屑地耸耸肩,还老是唉声叹气,所以就别指望他了。

    年幼的双胞胎弟弟对大哥的做派心有仰慕,但也敬而远之。

    有重东西,他也为妈妈搬运。每天早上,他会把一大篮子洗好的衣物提出去,放到晾衣绳下面。艾拉带着悲伤,对他疼爱地笑笑。

    马蒂看着儿子,目光中满是迷惑不解,还有哀伤。

    每周或许有不下十次吧,他提议搞些活动,比如开车外出兜风,烧烤,去看电影,诸如此类。

    儿子却几乎从不响应。

    轻蔑地耸肩——他是这方面的大师。他的双肩看似自有其内在生命,就如哑剧表演艺术家。

    一开始,萧娜曾尝试与他交流,但完全是徒劳,那男孩对她毫无兴趣,根本懒得搭理她。

    有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他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毕业没有?”他问。

    “没。”萧娜简略地回答。

    “你跟她说的不是同一码事,”马蒂犹疑不安地澄清道,“尼克,要说高中,萧娜当然毕业了。”

    不过,依旧是徒劳——他又只是耸耸肩。

    “我听到她说什么了。”他说。

    天空高远,蔚蓝一片,无边无际。在美国,人们谈论着总统大选。罗纳德·里根,那个电影明星,真有机会在选举中获胜吗?肯尼迪家族中会不会又冒出一个人来跟里根争夺选票?或者,卡特总统会竞选连任?

    他们也聊在莫斯科举办的奥运会。

    这个夏季很热。爱尔兰远在大洋对面,但每天晚上,萧娜都给文尼写信。她并不把信寄出去,她只是诉说她是多么爱他,她又是怎么知道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写信的时候,她一边看着帅气的尼克在一旁鼓捣一台电脑。

    看起来,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干。

    夏天的日子继续向前流淌。一挣到钱,萧娜便存起来。等她回去的时候,她要带文尼去度假。或许,两人会在香侬河上租一条船——他之前总是说他和她有朝一日要租船——或许去高尔韦的生蚝节玩玩。她的钱够花了。她几乎什么都没买,每一分都存着。过去的这十四周,马蒂付给她的工资相当不错。

    十五周过去,文尼,也就是那个文森特,来信了。

    他说终于得知了她的地址,现在他知道自己是爱她的,但不能确定她是想过他呢,还是压根儿就不想。

    萧娜把在亚利桑那州黄昏夕照下写给他的情书全都寄了出去,然后说她必须买票回家了。

    她告诉马蒂和艾拉,希望她这样做不会让他们失望难过,但这次难得的人生机遇对她已经起到了作用。在这个地方,她找回了心灵的平静。现在,她所爱的那个男人在呼唤她回去。

    夫妇俩只能摇头唏嘘,等着,直到她走开,双眼放光,把两人丢在身后,这才赶紧打电话给她爸妈报告这个坏消息。

    萧娜回楼上小房间查看钱包,或说是“钱夹子”吧,正如她现在已习惯的这个用词。

    她自顾自微笑着,想着她可以告诉文尼的所有那些事。他还从没来过美国。要拿签证,还有个愚蠢的问题很难解决,那是来自他过去的某件事,很无聊。她一边翻钱,一边想着她的文尼。她翻了又翻,找了又找。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她才接受这个事实:她的钱不见了。她呆呆地在那里坐了好久,但最终还是得面对现实。

    有个贼溜进了她的房间,但却没有靠近店铺?这也太不可能了。

    同样不可能的是,马蒂和艾拉会悄悄地进来,将他们发给她的工资钱全都偷回去。

    也不可能是那天真无邪的双胞胎吧,那个动辄摊手耸肩、拒人千里之外的尼克看都懒得看她,也不该盯上她的钱呀。

    说出这事之后,她看到一家人都满脸惊惶、深受打击。“有没有可能是那一次你出去玩,在公交车上丢了钱?”艾拉的声音中表达出强烈的希望。

    但萧娜清楚,那天她没有随身带着钱。她都不敢冒险乱花钱,一分也不愿花。

    她环视每一个人。尼克的目光显得比往常要亮。绝大多数时候,他看上去都置身事外,离得十万八千里,但现在却积极参与进来,而且太热心了。

    萧娜本想说,她很肯定那天没有随身带着钱,但莫名有什么东西让她改变了说法。

    “假如我是在车上丢了钱,你们认为他们会捡到吗?捡到哪怕一部分?”

