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队长 南纬90度
1912年1月16日
今天,设立在南极南纬90度的科学实验站取名为阿蒙森-斯科特站,这是为纪念最早到达南极的两名探险家:挪威人阿蒙森和英国人斯科特。当年,他们曾各自率领一支探险队,为使自己成为世界上第一批到达南极点的人而进行过激烈的竞争。结果是阿蒙森队于1911年12月14日到达南极点,斯科特队则于1912年1月18日才到达,比阿蒙森队晚了一个多月。最后的结果令人唏嘘,阿蒙森队凯旋回国,而斯科特率领的五名探险家却永眠在茫茫雪域高原之上。在评价阿蒙森的胜利和斯科特的悲剧时,研究南极探险史的科学家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阿蒙森与斯科特截然不同的命运,并非取决于他们的计划是否滴水不漏,而是前者的计划建立在丰富的实践经验之上,后者则仅凭自己的推理和臆测,根本毫无根据可言。老道的阿蒙森深知,除了北极的爱斯基摩犬以外,无论是人还是西伯利亚矮种马,都不是南极酷寒天气的对手,因此他精心挑选了二十条体格健壮的爱斯基摩犬拉着雪橇前进,结果他成功了。相反,斯科特则只考虑到狗的食量太大,担心途中没有足够的食物来补充它们的体力而做了与阿蒙森完全相反的选择,决定用人力艰难地拉着雪橇前进,最后他失败了。如果斯科特也知道狗可以吃与人类相同的食物,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做与阿蒙森一样的决定,那么他的命运,世界历史将会怎样书写,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斯蒂芬·茨威格却并没有为胜利者阿蒙森撰写,而是记述了斯科特的悲壮。可能正如茨威格自己所说:“集中全部的智慧和力量去实现看似无法企及的目标,那才是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即使有无可奈何的毁灭,却虽死犹生。”
——译者
争夺地球
人的本性就是酷爱探险,可是到了20世纪,整个世界好似都已展现在世人的眼前,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人们也好像找不到什么神秘的地方去满足他们的冒险精神。几乎所有的陆地都踏上了人类的足迹,印上了权力的标签,即使是最遥远的海洋也有船只直挂云帆。有些地方,在一代人以前还是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做着无忧无虑的迷梦,现今已沦为欧洲各国的奴仆,卑躬屈膝地去满足它们的需要。轮船制造业的发达,让人们将目光放在寻找尼罗河的源头。维多利亚瀑布[255]半个世纪前才被第一个欧洲人发现,现在已经被人类驯服,成为源源不断输送电力的源泉。亚马孙河流域的热带原始森林已被砍伐得所剩无几。就连唯一的一块处女地——中国西藏,也已被撩开了神秘的面纱,露出了真容。古老地图和地球仪上标着“人迹未至”[256]的地方已被专家们重新标注,生活在20世纪的人们已对自己生活的星球有了足够的认识。但是在强烈的好奇心和狂热的征服欲的驱使下,人类根本无法停止对未知事物不断探索的脚步,所以他们想向下潜行海底去探索无穷无尽海底世界的秘密,向上飞上蓝天去征服广阔无际的苍穹,因为地球已赤裸裸地摆在了人们的面前,只有那浩渺的九天之上才有几分神秘感,于是钢铁飞燕竞相冲上云霄,想要达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探索新的秘密。
尽管如此,20世纪初,地球还存在着最后一个未解之谜。被人类的贪婪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地球上还有两个极小的区域仍保留着它们原本的羞怯,因地域的偏远暂时幸免于人类的摧残,但它们却是地球母亲的脊柱,它们就是南极和北极。亿万年来,这两个几乎没有生命的两个点,绕着地球的轴线不停旋转,守护着地球最后的圣洁不被人类的贪欲亵渎。它们被隐藏在终年积雪和永久的坚冰之下,为了避开贪得无厌的人类,煞费苦心地用永恒不变的冬天当卫士,用酷烈的严寒和肆虐的暴风雪筑起层层坚实的壁垒,阻隔通向这个地方的一切通道,可怖的危险和对死亡的恐惧终究使最勇敢无畏的人也对此地望而却步。甚至普照大地的太阳也不愿在此地久留,只匆匆瞥一眼这两个密闭的小地方便离开,人类更是无缘得识它们的真面目。
几十年来,尽管探险队纷至沓来,试图揭开这块土地的神圣面纱,却没有一个达到目的。在无数的探险家中,安德烈[257]可谓是勇士中的勇士,而他的尸体却在玻璃似的冰棺里尘封了三十三年之久才被人发现。这个勇敢的探险家曾试图驾驶飞艇飞越北极,却不幸遇难,长眠在那块圣土再也没有归来。每一次的尝试都被严冰筑成的坚强壁垒阻挡在外,败下阵来,勇敢的冒险家们不得不屈服。也正是如此,时至今日,地球仍然得以隐藏自己这部分的英姿,顽强抵抗住人类的贪婪,像个纯洁的少女般誓死保卫自己的贞洁。
