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梦,百年心-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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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离皇帝大婚已经有好些时日了,拉拢了薛元义,宫慈的小算盘自然打到了清明哲的头上,反正淮阳与他关系暧昧,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主意一定后,便找机会询问清明哲的意思,只要他愿意,她即刻赐婚。此举对清明哲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自然欣允,宫慈乐得合不拢嘴,琢磨着找机会跟淮阳谈谈,想法子把她嫁出去。

    炎炎夏日,知了扯开嗓门疯吼,好不热闹。淮阳接到召见,大咧咧地去了趟汝宁宫。宫慈正摆弄一桌甜点糖水,见她来了,笑盈盈道:“过来陪母后说说话。”

    淮阳点头,望着桌上的糕点垂涎不已,偷偷摸摸地拈了个来尝,宫慈一筷子打到她的手背上,责备道:“你这孩子,没规没矩的,还不快去洗手?”

    淮阳朝她做了个鬼脸,老老实实地去洗手。坐到桌旁后,她喝了一口冰镇过的银耳羹,大呼过瘾。宫慈给她夹了一个大枣糕,宠溺道:“来尝尝这枣糕,可是你最喜欢的。”

    淮阳一口咬到筷子上,狼吞虎咽了下去,宫慈皱眉道:“没规没矩,十几年的宫廷教养都跑哪儿去了?”

    淮阳翻了个白眼,边喝糖水边道:“什么狗屁教养?父王不还教我喝酒嘛,他都没说我的不是,你倒念叨了。”

    宫慈轻啐道:“没出息。”

    淮阳赖皮嬉笑,盯着桌上的甜点一阵搜刮,宫慈漫不经心道:“淮阳,我记得你与先生的关系好像还不错。”

    “我喜欢先生,哪怕我七老八十了都喜欢他。”

    “为何?”

    “因为他是我的老师,让我懂得了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

    宫慈低下头,安静地吃糕点,她好奇问:“母后,先生是怎么进宫的,我为何从未见他出过皇宫?”

    宫慈微微一怔,缓缓地放下筷子,面无表情道:“因为他的一生都被他出卖了。”

    淮阳呆了呆,忍不住继续追问:“听宫里传闻先生是湛国公的孙儿,可当真?”

    “当真。”

    淮阳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八卦老母亲的情史,好奇道:“母后,你与父王相识可是先生引荐的?”

    宫慈面色一冷,见她变脸她赶紧打住,她严厉道:“宫里头的传闻你也听信,认识你父王之前我压根就不知道此人,明白了吗?”

    淮阳点头,小心道:“明白。”说着低头喝糖水,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怎知宫慈也在看她,从她的眼里她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可转瞬,那种古怪的恨意仿佛又被她转变成了爱,对她的溺爱。

    “最近你与南哲郡王……”

    淮阳打断了她的话,不耐烦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清明哲等了你八年,你为何如此果决?”

    淮阳偏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嫁了,不会了。”她的话令宫慈面色一僵,一把抓住她的手,很用力,“你还在怨我,对吗?”

    淮阳垂下眼睑,“不,我无法恨你,因为你始终都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娘亲。”她的声音平静,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庞上渲染着淡淡的哀伤与无奈。

    宫慈心口一坠,轻声道:“我很感动你能说这样的话。”

    淮阳握住她的手,无奈道:“母亲,您能放过我吗?我只想就这样平静地走下去,一个人静静地走下去,就够了。”

    “可我希望你能幸福,南哲郡王能给你幸福,他能。”

    “我不想害他。”

    “你这是什么话?”

    “母亲,松手吧,你属于后宫,你已经很累了,该休息了。”

    宫慈偏过头沉默,她又道:“我愿意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走下去,就我们母女俩,可好?”

    宫慈面色一暗,起身道:“淮阳,你永远都无法明白的。”

    “我懂!我明白,你热爱朝政,热爱权力,热爱那高高在上的一切!”

    宫慈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淡定道:“是的,它们是我的一切,也是我生存下去的理由。”她的淡定令淮阳愤怒了,筷子一摔,愤恨道,“可母后,它会毁了你,会毁了你的孩子们!”

