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嫁之初到回宫,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梦境般,被撕裂了。淮阳恍惚地望着她熟悉的墨尔默,她终究会再次回到大禹,回到皇宫——以任何方式。
为防墨尔默变故,秦麟王暂时留在墨尔默善后,何允则护送皇帝和淮阳回京。念城的事知晓的人并不多,秦麟王与何允答应保密,二人找来一具幼尸敷衍了事。
回京的路途遥远而漫长,一路上淮阳沉默不语,只是紧紧地抱住念城,生怕一眨眼他就不在了。
待一行人快到京城时,皇帝才吩咐在清钟寺歇脚。清钟寺位于汴阳十里外的一处半山腰上,它古老而朴素,历经风霜雨露,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建筑。
念城小声问:“娘,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淮阳身子一僵,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皇帝抚摸他的头,柔声道:“念城,你是乖孩子,对吗?”
念城仰起头,一脸倔强道:“我是娘的乖孩子。”
“你是男子汉,所以要保护你娘,对吗?”
念城点头,皇帝又道:“可你知道么,如果你呆在你娘的身边,她就会有危险。”
念城愣住,似乎对这种逻辑想不明白。淮阳心有不忍,泣声道:“别说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已经懂事了。”
念城呆呆地望着二人,质问道:“娘,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淮阳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哭道:“我的孩儿,娘要你,娘要你。”
念城不信,扭头望着大门上的三个字,他是认得的,清钟寺。他忽然哭了,叫嚣道:“这是和尚住的地方。”说着拔腿就跑,往山下跑去。
皇帝一惊,慌道:“可不能让他们发现这孩子。”
“念城,你站住!”
念城呆了呆,心不甘情不愿地抹了抹脸,倒了回来。因为他明白,他的两条腿永远都跑不过她的声音。他悻悻然走到她的面前,低垂着头,小声道:“孩儿错了。”
那一刻,淮阳浑身一颤,不由得恍惚起来,这句话她也曾对宫慈说过无数遍。她默默地低下头,痴痴地望着他,温柔道:“娘会经常来看你的,保证很快就会来看你的。”说着蹲下身亲吻他的脸颊,落泪了,依依不舍。
念城倔强地望着她,伸手擦净她脸上的泪痕,小声道:“娘可不能骗我。”
淮阳点头,“我们拉勾。”
了因大师牵着念城的手进了寺院,淮阳怔怔地望着他小小的身子,看着他们远离了她的视线,直到最后一刻,念城忽然扭过头,大声道:“娘,念城会很乖的,你一定要来看我,一定要来看我!”
淮阳挥了挥手,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冷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宫慈带领文武百官静静地站在玄阳门上等候。
马车上,淮阳如木偶般不言不语。她的脸上涂满了厚厚的胭脂,可那些红,却遮不住她的脆弱。待马车驶进汴阳时,一道声音响起:“恭迎陛下,恭迎长公主!”
顿时,一片庆典大礼的鼓乐声震撼着这座古老的城堡,整个汴阳的百姓纷纷下跪,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车每到一地百姓都会投来大量的羡慕眼神,可他们羡慕的眼神令她恐惧,因为他们永远都无法明白,永远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想呐喊,想告诉他们,她失去了一切,她失去了她的丈夫,她的墨尔默家园,她的孩子,她并不快乐。
你瞧,我的眼底是落寞,是悲伤,是痛苦;你瞧,我的笑是空洞,是迷惘,是彷徨,是绝望!可这些都被她隐藏了起来,她不能出丑,她还得维护皇室的面子与尊严。
从汴阳到皇宫的路程似乎变得异常遥远。淮阳拖着疲乏的身子,那身雍容华贵的礼服似要压断她的脊髓。头上的金冠佩饰令她眩晕,一层又一层的繁缛华裙仿若枷锁般,锁住了她的自由。她想挣扎,却不敢,只得固执地前进,哪怕永远都无法到达尽头。
直到许久之时,马车才驶到了玄阳门。文武百官下跪,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时,高高在上的宫慈轻声呼唤她:“淮阳。”
依旧熟悉温柔的声音,依旧熟悉的语气,依旧如八年前那样,绽放着异样炙热的母爱。她没有变,可她却变了,她已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天真稚气的小孩子,她也不会兴奋莫名地向她扑去,告诉她,她想她了。