年轻的20世纪急不可待地想要探求地球上这最后的秘密。人们在实验室里设计、研制各种新式武器,还发明了抵御危险的新式坦克。大自然的反抗和设置的障碍非但没让人们屈服,反而燃起了他们更强烈的热情和征服的欲望。一切事实都表明,20世纪的头十年就已经征服了以前数千年未能征服的东西,国家民族的相互竞争与某些个人的勇气相结合。他们不再是为了个人的荣誉去征服极地,也不是为了争夺极地的所有权,而是要在那片新土地上高高飘扬起自己祖国的旗帜而奋斗。无数人都梦寐以求到这块土地实现自己的理想,各族人民都对这块热切渴望已久的神圣土地开始了十字军远征,各个国家的探险队伍也对这块圣土发起了数不清的攻击。人们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知道这是关乎他们生存的地球的最后秘密。皮里[258]和库克[259]准备从美洲驶往北极,还有两艘船驶向南极,一艘船由挪威人阿蒙森[260]指挥,英国人斯科特[261]船长则率领另一艘船。
斯科特
斯科特是英国皇家海军的一名普通上校,他的经历就同他的军衔进阶表一样清楚。他在海军服役期间成绩优秀,深受上司的赏识。之后,他和沙克尔顿[262]联合组织了探险队,进行过一些探险活动,但也没看到有新闻特别报道过。斯科特相貌平平,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也看不出有丝毫英雄气概。从照片上看,他与普通的英国人一样,面容冷峻、坚毅,表情木讷,面部的肌肉似凝固在了面孔下面,很少有情绪的变化。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和紧抿的双唇表露出他果敢的性格,但也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浪漫色彩和愉悦气息。他的字体也像他的人一样,简洁、清楚,没有任何花哨的修饰,看起来却流畅自然、苍劲有力。他写的文章也是文风朴实无华、切合实际,像新闻报道一样不夹杂任何个人情感的成分,却能以至真至性打动人心。斯科特写的英文就像塔西佗[263]
写的拉丁文一样以质朴取胜,书写简洁却力透纸背,这样的字体让人们看到一个求真务实,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幻想的英国军人。在英国,无论是有特殊智慧的天才还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能让人好似透过剔透的水晶般窥探到他们身上的严谨作风和恪尽职守。斯科特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英国人,他战功赫赫,成就斐然,他的名字载入英国的史册。他曾随英国皇家海军征战印度,征服过茫茫大海中无数的小岛;同英国殖民者一起到过非洲,参加过多次世界性战役。但是无论在哪里看到他,他都永远是面无表情、沉着冰冷的面孔,但是透过这副面孔也让人感觉到他身上的坚毅、果敢、忠诚和无畏。
现在我们认识了有钢铁般坚定意志的斯科特。他决心要完成他和沙克尔顿开创的事业。斯科特要组建一支探险队登上南极之巅,可是缺少资金,这也没对他造成什么困难,他献出了自己全部的财产,又借了一大笔债,他之所以敢于孤注一掷,是因为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取得成功。年轻美丽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这也不能阻止他探险的脚步,他像赫克托耳[264]一样,毫不犹豫、不带眷恋地离开了自己的安德洛玛赫。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伴,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决心,改变他的意志。将他们送到极地边缘的船称为“特拉诺瓦”[265]号,这是一艘非常奇特的船,说它奇特是因为船上的装备是双重的:一半类似古老的诺亚方舟[266],装着活的动物[267],另一半俨然是一个现代化的实验室,里面有上千件仪器和相关的书籍。在那个荒无人烟的极寒之地,除了冰雪很难发现其他之物,人想要生存必须把身体和精神所需的食粮都带上。所以,在“特拉诺瓦”号上,比较原始、简陋的工具,兽皮、皮毛等御寒的衣物,活的动物和现代复杂、精密的仪器和装备结合在一起,让这艘探险船蒙上一层离奇的神秘色彩。而这次探险也的确充满传奇,像装备好的“特拉诺瓦”号一样具有双重性,一方面计划这样一次伟大的冒险需要像做生意一样精打细算,要谨慎考虑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和细节,并做出相应的安排和部署;另一方面,极地探险非比寻常,还需要队员们有非凡的勇气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因为他们可能遇到的危险和意外根本无法预测。