    宫慈微微一笑,凛然道:“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我依然会爱你,一直都爱着你。”

    淮阳握紧了拳头,眼眶已潮湿,恨声道:“它会扼杀你的孩子,会让你陷入背叛的深渊,会让你背负世俗的骂名与唾弃!母亲,它不值得,不值得你牺牲一切。”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临朝称制了八年,谁能说不?”

    她望着她,美艳高贵的脸庞上绽放着异样的光彩,那抹光彩绚烂夺目,刺伤了淮阳的眼,“那是因为大禹需要你。”

    “如今的大禹仍然需要我。”

    “不!大禹还有皇上,你的儿子,他有这个能力治理它,你应该相信他,母亲,你应该相信你的儿子。”

    “他还太稚嫩,他的翅膀还未长硬。”

    “可你却要将它折断!”

    她的声音冷酷残忍,充斥着失望的悲愤与厌恶。宫慈一直背对着她沉默,她红了眼,流泪道:“母亲,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说完愤然而去。

    宫慈静静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高声呼道:“淮阳!”淮阳顿了顿身,低头不语,她平静道,“你终究得嫁给南哲郡王,必须嫁给他。”

    淮阳扭头盯着她,泛红的眼底全是恨意,“这就是你的懿旨?”

    宫慈偏过头,不愿看到她愤恨的表情。淮阳哀伤地笑了,嘲弄道:“母亲,如果你觉得掐死我很有趣,那么,就尽管来吧。”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任何犹豫。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特别累,很想静静地睡一觉。可她明白,睡一觉后她依旧得面对,就像面对宫慈与墨衍之间的争夺那样。她终究会用她的权力重新夺回她,然后又逼她杀死清明哲,然后她又会重新回到皇宫,继续当她的长公主,享受荣华富贵,享受自责与愧疚的孤独,直到枯死在她的手里,这就是她的命运。

    从和亲以来她忍受顺从,可她不可以再沉默下去了,不可以伤害清明哲,更不能让自己再懦弱下去。但她的举动依然伤害了哲,也伤害了宫慈。她绝望了,愤怒了,她刺伤了她,令她难堪,她看到她哭了,跪在地上哀求她。

    从那一刻起,她的身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当初的长公主还有另一个身份,哲世子的未婚妻,可和亲却变成了墨尔默王的夫人,如今她又回来了,依旧是长公主,却已不再是曾经的公主了。然后她的身份将再次转变,成为了带发修行的尼姑,再后来,又成为了至高无上的长公主,拥有绝对权力的长公主。

    六月底,天气很好,却隐隐露出一抹淡淡的阴霾。

    淮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旁边的宫女们都一脸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惴惴不安。吉时已到,一个宫女哆嗦道:“公主,请您沐浴更衣。”

    淮阳盯着眼前的凤冠霞帔,面无表情。茶盏功夫后,宫慈款款而来,见气氛有些异样,抬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太监们如临大赦,纷纷逃亡。

    静,一片寂静,宫慈走到她身旁,轻声道:“淮阳。”

    她低垂着头,不愿看她。宫慈轻叹一声,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望着铜镜道:“不要任性了,可好?”

    “你认为我是在任性?”

    宫慈愣了愣,轻抚她的面庞,柔声劝道:“女人终究是守不住寂寞的,你嫁给南哲郡王是注定的,就像你注定是他的女人那样,从你们订婚那天开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始终都是他的人。”

    淮阳冷笑,缓缓站起身来,质问道:“你既然明白,可当初为何又要我去和亲?这也就罢了,我无话可说,可墨尔默与大禹和平相处了八年,你为何又发动战争毁灭我的一切?”

    宫慈叹道:“当初和亲也是身不由己,可你始终是大禹公主,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乡背井,却又无能为力?”

    “够了!母亲,你又可知我在墨尔默是幸福的么?我有疼爱我的丈夫,有可爱的儿子,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可你的母爱却拆散了我们,你的爱令我失去了一切,你的夺取难道就为了爱我?你就这样来爱我的?”

