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是上个月织香堂出的一件赠品,只要在织香堂买香,就送一件,现在全城过半的人估摸都有这东西,是不是按着杜小姐这意思,他们也都是楼家传人?我看呀,杜小姐许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了吧,去织香堂买了香,顺便拿了这小物件的赠品,到这里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可惜了,可惜了,就这样疯了……”
“我没有……”杜寒绡口中叨念着,目光瞪向楼韶华,当即要上前走近,却被早有防备的左右两人拉住,台下引发骚动,与此同时杜西凤带着人迅速起身过来。
“你算计我……”杜寒绡咬着牙向楼韶华吐出几个字,在杜西凤近前来后她又抬头望向杜西凤。
“大姐,我被算计了。你信我,我真的制出了风间香……”
杜寒绡刚要争执,杜西凤伸手拉住杜寒绡,冲她微微摇头示意此时噤声,多争无益。之后,杜西凤示意旁边的人看着像是搀扶,实则架住了杜西凤的胳臂,让她不能半点向前。
杜寒绡一愣,她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杜家人这样对待,忽然收住了脸上的不甘愤怒,诧异地望着杜西凤,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东西。
评委令人灭掉了杜寒绡那一侧香鼎内的驱虫香,不一会儿这种味道就消散殆尽了,评委看向杜寒绡,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杜寒绡紧咬着牙关,用理智控制住自己想要再说话的冲动,只有满眼不甘。
“你们闻到了吗?”忽然,有人提醒众人。
那个面对杜寒绡的评委也暂时停止了对杜寒绡的关注,微微皱眉,之后侧转过身,看向长桌的另一头,见到原本一直坐在椅上的楼韶华不知何时已经起身,重新回到了桌前,将原本盖住香鼎的盖子取掉了,那原本令所有人觉得难闻至作呕的香鼎此时散发着一种所有人都未闻过的奇香,似果木,又似花香,可仔细嗅过之后又都不是,比果木更迤逦,比花香又更清新,还有一种所有人都说不清像什么,但却又让人喜爱的渐渐回香。
一阵风过,那香味就似是变了一般,像是一种木香,古朴的沉木香气,伴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酒香,与之前的香气截然不同,当风更大一些的时候,那香气似乎又变了,变得似有若无,鼻宇间原本感受到的香气在一点点褪去,最后只余下一种像是深山雨后草叶散发的渐渐清新气,若有似无的涩味,但绝不令人讨厌,而是有一种嗅过前面种种香之后对鼻息的放松与洗礼。
所有人沉浸于这样绝妙的香气轮回,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去感受,去品赏,唯有杜寒绡没有半点心情去做这一些,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长桌对面的人,不敢置信。
“风间香,这就是风间香……”
评委中间最年长的那一位,之前一直坐在椅上打着盹,此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颤抖着嗓音开口,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甚至不等旁边的人回神来搀扶他,他主自己步履蹒跚地地走上前来,撑到桌子边沿稳住身体,用银勺小心地舀起一点楼韶华盒子里的香料轻嗅,之后竟流出了泪,边落着泪边点头。
“早先你们闻到的奇怪味道,其实是几十味中药一起的味道,提神醒脑,让你们的鼻翼能够更灵敏地感受所有之后所嗅到的味道,享受之后的香气。同时,早先的焚烧也是将香料里的成份催熟加热,完成最后一道风间香的制成工序,香料成灰之后就是形成最新鲜和最佳的风间香料,飘香四溢,闻风而舞,随着风的大小不一,被从灰烬中带走的香味的多少也不同,在风中汇成不一样的味道。
这种香,每一分,每一刻,每一阵风所显现出的香气有数万种中差别,亦或者说从未有过重复,成于风中,变于风中,是为风间,这就是它最神奇与不可复制的秘密所在,也是被称为风间香的原因。”
经这个老评委的一番解释,所有人如同自梦中惊醒般恍然大悟,惊叹于这香的神奇,亦惊叹于楼韶华的沉得住气,任由杜寒绡在此之前的指责与叫嚣,他自始至终秉持了一个楼家传人的品性与风度,最后转败为胜,绝地逢生,给了世人一个大的惊喜,如同一场华丽冒险的反转。
