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哲愣了愣,嘴巴微张,似乎在想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见他那般模样,她手痒地想去捏他的脸,因为他发愣的样子可爱得紧,可他说的话一点都不可爱,他居然厚脸皮道:“是太后把你送来的,我勉为其难地牺牲了一下。”
淮阳筷子一摔,尖声道:“母后?!”
清明哲被她吓得不轻,难过地抚了抚胸口,被噎着了。他喝了口汤,一本正经道:“进食时不宜动怒,会消化不良的。”
淮阳怒视他,一脸凶神恶煞,像被瘟疫席卷过似的可怕得很,“我来时是什么模样?”
清明哲歪着脑袋细细思索了阵儿,严肃道:“欲求不满。”
淮阳顿觉颜面扫地,握紧了拳头,叫嚣道:“王八蛋,今儿我非得把你阉了!”她随手拿起桌上用来切熟肉的刀子追了上去。
清明哲逃得飞快,见二人追逐,远处的钟崇深有感触道:“这两人果真与小时候一个模样,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打打闹闹的。”
刀,很快就架到了清明哲的脖子上,他是永远都跑不过她的,虽然他比她高,腿比她长。母老虎发威,后果很严重,为求活命,他灵机一动,哀呼道:“念城啊,救我。”
淮阳大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冷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清明哲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把她手中的刀子挪开,正儿八经道:“这东西伤和气。”
淮阳随手丢了,质问道:“谁告诉你的?”
“甭紧张,念城很安全。”
淮阳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心念一动,何不用他替她挡风?欲开口时,他摇食指道:“不可。”又解释道,“现今朝中局势微妙,太后的眼线布遍京城内外,倘若你轻举妄动,定会给念城招来杀身之祸。”
这番话令淮阳沉默了,思索了许久后,才讷讷问:“你真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清明哲微微一笑,仿若四月的清风般温柔沉醉,却还夹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他平静道:“淮阳,我等了你八年,你变了,那是你的事,可清明哲依旧是清明哲,八年前的哲。”
淮阳身子一僵,默默地低下头,不敢看他,她耽误了他太多,“你这又何苦?”
清明哲苦笑,自言自语道:“为你值得,因为你是淮阳,独一无二的淮阳。”又自嘲道,“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被你欺负惯了,没有你,反而不习惯了。”
那一刻,淮阳呆呆地望着他,想哭。她仿佛又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糗事。那时,她拿着棍子,非逼着他去爬树掏鸟窝;那时,她喜欢玩泥巴,却总喜欢恶作剧地弄脏他的衣衫,因为她不喜欢他脸上的微笑,那抹灿烂如春天般的微笑令她嫉妒;那时,她才八岁就开始对他毛手毛脚,因为他是她未来的丈夫,是她的人;那时,她对宫慈说,他是她的,她的男宠。为此她挨了宫慈的一顿暴栗,并凤颜大怒质问是谁教她男宠这词儿的。
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也不复当初了,曾经的稚嫩欢乐都因墨尔默而改变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许久后,淮阳才伤感地低下头,喃喃道:“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
清明哲歪着头望着天空,神情落寞。她怔怔地望着他,想说句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只是望着他发怔。似乎到现在她才明白,他是寂寞的,如同寒冬夜幕下的白雪般,转瞬即逝。
背影渐渐远去,清明哲失落地走了。
淮阳咬了咬唇,心底隐隐泛起疼来,她不知道那八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因为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比常人少了喜怒哀乐。她从没见他大哭大笑过,哪怕燕珏郡王死时他都没有哭过,只是一个人静静地跪在黑夜里发呆。
这样的清明哲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因为只有悲伤到了极致,他才会变得若无其事,然后用温文有礼的假面遮掩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从不说难过。
昨夜的荒唐虽令淮阳羞愧,可她不会因为“意外”而接受宫慈的安排。和亲时她选择了顺从,可这次她会反抗,哪怕反抗到底。
清明哲乃聪慧之人,她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下午他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抚琴,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同一首曲子,哪怕指尖被琴弦磨出了血丝,哪怕那首曲子熟悉得记烂了,哪怕没有人来倾听……
玉兰林经过八年的浇灌已长成了大树,曾几时,他在玉兰树下对她许诺,他会等她回来,哪怕十年,二十年,都会等着她。可现在她回来了,却变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淮阳了。她从梦中醒了,可他还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也不想醒来。
角落里,淮阳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琴音,眼眶,已微微湿润。哲,她终究还是负了他。八年的等待并未像他想象中那般如愿以偿,他满怀期望,可她却毫不犹豫地掐灭了他的期望。
这是她第二次掐灭他的期望,第一次是和亲时叫他忘了她,第二次则是现在。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更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亲热地叫他哲哥哥。因为她不想害了他,不愿看到他走墨衍那条路。
次日清早,淮阳回到了宫中,宫慈迫不及待地赶来,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淮阳自顾饮茶,慢条斯理道:“听说母后身边可有一个智囊呢。”
宫慈干笑道:“一个宦官罢了,何来智囊之说?”
