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伯父这话说的,孙家怎么样,还不是凭您一手成就的。当年的高楼起,如今的高楼塌,种种件件,哪一件不是伯父你自己铸成的。”杜西凤笑着拂过胸前的衣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听到这里,孙马停下了喝水的杯子,开始重新打量杜西凤,之后缓缓变了脸色。
“原来是你,是你设了圈套,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你找李家包了码头,再借我车,算准了我会被劫,然后看我孙家遭遇大难。这样,你们杜家就能乘机在海城立足,你好重的心机。”
“伯父说什么呢,我又不是诸葛在世,也没有通天的本事,怎么还能掐会算了。我借你车可是好心帮您,您不感激就算了,到头还哪里还能再指责我?”
“不管你怎么巧言令色,这些事必然与你脱不了干系。甚至,我与李家的交恶,李家的变脸,都有你杜西凤从中作梗。你们杜家,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我早有见识。”
“说到无所不用其极,伯父您才是行家呀。当年乔装卖身进入楼家,偷秘籍,引诱楼家小姐,之后为了自己又把自己的苟合安危,竟然亲自孩子交给他人任由宰杀,为了巩固自己,把自己的亲儿子逼疯。这一件件一桩桩,或者能有人做得到一两件,可这件件都能做到最绝的,天下除了伯父您怕是也寻不出第二个。”杜西凤不紧不慢地说着,手指以沙发一侧轻轻搭上。
“你到底是谁,为何这样步步紧逼,就算是为了生意,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没有了孙家,你以为杜家就能撑起海城的场子?你们初来乍倒,真的以为海城倒了我孙马,就轮得到你杜西凤?”孙马冷笑。
杜西凤微笑看着满目怒气的孙马,平和而冷静,如同看一出无趣的戏。
“你真的以为,杜家在乎这点生意,真的以为杜家已经落败到后退无门了,家财无几了,所以急于攀附海城这一片地界吗?你安排在杜家的人偷发给你的信件上面的一个字,一个符号我都一清二楚,你所知道的东西,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知道,让你看到的。看来,伯父你还真是都当了。”
孙马愕然,才得知自己一直以来得到的讯息不过都是一场圈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落进去的,被人如何牵着鼻子走。
看孙马变了脸色,杜西凤笑道:“伯父您别生气,身体要紧。您现在还不能倒,后面还有许多事等着您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是有因果轮回的。我知道你是不信这个的,只为了自己,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不畏惧神佛,不怕报应,没有一点怜悯。但是,有时候你应该信一信的,比如当你在毁掉一个人的时候,你应该相信,满天神佛会记得的。比如,当你在欺骗一个爱你的人时。”
杜西凤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又转过身来,微笑道:“对了,方才伯父问我为何在这里,我忘记回答您了,因为我买下了这里呀。不过伯父不用担心,我不会将如今您这样一位行动不便,又无人可依的老人赶出去的,我会收留你继续住在这里,让你寄住。”
孙马一生好强,自负至极,为了自己可以不顾一切,正因为童年在大家族的阴影下成长,有一种寄养在家族内,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生活的压迫感,卑微感。所以,在之后他用尽一办办法要站上高位,要自立门户,不管是在金钱还是在身份上都要再不受人施舍,所以他向来喜欢掌控一切,甚至是他的孩子的命运。
如今,他被杜西凤的一句收留寄养刺中了最软的肋骨,甚至在他意识到他如今别无选择时,他立即感觉到蒙受了奇耻大辱。这是一道他一直在努力逃避开的阴影,如今猝然再次笼罩下来,而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坐在那接受这场心灵的折磨,接受这个女子的嘲笑。
与此同时,海城的另一边。
楼韶华穿了一身黑绒滚边斗篷,戴着同色帽子,正在杜家的后院里站着,廊下的躺椅上靠着拥毯而眠的杜寒绡,茉莉为了不让她感觉到冷,在左右各放了一盆炭火。
楼韶华的皮鞋上已经结了水珠,他也不曾着急,就立在那里看着,直到椅上的人自己睁眼醒来,目光落向他。
“你毁了我的雪地,我特意交待下人不要去碰的。”杜寒绡还维持着醒来时的姿态,淡淡开口,有一些睡意。
“是吗?反正过上一夜,又会有新的雪积落上来,明日会依旧平整无瑕的。”