“杜小姐,这下你可死心认输?”评委看向杜寒绡。
“我不认,不可能,他是假的,不可能制出风间香。”
“杜小姐,怎么还不死心,还在疯言疯语什么?”评委里有人出声,尴尬制止。
“不是我疯言疯语,我只是要世人知道一件事,这个人他制不出风间香,不是因为失传,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是楼家的后人,他是假的,假的楼韶华,他不可能制出风间香。”
“那谁是真的?他是由楼家老爷亲手托付给孙家抚养的,这是铁一样的事实,全海城的人都知道。”
“我,我才是真的楼韶华,我才是楼家的后人。”
“那这香你怎么说?你要说这不是风间香?”评委指向楼韶华面前桌上的香鼎询问。
杜寒绡盯着那鼎,沉默着,因为她知道那是风间香,她也知道了自己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今日的败势已经定局,多说任何都是无益的,只让自己更难堪。
最终,还是杜西凤出面,微笑与那些评委接话,道:“近日三妹各种事物繁忙,为了能制出上等香品而耗费太多精力,疲劳过度,有些言语错乱,大家不要见笑。
转身,杜西凤走向台前,面对众人郎声宣布,道:“今日的比式,楼少爷制出了失传于世的风间香,令我等信服也是佩服,他能制出风香间,这楼家的唯一传人是楼韶华不容质疑,我杜家败的心服口服。”
随后,杜西凤转身,带着一行下人跟随着离开高台,同时也将杜寒绡带离。杜寒绡被人架着胳膊离去,扭头还望向台上的楼韶华,目光定定的,像是针,像是剑,满是不甘与怨恨。
台上,评委出面,宣布按照三局两胜的规则,楼韶华胜出,楼家制香术成为天下第一,南杜北楼谁更胜一筹的疑问,在经历百年后终于有了答案,楼家胜。
“承蒙抬爱,胜之有怯。但,即然宣布我胜,那么我楼韶华在此亦如比式之前所约那样,若我胜出,即指定杜寒绡嫁与我。自此刻起,请在场诸位见证,杜寒绡,即为我楼韶华未过门之妻。”
楼韶华在台上高声宣布着,引发下面一阵掌声,杜寒绡最后望着满天的飘雪和纷纷雪幕之后的人,一股炙热的血气直涌上头,最后她被这样的血气冲击,头脑一阵昏沉,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然后不醒人事,原本紧紧篡在手心的玉钥匙,也自手中掉落进雪地内。
大雪纷纷扬扬,像一场华丽演出,美不胜收的继续进行着。
待杜寒绡醒来时,房间里换上了新的梅花,茉莉趴在桌上打着瞌睡,桌上放着药碗和蜜糖。杜寒绡掀开被子赤脚落地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到外面依旧一片皑皑白雪堆积,院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的植物的模样,地上有两行脚印,四周的檐下结着冰晶,有长有短,尖利如剑,垂在高处。
杜寒绡在窗前站了一阵儿,也不知道是哪一刻的不留神,再定睛去看时,发现天井对面的廊下多了一个身影,依稀可以看到那里立了一个人,披着一件灰色大大的斗篷,面容被掩盖在大大的帽子下,立在那里如同一道阴影,一株古树桩。
杜寒绡走出去,双脚踏上冰冷的廊下地板,再沿着回廊朝前,拐过两个弯,最终直面到了那个人的面前,伸手去掀起他头上的宽大帽子,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上有伤,新的旧的,似乎不是同一时候承受的,这对于一向爱美的他来讲,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他也瘦了许多,从前精心保养的脸上虽然也有一些岁月痕迹,但此时那些痕迹被放大了许多,皱纹,斑点,沟壑,似乎与上次相见时相比,这不过月余的光阴,在他脸上落下了数十年的痕迹,好像他多年以来对抗岁月侵蚀所做的保养,从岁月那里夺回来的青春,在这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全部都归还了回去,亦或者说被剥夺了回去。
“七师傅,你是来杀我的吗?”杜寒绡开口,微微歪头,像是习惯性在与七月半谈话时会用这样的表情与姿态,一时间竟不由自主。
七月半没有说话,杜寒绡就转身在廊下的栏杆上坐下,道:“你若要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这里没有人在。”
“不用了,我不会再想杀你了。”七月半也动身,在她对面坐下。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事实了吗?”杜寒绡笑问。
“你想从哪里知道?”