淮阳平静地抬起头。
宫慈,她一身奢华的礼服,优雅的发髻依旧墨黑如玉,饱满而圆润的脸庞依旧光彩照人,浅浅的美人尖依旧渲染着她的母性温柔——时隔八年,她依旧如昔。
风,掀起了层层纱衣。
宫慈望着她笑,那抹熟悉的笑容令她恍惚。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她不恨她,也恨不起来。她是她的娘亲,她曾经深爱又依恋的母亲,但她无法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文武百官匍匐跪拜,淮阳的视线转移。半晌后,她走到了一人面前,面无表情道:“抬起头来。”
清明哲盯着她的脚,迟疑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八年前的哲是个弱冠少年,可如今的哲却有着她看不透的深邃。他紧抿着唇,俊逸的脸庞令她感到了陌生。
一丝嘲弄的笑意在唇畔浮现开来,是呵,他们都长大了,他现在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郡王,南哲郡王。突听“啪”地一声脆响,所有人怔住,连宫慈都不禁呆了呆。
地上跪拜的大臣们都忍不住偷偷地张望,淮阳漠然而去,清明哲无辜地摸了摸脸,这是他第三次被她甩巴掌。四周的朝臣都暧昧地偷看他,他腼腆地表示委屈,不但委屈,还羞愧。
“母后,孩儿回来了。”
淮阳木然行大礼,宫慈赶忙把她扶了起来,欣慰道:“我的孩儿长大了呵。”
淮阳望着她,静默不语,她们就这么对望,似忘记了一切。宫慈,她看她的眼神永远都带着慈爱,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她爱她。她不知道那母爱的仁慈下面又隐藏着怎样的心思,她猜不透,也不愿去猜。可她万万没料到,她竟然无耻地把她送到了清明哲的床上,还对她下春药!
淮阳宫。
宫慈推开那道厚重的宫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淮阳痴痴地望着里面的一切,彷徨了,她温柔道:“自从你走了后,我每天都亲自打扫这里,就为等你回来,就为等这一天。”
淮阳扭过头,呆呆地望着她,她眼底的爱怜令她心疼。她缓缓走进了淮阳宫,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
这里,是她生长了十六年的地方,它包容了她的悲欢离合,她的童年,她的点点滴滴。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这里的一切,记忆犹如潮水般涌来,是失落,是悲伤,亦是缅怀。
宫慈轻抚她的背脊,柔声道:“淮阳,我知道你恨我,不愿面对我,可你要清楚一件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儿,我永远都爱你,只爱着你。”
淮阳猛然抬头,质问道:“您爱我么?”
“是的。”
“可你知道你的母爱伤害了我么,你的爱令我难堪么?”
宫慈站起身来,轻声道:“墨尔默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他。”
淮阳冷笑,步步逼近道:“母亲,我鄙视你,你的爱令我感到了羞辱,你的爱逼迫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我亲手杀死了他,杀死了他!”
宫慈步步往后退却,似乎震慑于她脸上的那抹残酷,“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淮阳一脸憎恨,故意刺激她道:“母后,你可知刀尖刺入心脏时的脆弱么?那些腥红温热的鲜血沾满了我的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倒了下去,他望着我,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笑了,像疯子那样,“可我疼啊,我杀了他,也杀了我自己,可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有何资格活着?你说,我是不是该受到惩罚?我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我弑夫……”
“够了!”宫慈难堪嘶吼。
淮阳默默地转过身,平静道:“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宫慈偏过头,偷偷地抹泪,难过道:“淮阳,对不起,忘记他吧,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她轻叹一声,无奈地离去了。
淮阳咬紧唇,眼泪流了出来,是无助,忧伤,挣扎,无可奈何!
