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少爷想早死呢就自个儿去,可别咒我,这两故事可都没好下场。”杜寒绡翻着白眼讽刺,之后敲打着砧板上的报纸,道:“待我回去了,一定要找这个记者,在报纸上公开给我道歉。”
“你先别气,再看看反面。”楼韶华提醒。
杜寒绡听他这样说,将信将疑地再度拿起报纸,翻过一面再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孙公馆的照片,下面的文字写着关于孙马迎娶新妇的报道。
孙马告别了洋行的职务,重新接管孙家商行的事务,重新成为一个纯正的商人,与此同时孙公馆办了一出盛的喜宴,孙马迎娶现如今改名为秦情的孙情为妻,同时秦情生产下一个儿子,取名孙宜。
“孙家出了那么多事,还能重新开业,大办喜宴,楼少爷你功不可没。”杜寒绡似笑非笑。
“孙家对我有抚养之恩,我若不帮,岂不是要被世人骂一个忘恩负义?”
“但你若真有心帮孙家,大可以早在绿姨和孙传业动手之前就阻止,而不是事后补救。一次次费心费力地将孙家扶起来,楼韶华,你在等什么?”
“那你又在等什么?你若觉得我不可靠,大可以马上离开,乘上船,只需要半日就能返回海城,让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不再做这些苦力工作。”
杜寒绡没回答,重新拿起菜刀看了看,转身若无其事地回了厨房,将那报纸丢进了烧火的灶里。
楼韶华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人,最后走过去,取出一把匕首放到桌上。
“这是我托这里的铁匠打制的,比不得你那把精钢所制,但也能临时用一用防身。”
“不怕我用来对付你吗?”
“怕,不过……比如海城里的那些人,你现在更信任我,不是吗?你不知道谁想杀你,你在怀疑每一个人,包括你的亲人。”
杜寒绡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站起身来,拿过那匕首抽出看一看,之后别到腰后的衣服内侧,道:“少自作多情。”
夜半时分,屋外响起犬吠之声,杜寒绡悄然起身,披衣外出后自门槛外拿起一封信笺,打开之后借着月光去辨认上面的字,之后将信重新收好,转身入了厨房,寻了火折子将信点燃烧尽。
待她从厨房出来,发现院中立了一人,披了件外衣负手在那,杜寒绡刚要出声说些什么,他抬手做了一声噤声的手示,再冲她招招手。
杜寒绡走下阶,也站到了楼韶华旁边,楼韶华轻声告诉她,道:“要下雪了,我听见了。”
“落雪无声,哪里听得见,便是你听力再灵敏也是不可能的。”
“有些声音,不是用听的,是用这里。”楼韶华指指自己的胸口微笑。
似乎是默认了要打赌一般,两人都不再说话,立在堂下看着天际,果真不一会儿有一点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杜寒绡的额际,之后两片,三片,雪花开始纷纷落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如漫天飞舞的花瓣一样不真实。
“你对这样的结果可还满意?”
“什么?”
“方才的那封信,是来告诉你,我是清白的,刺杀你的事与我无关,对吗?”
杜寒绡没有说话,楼韶华笑了笑,将负着的手伸出来摊开,里面握着的是那只曾经刺穿了他身体的箭刃,道:“我一直好奇,前面刺杀你的人刃上都有毒,为何这一次运气就这样好,或是对方就这样大意,这刃上是空的。我一直希望,对方只是大意忘记了而已,更希望你对此毫不知情,但是我还是错了。”
楼韶华将那箭刃递给杜寒绡,接着问道:“你可能告诉我些什么?”