    “我听说他们经常能发现的,大部分都能找回来。”尼克说。

    萧娜于是改口说怀疑自己可能是把钱丢在公交车上了。

    马蒂和艾拉两人那善良、坦诚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这是对萧娜的回报。

    但她心中对这个孩子已经满是厌憎,在未来的年月里,他将会给父母带来更多的伤害。

    “也许尼克可以开车送我去车站问问?”萧娜说道。她恨得牙根痒痒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车子开过空旷的原野,尼克一声不吭。

    萧娜任由这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然后,他开口了:“爱尔兰那里是什么样子?”

    “一片绿色,很小,有很多湖泊与河流,还有弯来扭去的公路,还有山,四周全是大海。”

    “在那里生活容易吗?”他问。

    “不是很容易,不比这里容易。”她声音呆滞,如同灌了铅。

    他递给她一只信封。

    “大部分的钱都在这里。”他说。

    “好的。”

    “只少了三十块。我拿去让人帮我买软件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车窗外面亚利桑那州的地貌景观——她再也不会看到这些了。

    她延迟了夫妻俩发现大儿子是个贼这一事实的时间,她做得对不对?

    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相安无事地逃离这边的生活,离开马蒂夫妇,不在身后留下拖曳的阴云,那忧愁不快又压抑的阴云。

    开回家的这一路上,两人什么话都没讲。

    萧娜编了个巴士公司拾金不昧的故事。她情绪饱满、兴致高昂地回爱尔兰,去见她的文尼了。

    文尼说,他要跟她结婚。就现在,能多快就多快。然后,他们就能用她攒下的钱去度蜜月了。婚礼上,萧娜穿的是一位朋友借给她的礼服,只有寥寥几个人到场。

    她不愿让父亲掏钱大摆筵席款待亲友。无论谁看了婚礼这天的照片,心里都不会感到愉快或宽慰。你根本不必是一个心理专家,就能看出在场每个人脸上的焦虑和紧张,只有新娘和新郎除外。

    萧娜满脸是幸福在即的狂喜,文尼脸上则是悠然松弛、令人愉快的微笑。

    接下来的年月,多多少少是照萧娜父母所担心的那个样子演进的——老两口早就料到了。

    每年,他们都会写信给马蒂和艾拉,以实情相告。文尼动不动就失踪很长时间,说也不说一声。两人也没生孩子。

    有时候,他们认为这反倒是好事。另外一些时刻,他们又觉得有孩子或许能让文尼安顿下来过日子,能把他拴在家里,担负起他应尽的责任。

    也许,如果当了妈妈,萧娜会强硬一些,能替他们在女婿身上出出气。而在她自己那边,她倒是一点也没生气。

    马蒂和艾拉写来回信。

    他们说他们的日子差不多没什么变化。尼克离家去外地了,跟家人几乎完全不联系。

    他们对于尼克的工作几乎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做的事跟电脑相关。

    他偶尔会寄一封信回来,用意大概只是尽一点做儿子的义务吧,但他们实在不懂他从这家公司跳槽到那家公司是有何讲究。

    至少,他好在能自立,不用啃老,也诚实……或者说,最起码没惹上麻烦,没有触犯法律。

    你为孩子付出那么多,爱他们爱得那么深,反过来呢,他们看上去对你是如此漠不关心,这不是让人很难过吗?

    尼克已经二十一岁了,而他们连要给他寄张生日卡片之类的东西都不知该往哪儿寄。

    萧娜的爹妈回信说,他们在一份报纸上读到一小段消息,才知道文尼进监狱了,但他们的女儿——现在是二十好几的成熟女人了——却对那事只字不提。

    双方在信里总是向彼此发出邀请,让他们来爱尔兰和去亚利桑那州看看,但他们也明白,大家各自的生存方式已经根深蒂固了,提议中的互访估计永远也不会成行。

    萧娜开了一间客栈。随着岁月更迭,客栈倒也赢得了各种荣誉。

    口碑也在客人们之间传播开来。行业内那些最出名的杂志甚至也进行了介绍和报道。

    文尼时不时地跑回来一趟。

    在家的最初几天,他总是能对客人们彬彬有礼,但接着,他们就开始烦他了。然后萧娜就不得不鼓动他去哪个地方,去旅游什么的,这样他才不至于在客栈碍手碍脚的,她才能继续开店谋生。

