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26号的梅丽在栗树街上很有人缘，这可有点出乎意料，因为她是个实实在在的老一代嬉皮女郎，穿着印花长裙，留着及腰的长发，戴琥珀珠的长链子，十足的波希米亚风。
她脸上甚至还常挂着亲切的微笑，这就意味着，即使是住在她隔壁的总是满腹牢骚、难以相处的奥布莱恩先生也会喜欢她。对街坊邻里，无论男女，她都一团和气，这就意味着，住在4号的虔敬信徒——肯尼两口子——也对她表示认同。否则的话，通常来说，那两人对嬉皮文化可不会一言不发的。
自从认识梅丽之后，她的邻居——呆板无趣的瑞莎与哈里夫妇——已经变得没那么沉闷了。不管谁出远门，总可以委托梅丽帮着喂一下猫或者狗，大家甚至还知道她曾照顾过谁家的两只金丝雀——由于怕主人担心屋内光线太暗，梅丽就不时提着笼子带那两个小东西出门溜达。
梅丽也曾帮住在11号的擦窗工“提桶”·麦奎尔扶过梯子。当时风很大，如果再来一阵强风的话，他几乎就要摔下来了。梅丽还定期去3号为失明的马克小姐读书。对于亚瑟王朝的所有那些宫廷传奇，马克小姐都喜欢得不行，这倒也挺让人高兴的。
于是，当街坊们决定举办游园会时——地点就在栗树街呈马蹄铁形状所环绕的那片草地的中心——大伙儿便想到请梅丽来做那个算命人。他们知道她会答应的，因为活动是为了资助一个科索沃孤儿院，而她又是如此热心和善良，并且，她看上去也会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头上裹条围巾，围巾上再挂些小铜钱，扮个吉卜赛算命女再好不过了。梅丽将给邻居们占卜未来，说出每个人都有什么好运在前方等着他们，而钱款就能筹集起来，给那些希望渺茫、前途未卜的孩子。
但是，大家都忘了还有个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
英格兰的这个音乐节是梅丽每年必去的。她向邻居们表示深深的歉意。她会为那些科索沃儿童捐一些钱，但无法贡献她的时间。
她一年生活的乐趣就集中在那个音乐节上。
“梅丽，你想想能不能找到另外一个人呢？”住在14号的南·雷恩恳求道，“你看，我们不认识其他像你一样的艺术家了。”
被人说成是艺术家，梅丽还挺高兴的。她倒是真的认识一个看手相的姑娘，可那位朋友对这类事儿还挺当真的，她觉得纯粹出于娱乐来算命有辱身份。
这事并不会像人们所设想的那么容易。
在格拉斯顿伯里的那一周，梅丽还要把她的房子短期出租。她要考虑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然后，她接到了电话，是阿格尼丝打来的！
阿格尼丝住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嬉皮群落公社里。一切都搞砸了——阿格尼丝尝试过的每件事都严重偏离她的设想，公社生活也不例外。这样说她也许太苛刻了，但她总是恰巧身处倒霉遭遇的核心，所以这么说也是同一回事。
这一回，她要找的是一张床，一个可以让她睡觉的地方，她要住上两到三周，直到她脑袋恢复过来，把问题想清楚。阿格尼丝说，她手上没有什么真金白银或任何值钱的东西，因为住公社的开销实际上比那些人所宣扬的、让你信以为真的低廉花费要高出太多太多了。不过，当然了，住进来之后，她什么事都愿意去做，给花园除草、做面包、看孩子、照料狗，任何事都可以。
“你能帮忙算命吗？”梅丽问她。阿格尼丝说她愿意试一试。
阿格尼丝在离游园会还有一周时到了那里。
她高高兴兴地住进了26号。
“这是砖墙唉。”她边说边感性地触摸着墙壁，“灰浆加光砖，梅丽，这样的砖墙效果可真棒啊。你可不能低估了它们。”
“那句‘财产就是盗窃’难不成出了什么问题？”梅丽揶揄道。
阿格尼丝心想，作为一句口号，这话无疑是被误解了。她说自己挺喜欢栗树街的，还问这里街坊邻里怎样。
她不想出门去见那些邻居。她什么也不想做。她脸上的那块瘀青可不好解释。她要等上几天，直到她看起来更体面，才能去见人。
梅丽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对阿格尼丝讲起那些死板守旧、恪守中庸的居民，这些人就住在围成马蹄铁半圆的那三十栋房子里。
这跟阿格尼丝和梅丽践行过的“另类生活方式”截然不同。不用说，阿格尼丝对这一庸碌安然的街区肯定是嗤之以鼻的。
但是，不，看起来，她对这里还挺感兴趣的。关于左邻右舍的生活，她问了很多问题。