    “他们不能给你幸福,也没有资格。”

    这句话令淮阳愤怒了,嘶声吼道:“你有资格!你只爱我,可你的爱却把我伤得遍体凌伤,这就是你所谓的母爱?”

    宫慈呆呆地望着她,不想再跟她争论下去,缓和语气道:“他们已经成为了过去,我明白你会很疼,但我向你保证,就疼一次,一次。”

    淮阳偏过头,不予理会,更不愿再看到她眼底浮现出的慈爱。她的爱她已经不再相信了,从她用她的专权命令五十万铁骑由皇帝亲率而来时,她就已经不再相信了。

    她失去墨衍也罢,可她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住她唯一的孩子。念城,倘若被宫慈知道,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对于这样的爱人方式她怎能再信?

    她的不信任令宫慈微微动怒,凛然道:“如今你的婚事已经公告天下,总不能就此推托。”

    淮阳面色一冷,辩驳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只要你一句话,谁敢议论?”

    宫慈眉头一拧,耐性已被她磨完了,怒道:“淮阳,你与南哲郡王已有夫妻之实,这辈子你只能嫁他!”

    这话踩到了淮阳的伤疤,嘶吼道:“住口!”她瞪着她,步步逼近,愤声道,“母亲,我真为你的行为感到可耻!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人尽可夫的妓女!”她忽然笑了,笑得尖锐嘲讽,“又或许,你可以用你的专权再对我下药,然后再把我送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去。”

    那一刻,她的眼神是残酷的,甚至有种复仇的快感。她竟发现,只有践踏自己宫慈才能痛苦,才能自责。可她的践踏换来了一个巴掌,那声清脆响亮令她觉得大快人心,那是宫慈第一次打她,第一次。

    舌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淮阳捂住脸颊,有点疼,不,是非常疼。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她的冷漠令宫慈着急了,慌乱地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道:“淮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淮阳嫌恶地甩开她的手,笑了,笑得妖艳而妩媚,甚至带着魅惑人心的勾人心魄。她指着自己的另半边脸道:“再来一巴掌?”又邪气道,“母亲,我不怕你打,只要您消气了,取消了这桩婚事,就算您拿刀子来捅我都没关系。”

    她的表情是邪恶的,那种桀骜不驯的反叛令宫慈愣住。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淮阳,她一直都以为她是温顺柔和,天真无邪的,可她的表现令她迷惑了。

    “淮阳,母后只想你幸福。”

    “那请您取消这桩婚约。”

    宫慈浑身一颤,又恢复了强硬,沉声道:“你必须嫁给清明哲,无论以什么方式你都得嫁给他!”她甩袖而去,怒道,“还不快给公主更衣?”

    淮阳死瞪着她远去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转瞬,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把剪刀,歇斯底里地嘶吼道:“凤阳情,你给我站住!”声音狂暴冷厉,完全失去了理智。

    那道声音令所有人惊恐,都恐惧地跪了下去,浑身发抖。宫慈缓缓地转过身,盯着她,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思绪,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那是宁静背后的狂风暴雨。

    静了,一片诡异的寂静,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就被冻结了。

    宫慈抬了抬手,所有人迅速退下。她们相互对望,彼此对峙,相同的脸庞上都爆发着同一样的强悍气势。

    这场战争,亦在此拉开了序幕。

    二人对峙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段时间内她们都没有任何动作,就盯着对方。她明白宫慈在等,等她的软弱与退却,因为一直以来她的性格在她的眼底一向如此。不过这次宫慈错了,她的脸上同样充斥着皇族女人所展现出来的强悍与霸道,那并非天生的,它经历过痛苦,经历过挣扎,经历过睿智的洗礼。

    二人发生冲突的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他匆匆而来,一走到门口不禁两腿发软,差点站不稳脚。

    淮阳拿着一把剪刀,指着宫慈,凛冽不可侵犯,宫慈则双手静放在腹部,阴鸷地盯着她。她们的眼中,没有旁人,谁敢来劝阻,杀无赦!

