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城满周岁时墨家堡处于一片欢腾中,基于礼节,大禹送来了祝福和大批皇家礼品。墨衍心知淮阳念家,故吩咐画师替她画像,交给大禹使者带给宫慈。
那幅画像,永远挂在了汝宁宫最显眼的地方。直到多年后,淮阳回到这里,直到她与宫慈决裂,直到宫慈静静地死去;直到那一夜,淮阳跪在汝宁宫不发一语;直到她封闭汝宁宫,再也流不出泪来。
次年,墨尔默发生了突变,葛尔伐人偷袭念城,欲嫁祸给大禹。淮阳拼死抵挡,挨了三刀,险些丧命,那是她第二次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孩子。
墨衍一怒之下挥军北上,血洗葛尔伐。他的愤怒燃烧了整个墨尔默。在那晦暗倒霉的半个多月里,才两岁的念城竟出奇地懂事,他每天都会守着她,用他稚嫩的声音呼唤她,告诉她他会很懂事,很听话,再也不惹她生气了。
那一刻,淮阳笑了,爱怜地把他拥进怀里,虽然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同年秋,太夫人在梦中逝世,墨尔默举国哀悼。
淮阳一生中只敬畏两个女人,一个是宫慈,一个则是太夫人。她们虽是女人,可她们身上的品格却令她深深地折服。
宫慈,她崇敬她,不因为她是她的母亲,也不因为她的政治手段,而是她骨子里的坚韧与那种内在的霸气。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似乎永远都不会觉得疲倦。从她的身上她看到了母亲的伟大,亦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坚韧不屈与巾帼不让须眉的睿智。而太夫人与宫慈完全不同,她没有她的张扬,而是更懂得将自己隐藏在光华的背后,用她的智慧运筹帷幄。
宫慈,用她的绝代风华昭示天下;太夫人,则用她的品格与内涵征服了墨尔默;而她淮阳,将用她的反叛去征服大禹,征服天下人。
这是她一生中最惨淡却又光芒四射的悲哀。
墨尔默的铁骑践踏了葛尔伐的每一寸疆土,不过血洗葛尔伐并未让墨尔默捡到便宜,亡灵怨戾四处弥漫,各地的残余势力仿若洗涮不尽的幽灵般,时时刻刻都威胁着墨尔默。
为了稳固大局,墨衍专权镇压。他的忙碌令淮阳再次学会了成长,她下定决心要成为另一个太夫人,一个默默支持着丈夫的女人,一个优秀的贤内助。
将近半年的政权强压令淮阳变得强悍起来,短短的几个月内,她躲在墨衍的身后替他打理一切琐事。她不得不承认女人确实虚荣,墨衍小小的赞美都会令她更加卖力。而对于她的举动,他多少有些惊艳,本以为她只是个被众人娇宠惯了的公主,没料到主事时的魄力不输男儿。更或许她的骨子里天生就藏匿着那种魄力,只是她还未发觉而已,也没有机会让它展现出来。
墨尔默一统葛尔伐并未令大禹蠢蠢欲动,清明哲老谋深算,心知宫慈有些沉不住气了,屡屡告诫她勿要轻举妄动。从当初惠帝战败到至今已有好些年了,这些年大禹历经风雨,一步步从低谷中爬出来,就等着有朝一日覆灭墨尔默为先皇报仇。
按照皇室惯例,皇帝十六岁亲政,而明年就是他的加冕礼。这对于大禹,对于皇帝,对于宫慈来说至关重要。成人礼宣布着皇帝将有能力独揽政权,也意味着临朝称制的时代结束了。
此刻,汝宁宫内一片阴暗,阳光从窗户中洒落下来,点点斑斓。宫慈默默地站在大殿中心,静静地凝视着这奢华的古旧。