杜寒绡接过箭刃,道:“是锻钢所制,比普通的钢或铁更坚硬,亦更贵些。原材料是一种颜色为灰黄夹杂的矿石,唯有云南深山才有,而那矿山历代被杜家持有开采。”
“这一次,没有人真的想刺杀你,这是一场试探,看我会不会真的救你,以此确定之前的刺杀是不是我所为。同时,也是一场利用设局,如果不是我想杀你,那你也可以拉上我作诱饵,看一看谁还会再出手,想必此时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你应该信我的。”楼韶华将那只箭头掷落到地上,转身离去。
看着那夜空,杜寒绡的脑子里闪过了那个曾重复了无数次的梦,漫天的花瓣落下,像是漫天的雪花,之后那片段又闪现的是雪花之后的猩红鲜血与尖叫,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头,片刻之后出了一头大汗,那脑子里的画面也都消退,这是她从小就有这个头痛的异症,从前数年才发作一次,如今越来越频繁了。
【2】
局中戏,戏中局
杜家的人找到郎中家是在几日之后,茉莉捧着干净整齐的衣裳过来,阿达带着人在外面备好了马车,只等杜寒绡收拾完毕即启程回府。
杜寒绡摆摆手,告诉众人先出去等着,她把今天要晒的草药先晒完,郎中的晚饭也要做好,否则待他给人看完病回来又要发脾气。
茉莉不解,说可以让别人来做,杜寒绡让茉莉一并去外面等候。
傍晚,郎中给人看病归来,楼韶华也自学堂归来,三人如从前一样坐在桌前用餐,郎中给两人摆了杯子,要他们再陪自己饮一回。
郎中平日总是个恶狠狠的古怪脾气模样,许是因为到了离别关头,今日却异常和善起来,之后他讲了自己与他已逝夫人的一些旧事。
那是一个算不得有传奇色彩的故事,青梅竹马的两人,彼临而居,自幼相识,从童年一直到少艾,他们互生爱慕,却又谁都不肯先低了头开口。男子自负于他的年轻与学识,决心出门闯荡,游历四方,女子万分不舍,但还是送他出行,在他临别时只问对方一句要不要她等他归来。
男子是想说要的,但又怕辜负了对方,亦或是年轻时的倔犟,最后摇了头。这一去就是数年,男子学成归来,他以为女子必然已为人妇,生儿育女,但是意外的是她依旧独身,她的家在这几年遭遇了变故,父母离世,家道破落,她从那个娇羞女儿变为了每日要早起在街头奔波卖菜,随后要下田拼命劳作的粗糙村姑,与那些村头地里粗糙汉子为伍,俨然已活成另一般光景。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旧不顾周遭众人的指指点点,固执地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等着男子的归来。
男子心中欢喜,也十分心疼她,他立即向女子的家中提亲,想要立即成婚,但是却不料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女子却以死相逼,不肯嫁他。女子说,当年她无比希望能嫁给这个人,但是他却选择了远行,她费时数年等候他归来是不错,她心中有他亦不错,只是这数年的光阴磨砺,生死的变故,生存的捶打,已经让她将对他的满腔爱意化为了怨恨。
她恨他当年没有早早向她表白心迹,甚至没有给她一句肯定的承诺,至少那样,这么多年她心中会有一道精神支柱,在最苦最难的时候也能见得到光。但是他自私又吝啬地保留了,这么多年,她独自承受一切,她的坚守与固执也是只与自己无关,是她对他的一腔爱意,但却没有半点与对方真正有关。
女子心中明白,即使嫁与他,今后的日子里她只会将那些怨与恨发泄表露,他们不会是恩爱夫妻,只会是一对怨侣。同是,这也是女子对男子的一次报复,要他永远记住自己当年的选择是错误的,要他终身活在后悔与自责之中。
之后,女子匆匆嫁与了别村的一户人家,搬离旧地,再与之不联系。直到多年后,郎中去一家村户去看病,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子,她已因过度的劳作而重病缠身,夫家嫌弃,无人善待。
男子用很少的钱换得了女子丈夫的一纸休书,因为对于这样一个已经药石无用,无力回天的重病妇人,他们没有将其丢出家门已经是秉承着最基本的人性底线了,对她的厌弃是毫不掩饰,如今还有人愿意拿钱来换一纸休书,把她带走,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
男子带女子回到了幼年的村子里,安置在家中,潜心想要医治好她,但是却都为时已晚,此时他才明白,当初他那自负得意的医术,在这样的命运碾压面前毫无作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直到最后油尽灯枯。
直到女子离世,他才明白,什么才华,什么前程,什么富贵,都比不上眼前人的一颦一笑来得实在。若是当年他不曾年轻轻狂的自负离开,而是选择表白心迹与女子成婚,他们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好时光,即使是女子最苦最难的时候也与她同舟共济,不离不弃,那么或许他们的一生依旧辛苦,却不会那么孤独无助。什么宏图大业,什么人生报复,其实都是过眼云烟,一人食不过三餐,饮不过杯盏,贪心太多,图谋太多,最后也没什么能带得走的。
