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9年12月22日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俄国著名作家，茨威格评价他：“对我们这一时代的文学和文化能产生深远影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存在主义的鼻祖克尔凯郭尔，另一个就是俄国的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青年时代受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影响，参加了他们的政治活动，于1849年2月同该党派成员一起被捕，被褫夺贵族身份和判处死刑，时年28岁。
1849年12月22日，他们被带到圣彼得堡的谢苗诺夫斯基校场执行枪决，但在行刑前的一刻被改判成了流放西伯利亚。在西伯利亚他的思想发生了巨变，同时癫痫症发作也愈发频繁。1854年他被释放，但是要求必须在西伯利亚服役。1858年他升为少尉，从此可以有自己的时间来思考与写作。从假处决事件到西伯利亚服刑这十年时间是他一生创作和思想的重要转折点，他开始反省自己笃信的宗教。斯蒂芬·茨威格在本篇中以诗歌的形式，记述了这一转折点中最关键的时刻——他在刑场的经历和思想变化。
——译者
夜里，他从睡梦中被带走，
地牢里只听见军刀铿锵和几声吆喝的命令；
幽灵般的影子，
晃动不停，恐怖的气氛如影随行。
他被推着向前走，长长的通道，
幽深漫长，漫长幽深。
牢门的铁闩发出刺耳的尖叫，
牢门也随之开启，声响锵锵；
突见夜空茫茫，冰冻的空气袭到他的脸上。
马拉的囚车等在那里，似可以滚动的坟墓，
急急忙忙，他被推进车厢。
戴着镣铐的九位同志，
就在他的身旁，
全都脸色苍白，不声不响，
他们不说话，
因为他们每个都清楚，
这辆囚车要将他们送往何方，
都清楚，他们的生命正系在，
脚下滚滚向前的车轮上。
嘎吱摇晃的马车终于停下，
车门打开，伴着刺耳、怪异的声响；
铁栅开启，看不到一点光亮，
他们的目光困倦又迷茫，
空洞地凝望着一角黑暗的远方。
房屋围在四周，中间形成一个方形的广场，
房屋低矮、肮脏，上面还覆盖一层寒霜，
广场上到处是积雪堆积，到处是黑影幢幢。
浓雾弥漫，
笼罩着刑场，
曙光微露，却只在教堂的金顶，
投下一抹如血的清冷光芒。
他们列队站在一起，不发一丝声响。
一名少尉来把判词宣读：
以谋反罪判处他们死刑，
死刑！
这个词一说出口，就犹如一块巨石，
砸进结着薄冰的寂静水面，
爆发出一声巨响，
好似要把什么东西击成碎片一样，
而后是余音袅袅，
消逝在黎明前，
寒冷、寂静的坟冢。
这一切都突然发生，
他感觉仿佛还在梦中，
只知道自己要踏上刑场，告别人生。
走过来一个默不作声的士兵，
给他披上一件白色死囚衣，
风吹起，它飘个不停。
他与同伴们诀别，
目光热烈、欲喊无声，
给他十字架的神父，神情庄严、肃穆，
让他亲吻上面受难的耶稣，人们的救世主；
然后，三个一组，分成三组的士兵，
将他们十个人捆绑在刑柱上，等待行刑。
快步走来一个哥萨克士兵[214]，
要蒙上他正对着步枪的眼睛。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赶紧用渴望的目光，贪婪地，
再望一眼晨曦微光，天色蒙蒙中那一角远方。
他看到教堂的金顶在晨光中闪耀着光芒，
好像天国的最后晚餐就要开启。
他看到整座教堂沐浴在神圣朝霞的灿烂里，
如火在燃烧，壮丽无比。
望着光芒万丈的教堂，他突然找到了幸福的真谛，
仿佛死的后面是人们祈求的众神生活的天地……
然后，眼前一片黑暗，他们已蒙住了他的眼睛。
可是现在，他的心中不能平静，
心潮澎湃，热血翻滚。
曾经的生活，一幕幕呈现，
跌宕起伏，如梦似幻。
临近死亡的一秒钟，
如烟往事悠悠，纷纷在他心头唤醒：
孤单的童年，度过的多少暗淡时光，一天又一天，
父亲、母亲、兄长、妻子，
三段友谊情，两场喜乐宴，
一场荣华梦，过尽屈辱生；[215]
逝去的青春年华
恰如一幅画卷在沸腾的血管里奔涌。
一秒钟前，他还未被绑在刑柱之上，
他的心，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人生存在的漫长时光。
而此时此刻，
回忆将阴影投在他的灵魂上，
沉重而悲伤。