    皇帝俏俏地咽了咽口水,正准备出声,却被旁边的李公公止住。李公公是过来人,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立马拔腿而逃,可不想变成炮灰。

    良久,淮阳终于妥协下来,可语气却强势,“母亲,你今日若敢离开淮阳宫,我就死给你看。”她是认真的,她手中的剪刀绝对不是玩具。

    宫慈的视线转移到她手中的剪刀上,偏不信这个邪。可就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淮阳一刀划到手腕上,腥红的鲜血沁出,红,红得妖异,那抹殷红刺伤了她的眼,妥协道:“你敢!”

    淮阳冷哼,轻舔手腕上的鲜血,一脸野性残暴,“请你下旨撤婚。”

    “你先把剪刀放下,我们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

    宫慈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之间束手无策。见她不为所动,她把剪刀抵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沉声道:“拿文房四宝来。”

    宫门外的宫女太监们怔住,拿还是不拿?宫慈眉头一皱,头疼道:“还愣着作甚?”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后,淮阳命令道:“母亲,别再考验我的耐性。”

    宫慈深深地吸了口气,握住笔,还想说什么,又一刀划到手腕上,她失措道:“我写,我写……”

    宫门外的先生静静地望着这一幕,清澈的眸子里一片哀伤。从那一刻起,他发现淮阳是可怕的,并认定了她潜藏的睿智与反叛的气魄会令天下人震慑,惊世骇俗。

    这是宫慈第一次被人如此逼迫,她用死来要挟她,令她痛恨,深恶至极。她恨透了这种逼迫,更不能容忍她如此放肆。良久,诏书已经写好了,那也是她第一次亲自写诏书,淮阳平静道:“拿过来。”

    宫慈静静地看了那诏书一眼,淡淡道:“淮阳,你割吧,就算你杀了自己你依旧得嫁给南哲郡王。”停顿了片刻,又歹毒道,“你若死了,那整个淮阳宫的所有人都得陪葬,包括清明府的所有人。”她望着她,唇角微微上扬,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手中的诏书被她随意地撕毁了。

    那一瞬,她的希望彻底地被她撕毁了,可她依然没有败,从来没有!她手中的剪刀并未戳破咽喉,而是一刀又一刀地剪断了青丝。

    “母亲,我与你的母女情就如同这青丝那样,断了,断了,都断了。”她的声音悲怆决裂,那眼泪是她流出的血,是她最后的绝望。她乞求过,可她不给她机会,那么她只有毁了它,毁了她们之间的一切。

    一缕又一缕的青丝在宫慈的眼前飘过,她曾说过,她最爱的就是她的头发,也最喜欢替她绾发,因为那发丝上残存着她们之间最深厚的母女情。可如今,却被淮阳硬生生地剪断了。

    她的决裂令宫慈愤怒了,向她冲了过来,试图夺过她手中的剪刀,却看到更多的青丝被斩断,毫不留情。

    一瞬间,满地的青丝,断了,都断了。

    那在空中飘散的青丝令宫慈败阵下来,心如刀绞,她缓缓跪了下去,乞求道:“淮阳,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落泪了,那是属于一个母亲的泪水。

    “母亲,孩儿不孝。”

    眼泪,滑落下来,碎了,都碎了。她的木然与那头凌乱的短发刺痛了宫慈的眼,她已明白,她的心已经死了,真的已经死了。可她不甘,不甘心,她一巴掌甩到她的脸上,又将她抱住,泣声道:“死丫头,我恨你!我恨你!”

    母女俩就这样抱头痛哭。这场婚礼,就这样被淮阳搞砸了。从这一刻起,宫慈深刻地明白,没有人能挽救她了。因为她对她说:“若取消婚约,那么你此生就只能出家为尼,如此才对得住南哲郡王,保得住皇室尊严。”

    淮阳点头,麻木道:“我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宫慈愤怒了,又甩了她一巴掌,嘶声道:“淮阳,你此生就算死,也得死在皇宫!”她走了,悲愤而去。

    淮阳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内心苦涩,却一片安宁。她终究伤了她,践踏了她的尊严,践踏了她有史以来最为骄傲的权威,可她依旧容忍她,放纵她。

    “母亲,对不起。”

    她黯然地趴在地上,朝她远去的方向磕头。皇帝悻悻然而来,小心翼翼地坐到她的旁边,温柔地替她抱扎手腕上的伤口,问:“疼吗?”