汝宁宫,它只属于后宫,她终究只是个太后,终究只能坐在帘子后面。亦或许,在很多年后,她将被载入大禹王朝的史册,给一个冠冕堂皇的封号,然后再赋予一大堆关于女人的赞美词。
可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她热爱一切,热爱朝政,热爱帘子背后人们所期待的目光。他们关注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却又期待。她喜欢看到他们诚惶诚恐的神情,更喜欢听到他们说请太后定夺。
这些年的临朝称制,令宫慈对自己的才干更为欣赏起来,她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治理得很好。可明年,明年后,一切将成为过去,她将远离这一切,从此闲暇地呆在后宫做她的太后。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需要的,她还年轻,还有大把时光挥霍,也还有时间来赌注。
近段时日宫慈开始大力提拔外戚,令朝臣惶恐,也令皇帝隐隐嗅到了一丝危机。整个宫廷中,他唯一信赖的人就是先生,便把心底的忧虑同先生说了。先生只是告诫他勿要胡思乱想,宫慈毕竟是他的母亲,做事自然有分寸。
皇帝听他之言静观其变。
按照大禹朝纲,先生应该是太傅,可宫慈单方否决了这个头衔。据宫中传闻,先生本是开国元老湛国公的孙儿,与先帝的关系颇近,宫慈便是通过他的举荐才从一介才人爬到了一国之后的。
当然,这些传闻早就被先帝封锁了。
不过从那以后,先生的身份就像谜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地。可他的博学多才却是公认的,他的智慧被先帝称作为大禹第一智者。
但在宫慈的眼里他还不配,清明哲才算得上真正的智者。有些人,或许别人永远都看不透,而这种人或许连他自己都看不透,清明哲无疑就是这种人。
深沉,鬼魅,却又淡然简单,一副你甩了他巴掌,他绝不还你,看似很好欺负的样子。他笑起来时,仿若四月的春风般温暖醉人,面无表情时,一脸平静淡然,没有丝毫情绪。就像在一场奢侈的盛宴上,你到最后才发现了他的存在,然后恍然大悟,他原来躲在这里,还在这里。
为了拉拢朝臣巩固自己的势力,宫慈把主意打到了皇帝身上,明年他就行成人礼了,意味着立后的机会来了,只是,谁家的女儿更合适?
宫慈单手托腮,闭目沉思。那身奢华端庄的宫廷服饰令她显得雍容大方,惊艳的容颜中蕴含着清丽妩媚,散漫姿势散发出一股洒脱的悠然神韵来,美到了极致。
这一幕被一个颇有心思的小太监记录下来,后来他专门找来画师,偷偷地将她的千娇百媚画了下来。
那画师也是人才,画出来的效果栩栩如生,令世人震慑。而那太监的举动深得宫慈喜讨,故从此一步登天,成为了她的心腹。
次日,宫慈宣薛元义进宫。
朝中她最惧怕的就是左丞相薛元义和右丞相王希善了,他们是闵氏重臣,与她完全对立。不过听说薛元义有一女,倘若皇帝与其联姻,趁机拉拢他,到时那王希善孤军一人,又怎能掀起大浪?
薛元义已六十有余,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瘦,却精,精得像条虫。他恭敬地匍匐在地,暗暗揣测宫慈的心思。沉寂了半晌后,她才道:“赐坐。”
薛元义赶紧谢恩,坐定后,试探问:“不知太后何事召见老臣。”
宫慈浅呷一口茶,开门见山道:“据闻你家小女儿已年芳十七?”
“小女确有十七。”
“还未许亲?”
“未曾。”
“改天带来给哀家瞧瞧,如何?”