1910年6月1日,他们离开英国,踏上征程。那时,灿烂的阳光普照着盎格鲁—萨克逊的岛屿王国,正是花红柳绿、枝叶扶疏的季节,到处一派生机盎然,充满勃勃生机。海岸线逐渐消逝在他们的视野中,大家都激动异常,但是也略感怅惘,因为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幸运的话,他们只是暂时告别温暖和阳光一段时间,如果不幸,可能就是永别了。船头上飘扬着英国的国旗,他们只要一想到这个标志要随他们一起去征服地球上唯一还没有主人的地区时,心里又都充满万丈豪情。
极地世界
1911年1月,探险队终于到达了极地边缘,在麦克默多海湾新西兰的埃文斯角登陆做短暂的休整,他们在这里搭了一座木屋做基地的营房。这里终年寒冷,冰天雪地,只有12月和1月还算相对暖和,是深入极地世界考察的最佳时间。一年之中也只有这段时间的白天,太阳才能在灰白色、金属般的天空中照射几个小时。木屋从外表看与之前的探险队搭建的营房没什么两样,但是屋里的设备却让人们感到时代的进步。当年的探险家只能在简陋、闭塞的小屋里靠一灯如豆的鲸油灯照明,灯光昏暗不明,气味古怪难闻,终日不见阳光的枯燥生活折磨得他们痛苦不堪。而现在,这些生活在科技迅猛发展的20世纪的人们却可以坐在同样简陋的木屋里了解世界的动向和享受科技发展的伟大成就。一盏乙炔电石灯发出柔和的白光;电影放映机变魔术般将远方的奇景、热带的风光、温暖的画面展现在他们眼前;自动钢琴演奏着优美的音乐;留声机播放着流行的唱片;图书室里可以查阅最新的知识;打字机上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在屋内回响;隔壁的暗房,可以冲洗影片和彩色胶卷。大家都各司其职地忙碌着,地质学家用放射性仪器检验采集的岩石标本;动物学家从捕获的企鹅身上寻找新的寄生虫;气象观测站与物理实验室比对着数据结果。几个月里,他们就这样暗无天日地工作着,尽力做好自己的研究,使本来孤立的研究成果纳入可以共享的计划体系,相得益彰。三十个人组成的探险队,每位成员每天晚上都坚持撰写各自的专题报告,在层层冰障和极地酷寒中努力完成自己的极地大学课程,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学传授给他人。他们热烈地讨论、积极地思考,不断丰富自己对极地世界的认识。因为各有专攻和研究方向,谁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在别人面前炫耀,他们在为共同事业的奋斗中相互信任、彼此欣赏、共同进步。这三十个人就在这种原始自然的状态中,在没有时间概念的孤寂中,相互交换着20世纪最新的科学研究成果,而他们正是从这间木屋里得出了真实的科学数据,真切地感受到世界变化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后来,人们在读他们的记录时,有些情节特别令人感动,这些不苟言笑的探险家会欢乐地庆祝圣诞,会设计自己的幽默小报《南极时报》,登载他们自编的笑话、发生的趣事和研究的最新进展。小报里关注的并不全是外界叹为观止、极为关心的现象,如耀眼的极光、可怕的严寒、无边的孤寂等,这些极地司空见惯的情形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感兴趣的头条经常是一件细微的琐事,像突然出现的一条鲸鱼,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跌了一跤。
在这段时间,他们也没敢贸然走得太远,只在近距离进行规模不大的外出活动。他们试验机动雪橇、学习滑雪、训练猎犬,还为以后的远征搭建了仓库。但是,等待夏季(十二月份)到来的日子是如此漫长,每一天都过得非常缓慢,因为只有到了夏季,远洋轮船才可以穿过极地浮冰的障碍给他们带来他们望眼欲穿的家书。很快他们也敢在白天分组出去行动了,他们锻炼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行进,试验帐篷的坚固程度,训练在极地的生存能力,慢慢地累积、丰富自己的经验。当然也并非一切顺利,但是困难和失败反而激发了他们新的勇气。每当他们疲惫不堪、全身冻僵地训练归来,同伴们的欢呼和暖烘烘的炉火便是对他们最好的鼓励,疲惫也会随之一扫而空。经历了几天艰苦卓绝、饥寒交迫的实践后,位于南纬77度线上的简陋木屋成了世界上最舒适、最温暖的地方。
但是有一次,一个探险小组从西面考察归来后带回来的消息却极大挫伤了大家的热情,小木屋里寂静无声了好一会儿。原来是队员们在考察途中发现了阿蒙森的冬季营地,这对想要首次登顶极点的探险队来说是个沉重打击。斯科特现在意识到,除了可怕的严寒和无时无刻都会出现的危险,他还要面对来自一个对手的挑战,一个同他一样迫切想要拥有发现地球最后秘密这个荣誉的人。而挪威人阿蒙森好像比他快了一步,因为斯科特反复精准地测量了地图,发现阿蒙森的冬季营地比他的冬季营地距离南极点近110公里,同伴们都感觉到了他的讶异,但是意志坚定的斯科特并未因此而气馁。他在日记上记录了自己的豪情:“为了祖国的荣誉,奋勇向前!”
