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定,车上的顶棚放下,遮住两人的面容不被路人看到,之后就在路上穿行,绕过主街再穿过两条巷子,最后在一处后门外停下。
楼韶华下车,让杜寒绡搭自己的手下车,但杜寒绡却没有搭,自己提着裙子落地。楼韶华坦然面对这样的拒绝,在车夫推开门后领先进去,侧手示意杜寒绡入内,之后车夫自后面合上门离开。
这是一方小厅院,有池有树,假山与花莆被精心打理,一些新移来的绿植生长得不错。楼韶华负手下阶,穿过回廊绕行,最后停在一处半掩着门外,侧手推开后示意杜寒绡先进入。
这是一所非常简洁的房子,地上铺着毯子与一方小桌,四周墙上一片空白,唯有桌上有一只小香鼎,桌上还有一壶正煮着的水,一套茶盏,似乎是已经提前备好了一切敬候来者。
楼韶华坐下后示意杜寒绡在对面落座,笑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劳烦杜小姐为我上茶了。”
“不怕我下毒吗?”杜寒绡边拿起茶盏来看边调侃。
“我与小姐无怨无仇,小姐何必要毒我。”楼韶华笑了。
杜寒绡扬唇,放下杯子,道:“织香堂这两日默不作声的又在苏杭开了数家铺面,我还未向楼少爷道喜呢。”
“比起杜家在海城一夜之间开张的这么多铺面,织香堂那点生意,不足挂齿。”楼韶华笑答。
“从前我一直在想,你赔了那么大的一船买卖就为了接近我,目的何在。我猜料你可能是打匣子子主意,可你又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动作,在船上时不拿匣子,特别是在你明明已经嗅到了的情况下,为何一直无所作为。现在我才懂,楼少爷是以不变应万变,只待坐收渔利。”
“这话说得,好似我算计了小姐你一样。要知道,那些海盗来毁了船,我也是受害者。小姐把我引上你的船,再做了一场大戏给我,不也是以为那钥匙在我这儿吗。只可惜,我这个楼家后人寄人篱下,没什么价值,那东西被种篱笆的人拿着,让小姐扑了个空。”
“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些都已经过去,如今大家似是各取所需了。”杜寒绡笑了笑。
楼韶华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看她,替她补上茶水,但是有点茶渍溅落到了桌上,杜寒绡就不动声色地将茶盏移过一些,让茶水斟至杯盏中央。
“看样子,过不了多久,楼少爷要宴客了。”
“哦?宴什么客?”
“楼家再立门户,即便是楼少爷不喜铺张,但置办个气派点的宅子还是要的吧,这地方雅虽雅,但终归有些小气了。”
“哈哈,杜小姐比我想得周到,我会考虑的,届时一定送涵至小姐处。”
杜寒绡抬起目光,望向对面坐着的男子,许是已经习惯了对方眼盲的事,不再会在看他时闪躲,而是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眼睛,半晌后垂下眼睑,起身离席作别。
不出几日,杜家在海城的仁善之名传得火热,对于因为毁坏杜家商铺的人不仅不去追究,还拿出一些钱出来给他们安置。同时接济穷人,广施恩惠,对穷苦大众展露出了为富亦仁的一面。
这与之前不久发生的孙家针对茶农事件的处理方法南辕北辙,谁更得人心,不用说也都有了分晓。杜寒绡的名字也在海中被大多数人知晓,从之前偶尔自八卦听闻到的那个将要嫁入孙家的名门小姐,到如今更多的人知晓她是云南杜家的三小姐,人美心善,大方得体,对穷人心怀怜悯,她在云南一织绣出名,是有名的香主,叫杜寒绡。
城中孩子们纷纷穿上了杜家生产出来的布料衣裳,因为那布匹纺织的工艺的确是好,迅速在城中与周边引起了一股热潮,以穿杜家生产出来的布匹为时尚,而富家太太小姐们也以能定到杜寒绡的织绣品为豪。
孙情来找杜寒绡时,杜寒绡正坐在院里子,旁边的桌上放着笸箩,全心在为督长夫人织一件旗袍上的牡丹花样,孙情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进门,杜寒绡赶紧丢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跑过去迎上她,搀扶住。
“我不知道能去哪了,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孙情言语含糊地说着,紧紧抓住杜寒绡的手臂,眼泪涟涟滚落。
杜寒绡冲室内唤茉莉,但是却没有人回应,才想起来茉莉去了店里,正在她无助于怎么将即将倒下的孙情稳住时,门外伴随着一些皮鞋的声音,一个如男子般穿着西装与皮鞋,戴着帽子的女子快步进来,取下帽子露出一头挽起的金发,正是路易丝。
路易丝毫不犹豫地将孙情的一只手臂架到了自己的肩上,提醒杜寒绡她的车在门外,然后合力与杜寒绡一起将孙情送往医院。
坐在车上,看到路易丝没有司机,而是自己开车,杜寒绡不由询问,是不是在她的国家都是女子自己开车。
“也不是,大多数小姐也是不用学这些的,有专门的司机与佣人,只需要当个花瓶,保持美貌与笑容即可。但是,我却不是大多数,所以不太一样。我相信,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与我一样,开始不再当大多数,自己开车,有自己的事业,不只是围着自己的丈夫行动,甘心当一个附属品,那会是一个新世界。”
“你期待那样的社会?”