    淮阳木然道:“不疼,一点都不。”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讷讷道:“你这又何苦?”

    淮阳低下头,沉默不语,好半天后,皇帝居然道:“淮阳,朕佩服你,你太伟大了!”

    “真的?”

    皇帝连连点头,滑稽道:“朕得向你学习,你不知道你那气魄啊,当时母后的嘴巴都差点气歪了,你拿剪刀指着她的样子简直太狠了,朕以你为榜样。”

    他的话逗乐了她,笑问:“真的?”

    皇帝点头,淮阳调侃道:“可那时你怎么像缩头乌龟逃了?”

    皇帝嘿嘿干笑一声,狡辩道:“若朕也来搅局,岂不就不能展现出你的威风来了?”

    淮阳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胆小鬼。”

    皇帝小心翼翼问:“你没事吧?”

    淮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没事?没事才怪!”

    她抱住他哭了,皇帝一脸郁闷,伸手想抚摸她的发,却顿住了,惋惜道:“倒可惜了这头青丝,身体发肤乃受之父母,你此举可伤透了母后的心。”一脸无奈之意。

    夜深人静。

    本来鲜红的喜庆,却一片晦暗。钟崇担忧地望着那间小屋,因为清明哲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也什么都没有吃过,只是一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

    虚弱的烛火在黑暗中隐隐跳动,清明哲躺在椅子上,望着烛火发呆。他受伤了,有点疼,因为他没料到淮阳拒绝的方式竟如此决裂悲怆。

    时间缓慢流逝,他在黑夜中沉默,独自舔舐伤口,而他舔舐伤口的方式便是玩九连环,将它们拆开,又扣接上,然后再拆开,再扣接,一直反反复复,直到天明。

    自从淮阳大闹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宫慈了,她把她软禁起来,不准她离开淮阳宫半步。而那段时间她也没有看到清明哲了,她明白她伤了他,深深地伤了他。

    雅兰再次进宫来探望,当她看到淮阳一头短发时,无奈叹息道:“淮阳,我真的看不懂你。”

    淮阳低下头,不说话。她轻抚她的头,扼腕道:“你看你,怎么弄成了这样,太后定然伤心了。”

    “我也不好过。”

    “那你去给太后认个罪,你们是母女,说不定她就宽恕了。”

    “认罪?我何罪之有?”

    雅兰懊恼道:“罢了,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么?”又试探问,“难不成太后真让你出家?”

    “如此更好。”

    “清明哲哪里不好了,你为何不愿嫁他?”

    “我配不上他。”

    雅兰被她堵得无话可说了。

    半个多月后,淮阳离开了淮阳宫。那天,宫慈静静地望着她,神情冷漠淡然,“你若愿意出家也成,皇城门外的家族祠堂已经收拾出来了,你从今往后就住在那里,永远都不准跨出大门半步。”

    她的神情是冷漠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看她的眼神平静淡然,已没有了往日的慈爱。淮阳缓缓地跪了下去,谢恩道:“母后,孩儿不孝,请受孩儿一拜。”她恭敬地跪拜。

    那一刻,她们都明白,她们之间的母女情产生了隔阂。而带发修行,不过是她给她的惩罚,惩罚她的反抗,可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反抗了。

    宫慈偏过头,不愿看她。直到她起身,由宫女陪同离开淮阳宫时,她才转过身,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落泪了。她似乎永远都想不明白,她们之间,怎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淮阳!”

    淮阳顿了顿身,闭上眼,落出一丝泪来,宫慈软声道:“你难道就不能明白母后的心意吗?”