这是斯科特在日记里唯一一次提到阿蒙森的名字。但是从此以后,阿蒙森这个名字成了可怖的阴影,笼罩着冰天雪地中孤零零的小木屋,封住了昔日的欢声笑语,扰乱了斯科特的心神。
向南极点前进
在离木屋营地1.6公里的高地上,观察人员不停地轮流监测,旁边山坡上安装着一台大炮一样的仪器,用来测量临近的太阳初次照耀时发出的热量。一连多日他们都在等待太阳的出现,终于,灰蒙蒙的地平线上铺满了五彩缤纷的霞光,奇异的光辉变幻着,虽然太阳其实并未完全升起,但太阳反射的先兆已足以让等待的人们兴奋不已,他们赶快打电话向营地报告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们同样欢欣鼓舞。几个月来,太阳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她流光溢彩的美丽容颜,驱散了漫长冬夜的阴霾,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小时,时间短得来不及温暖冰冷的空气,光线苍白、微弱,几乎没能使灵敏的仪器产生摆动的信号,但是只看到太阳的影子就已经够让探险家们高兴一阵子。在有太阳光线这段短暂、宝贵的时间,对正常的生活概念而言这也是寒冷的冬天,但对南极来说则标志着春天、夏天、秋天的一起到来,探险队紧张地进行着各项准备工作。自动雪橇在前面飞驰,后面跟着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爱斯基摩犬拉的雪橇。他们事先制订了周密的部署,把探险路程分成几段,每隔两天路程便建立一个补给站,为以后返回的队员们储备好御寒的衣物、食品和最重要的煤油——酷寒之中生命的能量。由于这次是全队一起出发,然后逐渐分批返回,因此给最后一个小组,也就是经过挑选去征服南极点的队员,准备了最充足的装备、最健壮的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斯科特的计划已经非常周详,考虑了种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也做了相应的防范,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行程才过了两天,机动雪橇就都出了问题,再也开不动了,成了毫无用处的负担。西伯利亚矮种马的情况也不像人们期望的那样好。但是牲口在冰天雪地里可比钢铁工具有用得多,即使它们因病中途不得不被宰杀,也可以给猎犬饱食几餐可口的热血食物,补充它们的体力,增强它们的力量。
1911年11月1日,探险队分组出发。从他们留下来的影像资料可以看到,这是一支奇特的探险队伍,开始是三十人,后来是二十人,再后来是十人,最后只有五个人,他们在一望无垠、白得耀眼、荒无人烟的原始世界缓慢地移动着步伐。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队员披着兽皮、裹着头巾,只露出胡须和眼睛,看着就像个野人,裹着兽皮的手还牵着一匹马,马拖着载着满满重物的雪橇。在他的后面是二十个差不多同样装束、同样姿式的人,在广袤无垠的白色冰原上形成一条缓缓流动的细线。夜里,他们搭起帐篷休息,在迎风的一面筑起一堵雪墙保护西伯利亚矮种马,第二天清晨,又踏上了新的征程,他们的心情与脚下冰原一样的单调、荒凉,而这冰冷的地方,却在千万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温暖的呼吸。
但是,情况越来越糟糕,让人担心的事也越来越多。恶劣的天气让他们饱受折磨,他们有时每天只能走三十公里,而不是原计划的四十公里。而时间对他们而言是多么宝贵,因为在这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还有另一支探险队在另一条路线同他们奔向同一个目标。这些勇敢的人们每一天都在付出极大的代价,这里发生的一件小事也可能会酿成致命的危险,一条猎犬跑掉了,一匹马生病不愿进食,所有这些琐事都会让他们担忧不已,引起一阵不安的心绪。因为在这荒凉的世界里任何有用的东西都非常珍贵,而最宝贵的便是生命,一旦失去便再也没有补给,说不定永垂不朽的功名就系在一匹矮种马的四蹄之上,但是最大的阻碍还是狂风怒号和肆虐的暴风雪。最糟糕的是,队员们的健康状况出现了问题,有些患上了雪盲症,有些手脚被冻伤。马的饲料越来越少,精神和体质也逐渐下降,勉强撑到比尔兹莫尔冰川[268]脚下,便全都因力竭倒地,再也无力前行。这些勇敢的马在雪地荒原上陪伴探险队员两年了,是他们寂寞生活里最大的安慰和最好的朋友,队员们熟识每匹马的名字和习性,在它们身上倾注了无限的感情,可是现在却不得不亲手将这些忠实的伙伴杀死,他们无比伤心地将这个地方称为“屠宰场”。然后,在这个血迹斑斑的地方探险队员们要兵分两路,一部分队员原路撤退回去,一部分队员则要翻越比尔兹莫尔冰川,向南极点发起最后的冲击。比尔兹莫尔冰川是地球设在南极的冰雪堡垒,巍峨险峻、坚不可摧,只有人类最强烈的意志和最坚定的信念铸就的热情才能将它融化。