从墨尔默回到皇宫中后,淮阳就把自己隔离了起来,整日呆呆的,不言不语。将近半月左右,皇帝正式接受加冕礼。
按照大禹律令,得由皇室长子或长女宣布封典仪式。淮阳身着奢华的礼服,高绾发髻,青丝上只佩戴了一朵金色的牡丹。把加冕皇冠戴到皇帝的头上后,才欣慰道:“加冕仪式开始。”
文武百官纷纷跪拜。
皇帝高坐龙椅,一脸意气风发,见淮阳冲他笑,得意得挤眉弄眼,她回他一记白眼,以示告诫。旁边的三皇子则毕恭毕敬地站在宫慈身边,宫慈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皇帝,没有出声。
这场加冕标志着她的身份有所改变,亦标志着阴谋变革的开始。
次日,淮阳不修边幅地半躺在凤榻上摆弄琴弦,满头青丝随意地绾了个髻,一脸闲散无聊的样子。宫慈见她这般邋遢无趣不由得懊恼道:“淮阳,你这是作甚?”
淮阳瞥了她一眼,懒得理她,见门外的雅兰郡主,笑道:“哎呀,雅兰来了?”
雅兰微微一笑,走进来给她行礼,“长公主金安。”
宫慈道:“我见你无聊,特意把雅兰找来陪你解闷,你们姐妹俩好好说几句。”说罢对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便雍容离去了。
淮阳冷哼一声,自顾遣退宫女太监,起身走到雅兰旁边,一把抓住她的手,叹道:“你比我高了许多,记得我走时你比我矮半个头呢。”
雅兰笑了笑,柔声道:“你变了。”
淮阳心口一堵,神情变得黯淡下来,雅兰安慰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一声轻叹,淮阳幽幽道:“你是不会明白的。”她转过身,双手抱住手臂,望着这偌大的宫殿,彷徨了,不知道她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下去,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只觉得寂寞难过,深入到骨子里的难过,唯有念城才能抚平她的哀伤,只有念城。
“你忘了哲,清明哲,他一直都在等你,等了你整整八年。”
淮阳扭过头,望着那张清秀的面庞,平静道:“可我已不再是八年前的那个我了。”
“可哲依旧是八年前的那个哲,他依旧如昔。”
“不,是他打碎了我的一切,但我却无法恨他,就像我无法恨母亲那样,可我也无法原谅他们。”
雅兰苦笑道:“我明白,我懂。”
“你真的明白么?”
“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相互了解。”
雅兰握住她的手,那一刻,她仿佛又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那种陌生而熟悉的温暖。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们总是纵容她,每当她闯祸时就会任性地把责任推卸到她与哲的头上。
一时之间,她竟恍惚起来,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半晌后,才讷讷问:“听说你已成婚了?”
雅兰点头,淮阳欣慰问:“他待你可好?”
“还好。”顿了顿,又调侃道,“你别说,我刚倒想起一件事儿来,太后曾打算把我许给哲的,怎知那小子不卖帐,他怕是被你欺负惯了,非得死赖着你了。”
淮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就损我。”
雅兰俏皮道:“哎哟,公主大人,我哪儿敢啊?”接着二人孩子气地打闹起来,气氛顿时愉悦欢快。
之后几天雅兰都来淮阳宫作陪,她生性开朗大方,倒令淮阳受到感染,心情逐渐平和下来。可没过多久,皇帝就来诉苦了,他加冕后理应亲政,但宫慈视而不见,仍旧临朝称制。此举令朝臣大为不满,却又畏惧其势力,只得在背地里发牢骚。
淮阳心知大事不妙,却也束手无策,安慰了皇帝几句便暗自斟酌起来。许是心事烦恼,晚上她做梦梦到了墨衍,看到他满身鲜血,站在墨尔默的废墟中对她说疼。
她猛然睁眼,心口剧烈地跳动着,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直了。大殿内一片空寂,没有任何声响,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闭眼继续睡着了。
不多时,黑暗中仿佛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脚步声。淮阳再次睁眼,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帐帘,空荡荡的大殿内一片安宁。
静,死一般的空寂。
在黑暗中凝视了半晌后,她才放下帐帘,准备睡下时,又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再次掀开帐帘,大声呼道:“墨衍!你出来!你出来!我看到你了!”
她像幽灵似的从床上爬起来,在大殿中穿梭找人。见门缝外有光亮,一把推开了大门,外面守夜的太监被吓得不轻,哆嗦道:“长,长公主?”