“全凭太后做主。”
宫慈满意地点头,又意味深长道:“算起来丞相为大禹呕心沥血已有好几十年了。”
“太后过谦了,这几年太后的功绩令老臣钦佩,自叹不如。”
“丞相说笑了,哀家不过是尽点份内之事罢了。”
双方一阵虚伪的客套话,无非都是些恭维之类的官腔。现在大禹朝臣已被一分为二,光拉拢薛元义还不够,还得想法子把清明哲拉拢才行。不过皇帝也绞尽脑汁想拉拢他,但麻烦的是清明哲滑得像泥鳅,没这般容易上钩。
一片深幽的竹林,一道轻灵的琴音仿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清明哲闭目弹奏,干净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着,无拘无束,微乱的青丝滑落了几缕下来,白衫上还沾有花草中遗留下来的青色,神态明媚中夹带着几分清冽,很是惬意。
一名黑衣男子不声不响地来了,清明哲的耳朵微微一动,含笑道:“你好像来晚了。”
男子苦笑道:“让郡王久等,下官不敬。”他正是朝中都尉何允,是清明哲私底下勾搭上的。
二人放下身段,相谈甚欢,清明哲笑道:“允如何看待当今朝政局势?”
何允沉思了阵儿,正色道:“太后欲独掌权政,可皇上已长大成人,朝中外戚与皇族老臣暗暗较劲,倒是你英明,冷眼旁观。”
“可你不能冷眼旁观。”
何允愣住,清明哲缓缓起身,睿智道:“年底我会向太后提出讨伐墨尔默之策,待明年一战,我定当向太后举荐你。”
何允一喜,但转瞬又忧虑道:“太后琢磨不定,恐怕难成。”
“我办事你放心,明年皇上亲征,万不可少了秦麟王和你。”又道,“这可是你立战功的好时机,机会我给你了,至于能否把握得住,还得看你自己。”
“允定当不负郡王之恩。”
清明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道:“走,咱俩喝酒去。”
显德八年,大禹与墨尔默之间的战场终于拉开了序幕。
汝宁宫内一片沉闷的寂静。皇帝默默地站在宫慈的身后,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不语。已经半个时辰了,宫慈盯着那幅画像已经看了半个时辰。
“皇上,你可知淮阳像谁吗?”
“像您。”
宫慈笑了,缓缓转身,轻叹道:“我知道你怨我。”
皇帝背脊一僵,讷讷道:“母后……”
宫慈黯然道:“我的三个孩子中,我最偏爱淮阳,可皇儿,你又可知我为何偏爱她吗?”皇帝垂下眼帘,没有出声,她呢喃道,“因为淮阳的心比谁都要脆弱,更容易碎,你懂吗?”
“孩儿明白。”
宫慈捧起他的脸庞,轻声道:“把她带回来,带回母后的身边,可好?”
“好。”
宫慈点了点头,似觉欣慰,眼底已水雾一片,“你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说罢转身背对着他,擦了擦眼,细声道,“只带她一个人回来,明白吗?”
皇帝的心一沉,他当然明白一个人的意思,“儿臣明白。”
“你下去吧,这段时间好好休养,大禹的成败就看你的了。”
“母后放心,儿臣定当不负母后之托。”说罢跪礼退下了。宫慈扭头望着他走远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淮阳,我向你保证,就痛一次,一次。”
三月,艳阳高照。
祭坛上,宫慈一身雪白,素颜装束令她显得清冷,却又高洁如雪中白莲。一阵清风扫来,掀起了她的衣衫,她缓缓走下祭台,走到皇帝的面前,轻声道:“皇上,你可有信心踏平墨尔默,替先帝洗尽耻辱?”
皇帝转过身,望着身后的将士们,大声道:“大禹的铁骨男儿们,你们可有信心踏平墨尔默?”
“有!”声音洪亮,响彻了整个皇城。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为先皇而战!为长公主而战!为大禹而战!”顿时,一片高呼声震耳欲聋,他们的热血在这一刻爆发,他们的热情亦在这一刻被点燃。
天地间,仿佛被震动了。
你瞧,那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们;你瞧,他们的头上绑着白丝带,那是复仇的火焰;你瞧,那无数年轻的生命将在这场战役中热血沸腾,亦或魂飞魄散。可他们忍够了,也受够了,八年前的那场战役让多少百姓失去了丈夫或儿子?他们要讨还回来,用墨尔默人的血,用他们的头颅来祭奠曾经的亡灵,用他们的尊严来洗尽大禹王朝所承受的耻辱!