这里的雪一落地便结成了坚硬的冰碴儿,他们无法再乘雪橇行走,只能拖着雪橇,艰难地徒步前进,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尖利的冰凌割坏了雪橇,磨破了队员的双脚,头顶是肆虐的暴风雪,但这一切都没有让他们退缩、屈服。12月30日,他们终于到达南纬87度,也就是沙克尔顿南极探险的终点。而在这里,他们面临最后一次分手,斯科特只能精心挑选五名队员继续向南极点挺进,其他队员则必须和先前的同伴一样撤回营地等待。斯科特淘汰了他认为不合适的人,胜利已近在咫尺,却要将不朽的荣誉拱手相让,不能再前行的人心中都感觉沉重又不舍,可是他们仍以大局为重,服从团队的决定。队员们再次相互握手告别,并以男人特有的自制力隐藏自己激动的情感。这支小分队最后又分为两队,一队向北返回营地,一队向南去继续探索一切都未可知的南极点。他们频频回头看着与自己患难与共的亲密伙伴,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身影也消失在茫茫雪域中。最后这五位精心挑选的勇士——斯科特、鲍尔斯、奥茨、威尔逊和埃文斯[269],孤单地继续着他们视为毕生事业和无上荣誉的南极登顶之旅。
南极之巅
从斯科特最后几天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越来越焦虑不安,他们的心情随着罗盘上的蓝色指针一起颤动。“影子在我们周围慢慢地移动,从右边移到前边,又从前面移到左边,时间真是无比的漫长!”[270]不过,希望的火花也在日记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和热烈,斯科特记录了整个探险的全部过程,从他记录的字里行间就能感受到他对胜利的渴望和心里莫大的喜悦。日记记录了他们疲惫不堪的状况:“距离南极点只有一百五十公里了,可是要再继续这样走下去,我们就坚持不住了。”两天后是:“距离南极点还有一百三十七公里了,只是这段路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可是这之后日记里又突然出现一种全新的、对胜利充满信心的表述:“距离南极点只有九十四公里了!虽然我们还没有到达,但已经离得很近了。”到了一月十四日,信心和希望已变成了成竹在胸的把握:“还有七十公里了,目的地就在前面不远了!”一月十五日的记录已是热烈的欢呼:“距离南极点只有短短的五十公里了,我们要向着目的地奋勇前进!”潦草的记录让我们深切感觉到斯科特最后的心路历程,渴望焦虑的心情、热切希望的信心、成功在即的紧张都一一跃然纸上。胜利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地球最后的秘密他们已触手可及,只要再加把劲,目的地就到了。
永远的一月十六日
1912年1月16日,这一天的日记描写了大家“兴高采烈”的心情和一片振奋人心的景象。清晨,他们迫不及待地比往常更早爬出睡袋,就想早一点解开他们梦寐以求的地球之谜,看看那是怎样的惊世奇景。到了中午,他们已经斗志昂扬地在苍茫无际的雪域高原上走了十四公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到达目的地了,人类的不朽事业即将完成,世界历史的记录又多了一段。突然间,鲍尔斯不安地发现一望无际的白色旷野上有个模糊的小黑点,他没敢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这很可能是已经有人先于他们到达这里树立了标杆作为标记,但是同伴们的心里已不约而同掠过同样的念头,这个念头可怕地攫住了大家的心,可是他们表面上还竭力装得很镇定,就像鲁滨孙[271]在荒岛上把自己的脚印错看成是别人的脚印一样。他们自己安慰自己颤抖的心,这可能是冰上的一条裂缝或是什么东西投下的阴影。他们神情紧张地越走越近,还在自欺欺人地心存幻想,但事实无法改变,挪威人阿蒙森的探险队已经抢先一步到达这里。
没多久他们便到了那个黑点前,原来那是雪橇架被高高竖起后上面系着的一面黑旗,周围有营地驻扎的残留物,还有许多雪橇和猎狗留下的印迹,毋庸置疑,残酷的事实已摆在眼前,阿蒙森先于他们到过这里了。这在人类历史记载中无疑是不可思议的大事,这块千万年来或者说自原始洪荒以来从未被人类瞥见、踏足的神奇土地,现在竟然在十五天内两次被人类识破真面目。[272]仅仅晚了一个月,这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不过是倏忽一瞬,而对斯科特和他的伙伴们而言却是太迟了,他们永远只能是第二,斯科特永远只能屈居阿蒙森之后。历史就是这样,第一个成就辉煌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则一无所有。曾经的努力全都是白费力气,历经的艰难困苦都变得毫无意义,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梦想和希望全成了笑话。斯科特在日记中写道:“历经艰险、遍尝苦难、受尽折磨都是为了什么?不为什么,是为了实现梦想,只是梦想已成了泡影。”这些有着钢铁般坚强意志的勇士们忍不住流下伤心的泪水,任谁也无法安慰他们此时失落的心情。尽管身体极度疲乏,可是他们却彻夜无法成眠。他们像被宣判了死刑般绝望,但还是心情沉重地坚持走完登上南极之巅的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曾经幻想过该怎样欢呼雀跃地奔到那里,该怎样热烈地去庆祝,可是现在他们只是拖着疲惫的身躯踯躅而行,谁也不发一语,因为在这样的绝望和悲伤面前,安慰的语言显得那样苍白无力。1912年1月18日,斯科特队长和队员们终于到达了他们朝思暮想的南极点。因为确信自己不是到达南极点的第一人,失望的他们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之情,也不觉得这里的景象如他们曾经想象的那样目眩神迷。他们只是淡然地注视着这里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的一片荒凉,心里的悲伤和遗憾又涌动出来。