梅丽于是就继续八卦，说起住在14号的雷恩太太如何爱上了给隔壁房子翻新的装修工，两人又是如何喜结良缘的；还有凯文多年来是如何细心照顾他病弱的妻子菲莉丝的；还有住在5号的发型师莉莉安，她一直照料着父母双亲，嫁给了一个节俭到抠门的男人；还有利亚姆和布里吉德·肯尼夫妇俩，他们家里都是庄严神圣的宗教画和雕塑，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都没空着；还有住在22号的美琪和菲利普两口子，他们特别喜爱自家的新暖房，每天都去朝拜一番，就仿佛那是一处圣坛；还有18号的多莉，那女孩子性格很好，不过她妈妈可非比寻常。
阿格尼丝不时点头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表示理解。梅丽认定，这位老友已经容易相处多了，变得更冷静了，当然，也明显没那么狂热，没那么疯疯癫癫了。
她说她可以做个小扁豆汤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面包也可以自己做，所以梅丽不需要为她留下任何吃的。不过，如果能有一本讲星座或生辰八字的书，那就完美了。
现在，梅丽可以安心地动身去格拉斯顿伯里了。房子有人照料，这让她心满意足。她也不用再去找游园会的算命人了。阿格尼丝将自称为神奇女士，在当天下午三点盛装登场。
“你不会吓着他们吧，会吗？”在离开之前，梅丽说道。
“你走吧，梅丽。”阿格尼丝求告道。她至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天秤座的人，总是想求得平衡，冷静理智。
格拉斯顿伯里一如往年般精彩，有着如此过瘾的音乐和如此出众的乐迷。
有那么一两回，梅丽不禁感到疑惑，就这个音乐节而言，她是不是可能太老了？
是不是因为所有其他人多多少少看上去要更年轻一些？但或许只是因为这年的雨下得大了一点，场地更泥泞了一点，买快餐的队伍或者卫生间旁——里面的人动作可真慢——的队伍更长了一点？
有那么一两次，梅丽半是情愿半是不甘地希望自己留在了古板陈腐的栗树街，参加了游园会，那样或许反倒更好。
然后，她开始担心起阿格尼丝来。
她会不会已经做了什么冲动的傻事，就像从前那样？
似乎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梅丽才回到家。她终于可以看到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她注意到自家的房子还是在26号那块地皮上。一切看似安然无恙。
梅丽开门进去。屋里有香喷喷的咖喱味。桌上有一张字条。
欢迎回家，梅丽。晚餐包在我身上。住在28号的那位大好人奥布莱恩先生，给了我满满一篮子的蔬菜。他可真贴心。多莉稍后将会来家里。我要教她烤面包。现在，我在路对面给马克小姐读魔幻故事、通灵小说什么的，七点钟回来。另外，顺便说一声，我之前做了个决定，告诉大家说你我并不认识——这看来好像是更聪明的做法。
友爱万岁，阿格尼丝
梅丽感到心往下一沉。
不让大伙儿知道她是阿格尼丝的朋友反倒是更聪明的选择，这有什么道理？
她说奥布莱恩先生贴心，那是什么意思？那老头根本是个噩梦。
多莉要来学烤面包？在这座房子里？
阿格尼丝是完全疯掉了吧？
她必须保持冷静，来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她切不可乱了方寸，不能大发雷霆。
无论阿格尼丝可能出现多么疯癫、多么混乱的状态，梅丽都得保持冷静。
阿格尼丝回来了，手里拿着酥饼：“马克小姐坚持让你也尝一尝。你看，她认为我跟你素不相识，所以要让我讨好你一下，留个好印象。”
“既然我们素不相识，但你却住在我房子里，那她觉得你在这里干什么？”梅丽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短促的开枪点射一般干脆。
“她以为我是通过广告租你的房的。每个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梅丽尽力保持着冷静，但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机器人嘴里发出的一样。
“这个，因为‘神奇女士’这个点子效果非常好，真的。老实说，梅丽，你恐怕不会相信这个的，但他们一趟又一趟地回来问我更多的细节。所以，你能理解的，我不想坦白，不想告诉他们，我这多少有点算是欺诈……你已经跟我说了他们所有的秘密。”
“可我没有啊。我并不知道他们所有的秘密。”可怜的梅丽感到挺恐慌的。
“但你告诉了我，梅丽。你讲了凯文和菲莉丝的事、多莉妈妈的情况，还有肯尼夫妻俩对宗教是多么狂热虔敬……”
梅丽满脸通红，几乎怒不可遏：“我告诉你这些，是把你当知心朋友，和你私下说说罢了。我可没指望你到处抖搂这些事。”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