宫慈欣慰地望着那热血沸腾的将士,他们是权力,权力的象征。她喜欢那些年轻的生命,就像热爱权力那样。是的,用整个生命去热爱它,去操纵它,去征服它。
“皇上,你能亲自将淮阳接回这座城堡吗?”
皇帝暗自握紧了拳头,下跪道:“若儿臣不能将淮阳接回大禹,接回汴阳,儿臣将永世不进汴阳,永世不进皇宫!”
宫慈满意地笑了,亲自将他扶起身来,高赞道:“这才是我大禹王朝的热血男儿!”
八年前,先帝与燕珏郡王亲率五十万大军直扑墨尔默。而今,年轻的皇帝依旧带领五十万大军直奔墨尔默。
汴阳,永远巍峨地屹立在阳光下。它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它生命中的年轻将士们,它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的热血沸腾。
风,吹动着城门上的旗帜,猎猎作响。宫慈静静地站在城门上,目送皇帝出城,待骏马奔驰而去时,她突然呼道:“皇儿!”
皇帝勒紧缰绳,扭过头,一脸英姿飒爽。宫慈挥了挥手,叮嘱道:“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那一瞬,皇帝差点落泪,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头,策马而去。宫慈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记忆仿佛又回到先帝出征时的情形。那天她送他出城,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了,她不希望她的儿子同样如此,一点都不希望。
大禹率五十万大军压境,整个墨尔默都被一片阴霾笼罩着,淮阳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近日墨衍变得忙碌起来,眉头紧皱,没有一刻松懈过。他的异常她看在眼里,已察觉到危机袭来,为了打消心底的忧虑,她叫住他,墨衍故作轻松问:“有事?”
“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你多虑了,能有什么事?”
淮阳不信,一把抓住他,揣测道:“是他们来了?”墨衍张了张嘴,讷讷无语,她心口一紧,质问道,“你为何要瞒着我?”
墨衍苦笑道:“我怕你担心。”
“可知来了多少人?”
“五十万。”
淮阳倒抽一口冷气,慌乱道:“可知是谁带领的?”
“你的弟弟。”
淮阳顿觉胸口一坠,站不稳脚,墨衍赶紧扶住她,她恍惚道:“我想静一静。”
墨衍呆了呆,只得黯然离去了。没过多时,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念城望着她,清澈的大眼里写满了担忧,“娘,你怎么了?”
淮阳回过神儿,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没什么。”
念城不信,“你跟爹爹吵架了?”
“没有。”
“我不信,为何爹爹的脸跟你一样很难看。”
淮阳蹲下身把他抱进怀里,轻声道:“我们遇到了一个小麻烦,一个很小的麻烦而已。”
念城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他虽才只有五岁,可他却比同龄孩子懂事,也更敏感。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问:“娘,你会离开我和爹爹吗?”
这句话刺伤了她,一把推开他,暴怒道:“谁告诉你的?!”