淮阳笑了笑,低头整理裙摆道:“母后,你可愿送我一样东西?”
“你说,宫里头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你可要说话算话。”
宫慈点头,淮阳挑眉道:“我想要母后身边的那个小玄子。”
宫慈面色一僵,方才的欣慰瞬间便冻住了,叹道:“我就知道你怪我。”她的神情变得落寞起来,淮阳偏过头不愿看她,她黯然地给她鞠了一躬,讷讷道,“淮阳,我对不住你。”
淮阳心口一坠,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怒吼道:“母亲,为了一个太监,你至于如此卑微么?!”
“不,他还没有那个价值。”
宫慈望着她,轻声道:“淮阳,你可知我的一生中,唯一能纵容的人是谁么?”淮阳呆了呆,不敢看她,她平静道,“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那一刻,她胆怯了,胆小如鼠。她始终都活在宫慈的羽翼下,她在她的眼里一直都是强悍的,因为她代表着一切,权势,仁慈,宽容。从小她崇敬她,把她当作了她的天,她的地,她唯一能依靠的世界,可现在她却在与她作对。挣扎犹豫了许久,她才道:“小玄子会成为你的祸患。”
这是她的忠告,第一次的忠告。
宫慈笑了,温和道:“谢谢,谢谢。”
淮阳无趣地扯了扯嘴角,不禁觉得可笑,她竟然与母亲去争一名太监,可小玄子这个人她记住了。
待宫慈离去后,没过多久小玄子就被带来了,淮阳坐在凤榻上细细打量他。一张俊秀略带稚气的脸庞,乌溜溜的眼睛,一眼便知是个灵巧的主儿。
一声响指,小扣子会意同另两个太监使眼色,三人立刻把小玄子按到在地上。他大惊失色,尖声呼道:“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
小扣子等人不顾他的挣扎,把陶瓷瓶里的药喂了进去,直到他完全吞咽了才放开了他。淮阳单手托腮道:“小玄子,这合欢散的味道如何啊?”
小玄子冷汗淋漓地磕头,带着哭腔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
“荣玄,你给本宫记住,太过聪明之人往往都会死得更快,明白么?”
“长公主教训得是,奴才谨记。”
“下去吧,那合欢散的滋味销魂得很,自个儿找姑娘泻火去。”
此话一出,小扣子等人忍俊不禁,旁边的宫女们鄙夷地掩嘴偷笑。小玄子一脸铁青,他是太监,被她这般侮辱消遣着实窝囊,可她高高在上,容不得他顶撞,只得狼狈地退下了。
初春,一切都开始欣欣向荣起来,小树发芽了,燕子也飞回来了,整个宫中弥漫着祥和的气息。
淮阳喜欢燕子,因为它们轻灵自由,她想像燕子那样飞出宫门,飞出汴阳,停留在清钟寺。可这些只能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幻想里。
清钟寺。
一棵百年古树下,念城专心致志地望着树上的一个鸟巢,仿佛在探索。良久,他好奇问:“师父,您说这鸟儿为何总是飞来飞去的?”
了因大师捋了捋胡子,道:“天底下的父母,亦是如此。”
念城歪着脑袋,迷惑问:“可为何我的娘飞走了就不回来了?她曾说过要来看我的,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来,难道是忘记了?”
了因大师想了想,借机给他讲道理,“孩子,你可知什么叫做理解吗?”
“我肚子饿了时娘就会拿东西来给我吃,这算不算?”
“算。”顿了顿,又道,“你母亲的难处就在于你被饿肚子时,并没有食物给你吃。”
“可饿肚子难受。”
了因大师笑了,指着树上的鸟巢道:“你看这树上的鸟儿,它们飞来飞去地给小鸟找虫子吃,它们也累。”又道,“有时候饿肚子时,你就得学会理解,学会包容。”
念城似乎又迷惑了,不解道:“可我娘曾说过,父母照顾孩子天经地义,子女赡养父母也是天经地义,可为何我的母亲不来照顾我?”