淮阳耷拉着头站在门口,一身白衣,青丝散乱披散,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中,显得诡异。两名小太监见她举止有异,其中一人壮大胆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却没有反应。
“长,长公主,您,您怎么了?”
淮阳猛地抬起头,两名太监受到惊吓跳了起来,因为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可唇色竟艳红如血!她直勾勾地望着二人,食指放到唇边,做出一个诡异的动作,“嘘……”
一名太监腿软道:“长,长公主,您,您可别,别吓吓奴才。”
“你听,有声音,有脚步声,他来了,他来了……”她的声音像梦呓似的,断断续续,神情木然,似被操纵的木偶般,显得僵硬。
两名太监被惊吓得不轻,听她这一说,忍不住东张西望,一人哆嗦道:“莫不是真的有,有鬼?”
另一人打断道:“瞎说,哪来的鬼?”
二人的视线同时转移到淮阳身上,她摇摇晃晃地伸手,血红的指甲从白衫中露了出来,令人惊恐莫名,“他,他在那里。”
两人的视线转移到了花坛中,怎知身后的人像幽灵似的跑了。二人大惊,连忙追了上去,高呼道:“长公主!长公主!”
这一夜折腾到了天亮,连宫慈都被惊动了。但要命的是他们的公主并没有在外面疯跑,而是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倒是有个太监不知怎么的,竟一头栽进了水塘里,幸而他不是旱鸭子。
淮阳安然地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当她醒来时,宫慈正守在她的身边,旁边还有御医在替她诊脉。良久,御医道:“公主凤体并无大碍。”
宫慈盯着他,指了指脑袋,御医尴尬道:“也没问题。”
宫慈垂下眼睑,用余光偷偷地瞥了一眼淮阳的嘴唇和指甲,昨儿守夜的两名太监说她中邪了,还说什么公主脸色苍白,嘴唇艳红如血,她不是好好躺在床上的么,哪来艳红如血?
“来人,把两奴才拖下去重打十大板子。”
两名太监连连求饶,淮阳好奇问:“母后为何责罚他们?”
“这些个奴才不懂事,该责罚。”
“怎么不懂事了?”
“昨儿晚上他们胡言乱语,扰乱宫廷秩序,该打。”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两名太监赶紧磕头,掌嘴道:“奴才该死,奴才什么都没看到就胡言乱语,请公主饶了奴才这一回,往后再也不敢了。”
淮阳打哈欠道:“你们两个臭奴才,惹得母后一大早生闷,就罚你二人顶香炉站墙脚去。”
两名太监连连谢恩,冷汗淋漓地退下了,要真挨十大板子,铁定得躺上半个月才能下床。宫慈见她护自己人,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场风波暂且平息。
不过之后几天淮阳宫的下人们就没这么好混日子了,因为淮阳疯了,时而神智不清,时而恍恍惚惚,时而易怒暴躁。这还不算,她还爱夜游,爱上了摔碗盘的声音,“啪”地一声,清脆,就像心被摔碎的声音。
整个淮阳宫内能被摔碎的东西几乎都被她砸烂了,宫慈对于她的举动又气又恨,连连叫御医诊病,可御医也诊不出名堂来,束手无策。这下宫慈不得不怀疑那次两名太监说的话了,莫非真撞了邪?
左思右想,为了令自己安心,赶紧命人把大理寺主持请进宫来,安排诵经驱魔。可接连半个月的诵经折腾下来,淮阳没有半分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一天到晚梦呓神游,神智稍微清醒时就叫宫女太监摔盘子,一个个地摔。
连日来的折腾不但令淮阳宫陷入了阴霾中,连宫慈都有些吃不消了。近来政务纷扰,淮阳又疯疯癫癫,两头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疲惫小玄子都看在眼里,讨好地给她捶背捏腿,并谨慎道:“太后若烦闷,奴才倒有一个法子给太后解闷。”
“什么法子?”
“奴才说了太后可不能要奴才的脑袋。”
宫慈不耐烦道:“得了,有什么马屁话尽管说来。”
“俗话说得好,治病得治本,太后的病根恐怕也只能先治标了。”
“何谓治标?”