念城胆怯道:“我听他们说……”话还未完淮阳便狠狠地打他的屁股,怒道,“他们说什么你就信?”她生气了,几乎失去理智,因为他的话戳穿了她的小心翼翼与惶恐。
念城见她生气了,害怕地抱住她的腿,惊悸哭嚎。她这才惊觉吓着他了,连忙哄道:“念城,对不起,娘不乖,娘不该打你,对不起。”
一丝泪从眼角滑落,内心似被刀割般疼痛难堪。念城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面庞,稚气道:“娘不哭,娘不哭,念城保证不惹你生气了,我会很乖的。”
这话更令她酸涩,把他抱得更紧了,恨不得将他揉入进身体,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呆在她的身边,不被人夺走。
哪怕直到现在淮阳称帝后,她都还会回忆起那场战争,以及战争所带给人们的不幸与灾难。那场墨尔默战役整整延续了半年之久,长达半年的筋疲力尽。它动摇着整个大禹王朝,也是大禹建国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战役。
她是罪人,是那场战役的罪人。
大禹,为夺取她而战。墨尔默,为捍卫她而战。亦从那一刻起,她将被世人记住,被载入历史的痕迹中。可这一切才仅仅是开始,开始而已。
大禹五十万铁骑的镇压,给墨尔默带来了严重的创伤,那种被撕裂的疼痛,哪怕时过十年,二十年,它依旧疼痛,甚至绝望,深入到骨子里的绝望。
大禹铁骑用他们的仇恨血洗墨尔默,墨尔默则用他们的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家园。那场生命的碰撞,震撼着这个决裂而悲怆的世界。那汩汩流淌着的鲜血,那年轻的生命,那无数死于沙场的将士们,他们的热血抛洒,他们的心脏被刺穿,他们的青春年华被葬送在沙场上。
宫慈,她用母爱召唤她,用她至高无上的权力驱使着那年轻的生命不顾一切。这就是权力,权力的光芒,它们能为她夺取所有,整个墨尔默,乃至整个大禹江山。
从五月到八月,几个月的狼烟烽火燃烧着整个墨尔默。大禹铁骑的残暴,墨尔默战士们的坚韧抵抗,双方的不屈不饶,令更多的生命在沙场上消逝。
风,冷寂。
淮阳静静地伫立在城门上,默默地注视着被战火肆虐过的疆土。冷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挡住了她的眼。
那一刻,她呆呆地望着那汩汩流淌着的鲜血,那死去的生命,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胸膛,将她的心脏挖出,捧到宫慈的面前狠狠地刺穿它。她要告诉她,她恨她,她的专权与残暴令她感到了耻辱,令她唾弃!
眼底的血丝弥漫,淮阳闭上眼,想不顾一切地冲到皇帝的面前,哀求他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她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墨尔默,捍卫她的家园,她的亲人。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她的眼前倒下,一个又一个地倒在自己的血泊里,静静地离去。
旁边的念城抓住她冰凉的手,小声道:“娘莫怕,念城会保护娘的。”他的声音稚嫩怯弱,却又充满着怪异的不屈服。
淮阳低下头,怔怔地望着他,落泪了。她的泪,滴到他的脸颊上,滚烫。她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泣声道:“我不怕,我不怕。”她哭了,在她的孩子面前懦弱地哭了。
那时她多想告诉他,她怕,怕失去他,怕失去他的父亲。可她不能,也不可以,他还只是个孩子,怎能承受这些伤害?可她难过,却无法拿起武器奔赴战场,只能默默地守住墨尔默,默默地守着她脆弱的家园,看着她的另一个亲人狠狠地将它们践踏。
她的弟弟,他带来了毁灭,带来了伤痛。他毁了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一切。可她却不能恨他,因为他是她从小疼爱的弟弟。她不能伤他,也不可以伤他,因为他是整个大禹王朝的希望,闵氏家族的希望。可她亦不能向他下跪乞求,因为她的丈夫不允许。墨尔默的男儿宁愿用生命去捍卫,也决不低头下跪,决不!
战火,如魔鬼般肆虐着墨尔默。
这场悲惨的战役残杀了墨尔默的生命,毁灭了他们的家园,可他们依旧抵抗,顽强抵抗。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不屈服的微笑,是爱,爱自己的女人,孩子,家庭。而死亡仅仅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过程,他们无怨无悔,为亲人而战,这是多么神圣伟大的举动。他们甘愿,甘愿抛洒热血,甘愿耗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量。
墨尔默战役令大禹铁骑惊骇,墨尔默人的顽强抵抗令他们震慑,墨尔默人身上的那种高贵品格更令他们钦佩。甚至在往后的几十年后,那场战役存活下来的大禹将士们会非常兴奋而自豪地对他的后代讲述着墨尔默族人的种种传奇与那种可贵的精神品质。
十月,天气变冷。
秋冬季节几乎所有地方都满地萧瑟,可满心园却一片金色的灿烂。宫慈静静地望着满园的金色,沉吟道:“淮阳最喜爱的地方便是这里。”
清明哲低头沉默,她单手托腮道:“皇上能在这个月内夺下墨尔默么?”