了因大师愣住,不禁暗自苦笑,这孩子果真会绕弯子,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位。正想着如何解答时,一小和尚来报:“师父,有客求见。”
了因大师一惊,皱眉道:“何人?”
“南哲郡王。”
“带他去禅房。”
待那小和尚退下后,念城好奇问:“谁是南哲郡王?”
“你想见他?”
“会不会很凶?”
禅房内。
清明哲一身白衫,惬意地坐在椅子上,耐着性子等人。片刻后,了因大师来了,二人客套了几句。
念城躲在身后好奇地打量他,了因大师叮嘱了几句便离去了,二人都骨碌碌地盯着对方,念城问:“你就是南哲郡王?那个很大的王?”
对于他的这种形容方式清明哲表示哭笑不得,他摇了摇食指,纠正道:“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叫我哲叔叔。”话一出口,他皱了皱眉,叔叔?好像有点老呢。
这不,念城仿佛也觉得不大恰当,纠正道:“叫哥哥,哲哥哥。”
“哲哥哥只有你娘才能叫,你不可以叫。”
念城郁闷地摸了摸光头,问:“我娘在哪里?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她专门叫我来看你呢。”
“那她为什么不来?”
“呃……这个嘛,她被她的娘缠住了,暂时脱不了身。”顿了顿,又解释道,“就像你喜欢缠着你娘那样。”
念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好奇问:“我娘的娘多少岁了?”
“比你大就是。”
清明哲自顾饮茶,谁知念城掰了掰手指,居然发牢骚道:“这女人就是麻烦,老爱黏人,以前我娘也喜欢黏我,可她的娘又喜欢黏她……”
“噗嗤”一声,茶水全都从鼻孔里冒了出来,清明哲差点被呛晕过去。见他呛水,念城赶紧给他捶背顺气,折腾了好半天后,他才抚了抚胸口,又气又笑道:“念城,你可知你为何叫念城不?”
“娘说是想家的意思。”他歪着头望着他,不解问,“可为何我娘回家却总哭?”
清明哲愣住,这个问题有点棘手呢,遂转移注意力把他带的小玩具拿给他玩。念城欣喜不已,那些稀奇玩意博得了他的好感,可转瞬,他就眼巴巴道:“我想娘。”
清明哲微微一笑,哄道:“她会来看你的。”
念城撇了撇嘴,没有出声,他又道:“我教你编蚂蚱好吗?把它带给你娘,好不好?”
念城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好。”
清明哲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无声叹息,他终究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茁壮成长,只因他是墨尔默的后人。
两日后,清明哲进了趟宫。淮阳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把折扇,突听小扣子来报,说郡王求见。她抬手示意引见,清明哲慢悠悠地来了,行礼道:“长公主金安。”
淮阳盯着他,没有出声,旁边的宫女太监不动声色地退下了。
大殿内一片安静,她搔了搔头,总觉得有些尴尬。发生过的事始终发生过的,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令她头疼,更是无地自容。
沉默了许久,她才故作平静道:“有事?”
清明哲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两只蚂蚱来,道:“想必长公主需要这个。”
淮阳好奇地向他走去,困惑地望着他手中的两只蚂蚱,一头雾水。清明哲问:“这蚂蚱编得好看吗?”
淮阳摇头,老实道:“很丑。”
清明哲忍不住笑了,俊逸的脸庞上泛着淡淡的笑意,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附到她的耳边轻声呢喃:“念城听到了一定会很生气的。”
那一瞬,淮阳压根就没反应过来,但当她发现他们的动作太过亲密时,她才意识到他话中的含义。失措地扭过头,脸颊划过了他的唇,令人心悸。她瞪着他,脱口问:“你说什么?”
“如果你嫌它丑我就把它扔了。”
淮阳一把夺过,挣脱了他的束缚,激动得跳了起来。它们是很丑,可她喜欢,因为它是念城编的。她一阵兴奋激动,狠狠地亲那两只蚂蚱,高兴得差点落泪。外面的宫女太监们听到她的惊呼声,都不禁偷偷地探出头来,一脸郁闷,以为她又疯了。
清明哲默默地望着她,唇畔的微笑眩晕了她的眼,他淡淡道:“臣很乐意为长公主效劳。”
淮阳感激道:“谢谢!”
