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这位大太太心安地离世去了,留下他独自悲愤交加,不知所措。在得知自己的哥哥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后,他失望至极,再不能相信这个哥哥,大病一场,之后他舍弃下了多年经营出来的一切,离开了家,消失在那个家族里。
半年后,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大城里横空出了一位嗓音身段儿俱佳的角儿,一鸣惊人。当他再次回到大宅时,他的哥哥是座上客,他是台上红极一时的伶倌,艺名儿七月半。
再后来,因为得罪了权贵,这个家族历经变故,原来大宅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他们兄弟曾另置的产业留了下来,算是独立了门户,后来渐做渐大,富甲一方。
这两人,本也是再无交集了,直到有一日,在一个大雨之夜,他的哥哥来到戏班找他,跪到他的面前求他救自己,外面有人要杀自己,他已经走投无路,告诉他当年他们的秘密已经暴露了。
那个秘密,是一件在他自己看来都终身不齿的事,还在大宅时,为了能早日拥有自立门户的资本,他出谋让他的哥哥和自己一起假扮穷人,用长工的身份去了当时城中一个正受当朝者宠爱的大户人家中干活,目的是想要窃取这个家族的一本秘籍。
原本计划只是图东西,却不料在计划一切顺利进行,混进这个府院后,他们生出了更歹毒的计划。因为得知这个府中正在培养自己家的小姐进宫成为秀女,他们就计划要引诱这个小姐私通,只要他们成功了,就能用这件事情去要挟一切,拿到秘籍,甚至是在之后告发这个家族,让他们身败名裂,然后他们可以拿着这个家族的秘籍另起炉灶,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七月半停了下来,因为杜寒绡缓缓自廊柱下坐直了身子。任是她想到了各种可能性,但却也怎么没想到,会是这一种,再结合她所了解到的一切,此时心里像是有一大片拼图在一点点的拼凑完全,渐渐显露出了轮廓,只是依旧还有大片空白的地方没有补齐,被迷雾笼罩。
“你是说……”
“对,你没有想错,我艺名七月半,本姓孙,单字一个龙,字传宗。是孙马的同父异母的胞弟,你们都知道是他化用身份潜进了楼家试图偷取楼氏的制香秘籍,之后与楼婷私通生下孩子等等,但却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一个同伙,就是我。甚至,利用自己的新婚妻子暂迁出府中的事,也是我为之出谋的。”
七月半迎视着杜寒绡的目光,没有闪躲,没有畏惧,脸颊上的伤痕配着他冰冷的表情,与之前那个总是傲气而又浮躁的名角儿判若两人。
“那这些,与你要杀我又有何关系?”
“杀你,那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可曾听过袁崇焕这个人?”
“自然听过,旧朝汉家名将,忠烈至死。”
“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却不知道,他有一个副将姓柳。当年,袁崇焕被围,这个柳姓的副将乔装为老者,自城中的狗道潜出,星夜奔赴京城想要一见圣面,为袁表述清白。但是,他失败了,最终什么也没改变,他跪在皇帝的面前也求一死,皇帝答应了他,然后他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之后不久,明灭清出,进入一个新的纪元。这本是历史长河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水珠,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个柳姓的副将在被皇帝宣布斩首后,丢在乱坟岗的尸身却是另外一人,那个柳姓的副宫将从宫中抱走了一个孩子,和一道皇帝的手书自密道离开。
那个孩子,是皇帝新出生的公主,她的母亲是一个没有人知道姓名的不起眼宫女,在宫中没有名册记录,没有人知晓,足够隐秘,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和发现。所以,在后来当明朝皇帝遭遇屠杀殆尽时,那个女婴成功的躲避了一切而存活下来,之后嫁人生子,一代代下来,为那个旧王朝的皇帝留下了一丝血脉。
数百年过去了,那个女婴的后代被一批曾经忠于旧朝的人秘密拥护着,他们有一个信念,就是寻找时机恢复旧朝。但是,大大张旗鼓的反抗与厮杀不是好的选择,不论从经费还是人力,这样一小撮势力想要对抗一个昌盛的王国无异于以卵击石,也会暴露所有的目标,引来覆灭之祸,所以他们选择另外一种方式,那就是血脉的融合。