黑暗中他感觉
有脚步声向他走来，
步履轻轻，却倏而近在身旁，
来人用手按向他的心脏，
他的心便越跳越弱……越跳越弱……
最后停下，再无声响。
再过一分钟——一切就都结束。
哥萨克士兵们
在对面已列队成行……
皮带甩开……子弹已上了膛……
催命的鼓声急急敲响，震裂了空气，
震碎了心房，一秒如千年般漫长。
突然听到一声大喊：
停止行刑！
一名军官出现在刑场，
将手中的白纸一展，
他的嗓音清晰而响亮，
将等候的可怕静寂打破：
沙皇陛下圣谕，
以吾皇宽宥仁慈之心，
撤销原判，可免死刑，
重新判决，发配边疆。
寥寥数语，听起来却陌生而古怪，
其中是否有什么奥秘，他不明白，
但是他血管里的鲜血，
又开始奔放、欢快地在体内流淌、歌唱。
死神，
爬出他业已僵硬的肢体，犹豫又迟疑。
被蒙住的双眼，仍留在黑暗之中，
却已看到永恒的光明正向他点头问候。
执刑的长官
默默解开绑他的绳索，
双手抬向他灼痛的太阳穴，
扯下他蒙眼的白带，
好像将皲裂的树皮，从白桦树上撕掉。
两只眼睛刚刚爬出墓穴的黑暗，
恍惚迷离，踉踉跄跄，
不敢抬眼，怕对上耀眼刺目的光亮。
视线躲闪中，模糊地见到了几乎与他决绝的世间，
宛如天堂。
教堂的金顶，
对上了他的目光，
旭日东升的霞光万丈，
洒在它的上面，显得神秘又辉煌。
朝霞宛若盛开的玫瑰
拥抱教堂的金顶，似乎都是虔诚祈祷的模样，
耶稣的圣像闪烁发亮，
钉在十字架上的手
宛如一把神圣的宝剑，高高悬起，
直指灿烂的霞之云。
仿佛晨光中的教堂上方，
升起无比辉煌的，上帝的殿堂。
将霞蔚的波涛万顷
抛向九重天上，圣乐盘旋，不断回响。
雾霭茫茫
正冉冉升腾，烟雾缭绕间，好像承载了，
人世的全部黑暗和苦难，
溶入晨辉的万点光芒，那是神的殿堂。
地底下，无数的声音响起，
仿佛千万人在齐声泣诉，
声音不断升高，一直冲进云霄，
去那神的殿堂。
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听到
人世间的黑暗深重和苦难万千，
化成一声声痛苦的哀号，
震颤大地，冲向苍天。
他听到了弱者们的呻吟：
错付终身的女人们的哀叹，
出卖肉体的妓女们的自嘲，
受欺侮的平民的怨恨，
没有笑容的孤独者的悲鸣。
他听到孩子们的哭声连连，哀诉声声，
被诱拐的女子们的绝望的悲声。
他听到所有受苦受难者发出的声音，
那些被抛弃的、被侮辱的、被嘲笑的人，
发出的声音，
那些街巷之中籍籍无名的殉难者的声音，
他听到他们的声音，
化成高亢、激昂的最强音，
冲上辽远、寂寥的苍穹，神的殿堂。
于是，他仿佛感觉到，
只有那最沉重的苦难飞升到上帝的座前，
剩下的人们还在红尘滚滚中砥砺前行，
因为铅块一样沉重的幸福还系在他们身上。
然而，尘世苦难的齐声哀号，
腾空飞升，汇成狂流，
九天上的光芒，终于如涟漪般扩大，
直至无垠。
他也知道，上帝要将他们的呼声倾听，
上帝的殿堂充斥仁爱、慈悲的声响！
上帝从不审判可怜之人，
只有无限的同情在他的殿堂闪亮。
四骑士[216]在人间还是如此猖狂，
于是这个在死亡边缘顿悟人生的人觉得
痛苦可为欢乐，欢乐亦是苦难。
圣洁的天使闪闪发光，
降临尘世，带来吉祥，
将生于苦难痛苦的爱的光辉
洒下大地，深深射进他正颤抖的心房。
这时他好像遭到狠狠一击，
不自觉得跪下双膝。
他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脚下的世界，
和这个世界充满的无边苦难。
他的身体战栗不已，
唇边泛起了白色的泡沫，
控制不住的颤抖抽搐了他的面部，
无尽幸福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死囚服。
因为他感觉到，
只有触碰到死神冰冷的双唇，
生的甜美，才在他的心中如此激荡。
他的灵魂渴望去经受苦难和折磨，
在这一瞬间里，
他清楚地感觉到，
他和那个人很像，
他千年前被钉在十字架上，
经历同死神的苦涩一吻，
为了感受苦难而更热爱生命。
士兵们把他从刑柱上拉开。
他脸色苍白暗淡，如同死人一般。
他们态度粗暴，
把他又推搡回囚犯的身边。
而他的目光，闪着奇异的光辉，
陷入深思，和先前完全两样，
只有双唇还在颤抖，
泛出一丝苦笑，
仿佛卡拉马佐夫[217]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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