这声“谢谢”令清明哲皱起眉头,懊恼道:“淮阳,我不喜欢听到你对我说谢字。”淮阳愣住,他盯着她,眼神灼热,“我喜欢你把这一切当作理所当然。”
淮阳呆了呆,心底隐隐抽痛起来,无奈道:“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清明哲缓缓向她走近,捏住她的下巴道:“那就从现在开始。”说着笑了,笑得邪气,他暧昧地附到她的耳边,温柔呢喃,“就从念城开始,如何?”
淮阳一惊,恐惧道:“你要作甚?”
清明哲在她的耳边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挑逗着她紧绷的神经,“你以为呢?”
“若你敢对他使坏……”
“有这个必要?”
淮阳怔住,清明哲淡淡道:“你放心,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去看他的。”她偏过头,望着他,是感激。清明哲微微蹙眉,厌恶道,“不要用这种小狗眼神看我。”
淮阳面色一窘,局促道:“谢谢,真的谢谢。”
“不客气。”
清明哲温吞吞地走了,淮阳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内心挣扎犹豫。哲,他的背影依旧修长挺拔,哪怕穿着郡王朝服,身上永远都散发着玉兰般的优雅宁静。只是,那优雅的背后多了层看不到的深邃与睿智,还有狡猾。
手心中的蚂蚱很丑,真的很丑,可她却喜欢得紧。念城,她的孩儿,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清明哲带给她的希望。
当天下午宫慈来淮阳宫,说起了皇帝大婚一事。淮阳心情顺畅,同她八卦了起来,问她可有中意人选。宫慈笑呵呵道:“薛元义之女,薛雁儿这孩子倒也不错。”
“母后的眼光向来都准得很,想必皇上也会满意才是。”
“不过这事我还未向皇儿提起呢。”
“皇上还不知情?”
宫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讨好道:“淮阳,你与那小子走得近,去探探他的口风,可好?”
淮阳一脸郁闷,就知道她会利用她去堵皇帝的嘴。宫慈见她沉默,撒娇道:“我的好孩儿,母后就求你这一回了。”
淮阳直翻白眼,无奈道:“罢了,依你便是。”
第二日她去了趟承阳宫,闲来无事同皇帝对弈,试探道:“皇上可有中意的女子?”
皇帝皱眉问:“什么意思?”
“母后准备给你找姑娘呢。”
“我怎没听母后提起过?”
“这不提了么?欸,皇上中意怎样的女子?”
皇帝歪着头盯着她,挑眉道:“首先得要有你这样的身段和相貌。”
淮阳敲了他一记,调侃道:“你这不是找老姑婆么?”
“我就喜欢老姑婆。”
“你这孩子,说正经的呢。”
皇帝吐了吐舌头,挑剔道:“我要的女人,除了要有你这样的身段和相貌,还必须具备你所拥有的贤良淑德和你身上的高贵品格。”
淮阳轻颦眉头,这死小子还真会挑刺儿。皇帝又道:“她必须同你一样装束。”
“这是什么破规矩?”
皇帝笑了,笑眯了眼,正色道:“姐,我觉得这宫中的女人就只有你比较适合宫廷服饰。至于母后,她的身上总散发着强悍的内在气魄,故我不敢评她。可你不一样,你没有母后所散发出来的强悍,你只是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在宫廷中绽放,这就犹如夜间默默绽放的百合,寂静,与世隔绝,却高贵典雅不容亵渎侵犯。”
淮阳呆了呆,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皇帝又道:“我喜欢看你穿那些简单或繁缛的纱衣襦裙,也喜欢你头上的简朴。一个简单的发髻,一朵白色或金色的牡丹,宁静却不失高雅,清丽却不失妩媚,或巧笑盼兮,或淡淡忧郁,千娇百媚。”
他看她的眼神是炙热的,绝不是弟弟看姐姐的眼神。她心头一惊,皱眉道:“皇上,你听我说……”
皇帝打断她的话,偏执道:“我不喜欢别的女人!”
淮阳眉头一拧,这孩子疯了,正欲责备时,皇帝道:“我就要娶你,淮阳,我只要你!”
“混账!我是你的姐姐,亲姐姐,你岂能为所欲为?”