    但这也导致她花的钱越来越多。

    首先,她买不起新床单和浴巾了,而要保持客房水准,那是必需的。

    接下去的一年,仅仅是因为没那么多钱的缘故,她不得不放弃了另外增建四间客房的计划,尽管这是她内心最大的期望。

    她非常失落,这情绪甚至开始在她通常都开朗阳光的脸上有所表露。她真是弄不懂,她对银行经理诉苦,那人倒是和气善良又通情达理。

    “原因是你的支出太多了,”经理爱莫能助地说,“如果你少去度几次假,也许还有救。”

    蜜月之后,萧娜就从未度过假。她咬咬嘴唇,在脸上露出勇敢无畏的微笑——那是她的标志。

    到了1994年,和蔼的银行经理说只能到此为止了。客栈无法再经营下去。萧娜闷闷不乐地看着账目上的数字。

    “开支太大了。”经理又一次指出问题。

    “是的。”萧娜答道,心里像被冰冻了似的。

    她三十六了,她爱过的那个男人拿走了她的一切,却什么都没给过她。她此前一直都原谅了他,直到连客栈也被他给毁了。现在,她没有家,没有生活,没有人际来往,她这半生只剩下一片废墟。

    “这里有个买家。”银行经理开口道。他极不情愿这样做,但别无选择。萧娜知道,自己借款时同意了这样的偿还方案。

    “请那个买家来跟我谈吧。”她声音淡定,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下周会到爱尔兰。”

    “这样啊,那也不错,是不是?”她脸上的微笑是那样坚强。面对这份勇气,银行经理只想哭。

    没人曾对经理说过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第二周,买家来了。他开车到了客栈。萧娜知道那不是住客,而是买主。

    他挺年轻的,三十岁出头。萧娜原本猜测那应该是个差不多到了退休年纪的老头。

    她出门去见他。不会有呜咽哀告的插曲,只要那人肯买,她就卖。

    来的是尼克。

    尼克三十一岁了。

    还是同样的金发,背同样还是轻微佝偻着,站在那里的样子依旧局促不安,就仿佛下一秒会突然跑开似的。

    不过这一回,他没有躲避她的目光。

    这是一种朋友间的对视,而不是已经十四年未见的什么人在看你——那个人还曾偷过你的钱但又还给你了,尽管少了三十块。

    “为什么要这样?”她问。

    “如果我把那三十块再还给你,那没意义……我一直很清楚这一点。”

    “我可不这么想,”她倒是来精神了,“曾经也有过一些日子,我可以用那三十块干点事的。”

    “多买一条领带,给你的……那个男人。”

    “他不再是我的男人了。”

    “你大概不止一次这么说了吧?”看起来,他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挺当回事的。

    “我以前从没说过……事实碰巧就是这样。”

    他向她微笑,把一些文件放在桌上。

    “你要买这个小客栈?”她还是没法接受。

    “是的,为你买的。你曾挽救过我的生活,现在我来救你。”

    “你不用那么做,两笔钱的数目相差太多了。”

    “金额是不一样,但情形很相似。要不是因为你,我说不定已经完蛋了,我不出手,你恐怕就要破产。我一直留心你的消息。我在等着。”

    “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初恋。”他干脆地说道,没有任何狡诈的嫌疑。

    “从那以后,你肯定有过很多次初恋了吧?”萧娜说。

    “没有……事实碰巧就是这样。”他模仿她早先才用过的那个表达。

    “你不可能爱上我的,那时我比你大几岁。”

    “萧娜,你现在仍然比我大,但我多少算是赶上来了,年龄差没那么明显了。”他的笑容非常迷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现在是为什么?”

    “我要回报你的投资。你投资了……应该承认,是出于偶然……资助我买了最早的几个软件。如今,我是电脑行业的新贵了,所谓的数码神童什么的,管它怎么说呢……”

    “没必要吧……”

    “很有必要,另外,只有一个限定条件——这客栈要登记在你名下,而不是他的。”

    “我说过,他已经走了。”她说。

    “这可是好消息,很好。”尼克边说边坐下来,表现出的神态还真像个准备退休的人了。看样子,他或许有心打算早早退隐江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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