    淮阳仰起头,把泪水吞入肚里,平静道:“母后,我一直都爱你,只是,你更热爱权力,而我的离去,便是你热爱权力所付出的代价。”她缓缓地离去了,背影孤独,却倔强。

    宫慈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恨声道:“淮阳,你给哀家记住,你是我的孩子,你只属于皇宫,属于哀家,我要让你看看,让你看看哀家如何掌控一切!”

    她的声音是冷酷霸道的,充斥着莫名的危机,却又渲染着王者气息。可淮阳终究没再回头,只是安静地离开了,离开了她。

    祠堂幽静冷清,古老朴旧的砖瓦高墙,已显得沧桑凄凉,园中的枝叶虽茂密深邃,却没有丝毫的生命气息。

    伺候她的只有一个丫头,叫喜红。门外还有十几名侍卫默默地守候着,他们的任务是盯着她,永世不得跨出祠堂半步。

    淮阳把短发包裹在一顶小帽中,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庞,一身青灰色的长衫,身姿苍白而单薄。她很少说话,比以前更为寂寞了,可她学会了忍耐,她经常扫地,洗衣服,打理花草。

    时间在漫长无聊中流逝,她在祠堂呆了一个月,没有人敢来探望她,因为宫慈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可她没料到,第一个踏进祠堂里的人是清明哲,是的,清明哲。

    被监禁的日子是无聊的,一个月下来,淮阳清瘦了不少。她每天要么跟自己下棋,要么就看书,要么就发呆,再不就扫地。

    其实地面已经很干净了,可她就是不想停下来,因为她一停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想念城,疯了似的想他。

    清明哲站在门口,就看她不断重复地扫地,待她觉得累了时,才放下扫帚,却愣住了。他们就这么对望,他的表情淡淡的,白衫儒雅恬静,她对他笑了笑,默默离去了,他皱眉道:“淮阳。”

    淮阳顿住,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清明哲向她走来,从身后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她狼狈挣扎,他嘶哑道:“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淮阳呆了呆,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熟悉而温暖的气息紧紧地包围她,令她不安的心稍微镇定下来。沉默了许久,他才道:“你瘦了。”

    淮阳低垂着头,没有出声,他把头埋入她的颈项,痛苦道:“你就折腾我吧,我生来就是让你折腾的。”他的声音苦楚,带着小小的委屈,她的鼻子一酸,局促道,“对不起,哲,对不起。”

    “做我的女人就这般不耻么?”

    这句话令淮阳心口一紧,慌乱道:“不,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何不愿嫁我?就这般讨厌我?”

    “没有。”

    淮阳慌忙解释,他猛地扳过她的身子,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只想要你。”说着将她强压进怀里,狠狠地吻住了她,深吻。

    淮阳挣扎反抗,可她的抗拒只会激起他的征服欲,他捏住她的后颈,不容她逃避。这一吻漫长而深情,她从抗拒到顺从,再到回应,直到最后的沉沦。他引诱她一步步下地狱,跟着他沉溺在爱欲纠葛中不能自拔。

    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那种欲爱不能与欲罢不能的挣扎紧紧地缠绕着他们。二人的额头贴在一起,鼻尖碰着鼻尖,都没有说话。

    她不想再继续挣扎下去,因为那样会很累,可他的执着令她感到了害怕,他对她的占有欲和霸道令她惶惶不安。

    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真真令她恼火不已,若说她对他没有丝毫感情那肯定是假的,可她怕,怕他又变成第二个墨衍。

    仿佛已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清明哲捏住她的下巴,又一吻落到她的唇上,轻声道:“我不是墨衍,我比他要聪明得多。”他凝视她,眼底闪动着睿智,“就算同宫慈抢夺,我都不会放手。”

    淮阳背脊一僵,神情变得黯淡下来,讷讷道:“你又何必固执?”

    “我不甘心。”

    清明哲松开她,望着四处高墙,落寞道:“我不甘心我付出所有却一无所获,哪怕和亲让我等八年,我都能忍耐,唯独不能忍受无法得到你。”

    淮阳张了张嘴,心底泛起了阵阵刺痛,眼眶,已微微泛红,“可哲,世事无常,有些事命中注定,怎能强求?”