“我不管,我是天子,我可以打破那些规则。”
“你这死孩子,你贵为天子,乃朝臣百姓之典范,怎可无视于祖宗遗留下来的礼仪教条?”
皇帝低下头,沉默不语。淮阳努力镇定下来,愠恼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说罢懊恼地离开了,怎知皇帝从身后抱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背脊上,闷声道,“淮阳,我就是喜欢你嘛。”
“死孩子,说什么胡话?”
一阵无力的挫败感由心底爆发出来,淮阳深深地吸了口气,乖乖地呆在他的怀里,生怕他会做不轨举动。
许久后,她才静下心道:“皇上,这是你的错觉。你对我的喜欢只是一种依赖,从小你远离母后,对她恐惧,而我是你的姐姐,我疼你,爱护你,所以你对我产生了错觉,误以为那种依赖是爱情,可它不是,它只是亲情的溺爱,你可明白?”
皇帝不出声,她又道:“傻孩子,等你立后,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爱情了。”
皇帝把她抱得更紧了,郁闷道:“可我不喜欢其它女人。”
“你都没试过,又怎会知道?”
皇帝稍微犹豫了阵儿,才不舍地松开了她。淮阳轻抚他的脸庞,柔声道:“当你体会到真正的爱情后,你就会明白我今日的良苦用心了。”
皇帝半信半疑地点头,仿佛觉得窘迫,讷讷道:“谢谢你,姐。”
淮阳掩嘴一笑,这死孩子,可吓死她了。他终究还未长大,当他遇到困惑时,她作为姐姐有义务替他分解疑问,替他找清楚方向。因为她能理解他对她的依赖,更明白那种错位的模糊是痛苦的,所以她原谅了他的鲁莽。
离开承阳宫后,淮阳直接去了先生那里,她需要先生的一些帮助,有些问题男人与男人之间似乎比较容易说清楚些。
先生正在抚琴,她喜欢听他的琴音,更喜欢看他抚琴的样子。一曲完毕后,她笑盈盈道:“先生近日可好?”
“托公主洪福,能吃能睡。”
淮阳双手托腮,狡黠道:“我需要先生帮个小忙。”
先生也双手托腮,滑稽道:“臣定当竭尽所能。”
“呃,是关于皇上的。”
“你说。”
淮阳把大概情况说了,先生点了点头,睿智道:“既然你已经引导了,剩下的就交给臣去处理好了。”
淮阳咧嘴一笑,调侃道:“先生,你说我们上辈子会不会是老熟人?为何我总觉得跟您特亲。”
这话令先生呆了呆,虽表面坦然,内心却苦楚难堪,憋了满肚子委屈不敢吐露,只得黯然神伤,装出一副淡定平和的样子,怕人生疑。
半个月后,便是皇帝大婚的日子。
淮阳并未见过薛雁儿,听宫慈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她想皇帝应该会喜欢她的,因为她相信宫慈的眼光。
这段时间内清明哲经常给她带蚂蚱来,渐渐地,她发现那些蚂蚱越来越漂亮了。哲,她感激他,从心底感激他,因为他成了母子唯一连接的一条线。
天气,晴朗无风。
皇宫中,一片喜庆的鲜红,所有宫女太监们都忙得焦头烂额。淮阳静静地望着忙碌的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八年前她出嫁时的情形,也是这般忙碌。回过神儿时,见一道鲜红刺目的身影向她走了过来,她笑着行礼道:“皇上万福。”
皇帝的脸有些阴郁,紧抿着唇,不语。
淮阳微微蹙眉,谁又招惹他了?憋了好半天后,他才道:“朕很不开心。”又不耐烦道,“淮阳,你说这人为何就非得成亲不可?折腾死了。”
淮阳掩嘴一笑,调侃道:“皇上,将来你的后宫还会有三千粉黛,到时你就会发现,原来成亲确实是桩美事。”
皇帝猛翻白眼,附耳嘀咕道:“跟你说句老实话,朕实在害怕娶到一个像母后那样的女人。”
这话令淮阳失笑出声,轻啐道:“母后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这世上有谁比得过她?”她的话暗藏玄机,也是在忠告他,若后宫再出现像宫慈那样的女人,那大禹王朝就真的麻烦了。
皇帝是聪明人,又怎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他非常赞成,因为有时候女人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麻烦,若再来个宫慈,那他铁定会疯掉。
不过他同样排斥薛雁儿,因为她是宫慈安排给他的,她的背景不过是宫慈用来巩固权力的棋子罢了。为了发泄他对宫慈的不满,他把怨气转嫁到了薛雁儿身上。新婚之夜臭小子不在新房呆着,竟跑到淮阳宫找淮阳聊天来了。
宫慈对此事居然还能稳如泰山,不闻不问。淮阳这才看透了这桩婚姻背后的虚伪,同时又开始同情薛雁儿了,她是新人,在家也算掌上明珠,可在皇宫却遭受了这样的冷遇。但皇帝的任性令她头疼,怎么都劝不住,只得坐下来陪他聊小时候的种种,聊他心底所想的。