“这里也是一片茫茫荒原,与之前见到的可怕单调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斯科特对南极点的全部描述。他们在那里发现的唯一特别的东西不是大自然赋予的,而是对手阿蒙森留下来的帐篷上面迎风飘扬着的一面挪威国旗。那面旗在南极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好似在耀武扬威地宣布是谁先冲破壁垒,踏上了地球最后一块处女地。阿蒙森作为征服者留了一封信,请求第二批到达的陌生人将信带给挪威的国王哈康七世[273],以证明自己的不朽功绩。斯科特强忍悲伤,忠实地担起了这个无情、痛苦的任务,在世人的面前为别人的荣誉作证,而这份荣誉正是他魂牵梦萦、热烈追求的。
他们沮丧地把“迟到的”英国国旗插在胜利飘扬的挪威国旗旁边,然后伤心失望地离开了“辜负他们荣誉之心”的地方。凛冽刺骨的寒风在他们背后呼呼地吹着,似在预示着某种不祥,而在当天的日记中,斯科特也不安地写道:“归途的路,更加可怕艰险。”
归途的路比来时危险了十倍不止。在去南极点的征途中,他们只要按罗盘的指引走就可以,但是在归途中,他们必须顺着自己原来的足迹返回去,几个星期路途的足迹一点儿也不能偏离,否则就会错过之前设立的补给站,那里储存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热能。漫天的暴风雪模糊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每走一步都会忐忑不安,因为一旦走偏方向错过补给站他们肯定必死无疑。而且,他们来时的热情和精力渐渐松懈,在南极之家温暖的木屋里由丰富的食物储存的体力也早已消失殆尽。
最可怕的是,支撑他们的如钢铁般的意志力开始土崩瓦解。来时,他们满怀着对探索地球奥秘的好奇心和对获得不朽荣誉的强烈渴望,建功立业的激情让他们平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和百折不挠的勇气。而现在,他们只是为了将死的肉体完好无损而失去了为理想而战的斗志。也许在他们内心深处,对归途的恐惧早就超过了期盼。
阅读那几天的日记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天气越来越恶劣,寒冷的季节比以往来得更早,脚底下松软的白雪变成了坚硬厚实的冰凌,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三角钉上一样生疼,而且还在靴底上厚厚地粘上一层,增加了行走的难度,刺骨的严寒和凛冽的寒风也折磨着他们已精疲力竭的身体和灵魂。有时他们还会偏离方向,有时糟糕的天气还会让他们很长时间裹足不前,只有千辛万苦地抵达下一个补给站,才可能让他们高兴片刻,暂时放下心底的恐惧,在日记里才又能见到希望和信心的火花在跳跃。在白雪皑皑、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五个人在顽强地行走。他们在极度荒凉、孤寂中所表现的勇者无惧的精神让人肃然起敬,钦佩不已。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在濒临死亡的边缘时也没停止自己的科学考察,雪橇上除了他的必需品外还装载着十六公斤重的稀有岩石标本,这种精神足以成就不朽。
可是,大自然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人力在它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在这个冷酷无情的地方,大自然千万年铸就的力量以最决绝的方式来对付这五个闯入地球圣地的勇者,酷寒、冰冻、暴风、骤雪一齐上阵折磨着他们。他们早被冻烂了双脚,食物也越来越少,每天只能吃一顿热餐,没有足够的热量抵御严寒,这使得他们的身体日益虚弱。有一天,他们恐惧地发现,他们当中身体最强壮的埃文斯突然举止怪异,精神失常了。他傻傻地站在那里,不肯继续前进,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他们所遭受的种种非人的磨难,他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却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队员们从他空洞的眼神和语无伦次的表述知道,这个可怜的人可能由于跌了一跤的影响,也可能再也经受不住这种可怕的折磨,他疯了。应该拿他怎么办呢?把他遗弃在这没有生命的荒原上,还是带着他继续前行?斯科特犹豫不决,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地赶到下一个补给站,否则……从斯科特的日记中,我们无从知道他们最后做何抉择,只知道2月17日夜里一点,这位苦命的英国海军军士去世了,那天他们刚好赶到了“屠宰场”,吃了上个月在这里宰杀的马,归途中第一次吃了顿比较丰盛也比较能补充热量的一餐。
现在,归途中只剩下四个人了,但是新的灾难又降临了。好不容易赶到下一个补给站的他们又挨了当头一棒,这里贮藏的煤油太少了,在这毫无生命迹象的寒冷地方,没有热能他们无法存活,所以他们必须精打细算,节省使用他们用来抵御严寒的唯一武器。冰冷的营帐,肆虐的风雪,他们恐惧得根本无法入睡。体能的消耗也已到了极限,甚至连把毡靴翻过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他们知道不能停下,只能再次爬起来继续蹒跚前进。奥茨的脚趾被冻掉了,但他还顽强地坚持着没有掉队。风越刮越猛,他们也越来越绝望,等到终于在3月2日到达了下一个补给站时,他们的绝望达到了顶点,因为这里储存的燃料比之前更少。