“当然,非常期待,没有男女的区别,每个女子都拥有自由与独立的权力和实力,可以从事各种职业,去任何地方,男人变得不再重要,甚至嫁娶也不一定是必须完成的事情。每个女子都可以自由地走行在阳光下,高抬头颅,对喜欢的事说喜欢,对讨厌的事说讨厌,不为了其他人而压抑和委屈自己。”
“就如同你喜欢楼韶华,就大方地说出来。”
“是的,我很欣赏他,但那不仅仅是局限于喜欢二字。他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异于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性。当年我的父亲开出了一个非常可观的价格要他留在英国,他却丝毫犹豫地拒绝了,之后也谢绝了我父亲提供的各种好处与条件,甚至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也没有半点退步。
他守护着自己的信仰与追求,比性命更重要,这样的人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喜欢他呢?但是,小姐你不用对这一点介怀,我喜欢他是我的事情,他对我半点都没有意思,而且以后也不会有,早在英国时我就知晓。他曾告诉我,他的心中已有发誓终身守护之人,除了那一人,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这话或许当不得真,数年之前你们都还不过是少年少女,他又哪里懂钟情守护之意。”
“我当时与你想的一样,只当他是敷衍我,所以我不远万里也赶来了中国,来到他的城市。但是,自那次我见到你们一起时,我便知道了,他不曾骗我,你就是那个人。”
杜寒绡一愣,之后摇头,笑道:“数年之前,我远在云南,他远在大洋另一头,从未谋面,何以他能预言这些。”
路易丝回头望了杜寒绡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像是在看她是不是在撒谎,之后在确定她好像真的不知道之后,重新扭过头去开车。
路易丝开车将孙情送往租界那头洋人开的医院,杜寒绡与她一起把孙情交给医生,医生做了检查后拿着单据出来,要求见家属才能告知实情。
正在杜寒绡想着,如何通知杜家人时,病床上的孙情忽然挣扎着赤脚下地冲出来,抓住医生与杜寒绡的胳膊,要求他们让她自己走,不要叫任何的杜家人前来。
“太太,这时候我还是建议由您的丈夫前来与我们沟通为好。”
“太太?”杜寒绡不敢置信地喃喃出声,旁边的路易丝也皱眉,之后两人几乎不用多去交流都在心底得到了一个答案。
“不要,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不要,不要……”孙情情绪失控地哭起来,跌跪到地上,杜寒绡赶紧去搀扶她,她却瘫软成了泥一般。
“没有家属在,我们不能做任何进一步的治疗措施。”医生在旁边为难。
路易丝最为沉着冷静,不顾孙情的哭与恳求,转身离开。不多时,孙玉堂一路跑着穿过医院的长廊来到暂时安顿孙情的诊室。
“她已经怀孕了,但是胎位不正,我们需要使用药物来巩固胎位。”医生扶着眼镜公事公办地告知,并将治疗单推到孙玉堂面前。
孙玉堂一下子慌了,他左右看着身边的人,站起身来说要等一下,他还弄不清楚情况,半晌后他才看向孙情。
“二姐,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身后的门被推开,孙传业冲了进来,因为跑得急他的头发都被风吹乱了,身上的大衣也不整齐,额头溢着汗渍,看向靠在杜寒绡怀里的孙情,他停下步伐。
孙情在看到孙传业后,那原本止住的泪再次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颤抖着苍白的唇,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孙玉堂看着这一幕,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挥拳就在孙传业的脸上落下去。
“孙传业,你个畜生,你做了什么!”
孙传业被揍得趔趄后退,撞翻了旁边放着药品的小架子,还没回过神之际又被孙玉堂再次抓住衣领重重落下两拳,推落到地上。
“孙传业,你个畜生!你可还刻秦怡当年是怎么死的,你怎么能再对她的妹妹再做了同样的事,你不怕秦怡的魂魄来朝你索命吗?”