“我就是那个男子,我已逝的婆姨就是那个女子,眨眼间她已经离开近二十年了,思来想去,时至如今,我这一生除了与她共度的时光,并没有任何事是让我满足与开心的了。”
郎中望着两人,已经醉意渐浓,最后道:“我不知晓你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但我作为一个比你们多活了两倍年岁的人想送一句话给你们。人生在世,情是毒药,亦是解药,辜负了别人不可怕,莫要辜负了自己。莫要学我,莫要学我呀……”
郎中伏倒在桌上睡去,渐渐打起呼噜声来,杜寒绡与楼韶华两人隔桌对望着,最后是杜寒绡先站起身来。阿达自外面进来,双手奉上一份烫金的红帖递与楼韶华。
楼韶华接过打开,手指划过自上面的文字滑过,同时也经由阿达读了一遍后,他知晓这是一份邀战帖,由云南杜家发起,向北平楼家邀约比香,一解这数百来年,在制香界到底谁才是香中第一王者之称的名号,北楼南杜,一战雌雄。
“是时候了,该走了。”茉莉上前来,将一件带着狐绒滚边的斗篷披风给杜寒绡系上,再仔细地拉上帽子以遮挡外面的寒气。
杜寒绡转身离开,茉莉和阿达随后一道出门,楼韶华坐在门槛内,侧首望向那大门外正对着的蜿蜒乡路,听着渐行远去的步伐声。
与此同时,原本亮着灯的各家各户都陆续熄灭了灯火,从里面走出已经换掉普通乡村打扮的人,穿着一样的短打服饰站定,听从阿达的指示,在载着杜寒绡的马轻离开后跟随在后面一道离开。
楼韶华起身出门,沿着曲折的乡村小道走在寒冷的夜空下,脚下踏着已经开始结霜的杂草与石子,那犬吠与鸡鸣已经没有了,也没有了半点人烟,鸡鸣犬吠,孩童打闹,这些一下子都消失了,像是一个忽然猝死掉的生物,亦像是一场忽然醒来的大梦,刹那间的中止结束。
在乡村小路的尽头,老材已经带着几个人在等候了,掀起马车的的帘子等候他上车,道:“东家,孙家那边……”
楼韶华抬手,示意老材收声,负手回身再看一眼这已经灯火尽灭的小村,唯的尽头的郎中家还亮着一熄豆火,成为黑夜里唯一的光。
“那个郎中疯了许多年了,在杜寒绡的人三个月年前来收拾这里之前,他一人独居守着一个空荡荡的村子,或许是因为太疯了,都不知道这里已经废弃无人了,所以后来这里被杜家的人入驻假扮渔民,他都没有觉得不妥,还跟从前一样。”
“兴许,在他心里,这里从来不曾废弃,还是当年那个热闹紧凑的小村,和他心爱的人住在这里,乡井邻里,各自合乐。”
那原本醉趴在桌上的郎中已经睡沉,似乎做了一个美梦,唇角扬起,将现实中的一切都摒弃隔开,无关紧要。
与此同时,杜寒绡已经来到了渡口,那里停放着一只并不算太大,但却精致的船,阿达有意先上去,杜寒绡抬了下手示意他们停下,连茉莉也没有让之随行。
杜寒绡独自踏上那艘船,穿过森质的地板,掀开防风的帘子进入室内,原本坐在凳子上的两个穿着短打的男子立即站起身来向杜寒绡行礼,杜寒绡挑开珠帘,看到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蒙面的黑衣者,被绳子紧紧捆住,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弓弩和一只箭壶。
杜寒绡挥手,示意守在屋里的人离开,自己再缓步一点点走近那张桌子,随手抽出箭壶里的箭出来,看到箭头泛着幽蓝色的光,不用去试也知道,那是被淬过毒的。
她拿着一支箭,转身走向那个被捆绑着的人,再掏出那支当初射杀自己的箭刃,递到那人的面前,两支箭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有毒,一个无毒。
“我猜,从前每次那些没能扎中我的箭,也都是这个模样吧。这么多年,这些箭就悬在我的头上,抵在我的后背,要我睡不好,坐不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方向就会飞来一支,正中我的胸口或是脑门,要了我的命。
你每次都很小心,不留痕迹,不留证据,我除了知道有人想杀我,连半点理由原因都不知晓,我思前想后,也想不到我做过什么事能让人这样恨我。是钱,是利,还是名?后来忽然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不是我做了什么会让人恨我入骨,而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让人恨我入骨的原因。
在云南时,你很小心,你知道我的身边有太多杜家的人,一旦留下痕迹,你就立即被暴露,所以那些意外的落水,进入我房间的毒蛇,用错了毒蘑菇的汤,松落了的顶梁等等,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伴随着我成长,我一次次的躲避过了,捡回一条命。但是,你要知道,即使我再笨也会察觉,一次是意外,两次也是意外,三次是巧合,那四次呢,五次呢,那我已经记不清次数的意外加在一起,我已然确定是预谋,是计划,是精心的筹备。我清楚地明白了,有人要我的命,而且就在我的身边。”
“所以,你明明无意入嫁孙家,却还答应了离开杜家,前来海城,就是要离开云南。”蒙着面的黑衣人沉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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