“能。”
宫慈缓缓起身,清明哲躬着身子去搀扶,她笑道:“看来哀家早该派你去助皇上才是。”
“微臣手无缚鸡之力,恐怕是累赘。”
“可你有智慧,你的智慧可充当十万大军,若你不幸落入墨尔默之手,哀家也愿意用十万大军去换取你一人。”
清明哲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印堂隐隐泛黑,“太后抬举了,微臣不过是雕虫小技,怎比得过太后之智。”
宫慈顿了顿身,歪着头阴阳怪气道:“雕虫小技?”
清明哲心底一咯噔,做出一副胆小怕事的窝囊相。宫慈不禁暗暗冷哼,这小子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刚还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这会儿又胆小如鼠了。
“你下去吧。”
“臣告退。”
待他离去后,一名小太监卑微地走了过来,此人生得眉清目秀,正是小玄子。宫慈挑眉道:“小玄子,你觉得南哲郡王如何?”
小玄子谄媚一笑,尖声道:“奴才惶恐,这郡王岂是奴才敢评论的?”
“但说无妨。”
小玄子东张西望了几眼,细声道:“深藏不露,看似云淡风清,却仿佛乌云密布,看似清澈透底,却仿佛暗藏玄机。”
这话得到了宫慈的赞许,“你这人儿果真会说话。”
“奴才不敢。”
“清明哲这人儿啊,确实看不透。”
“可有一人能轻易看透他。”
“淮阳?”
“正是长公主,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公主才能套得住郡王了。”
“你果然懂得哀家的心思。”
“太后恕罪。”说着直直地跪了下去。
宫慈奇道:“何罪之有?”
“太后乃人中龙凤,奴才怎敢读懂太后的心思?”
“你倒知趣得很,起来罢。”
小玄子俏皮一笑,乌溜溜的大眼里暗藏着狡黠。
从皇宫回到清明府后,钟崇来报,说有人求见。清明哲抬手示意,片刻后,一名青衣男子款款而来,恭敬道:“给郡王请安。”声音有些怪异,显然是宫中宦官。
清明哲随手抛了锭银子给他,问道:“最近宫中可有异人?”
“最近太后身边多了个红人儿,叫小玄子。”
“小玄子?”
青衣男子点头,清明哲摸下巴若有所思,“小玄子?”看来宫中果然开始长虫了,只是,这条虫子该让谁去捉呢?
十月底,墨尔默全军覆没。
皇帝带领大军攻破墨城后,直逼墨家堡,血洗墨尔默最后的防卫。整个墨家堡被大禹铁骑包围,一片慌乱狼藉。念城受到惊吓,不断问:“娘,爹爹呢?爹爹在哪里?”
淮阳死死地把他抱在怀里,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母子俩躲藏在偏西的地下室内,已在这里藏了半天了。她不能让大禹士兵找到他,得想法子让他活下去。
墨家堡最后的垂死挣扎并未持续多久,大禹铁骑强攻而来,整个堡里浓烟弥漫,顷刻之间便化为一堆废墟。攻进堡后,大禹士兵猖狂杀戮,秦麟王下令找长公主,众将士四处搜索找人。
墨衍被逼无奈,节节败退,为保念城性命,只得去找淮阳。见他满面血污,淮阳大骇,赶紧用袖子擦净他的脸庞,本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恐惧由心底萌发,她扑入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旁边的念城安稳地躺在地上,已疲惫地睡熟了。
“淮阳,你要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
墨衍捧起她的脸,轻吻她的额头,柔声道:“为我活下去。”
泪,流过脸颊,淮阳慌乱摇头,泣声道:“我们都要活下去。墨衍,你曾说过要用你的生命来捍卫我,我是你的妻,唯一的妻,可今天我要捍卫我的丈夫,我的亲人!”