皇帝的坦然令淮阳感动,他把对宫慈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向她吐露出来。她能体会到他的悲哀,也明白他所承受的压力,可她始终不愿相信母亲会为了权力而扼杀自己的孩子。她在她的心里是正面的,她虽偏爱她,可她知道她也同样爱着皇帝和郁。更或许,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对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情罢了。
次日,皇帝直接去了早朝,淮阳去了趟南阳宫。那薛雁儿果真明媚动人,青春娇艳的脸庞上渲染着春天般的气息,却隐隐带着幽怨。基于新人礼节,薛雁儿不动声色地给她行礼,淮阳还礼,柔声道:“皇后可委屈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的为人宫中的人都比较清楚,素来没什么心眼儿,也不喜欢那些拐弯抹角的含沙射影。可她却不知她的话令薛雁儿产生了错觉,她觉得她是来羞辱她的。
皇帝在新婚之夜居然跑到他姐姐那里去了,那种滋味,相信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有成见的。可当时淮阳并没有想到这些,她只是觉得他们都是孩子,只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更或许,皇帝对她的错觉让她更觉得她应该让皇后来替她摆脱那种尴尬。
“皇上任性,你不用跟他计较,稍待些时日,皇后就能明白他是个怎样人儿了。”
“我明白。”
淮阳微微一笑,友善道:“往后皇上还需要你的扶助。”
皇后深深地凝视她,点头。淮阳笑了,是欣慰,皇帝似乎总是长不大,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引导他,而皇后便是最佳人选。
待她离去后,皇后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想起了薛元义的话。宫里头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谁都可以得罪,就长公主不行。
皇帝新婚之夜的举动,以及宫慈的不闻不问,还有长公主的探望,令她反感。亦从这一刻开始,她对长公主产生了隔阂,那种惧怕却又厌恶的隔阂。
自皇后进宫后,宫慈时常组织所有亲人聚在一起闲聊。淮阳对于这样的聚会是饶有趣味的,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她可以与他们侃侃而谈,也可以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宫外的众多趣事儿。
三姐弟中淮阳与三皇子郁疏远些,一来因为宫廷律令导致他很早就搬出宫,由嬷嬷照料。二来他总是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沉默不语,不太与人接触。小时候她经常逗弄他,可那时她并不知道,她身上的光环刺伤了他的眼。因为她是他们宠爱的公主,而他非太子,非公主,只是一个亲王。
郁已经十四岁了,永远都一副小心翼翼的斯文秀气。他的容貌或许没有皇帝英俊,可他的身上却有一种天然的恬静儒雅。有时她甚至认为他的小心翼翼与那种自卑其实是他的伪装,更或许他是睿智的,因为他懂得如何让自己变得懦弱,让猎豹对他没有兴趣。
淮阳不是猎豹,可她却对他产生了兴趣。
对于她的亲近,郁显然有点惊惶,因为在他的眼里她似乎永远都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模样。可她要告诉他,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他的姐姐。
但她没料到,在往后的多次接触中,她才发现他比任何人都要聪明。他居然跟清明哲私底下有往来,而清明哲竟是第一个能与他畅谈所有事情的人。
她不明白清明哲接近他的动机,可她明白一件事,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有运筹帷幄的本事,而清明哲就是这种人。
这种人是可怕的,用宫廷中的生存法则来说,你若吸收了他的养分,那么日后待你强大了定当得先下手为强,若不然你就永远都无法摆脱他的阴影,永远都只能活在他的羽翼下,成为他的傀儡。只是,倘若一直吸收这样的养分,久而久之也会习惯的,甚至连你的血液里都存在着他的气息。
郁的疏离感并不会感染到他人,他总是把自己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然后静静地沉默。淮阳细细打量他,饶有趣味喊道:“郁。”
“长公主。”
淮阳轻颦眉头,他立刻改口道:“淮阳。”
淮阳笑了,郁也笑了,他的笑容很奇特,仿若平静的湖面不经意间地颤动,就那么一瞬,当你回眸时,只看到湖面剩下的一缕微波,很轻,很淡,很快就没有了痕迹。
“我记得我出嫁时你才六岁。”
“时如梭。”
淮阳感叹道:“你们都长大了。”郁沉默,又不说话了,她继续道,“你一个人在外头可过得好?”