“可我没有口无遮拦地瞎说啊。我比你婉转多了，有策略多了。我心里有数。”
“哦，但愿是真的。”
“是真的。他们都喜欢得不行，梅丽，他们真是这样的。我敢打赌，我给他们指出问题，肯定让他们获益很多，你知道，就是那些需要别人指点迷津的地方。”
“阿格尼丝！你给别人指导人生？”
“嗯，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多莉的妈妈现在对很多事情就更为谨慎了，因为我对她说，我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影正接近她家的大门。她回来找了我三次，真的。”
“我不敢相信。”梅丽几乎要晕倒了。
“还有22号的那个女人美琪，从今往后，她将停止对那暖房的朝拜。我对她说了，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要比财物和虚名更重要，她应该每周给儿子们写一封邮件。她对我说的话痴迷得不得了。”
“可不是嘛！”
“不是瞎说，梅丽，她真是这样的。连奥布莱恩先生也相信了，他觉得他的猫咪茹伯特认为他太爱管闲事了，所以他打算以后说话更谨慎一点。还有莉莉安，记得你跟我说过，她逆来顺受，任由别人利用。我认为他们往后不会再那样了。”
“你叫她奋起反抗，不要趴在地上当擦鞋门垫了？”
“没有，我提醒她家的其他成员，她或许会甩手走掉，除非能得到应有的珍视。我说，我预见一个一头红色长发的身影，在黑沉沉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房子。他们都想到那是莉莉安。我要告诉你，这把他们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出。”
梅丽目瞪口呆地听着。
“那，阿格尼丝，你为科索沃孩子筹到钱没有？”她最终问道。
“我筹到了大把的钱。周日那天，我显然是最具吸引力的角色，有的人甚至前后来了三趟。顺便告诉你吧，我给他们看相算命，是要收钱的，但收费很合理。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她果然惹麻烦了。
所有假装出来的平静到此结束。
“不，阿格尼丝，你不可以这样。在一切偏离正轨之前，必须有人来跟你说说这事。我可不想让你对这么多忠厚老实的街坊撒谎，说你能预知未来，住在我的房子里装神弄鬼来捞钱。等产生法律纠纷了——恐怕会有的——我可不会站出来帮你说话，我只会说你是通过广告找到我的。你不该这样去骗大家。”
阿格尼丝很冷静：“我没有装神弄鬼。我很喜欢这些人，而且我想帮助他们。”
“怎么帮？收钱，用谎话去糊弄他们？”
“没有什么谎言。我告诉他们的都是实话。他们很喜爱这个，还不断回来要多算几次。这件事我做起来很上手。以前，我可是什么擅长的东西都没有过。”
两人还都没来得及再说一句，就听到有敲门声。
是多莉和她的妈妈。
“我告诉妈妈说来学烤面包，她就问能不能一起过来看看。”多莉开口道。
“这个真该由梅丽说了算——这是她的家。”阿格尼丝口气谦逊。
“你们两个现在碰面了，相处得好吗？”多莉问，似乎挺关心的样子。
“嗯，挺好的。”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请进来坐吧。”梅丽表示同意。
“她是个天才，”多莉的妈妈悄悄跟梅丽耳语，“她告诉了我一些道理，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重要的事情。梅丽，听我说，是命运之神把她带到了这里。”
“是的，对，命运。”
“你也喜欢她，梅丽，不是吗？能有如此智慧的人住在这条街上，那真是太棒了。”
“住这里？”梅丽倒抽一口冷气。
“是啊，留下来，在这里工作，反正就这意思。”
“噢，是啊，那是当然的。”
她们三个都在捶面团。听着那声音，梅丽莫名感到安慰。她坐下来考虑这件事。能有人承担一半的房租当然是好事，此外还能有个伴。
而且，阿格尼丝看上去确实比从前正常多了。
但是，她必须实际一点。
最终还是行不通的。不管在哪里，阿格尼丝从未能安生过。
可话说回来，她们又都稍微变老了一些，或许甚至变得成熟了。
另外，栗树街这里有一种让人稳定沉静下来的气息。
梅丽感觉自己的双肩放松下来。
从格拉斯顿伯里回到这栋飘着烤面包香气的屋子，家里还有用奥布莱恩先生送的蔬菜做成的美味咖喱炖菜，这比去年回来独对空房可是要好得多了。
神奇女士，她大概不用太费事就能做到名副其实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