她的眼神坚决而灼热,可那种灼热却烫伤了他的心。似心疼不舍,他紧紧地拥着她,把头埋入她的颈项,轻声道:“傻瓜,我只希望你能保住念城,我们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淮阳浑身一震,一把推开他,愤声道:“那你呢?你怎么办?”她语无伦次道,“我们还有机会的,只要你挟持我,他们就不敢伤你……”
“可他们不会放过念城,他还只是个孩子。”
淮阳呆住,他又道:“我相信你有能力保护他的,外面是你的亲弟弟,他不会伤你。”
“可你怎么办?”
“我不能落入他们的手里,也不可以伤你的弟弟。”
那一刻,淮阳喉头一堵,一阵窒息,只觉得咽喉仿佛被咔住了般,“我不,我不!”
墨衍从地上捡起佩剑,放入她的手中,柔声道:“你是墨尔默男儿的妻子,你应该明白墨尔默男儿是决不下跪,决不软弱自残的。”他的眼神温柔得似要碎掉,“淮阳,我的妻,唯一的妻,我不怪你,不怪你。”
淮阳愤然后退,拼命地摇头,可她的手却被他抓住,她不甘嘶吼:“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一抹悲凉在眼底渲染开来,墨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何其不想活下去?可他不能,也不可以,只有他死了,她才能保住念城,他唯一的骨血才有机会活下去。心中纵有千般不舍,却终究没有表达出来,怕她会哭,会自责,会崩溃。
佩剑,抵在了胸膛上,他握住剑尖,哑声道:“淮阳,我以墨尔默王的身份命令你,请保住我的尊严,最后的尊严。”
淮阳不依,嘶声道:“可大禹朝纲不允,我这是弑夫!”
那一刻,她恨,恨宫慈,恨她的母亲。她痴痴地望着他,墨衍,她的丈夫,她愿意用生命去热爱的丈夫,可为何她的爱人,却要终结在自己的手里?
泪,从眼底滑落,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吻上他,好咸,是泪水的味道。她望着他那双深邃疼痛的眸子,凄凉道:“墨衍,你还记得我们拼酒时的情形么?”
“记得。”
“我喝酒是父王教的,他时常说一醉解千愁。”
墨衍轻抚她的面庞,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轻声道:“小酒鬼。”
鲜血,沾满了她的手,她泣声问:“疼么?一定很疼的。”
“不疼,我不怕疼的,只有祖母打我屁股时,才会很疼的。”
佩剑,已刺穿过他的胸膛,大片鲜血汹涌流出。她一狠心抽出佩剑,更多的腥红冒出,染透了他的衣裳。他痛苦地跪了下去,倒在了她的怀里。温热的泪落到他的脸颊上,她捂住他的胸口,只希望血流得慢些,“对不起,墨衍,对不起……”
墨衍疲惫地闭上了眼,呼吸急促道:“淮阳,来生,你还愿嫁我么?”
淮阳点头,语无伦次道:“我愿意,我愿意。”
墨衍望着她,痴痴地笑了,最后一抹笑靥凄凉地冻结在他的唇边,久久不愿散去。他满足了,因为他的妻,他唯一挚爱的妻,说来生还愿意嫁他,够了,这就够了……
喉结上下动了动,他缓缓闭眼,静静地离去了。成王败寇,哪怕再多的苦楚,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恨都被他埋藏在了心底,不愿说出来,也不想诉说。
泪,与血相融。
淮阳痴痴地望着他,她挚爱的丈夫,她愿意一生相守的男子,却被她亲手杀死了!血泊中的佩剑腥红刺目,她呆呆地望着它,喃喃自语:“墨衍,你怎这般心狠?”
伤痛到了极致,心如死灰,她木然放下他,爬过去捡起那把佩剑,眼泪落到剑身上,溅起了无数细碎的水花。她弑夫,是罪人,理应以死谢罪。没有任何犹豫,自刎而下,怎知一道脆弱的声音响起:“娘!”