“如今大禹刚损元气,这会儿正是需要调理的时候,太后您可是顶梁柱,也是这补药的来源,这可是万万断不得的。”
宫慈愣住,刚刚还紧皱眉头,这会儿听他一说,眉头不由得舒展开来,故意装傻问:“好你个奴才,何谓治本?”
小玄子一惊,赶紧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道:“太后,您就饶了奴才吧。”
宫慈盯着他没有出声,小玄子暗暗捏了把冷汗,沉寂了许久后,她才淡淡道:“小玄子,你记住,在这宫中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无人定夺,重要的是看听它的人如何选择,这就像选主子那样,选对主子一步登天,若选错了,就是万丈深渊。你今儿给哀家好好听着,哑巴永远都不会吃亏,太过聪慧之人往往都会死得更早,明白吗?”
“太后训导得是,小玄子紧记。”
“你们这些奴才啊,就会给主子惹麻烦。”她的语气带着责备,可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何谓治标?何谓治本?这话可谓一针见血。
翌日早朝,宫慈颁布了一道懿旨,说大禹刚从战争中平息下来,需要整理内政,调息国业,而皇帝年幼,资历尚浅,恐处理不当,故而继续辅佐之。
这道懿旨一下,顿时便炸开了锅,众臣虽腹诽议论,却无可奈何。如今国内确实需要宫慈主持大局,墨尔默一战已令大禹国势甚危,宫慈的执政手腕众所周知,她的魄力与能力,谁能否认?
接连几天突下大雪,铺天盖地的银白将整个皇城淹没。淮阳一身雪狐裘,木然地坐在亭子里陪宫慈赏雪。她本以为她的装疯卖傻能羁绊住她的权欲心,却没料到她还是选择了权力。宫慈见她默不吭声,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淮阳伸手指着那些孱弱的雪花,麻木道:“它们都会被你捏碎,就像你捏碎墨尔默那样。”她缓缓起身,走入了那片银白的世界中,一个人默默地里去了。
宫慈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怒道:“淮阳,你站住!”
淮阳并未理她,自顾往承阳宫去了,因为她知道,皇帝需要她,需要他的姐姐。
整个承阳宫内一片寒冷,银碳已在角落燃烧成了灰烬,却没再加上。淮阳遣退了宫人,独自走了进去。皇帝恹恹地坐在案桌前,紧握住毛笔,指关节隐隐发白。从他年轻的脸庞上,她看到了忍耐,再忍耐。
一声轻叹,她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掰开了他的手指,一个,两个……他一把抱住她,哭了。淮阳轻抚他的背脊,温柔道:“傻瓜,母后只是在替你分担忧愁。”
“她在逼我!她在逼我!”
“母后会知分寸的。”
“可我恐惧,朝中大臣也都惊惶不安。”
“皇上,你应该相信我们的母亲,她是爱我们的,一直都爱着我们。”
皇帝沉默了,淮阳无声叹息,她知道他讨厌宫慈,因为她的专权抑制了他的成长。她的专权夺取了他的自由,她的强大令他变得懦弱,她霸道的母爱更令他无地自容。
她的弟弟,他渴望着,渴望着有一天能挣脱母亲的绳索,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王国,独揽政权。这是他应得的,所以她会想尽办法帮他得到,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从承阳宫回去后,淮阳一身疲惫,她突然想念城了,她到底有多久未见过他了?
隆冬是寒冷的,皇宫总比墨尔默更冷些。她对念城的思念几乎每日每夜都啃噬着她的心灵,她想他,担忧他,与天底下的所有母亲那样担忧她的孩子。她担心他晚上睡觉会踢被子,担心他没吃饱,担心他会冷。
这些忧虑被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变成了心结。而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淮阳又开始发疯了,宫慈则又开始烦躁了,因为她不但会摔盘子,还喜欢听到布匹被撕裂的声音。
这还不算,她还喜欢披头散发地到处乱窜,每当她神志不清到处乱跑时,宫慈就紧跟在身后,生怕她出意外。
如此折腾下来,宫慈这把老骨头实在扛不住了。她也不傻,与其留着一个傻公主,还不如把她给嫁出去。反正清明哲不嫌弃,把她嫁出去稳住清明哲也好。不过麻烦的是淮阳的性子她也清楚,要她乖乖下嫁怕是不易,思来想去,嫁也麻烦,不嫁更麻烦,该如何是好?