    “我不管!当初你和亲我认了,那是我不够强大,还没有能力去抢夺,可现在我强大了,我可以要我想要的东西。八年我都能熬过来,还有什么不能熬过去的?”他的眼神偏执顽固,像孩子捍卫自己的玩具般,不允许任何人阻挡。

    淮阳默默地低下头,哑失无声,她又还能说什么呢?

    气氛顿时变得沉闷起来,她木然想走,可他却抓住了她的手,似带着乞求,他不确定道:“淮阳,给我机会可好?”

    淮阳怔怔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头,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宫慈会杀了你。”

    清明哲把她抓得更紧了,固执道:“我不怕。”

    泪,从眼底滑落,“可我怕。”

    清明哲愣住,淮阳掰开他的手,喃喃道:“哲,我已经失去了墨衍,不想再失去了你了,失去了他,我依靠你重新站了起来,可若失去你,我又还能依靠谁?”

    眼底的水雾弥漫了双眸,她痴痴地望着他,浇溶了他的心。双方沉默,都不愿再说话了,她疲惫转身,背对着他道:“你走吧,如果你希望看到我快乐,就在宫慈的眼皮下好好活着,这样我就会很开心了,一直开心下去。”

    “我不甘心!”

    淮阳黯淡地笑了,呢喃道:“哲,你信命吗?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既是命运安排我和亲,意味着命运安排我们分离,走到了现在,你固执又有何意义?”

    “可你回来了。”

    “不,你所爱的那个淮阳已经在和亲时死去了。八年能改变很多东西,你没有变,可我变了,从我一个人离乡背井嫁到墨尔默重新扎根时就已经改变了。”

    她缓缓扭头,望着他,眼底是从未显现过的沧桑,“我爱墨衍,爱我的家,我的孩子,还有整个墨尔默。那八年是我的新生,可短短八年,我就亲手毁掉了一切,亲手杀了他。”

    清明哲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抹了抹泪,恢复了平静,“对不起,我负了你。”仿佛觉得感叹,自言自语道,“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该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说罢安然地离去了,只留清明哲还呆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儿。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来过祠堂了,宫慈得知清明哲探望后,心肠也软了下来,除了不准她跨出祠堂外,任何人都可以来陪她。

    淮阳只得苦笑,她终究还是怕她被毁了。

    先生是第二个踏进祠堂的人,见满院萧瑟,不由得感叹起来,“淮阳,你成熟了。”

    淮阳笑了笑,调侃道:“难道我以前很任性?”

    先生老实道:“是有点任性。”

    淮阳眼神一黯,知道他责备她伤宫慈,为了洗脱自己的愧疚,她把头上的帽子揭开,指着头发道:“你看,它们又重新长了出来。”

    先生怔怔地望着一头短发,黯然道:“可有些东西一旦断了就无法复原了,你明白吗?”

    淮阳鼻子一酸,顿觉喉头堵得慌,想哭,“我也不想这样。”

    先生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她病了,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哪怕一眼都好。”

    淮阳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何尝不想去看她,可她不敢,她命令她不准跨出这扇大门。她更怕,怕她们一见面就会像刺猬那样伤彼此。可她担心,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很少生病的,但每次生病就会很严重。

    挣扎犹豫了许久,她终究还是来了。迟疑了半晌后,淮阳才向床边走去,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望着宫慈那张苍白孱弱的脸庞,难过不已。

    她睡着的样子安宁慈祥,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冷冽,没有了往日的雍容端庄,更没有骨子里的强悍霸道。此时,她只是一个生病的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罢了。

    指尖,小心翼翼地落到了宫慈的手背上,淮阳握住她冰凉的手,想把温暖传递给她。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后悔了,因为从小到大她自断青丝是第一次伤她,也是伤得最狠的一次。

    按照大禹习俗,头发是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它象征着所有亲情的聚集,亦是父母最慈祥的疼爱。可她却毫不留情地将它斩断了。

    直到许久之时,宫慈的眼角湿了,她是清醒的,可她不愿看她。二人就这样沉默,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沉默了良久,淮阳才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起身离去。就在她离去的那一瞬,宫慈睁开眼,嘶哑道:“淮阳,你就是这样来爱你的母亲么?”