那个女婴的后人,一代一代都有着一个规矩,只生女不生男,而且为了保证正统与专一性,一代里面只会留下两个女婴,一个作为留在民间保留血脉的,一个则作为类似于圣女一样的身份,经由调教,为她安排好一切合适的背景身份,用以准备入宫所用。所有的圣女都在做着同一件事,那就是进宫,靠近自己的灭国仇人。她们并不想去颠覆一个王朝,不想天下大乱,只想好好利用女子的身份去以曲线的方式达到目的,得到那个君王的恩宠,然后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王位。数百年下来,他们有数次几乎成功了,但又一次次因为种种原因失败,历史上的数场夺嫡之战都与着这一脉息息相关,但似乎每一次他们又都总缺少了那么一点运气,最后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到了最近的一代,依旧是两个女子,这一对姐妹,妹妹被按原定的计划入宫,姐姐留在民间成婚,嫁为人妇。计划很顺利的进行,妹妹赢得了当朝者的亲睐,安排入宫,似乎一切唾手可得了,但是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妹妹在最后关头出了差子。至于什么差子,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你就会知道。”
“她就是楼婷,对吗?”杜寒绡淡淡开口。
“是,她就是到了上一代,隐于民间的前明血脉。她看似是楼家的小姐,实则只是一场自出生就安排的身份而已,楼家不过是障眼遮幕的一个假相而已。楼家能从一个普通的制香家族迅速成为喻响京城的大家族,还能攀上关系进入宫廷行走,一路平云的到了皇阶之前,享受盛恩,最后破格挑中一个秀女,外人只道是运气使然,但这世间又哪有那么多真的运气,一切的运气不过都是背后有一批人暗自下足了功夫去铺路,一切也都是为了目的的驱使。
不过,最后功败垂成,王朝覆灭,一切都失了算,楼婷不知所踪,对这个忠于前明皇家的组织来讲,一切都不重要了。至于楼婷与我哥哥的恩恩怨怨,那则是另外一出意外事了,他辜负了楼婷拼尽一切的保护与付出,对抗自己的命运与家族,组织等等。”
“所以,你想还债?才救了我,将我带到云南抚养。就是为了还自己亏欠楼家的东西,救赎自己的内心吗?”
“你可以这样想。这些都不重要了。你这么多年假装失忆,连我也一同骗过,其实对于我你也从未真的相信过,你只是在等待吧,等一个时机。”
“我等你自己开口,我只是一直在想,当年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拼死将我救下来,带着我一路逃亡,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放弃我,我只想到了你有隐情,却从未想过,你要杀我。”
“为什么是杜家?”
“其实你已经想到了,不是吗?”
“云南,就是当年那个副官逃离后落脚的地方,他原姓柳,后更为杜,皆为木字首,云南杜家就是那个组织最初的心脏。楼家,从这个姓氏,也应该明白了,楼家是杜家一手培植起来的力量,甚至楼家最引以为傲的制香术,也根本就是由杜家一手调教出来的,用以在京中立足,接近皇室。南杜北楼,其实根本就是系出一脉。”
“对,果然是我欣赏的孩子呀,冰雪聪明,一点即透,你能在杜家看完所有的古籍,参透了水底凤的制法,风间香对于而言其实已经尤为轻松了。你也在等一个时机,去夺回楼家,拿回本属于你的一切,给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几乎做到了。”
“但是我失败了,在最后关头。甚至,我已经再不可能夺回任何东西了,因为如今天下人都觉得我疯了。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对制香痴迷太深,最后迷失了自己,疯了心,着了魔,分不清现实和幻想。”杜寒绡重新靠上柱子,抬头仰望天际,发现又有雪落下来,她就伸手去接了一些,再翻手拂落。
“人生在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谁真的分得清呢?你以为你是活着,是清醒着的,但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你死亡前弥留之际的一场疯狂幻梦而已。太多的人,用尽一生都没能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是死着还是活着。所以,最好的就是,跟着自己的心去走,因为你不知道会在哪一天,这场梦就戛然而止,梦里的一切就只能全留在那里面,任何一丁点真实的东西都带不出来。”
七月半缓缓站起身来,如同给出了最后的忠告,他抬手将头顶的宽大帽子重新盖上,将自己隐入黑暗之中。同时,也在这一瞬间,一股风自廊下吹过,掀起他斗篷下的一角,一只空荡荡的袖子自那里面显露出来。
“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欠了债就要还而已。”
杜寒绡看着那只随风摆动的空袖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诧异地盯着,七月半随意地笑了笑,将它塞回斗篷内,转身离去。
七月半走后不久,茉莉自对面房间内跑出来,焦急地张望寻找,在看到她坐在廊下后一边唤着她一边跑过来,拍着胸口。
“我的小姐呀,您吓死我了,怎么一声中哼的就跑了出来,还没穿鞋子。快,快回去,我去通知大小姐您醒了,她可是着急了一天了。”
茉莉一边拂着自己因为趴在桌上睡着而压坏了的刘海,一边喘着气说话,杜寒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审视打量,茉莉就缓缓放下手,不安地转动眼珠。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盯着我?”