有些人似乎总能想出非常好的法子,不管卑鄙也好,歹毒也好,但目的总是一样的。宫慈的烦恼仍旧逃不出小玄子的心思。近年来她似乎越来越宠爱这个小太监了,因为他不但懂得给她分忧解难,也更懂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什么场合该干些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不会给她惹麻烦,不必要的麻烦。
小玄子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先来软的,软的不成,就只能来再软的。那“合欢散”的威力可想而知,而荒唐的是,宫慈竟然还采取了他的意见。
那件事清明哲是这样为自己总结的:他是一个正常男人,如果有人将他想要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傻子才会拒绝,不是他趁人之危,而是那催情药下得太猛了,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牺牲一下,说白了,他其实也算受害者。
这就是清明哲,什么时候该拒绝什么,什么时候不该拒绝什么他清楚得很。他绝对不是一个正人君子,因为他曾厚脸皮地对淮阳说过:我是个凡人,有情有欲,有色心,也有贼胆,并非四大皆空,也还六根未净。
这句话令淮阳郁闷了很久,他确实有贼胆,偷色偷心的贼胆。
景阳宫内,淮阳无精打采地陪宫慈泡温泉,宫慈拉起她的手臂道:“你瘦多了。”
淮阳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似有意刺痛她,她站起身来,指着腰际上那道疤痕道:“这是葛尔伐人刺伤的,母亲,您瞧,是不是觉得很刺眼?”
宫慈愣住,只觉得喉头一堵,说不出话来。她又指着背脊上的两道疤痕道:“这伤差点要了我的命。”
宫慈的心底隐隐抽痛起来,柔声道:“淮阳,我会好好疼你的,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你果真会好好疼我?”
宫慈连连点头,淮阳不再理会她,压根就不信她的话。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她就拐弯抹角道:“你还记得在你和亲之前曾订下过的婚约么?”
淮阳没有吭声,她又自言自语道:“南哲郡王是个不错的孩子,与你又曾有过婚约,若你……”
“够了!”
淮阳猛然打断了她的话,质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当初和亲利用我铲除墨衍,现在又想利用我下嫁铲除清明哲?”
宫慈怔怔地望着她,张了张嘴,讷讷无言,她讥削道:“大禹朝纲明确规定,寡妇是没有资格再婚的。”
宫慈背脊一僵,慌忙道:“我改,现在就去改!”
“母后,请您放过我吧,我不想再次成为您的棋子。”
“可我只是希望看到你幸福。”
淮阳懒得理她,径自爬上岸去,随手拿起衣袍披到身上,淡淡道:“我的幸福已经被你掐灭了。”她冷冷地走了,没有任何犹豫。
“淮阳!你记住,墨尔默已经成为了过去,他们已经不在了,不在了!”身后传来宫慈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次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赶忙跑过去对她说她错了,不该惹她生气了,不会了,她已经不再是八年前的那个淮阳了,对于清明哲亦是如此。
可她会后悔的,她今日的顶撞令宫慈生气了,真的很生气,若不然她为何一怒之下把她摔出了宫门,摔到了清明府,清明哲的床上?
回到汝宁宫后,宫慈一脸阴霾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语。小玄子谨慎地把陶瓷小瓶取了出来,她接过手问:“这药可使得?”
小玄子谄媚道:“太后尽管放心,这药使得。”
“去,派人通知南哲郡王,命他今夜不准出门,在府上候着。”
“奴才这就去办。”
待他退下后,宫慈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恨声道:“这倔孩子,生米煮成熟饭了看你还嫁不嫁!”
母女有血缘关系,哪怕再吵得天崩地裂都是不记仇的。用晚饭时宫慈叫淮阳过去陪她,她也未多想,慢条斯理地去陪她吃饭。
宫慈问她还生气不,淮阳不予理会,自顾夹菜吃。她干咳两声,亲自盛了碗鸡汤给她,淮阳也未起疑,端起碗喝了下去。待饭后,那药发挥了作用,她哈欠连天,瞌睡来了想睡觉。
夜幕降临时,一辆马车驶到了清明府。
清明哲疑惑地走出府门迎接,老太监道:“太后有旨,近日公主身子不是,故送往府上细细照料,还望郡王好生伺候着。”
清明哲郁闷地拉过老太监的手,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然老太监也不清楚情形,他只得给钟崇递眼色,示意给些碎银打发。待宫里人离去后,钟崇皱眉问:“公子,长公主是不是病了?”