楼韶华向前走,穿过积雪的天井来到廊下,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在杜寒绡对面的廊下坐下,伸手去就着炭火暖手。
“这世上许多人,偷了别人的东西,就是要躲着主人越来越远才好,生怕被发现,被撞见。不想还有你这样的人,反倒不请自来,丝毫不畏惧。九月,你果然还是如当年一样大胆,敢从狼口里夺食。”
“我是来看我只是来看我的未婚妻子罢了,这里没有狼,也没有惧。”楼韶华搓搓手微笑。
杜寒绡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对面的人,他将帽子取下放到旁边,微微垂首,将手靠近碳盆烤着,从容自然。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半晌,楼韶华才徐徐开口,依旧垂着头。
“是吗?若是真的想等我回来,何以要顶替我的身份?你可知道,当我劫后余生活下来,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去了海城,在那里享受安逸时,我是何等的心情?当时,我跟着流亡逃难的人群一起,吃树皮,扒草根,我遇到过人贩子,遭遇过野兽袭击,九死一生的颠沛流离。而那时,你在哪,又在做什么?你顶替了我,用我的名字取代了我的生活。这么多年,我想过无数次,总有一日,我要问一句为什么。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若你想听,我大约也只是一句,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杜寒绡沉默着,许久之后重新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安睡。
春节来临,杜家上下换新挂红,杜西凤给全府上下放了红包,于新年夜放了大假让众人出府归家团圆,杜西凤去厨房亲自下厨做团年饭,杜寒绡在躺了许多天之后也终于换衣起身,去厨房一道动手。
就如同往年在云南时一样,杜家的姐妹是要亲自下厨各做一些菜的,最后合成一桌,团团圆圆。
“父亲来信了,家里一切都好,南来如今也不再胡玩闹,打理事情也有了条理。”
“是好事。”
“你把茉莉打发出去了。”
“是的,她似乎是有相好的对象了,我成全她。”
“真的如此简单吗?她如今还跪在门外,已经数个时辰了,若真有相好的,早应离开了。”
“大姐的意思是如何?”
“她自小跟着你,又同你一道自云南来海城,杜家对她来讲也是半个家,这样在新年日赶出去,太不近人情了。”
“那便让她进来吧,先过了节再说。”
做完菜,下人送上桌,杜西凤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回来后落座,取了一壶女儿红,两姐妹相互倒上,之后碰杯对饮。茉莉被人自门外叫了回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过来请安行礼,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站到杜寒绡身后。
“大姐,这么多年了,我们相互扶持,没有秘密,没有隐瞒,我比父亲更相信你,也协助你。我们不是姐妹,却也胜过姐妹,从未怀疑过你半分。”
“我知道。”
“但是,在最后,我错了吗?”
“何出此言?”
“那日评香大会比式,我筹划了那么久,等到的时机,在此之前我已经算过各种可能性,自信能够一举成功,拿回我的姓名,拿回该属于我的产业,让世人知道我才是那个叫楼韶华的人。结果,我不仅一败涂地,如今还成了城中有名的疯子,被所有人笑话。我一直很奇怪我到底错在了哪个环节,后来我发现,最大的漏洞出在了我自己身上,我信错了人。
楼韶华或许在制香方面有天赋,但他不可能凭着自己的能力重制出风间香,即使是我也是费了多年钻研,再结合香谱秘籍才能制出。唯一的解释就是,我的东西被身边人掉包了,换成了廉价的驱虫香,他得到了我费时多年才制成的东西。
我怀疑过是茉莉,因为她一直跟着我,离我最近,可以轻易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她对楼韶华也总是表出欣赏,她一双妙手有着超高的技艺,对制香有着极佳的灵性,可是去一直屈居于我的身边给我当个丫头,当我的辅手,我会想她是另有所图,是人安排在我身边的棋。
但是,直到我赶她离开,她的反应让我知道我错了。她若真是楼韶华的棋子,这个时候大可以去找他了,她立了大功,也功德圆满,在得知我已经怀疑她后已没必要再伪装。可她的表现让我确认,这个帮了楼韶华的人不是她,她甚至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么,再仔细一想我身边还有谁能接近我,又不让我怀疑的,思来想去,只有你了,大姐。”
杜寒绡举杯至桌中央,杜西凤在沉默片刻后举杯与她轻碰,之后饮尽一杯,算是默认了杜寒绡的推理。
“所以,现在你要怎么做呢?”杜西凤边给自己续上酒边淡声发问。