随绝望而来的是极端的恐惧。斯科特在日记中竭力保持镇定,掩饰他的恐惧,但是一声声凄厉的呼号出卖了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上帝保佑!我们已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挣扎了。”“我们上演的剧目就要以悲剧收场。”甚至还有可怕的自白:“上帝呀,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我们现在已不能指望人的帮助了。”可是虽然希望渺茫,他们还是咬紧牙关没有放弃,拖着沉重的双脚绝望地继续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向前。奥茨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拖累自己的伙伴,成了队友们的负担。有一天中午,气温只有零下四十度,可是大家却不得不放慢前行的速度,奥茨深感内疚,他再也不愿拖累自己的战友,于是他做好了诀别的准备。他向负责研究工作的威尔逊要了十片吗啡,以便在必要时快些结束自己的生命。奥茨和伙伴们又艰难地行走了一天,之后便请求把他单独留在睡袋里等待死神的召唤,尽管大家都清楚,这样会减轻他们的负担,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残忍,坚决不同意扔下他。无奈的奥茨只得拖着没有脚趾的双脚踉跄地又走了好几公里,一直走到下一个宿营地。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翌日清晨,猛烈的暴风雪让大家根本无法走出营帐。
这时,奥茨突然站起来对朋友们说:“我出去一下,或许在外面多转一会儿。”其余三个人都不寒而栗,谁都明白这种天气在外面多转一会儿意味着什么,但却无力挽留,也无法开口阻拦,甚至不敢伸手同伙伴告别,他们只能怀着崇敬的心情目送英国皇家禁卫军骑兵上尉劳伦斯·奥茨英雄般悲壮地走向死神。
现在,只有三个力竭、羸弱的人步履维艰地继续穿越广袤无垠、坚硬似铁的荒凉冰原。他们已不再祈祷会出现奇迹,只是靠着残存的意志和生的本能在踯躅。天气愈加恶劣,而每次拼尽气力到达新的补给站,等待他们的都是更深的绝望,仿佛命运在嘲弄他们一般,补给站的热能越来越少。1912年3月21日,他们距离下一个补给站还有二十公里,但是风暴刮得太过猛烈,他们除了待在帐篷里等待,什么也做不了。他们每晚都祈祷第二天可以到达下一个补给站,等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只能吃掉当天的食物补给,然后寄希望于第二天。终于,他们在绝望的等待中耗尽了食物,用尽了燃料,温度表显示是零下四十度,生还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现在,他们有两种死法可以选择,饿死或是冻死。不可思议的是,三个勇敢的战士在茫茫无边的白色世界里竟然与死神顽强搏斗了八天,堪称奇迹。3月29日,他们知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概率让他们绝处逢生,于是他们决定坚决不向悲惨的命运低头,要有尊严、有骨气地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他们钻进自己的睡袋,从容等待死神的降临,没有发出一声哀叹来表现他们曾经承受的苦难。
斯科特的诀别信
外面肆虐的暴风雪疯狂地撕扯着可怜单薄的帐篷,死神已经在角落里悄悄守候了,此时,斯科特队长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过往的经历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在这从未被人声打扰过的无边寂静中,他深刻意识到自己对祖国、对人民、对亲人、对战友有着怎样的眷恋和不舍。皑皑白雪的苍茫大地上映出他心中渴念的幻影,如同传说的海市蜃楼,他想同他们说话,于是斯科特队长在临死之前,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给他所热爱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写信,向他们做最后的诀别。
信写得感人至深。他是面对着死神在写这些信,但是信中却看不到丝毫对命运不公的抱怨和缠绵悱恻的抒怀,信的字里行间仿佛都吹进了这个没有生命的冰冷世界的纯净气息,读之心灵都得到了净化。信是写给某些具体的人的,话却是讲给整个世界听的;信写的是那个时代的事情,其崇高的精神却永垂不朽。
他给自己妻子写信,提醒她要教育好他最宝贵的遗产——他们的儿子,让他不要染上懒惰的恶习。这个完成世界历史上最伟大事业的英雄竟然在最后向妻子这样剖析自己:“你知道,我总是不得不迫使自己为了完成目标而不懈努力,因为我有惰性。”在临死之前,他还在为自己的壮举而骄傲,而不是遗憾地悔恨。“关于这次探险之旅的一切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如果再次选择我还会做同样的决定,这比舒服地待在家里坐享其成不知要好多少!”