清明哲一惊,见她面色泛红,又浑身发烫,莫不是受凉高烧了?当下便匆匆抱回卧房去了。
淮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清明哲摸她的额头,还真以为她高烧,细心地端来凉水用湿帕降温。感觉到一丝凉意,她贪婪地抓住不放,迷迷糊糊地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舒服多了。见她一副迷醉的媚态,他顿时恍然大悟,一抹邪气在唇畔浮现开来,他轻抚她的面庞,轻声喊她:“淮阳?”
淮阳呓语两声,冰凉令她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迷蒙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模糊人影令她困惑起来,想了许久才呢喃道:“哲?”她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有点像呻吟,还夹带着孩子气的诱惑。
清明哲暧昧地摩挲她的唇,引诱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淮阳搔了搔头,满面晕红娇憨,兴许觉得燥热,忍不住扯了扯领口,困顿道:“天儿好热。”
清明哲笑了,痞气道:“好像是有点,要不要我帮你脱衣裳?”说着一吻落下。他的亲吻引发了药瘾,她稀里糊涂地轻吟一声,神智在半醒半懵间挣扎。本欲推拒,可他捉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热情地品尝她的每一寸肌肤。
情欲气息在室内蔓延,显然“合欢散”的威力强大无比,淮阳稀里糊涂地成了欲望羔羊。清明哲有意挑逗,青丝故意在肌肤上游走,令她的身体产生了热烈反应。她的回应点燃了他的热情,把她压在身下,轻咬她的耳朵道:“淮阳,可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怨不得我。”
这一夜春宵竟持续到了次日正午,清明哲沉溺在美色中不能自拔,贪婪地享受着她带给他的欢愉。
二人的青丝纠缠在一起,亲密无间。床上一片凌乱,由此可见战场激烈,可更激烈的还在后头。
正午时分淮阳才头晕脑胀地醒了,恍惚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视线缓缓往下游移,落到清明哲赤裸的胸膛上,她愣住,困惑地掀开被子,顿时脑门一热,吓傻了。
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突然向他扑了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想掐死他。清明哲被她掐醒了,只觉得喉结都快被她掐碎了。他困难地挣扎两下,视线落到她半裸的酥胸上,她暗自一恼,咒骂道:“色鬼!”赶紧把被子拉高些。
这一松手令他有了逃脱的机会,立刻往床下翻去,怎知淮阳的动作更快,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往后拉扯。
他受到阻力倒在了床上,她趁机压住他,怎奈裹着被子太笨拙,整个身子都滑了出来,要命的是都贴到他的胸膛上去了。肌肤之亲令二人变得暧昧起来,清明哲闷哼一声,呻吟道:“你这不是在勾引我么?”
淮阳柳眉一横,恼怒地甩了他一巴掌,他捂住脸颊,一副小媳妇模样,抗议道:“打人也不能光打脸。”
淮阳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拉被子,却怎知他脚一掀,那被子完全脱离了她的身体,将二人盖住。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应该先穿衣服再修理他的。
一阵惊天动地,他们像小时候那样打架。她又抓又咬又踢,可他力气大,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已是气喘吁吁。清明哲指着她的鼻子,正儿八经道:“这不是我干的。”
淮阳怒目圆瞪道:“你还狡辩!”
清明哲翻白眼,干脆严肃道:“就我干的。”
淮阳的视线落到了胸口上的吻痕上,面无表情道:“我饿了。”
清明哲稍微松开她,警告道:“不准打脸。”
淮阳点头,就在他放开她时,她突然翻身,一口咬到他的肩窝处,一声惨叫,仿若杀猪般的哀嚎。她一阵拳打脚踢,骂道:“我叫你得了便宜卖乖,叫你得了便宜换卖乖!”
也在此时,门外的丫头听到声响,敲门问:“公子,出什么事儿了?”
清明哲痛苦地呻吟一声,虚脱道:“没,没事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