孙玉堂大骂着,几拳再度落下,床上的孙情哭得更大声起来,不顾杜寒绡的制止,自床上翻身落地,扑到了孙玉堂的面前将她的胳膊紧紧抱住,求他不要再打。
“三少爷,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二姐,你让我打死他这个负心汉,你不要拦我。”
“三少爷,三少爷我谢谢你,我也求求你,停下吧,停下吧,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与大少爷无关,真的不关大少爷的事。”孙情如疯了一般哭着恳求,甚至不惜朝孙玉堂要磕头,孙玉堂赶紧及时将她的双肩撑住阻止。
“二姐,你这是做什么?你是我姐姐,哪里能跪拜我。”
“三少爷,你是知道的,其实我从来不曾真的是你的二姐,我只是那渔村里一个栖生于崖石下的乞女,我从来配不上孙家小姐的称谓与身份。我存在于此,不过是因为太太可怜我没了唯一的姐姐,让我过上好的日子,但是……但是……我的命运从未改变,我与姐姐注定了得不到上天的眷顾,一生伶仃……”
孙情哭红了眼,底眼是深深的绝望,孙玉堂看着这一幕也是红了眼瞳,蹙紧眉头,随后再一次将压在身下的孙传业揪紧了衣襟,扬起拳头。
地上的孙传业口角与鼻孔都在湛血,脸颊也开始红肿起来,但是他却只是空洞地看着旁边的孙情,没有半点反抗孙玉堂的意思,反而有了一种任凭发落,即使是被打死也不想作任何挣扎的意思。
最后还是杜寒绡出声,劝住了孙玉堂,提醒她现在就算把孙传业打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路易丝也出声,建议孙玉堂现在同自己一道离开,先去冷静冷静,将事情交由当事人自己决定处理。
孙玉堂狠狠甩开孙传业的衣襟起身,杜寒绡将孙情重新搀扶躺上病床,然后三人先行离开,临行前路易丝回过了头看向孙情。
“不论如何,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你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对任何人心存愧疚或不安,只需要遵从你自己的内心即可。”路易丝冷静地说完,然后转身离开。
离开病房后,路易丝主动提出让孙玉堂陪自己出去,其实意在将他开离医院,以免他冲动之下再回去打人。在得到孙玉堂的同意后,路易丝向杜寒绡提出邀约,三天后过府作客。经历了这样一系列的事情,杜寒绡觉得自己是欠了她一个人情的,所以没再拒绝。
路易丝与孙玉堂离开后,杜寒绡在旁边的椅上坐下,之后就看到了着浅灰色西装戴着帽子的楼韶华出现在拐角处的墙边,看老材在外面的远处站着,杜寒绡就知道楼韶华应该来了有些时候了,只是早先为了免生尴尬而没有出来。
楼韶华邀请杜寒绡出去散步,杜守绡挥手拒绝,表示自己很累,楼韶华就提出了交易,用一个故事交换杜寒绡陪自己去散步,杜寒绡这才妥协。
之后走在医院外的沿江河道上,楼韶华告诉了杜寒绡,孙情与杜家的真正渊源。
原来,早在多年前,孙传业还是个少年郎时,与一众富家子弟撇下随从去杭州作玩,在水上因为富家子弟之间互相酒醉争斗而动了手,孙传业在混乱中被推入了水中。孙传业水性极差,加之酒醉,根本无力自救,船上那些富家子弟也舍不得用自己的命去冒险,就眼看着他渐渐沉入水中。
本以为孙传业必死无疑,但一个划船路过的渔女跳入水中救了他,之后将他带上岸照顾,直到孙家的人找来,将他接走。
那个渔女叫阿怡,无父无母,一怀个年幼的妹妹阿情相信为命,住在渔村外一处石崖下,靠拾荒和替人看船为生,只因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姓秦,所以她也从姓秦,大名秦怡。
因为私自划了主顾的船去救人,秦怡被船主毒打,还要被卖掉赔偿,是孙家替她还了船主的钱,并将她收进孙家当佣人,还替她妹妹寻了一户人家寄养。
阿怡来到孙家后一切都很好,她会唱好听的渔歌,做可口的菜,更因为有救命之恩,孙传业对其心生情愫,觉得任何的大家闺秀都在阿怡面前暗淡无色,萌生了要娶她过门的念头。
孙传业向孙马提出了迎娶阿怡的事,自然遭到了拒绝,因为他作为孙家的长子,取这样一个乞女,且不说不能给孙家带来任何利益,更是件令家族蒙羞的事,会让孙家沦为众人的笑柄,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彼时的孙传业根本不听孙马的一切理由,在数次交涉无果后,他被关了禁闭,阿怡也在被支付了一笔钱后赶出了孙家。阿怡是个倔强的女子,她不要钱,就跪在孙家的后门外,不吃不喝,以死抗争,为自己的爱情争取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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