“我还没有想好,毕竟,我计划过很多事情,但你的背叛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杜寒绡饮尽一杯,随后接起酒壶自己斟上。
“不过,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利益吗?大姐你不是那种为了利益会出卖身边人的人,如果是那样,你也不会掌控杜家这么多年,令人信服。感情吗?我实在想不出,你与楼韶华之间有任何的牵连瓜葛,你们甚至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所以,我想不出理由。”
“想不出不就必想了吧,都不重要了。”
“大姐,我还可以信你吗?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杜寒绡端着酒杯,眼神投向对面的人,定定地望着。
杜西凤抬眼,迎视她的目光,丝毫没有畏惧闪躲。
“若你愿意,你可以。”半晌后,杜西凤回答。
杜寒绡用端着酒杯也是半晌的沉默,之后放下了杯子,自袖下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丢入口中,之后将瓶子放到杜西凤手侧的桌上,站起身来。
“若是你眼中方才有一丝畏惧,闪躲,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
杜西凤看向那瓶子,拿起来也倒出一粒吃下,杜寒绡淡淡地瞥过一眼后转身。
“接连三个时辰,每个时辰吃一粒,酒内的毒效就能散尽。”杜寒绡留下一句话后出门离开。
杜寒绡于新年夜里搬离了杜家,住进了店里,当她穿过厅堂前往后院时,意外的见到了路易丝,她着一身红色的大衣,戴着高高的绒制帽子,化精致的妆容,似乎是盛装将要出席哪里。
见到杜寒绡,路易丝即意外又高兴,在得知她打算独自一人待在后堂时她摇头否定,一定要她去换衣打扮,同自己一道去参加一场在租界的新年宴会。
“中国的新年,是不可以独自待着或是早睡的,这会不吉利,我这个洋人都知道。”
经不过路易丝的一再坚持,杜寒绡只得换了衣裙,穿上大衣后与她一道出门前去租界,最后在一处看起来颇为富丽的官邸外停车,由待者拉开门引路进去。
室内是一派洋式的装潢,因为中国人都要在家团圆守岁,所以这场宴会里中间走动的也多是洋人,杜寒绡有些后悔自己松口前来,这样她就是现场为唯一的中国面孔,太引人注目。
杜寒绡将自己的顾虑告诉了路易丝,表示稍后自己早些离开较好,但路易丝却摇头,告诉她其实这场宴会的主人就是中国人,要她不要紧张。
杜寒绡没料到,这场宴会的主人竟是秦情,当她被路易丝牵着穿过人群,看到秦情转身时,她愣了一刻。秦情像是变了模样一般,将剪掉了一头长发,留起了那种只到耳边的短发,用乌红色的唇色,涂同色的丹蔻,指间夹着香烟,手上托着酒杯,与人谈笑风声,笑得前伏后仰。
“杜小姐,别来无恙。”秦情饮一口酒,伸出手来,像洋人一样与她招呼。
杜寒绡伸手,与秦情握了握,之后不由她说话,一个洋人走过来揽上了秦情的腰邀请她跳舞,秦情轻轻推搡一下,之后向那个洋人介绍杜寒绡。
“是那个和楼韶华比式输了的杜小姐吗?我以为你会在精神病院里待着。”洋人说得口无遮拦。
“说什么呢,杜小姐好着呢,我相信杜小姐才是那个能笑到最后的人。杜小姐,好好享受吧。”
秦情挽起那个洋人的胳膊,拉着他前往旁边众人在跳舞的留声机旁边,加入正在舞动的人群中,依旧笑得肆意。
路易丝感觉到了杜寒绡的诧异,没有料到才数月不见,秦情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于是就向她做了简单的解释。
“她现在住在租界,与许多使馆里的高层都相熟,这里每天都有宴会,她已经成功的融入了这里面,如今是租界这边最知名的交际花蝴蝶。对了,她现在做出口生意,因为有这些使馆官员和显贵们的帮助,非常如鱼得水。”
杜寒绡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与路易丝碰杯。
当天杜寒绡到底还是提前走了,与路易丝作别后独自出门,却拒绝了门口的黄包车,只是拉紧大衣在街上闲走,一直从租界走过桥,然后在旧城的大街上穿行,看着各家各户门口悬挂着的红灯笼,和满地的爆竹废屑,猜测这里每一道门后面,此时都是阖家团圆,喜气洋洋。
有汽车出现在街头,之后停下,楼韶华走下来,司机就远远地路着。楼韶华招呼杜寒绡,杜寒绡全当没有听见,不予以理会的继续朝前走,楼韶华就不再唤她,挥手示意司机不用再跟,然后只是自己默默地跟着她一道走,穿行在空旷的街道上。
两人没有开口说话,就一直走着,一直朝前,顺着街道的走向去选择方向。寒风习习,时不时钻进衣领,也一直在掠过脸颊,渐渐教人感觉面上生了麻木,全身也似是被这雪夜的寒意浸透身体。
最终,杜寒绡停在了一处十字路口,左右四顾,却依旧不去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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