这道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惊醒了她。角落里的念城恐惧地望着她,眼底全是泪水,却终究没有落下来,“娘,你为何要杀爹爹?”
他的质问令淮阳心口一坠,丢开手中的佩剑向他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慌乱道:“你都看到了什么?你都看到了什么?”
念城不说话,只是伸手擦净她脸颊上的泪痕。他虽才只有五岁,可他却已经长大了,就在这一刻长大了,就在他看到父亲为他而甘愿死在母亲的剑下时长大了。
“娘不哭,爹爹说墨尔默男儿决不下跪妥协,念城保证,我会很乖的,很听话,决不让娘再落泪了。”
这番话令淮阳泣不成声,心疼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战火之痛,更心疼他这般稚嫩却要背负仇恨,明明吓得尿裤子了,却还要装出一副勇敢的模样。
外面突然传来几道声音,大禹将士叫嚣着交出长公主云云。淮阳回过神儿,望着墨衍苍白的脸庞,轻声道:“念城,把你爹爹的佩剑捡起来。”
念城微微迟疑了阵儿才捡起剑柄。淮阳暗暗咬牙,似用尽了一生的力量才把墨衍抱了起来,她踉跄后退几步,布满血丝的眼底全是憎恨,“念城,跟娘出去,记住,跟在娘身后,不要怕,不要怕。”
念城胆怯地点头,她抱起墨衍踉跄走了出去,散乱青丝和褴褛衣衫令容颜愈发显得悲怆。待她颤颤巍巍走到门口时,终究承受不住重力跪倒了下去。
外面的皇帝等人一惊,淮阳温柔地抚摸墨衍的脸庞,柔声道:“你看,我杀死了他,我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你们敌人。”
皇帝背脊一僵,向她跪了下去,小心翼翼道:“姐,跟我回家,可好?”
淮阳喃喃自语道:“我的家在墨尔默,可它已经被你们毁了,没了,什么都没了,我的家没了,它不在了,都不在了。”
“不!大禹才是你的家,皇宫才是你的家,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墨尔默,亦不属于墨衍,他没有资格拥有你,没有资格!”
“住口!”
这句话刺伤了她,一怒之下撕开自己的衣襟,指着心脏道:“来啊,你们不是会杀,会抢夺么?你们不是充满仇恨么?我是墨尔默的女主人,来杀我啊,用你们的佩剑戳穿我的心脏,为先帝复仇!”
“姐,别这样,别这样……”
淮阳一把夺过念城手中的佩剑,架在脖子上,凄艳道:“你回去告诉宫慈,告诉凤阳情,我恨她,我以她为耻辱,她不配做我的母亲,不配!”
皇帝早已泪流满面,软弱道:“对不起,姐,对不起。”
“你走罢,我不会回去的,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皇帝苦苦哀求,见她不为所动,只得爬过去抱住她的腿乞求。淮阳一脚踢开他,不予理会,一旁的秦麟王实在看不下去了,同何允下跪求情道:“长公主,请您回去吧,若不然皇上将永世不进汴阳,这是他给太后发下的誓言,给整个大禹发下的誓言。”
此话一出,淮阳身子一僵,两眼直充血。皇帝抱住她的腿,泣声道:“姐,跟我回去吧,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就能保证这孩子的安全,求你了。”
淮阳呆呆地望着他,她的亲弟弟,她能信他吗?该信他吗?皇帝握住她的手,哭道:“姐,跟我回去吧,就算你不回宫,但在大禹的国境内,你能躲得过母后的耳目么?她坐拥权势,取人性命如灭蝼蚁,你如何带着念城逃脱?”
淮阳暗自握紧了拳头,不出声了,皇帝又道:“只有你回去才能保住念城,待我们进城之时,我再将他安排到城外的清钟寺,把大局稳固后,再从长计议,可好?”
念城突然插话问:“娘,我们要去哪里?”
淮阳痴痴地望着他,落泪道:“回家。”
“可娘为何哭了?”
淮阳张了张嘴,讷讷无语,只是默默地抱着他,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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