他给与自己一同罹难的伙伴们的妻子和母亲写信,见证他们英勇无畏的精神和坚强不屈的品格,尽管他自己也将长眠于极地荒原的冰雪之下,但仍忍住悲伤,以无比坚强的情感和崇敬的语气安慰同伴们的家属,称他们完成了伟大的壮举,他们的死值得纪念,更值得亲人们为他们骄傲,他们的伟大事迹会永留史册。
他给朋友们写信。他向来为人谦逊、内敛,寥寥数笔便讲述了自己全部的经历,但却表达了自己对国家、民族的深切情感。他说在这样的时刻,他为能称得上是这个民族的儿子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他在信中写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但是我们的结果证明我们无愧于祖国的期望,至少向世界证明我们民族还没有丧失勇敢探索的精神和力量。”想到自己由于性格倔强和碍于男性尊严有些话一直没有说出口,他在给挚友的信中深情表露:“我一生中还从来未遇到过像您这样让我敬佩和爱戴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向您表示过,您的友谊对我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您给予我太多的帮助,而我却遗憾地无法回报。”
他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最精彩感人的一封信是写给他热爱的祖国的。他并没有表述有负祖国所托的遗憾,而是做了必要的总结,说明输掉这场荣誉之战并不是他们的错,而只是一场意外。他详细列举了导致他们失败的原因和种种意外情况,同时用将死之人独有的哀痛语气和悲怆声音恳请祖国和人民不要抛弃他们的家属。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考虑活着的人的生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照顾我们的亲人!”再后面便是一片空白。
斯科特队长的日记一直记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写到他的手指完全冻僵,再也握不住铅笔才不得不停止。他希望以后能有人从他的尸体旁找到这些可以见证他和整个英国民族英勇无畏精神的日记,正是这种希望支撑他以顽强的毅力将日记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最后一篇日记里他用冻伤的手颤抖着写下了自己最后的愿望:“请把这本日记转交给我的妻子!”但随后又悲痛、坚决地划去“我的妻子”,改为“我的遗孀”。
回音
早就返回基地的队员们一直在木屋里热切地等着他们胜利凯旋。他们等了几个星期,起初充满信心,后来就越来越焦虑不安。他们两次组织队伍去营救,都因为天气太过恶劣无功而返。失去队长的探险队只能坐立不安、毫无办法地等待,就这样等了整个漫长的寒季,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灾难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这几个月来,有关斯科特队长的所有消息都被冰封在南极茫茫的冰原之下和无边的寂静之中,直到南极暖季的到来。1912年10月29日,极地短暂的春天到来,天气稍稍好转一点,探险队再次组织队员去探寻斯科特他们的消息,至少要找到英雄们的遗体。11月12日,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最后的宿营地,看到了冰冻在睡袋里的英雄们的遗体,斯科特像搂着亲兄弟一样紧紧地搂着威尔逊。他们也找到了斯科特的日记、书信、文件和其他的资料,队员们为不幸罹难的英雄们垒了一个石墓,墓顶堆上厚厚的白雪,上面竖着一个黑色的简陋十字架。至今,这个十字架仍孤独地高高耸立在白茫茫的雪域高原上,下面永远埋葬着人类英雄壮举的最好见证。
可是英雄们的事迹并没有被埋葬,他们的事迹奇妙地复活了。这是现代科技进步产生的辉煌奇迹!斯科特和队员们拍摄的底片和电影胶片被朋友们带回英国,化学溶液里显出了一幅幅图像,所有人都再次看到了斯科特和同伴们的极地探险之旅,欣赏到了极地风光,还看到了踏上极地荒原的另一个人的名字——阿蒙森。斯科特探险队的英勇事迹还有他感人至深的书信和日记通过电波传向世界各地,全世界的人都对他们的英雄气概和无畏精神充满敬佩和赞赏,连英国国王也在国家大教堂里跪地悼念他们的民族英雄。看来似乎已是笑话,甚至白费力气的事业最后结出丰硕的果实,一时的延误并不代表被湮没,一旦被发现,便可变成向人全类的惊世疾呼,呼吁人们付出努力,集中全部的智慧和力量去实现看似无法企及的目标,那才是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即使有无可奈何的毁灭,却虽死犹生。因为唯有失败才能激起人们对成功的强烈渴望,燃起人们对成就不朽伟业的热情,让他们拥有无比坚定的信念去克服一切艰难险阻,最终登顶荣耀之巅。虽然有时偶然、轻易获得的成功会激发人们的勃勃雄心,但是只有在与明知不可战胜的命运的斗争中,人的灵魂才会变得无比高尚,哪怕肉体毁灭,精神却永存,这也正是作家们最为壮烈的一幕,而与真正的现实生活相比,作家们笔下的悲剧实在是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