“就从,你是怎么与我父亲相识说起吧,或者……更早一点,就从你到底是谁说起。”
“我?我……不过是一个在奈何桥头走错了路,之后就错了一生的的孤魂。”七月半侧过脸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
“那就从奈何桥头讲起也可以,我如今有许多时间,多到不知道怎么消磨。”杜寒绡将头靠上柱子。
“你打小就爱听故事,想听的时候,若是不听到,就睡不好,也不肯吃,一直闹到我要顺了你的意才肯作罢。这一回,也就当你还是那个小小的女娃,再给你讲一回。”七月半看着杜寒绡,打量她,若有所思。
停顿片刻,七月半像是在整理思绪从何说起,之后定了定神,开始娓娓道来。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一个孩子出生在北平的大家族里,叔伯众多,旁支复杂,大大的宅子里热闹异常,每天都有好多人,主子和佣人,来往的帮工和下人,大宅子里似乎永远都是欢喜的,也是富足的,逢年过节还会请戏班来唱戏,咿咿呀呀的好不热闹。
那孩子的父亲是家族里的旁支,是当时族长的堂亲,因为是他的父亲是最小的儿子,所以他除了当一个每月按时拿月钱过日子的公子哥儿,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作为。年长的叔伯长兄们掌管着族里的一切大小事务,从生意到持家,他什么也差事捞不到。
他有一位哥哥,只比自己大那么几天,是父亲的正房太太,自己则庶出,母亲是一个曾经在茶楼里唱曲儿的清倌儿,因为被自己的父亲相中才带回府里纳为小妾。
因为与自己的哥哥年龄相近,所以他们的吃穿住行也多是在一起,但是不一样的是,因为庶出,一切都是以哥哥优先,哥哥挑余下的他才有资格去拿,他就像是一个小跟班一样跟着自己的哥哥成长,直到有一天他的母亲与父亲发生了争吵,刚烈的母亲动手打了父亲,摔碎了东西,之后她被勒令搬出府,去郊外无人的小宅里住,他也有了同样的命运。
就在他母亲搬出大宅子的那天,他的父亲将一个更年轻的唱曲儿清倌儿迎进了门,而且还是住在他母亲的院子里,他同他的母亲才恍然大悟,原来让他们搬出去住并不是因为争吵,而是蓄谋已久的计划,那只是一个等了许久的档口机会罢了。
在郊外一住就是近十年,他的母亲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打击而变得疯癫,每日除了对着院子里的几株竹子唱戏,再无别的事情,她还拉着自己的孩子学戏,一遍遍的要他学,学不好就打,唱不对也打,她将所有的怨恨与情绪都发泄到了她身边唯一的亲人身上,然后又会在午夜时分抱着自己的孩子痛哭,替他去擦药疗伤,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可是一夜过去,天刚亮,他母亲还是依旧会叫醒他,要他去吊嗓子,去练形体,一遍遍的严厉苛责,半点不松懈。
当他成长为一个小小少年时,她的母亲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身体上的病痛与精神上的折磨,选择在院中的一棵翠竹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他的母亲被草草处理后事,依照她母亲的遗愿,没有墓碑,没有坟墓,火化后洒向了一片开满了山花的原野。
十五岁时,他重回了那个大家族的宅子里,此时他的哥可与自己已经截然不同,他的哥哥进了最好的学堂,认识诸多权贵公子,玩的说的往来的都是另一个世界,他虽然重新住进了大宅子,但似乎比郊外的小破院里更孤独无助,所以他也开始如他母亲一样独自唱戏,之后换来他父亲的一顿毒打,告诉他再不许唱这种下三烂,下九流的东西,那是丢人现眼,是不知廉耻。
他的哥哥也来劝他,答应他只要他不再唱戏,就教他识字看帐,教他怎么讨好家族里的主事者,然后可以在几年后混得一些职务,去经手一些事务,总有一天能在家族中有立足,不再仰人鼻息,不用像他父的父亲那样一辈子寄人篱下的窝囊活着,只会打自己的太太和小妾。
时至那时,他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原配太太也过的并不好,虽然她一直住在宅子里,但是他的父亲这些年总是时不时的打骂她,凌辱她,指责就是因为她的娘家不够强大,不能在朝中为他谋得一官半职云云。
也不是自那时候起,他与自己的哥哥暗下决心,要寻找机会在这个大家族里有一席之地,然后再不用惧怕那个疯狂的父亲。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特别是他因为生得俊秀,又心思细腻,得到了当家太太的首肯,先是学着持家,后是开始替家族里负责小铺面,在一位大叔伯暴毙后,当害太太直接让他过继到了自己房下,开始学着掌管所有的家族生意。与此同时,他争气的在十八岁那年中了探花,赢得满堂喝彩与夸耀,将自己哥哥的风头全盖下去,整个家族将目光都投向了他这个光宗耀袓的功臣身上。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与自己与哥哥的约定,他开始重用提携他,兄弟两人联手,加上叔伯辈的大家都开始老去,精力不足,他们用了两年的时间,几乎掌握家族所有的生意,开始被其他人仰望巴结,他们成为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精通生意,名利双收。
他们另买大宅,带着哥哥的母亲搬出了大宅,但却将父亲留在了原来的旧宅家族里,要他同他后来所纳的那些小妾继续过着相互怨怼的生活,直到有一日他们的父亲失手杀了一个小妾,之后入狱,在狱中病亡,他们兄弟始终没有再去过问这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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