“茉莉,你跟了我多久?”
“很久吧,我一进府就跟着小姐。”
“是呀,那时候陪我学制香,一开始你的调香活儿可比我做的好多了,因为我还偷偷让你代我做工,结果被父亲发现,罚了我好一顿。”
“这些都是好久好久的事了,怎么小姐忽然提起这茬了。”茉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了,随口说说罢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再见你独自制过什么东西了,怪可惜的。论天赋底子,你比我强,我都能被人称道,你大可以比我更好的,如今除了替我嗅东西,却从不再独自制作东西。”
“小姐说什么呢,小姐可比我天资聪慧多了,您是云南有名儿的香主,是大才女,我不过是个毛糙丫头,不能相提并论的。”茉莉有些羞怯地连连摆手。
杜寒绡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来,茉莉赶紧来搀扶她一道返回房间。
【6】真作假时假亦真
孙马出院是在春节前一日,秦情没有亲自去接他,而是以商行事物繁忙为由只安排了司机过去,司机开着车直接将他返回孙公馆。孙马进门,发现管家没有带着人迎接自己,甚至家里上上下下,除了一个看门打盹的人,空空落落的。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管家呢?”孙马愤怒地出声,之后一阵咳嗽。
“老爷,我在这儿。”管家出来迎接。
“下人呢。”
“太太说,现在孙家负债累累,要赔许多款给津地的公司,又还有商行上上下下要开支打理,公馆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就都辞退了。”
“辞退了?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得到她说话了?辞退了下人,难道要我自己去做事吗?我回来,连个送杯茶的人都没有。”孙马挥手,打翻了面前桌上的空杯子。
“老爷别生气,端茶送水的人还是有的,就是慢一些。”管家说着,冲旁边的司机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叫秦情回来,我要见她,马上要见这个女人!”孙马怒声下令。
“哦,老爷,还有一点,就是太太已经不住在公馆里了,她在租界买了一处宅邸,已经早些日子就搬过去了。”
“什么?”孙马惊愕,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偿还津地的债务,太太已经将公馆卖出去了,现在这里其实已经不属于孙家所有。”
“她好大的胆子,哪里来的权力卖我的公馆,这是我多年的心血,我不同意,不承认。”
“老爷,她是您的太太,您的不也是她的,自然是有权力去卖的。”
管家一直保持着微笑回答孙马的一切问题与置疑,终于孙马开始意识到,甚至面前站着的这个管家也许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方的人。
“你……你现在归了那个女人了,是吗?”
“老爷说笑了,我就是个下人,谁也不归,我只是好好服务,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小人,叛徒,背信弃义!”
“老爷,你不开心可以骂我,不过这几个词,您不觉得连带着也将自己一道骂进去了?要知道,我跟着您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这些东西可也是从您身上耳濡目染学来的。”
“你会后悔的。”
孙马怒目而视,管家依旧微笑,客气地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开,留下坐在轮椅上不能起身的孙马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公馆大厅内。
“来人,来人……全都死了吗?有没有一个能喘气的!”孙马厉声喝问着,拍动轮椅的扶手,却不能站起身。
有一只自他身侧伸出来,端着一杯温水,他侧过头去,见到一个拥着灰色皮草的女子,烫着时下流行的发髻,一身墨青的旗袍,上面绣绘着喜鹊与寒梅,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耳边垂着珍珠坠子,眉眼淡淡的,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如冰湖一样深而静。
那人,竟是杜西凤。
“是你?”孙马出声,带着诧异。
“孙伯父,恭喜出院,欢迎回家。”
“你怎么在这里。”孙马接过水杯,边喝了一口边发问。
“当然是来给伯父道喜呀,前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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