“还行。”
“有没有朋友?”
郁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淮阳笑着抓住他的手,和气道:“我能了解你吗?”
郁身子一僵,像碰到毒蛇猛兽似的抽回手,哭丧道:“我,我想,想回去了。”
淮阳愣住,宫慈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郁起身行礼告退,淮阳眼睁睁地看着他像碰着老鼠似的逃了。她困惑地偏过头,却见宫慈正在盯着她,“母后,郁一直都这样?”
宫慈垂下眼睑,漫不经心道:“这孩子总喜欢躲人,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她的脸色平静淡然,可淡然的背后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清明哲应邀特意去了趟郁住的府邸。二人摆开棋子对弈,下到半局时,郁皱眉道:“昨日长公主亲近,令我好生惶恐。”
清明哲暗自一惊,叮嘱道:“可莫要让她察觉你同我来往才是。”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他一脸平静淡然,可那双眸子却深邃冷酷。
郁浑身不自在,讷讷道:“明白。”思索了许久后,又忧虑道,“我担心母后不会放过我。”
“她当然不会放过你。”
“郡王可有良策?”
清明哲不答反问:“你如何看待长公主?”
郁微微一怔,苦笑道:“她善良,可她终究会被母后扼杀。”
清明哲歪着头笑了,高深莫测道:“她会救你的,一定会。”
郁愣了愣,有些犯糊涂,怀疑道:“淮阳能阻挡得住母后?”
“她无法阻挡,不过,她总有法子让你逃脱厄运。”
清明哲的脸庞依旧淡然宁静,可郁明白,他的话就犹如定心丸。因为他明白,他需要清明哲的庇佑,需要活下去,更重要的是,清明哲带给他的不只是希望,还是一种内心真正的感激。因为他是唯一能与他畅谈所有的人,他们可以谈论天下事,谈论棋艺,谈论对生活的幽默睿智。
郁虽然只有十四岁,可他的心智早已成熟,他也一样心怀野心,清明哲教给他的野心。他感激他,因为他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教会他如何运用自己的脑子,教会他如何学会宽容,教会他如何敞开胸襟包容一切。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隐藏了多年的秘密,也是他为何故作卑微的原因,因为这招儿也是清明哲教他的。
近几日郁变得惴惴不安,因为淮阳对她的兴趣引起了宫慈的注视,经常召他入宫。他像猴子似的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供人观赏,不敢看淮阳,更不敢看宫慈。
“母后,你这样盯着郁,他会害怕的。”
宫慈挑眉问:“郁,你怕我吗?”
郁偷偷地瞥了她一眼,耷拉着头,没有出声。淮阳微微蹙眉,他与皇帝的性格天壤之别,一个热情莽撞,一个胆小怯弱,“母后,你忽略了他。”
宫慈回过神儿,笑道:“我这不是政务繁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干咳两声,故意岔开话题问,“郁一个人在府里可有朋友?”
郁小声答道:“孩儿孤僻惯了,反而不习惯人多嘈杂。”
“你倒图个清静。”
郁沉默,沉默对他而言仿佛就是最好的回答。淮阳的眉头皱得更深,因为她总觉得他不应该这样,她不知道她远嫁时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他此时的木讷胆怯令她忧虑。
沉闷了许久,她的视线才转移到宫慈身上,她脸上的表情令她迷惑,看不透,也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稍待之时,郁和淮阳离去后,宫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沉寂了半晌,她起身走到梳妆台旁,凝视铜镜中的容颜,自言自语道:“小玄子,哀家老了吗?”
小玄子谄媚道:“太后哪里的话,您正年轻呢。”
宫慈自嘲一笑,戏谑道:“哀家都年过半百了,还年轻?”
小玄子俏皮道:“太后与长公主看起来就像姐妹呢。”
这话令宫慈心生欢喜,笑道:“你这奴才倒会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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