    淮阳浑身一颤,揪心道:“对不起。”

    她转过身,落泪了,宫慈偏过头,悄悄地抹脸。她又坐回床沿,小声道:“你病了。”宫慈不理她,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她叹了口气,喃喃道,“母亲,你又何必如此?”

    宫慈这才缓和神情,别扭问:“近来过得还好?”淮阳点头,她抓住她的手,心疼道,“你瘦多了。”

    “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宫慈揭开她的帽子,头发又长了些新的出来,可它们长短不一,颇显凌乱狼狈。她呆呆地望着她的头发,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又甩了她一巴掌,剧烈咳嗽道:“死丫头,你该死,我心疼,我心疼!”

    她哭了,满面心酸苦涩。她捅进她心底的那一刀,就像当初先生刺的那样,令她伤痕累累。淮阳默不吭声地抱着她,眼眶红了。待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才轻抚她的脸颊,怜惜道:“疼吗?”

    “不疼,我不怕疼的。”她把头放到她的胸前,呢喃道,“对不起,母亲,对不起。”

    宫慈擦了擦眼泪,轻声道:“祠堂太清静了,你会孤独的。”

    “不会,我不孤独。”

    “那里太简陋,你会不习惯的。”

    “那里很好,我已经习惯了。”

    “可我不放心。”

    “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你恨我吗?”

    “不恨,你是我的母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怎能恨你?”

    “你既然明白,可为何还要抗拒?”

    淮阳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道:“因为你把我抛弃了。”

    宫慈愣住,她继续道:“母亲,孩儿一直都会守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可是,是你不要我的,是你抛弃我的。”

    宫慈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又道:“母后,你松手吧,我求你了,我愿意回来陪你,只要你不参与朝政,我立刻就回来。”

    宫慈沉默了,无言以对。

    一声叹息,淮阳起身道:“母后,好好保重身子,我回去了。”她离去了,没有任何犹豫,因为她明白,她终究不能舍弃权力。

    “淮阳!”

    淮阳顿住,宫慈质问道:“你就不能陪母亲共同进退吗?”

    淮阳仰起头,努力镇定道:“母亲,女人干涉朝政终究会遭报应的,它不属于你,朝臣不能容忍,天下不能容忍,世俗亦不能容忍!”她转过身,望着她,无奈道,“只因为你是女人,你只能以女人的姿态在宫廷中绽放,你只属于后宫。”

    宫慈盯着她,漆黑的眸子里闪现着炙热的光芒,她激动道:“我能打破它,打破那些陈旧的束缚,我要让世人知道,女人并非卑贱不如男人!”

    她的言语是可怕的,正如她的眼神那样,充斥着热烈的狂妄,那是对权力的热爱,甚至接近于疯狂。

    淮阳沉默了,片刻后,她尖锐反驳:“巾帼不让须眉我懂,可母亲,这不是儿戏。你可知你争夺的是什么?是帝王,是皇位!你的固执会令天下大乱,会动摇整个大禹基业。”又斥责道,“开辟这条血路是残酷的,它会让你失去一切,让你呕心沥血,最终却一无所有!母后,它的代价太沉重,你背负不起。”

    是的,开辟这条血路所付出的代价是惨烈的,可她的劝阻对于宫慈来说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直到她离开汝宁宫后,宫慈才突然发现了孤独,那种古怪的孤独。

    在她的生命里,她尝尽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她在宫廷里生活了几十年,几十年的经历,甚至每一个细小的过程都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她的心中。

    从当初不解世事的少女,到皇后,再到太后,这一路走来的艰辛,让她深刻地意识到了权力的可怕与利益。她热爱权力,因为权力能保护她,能保护她不受到伤害,使她有能力保护她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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