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居所-财富唤醒了建筑个体意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商业文明反映在建筑上,透过它的铺张奢华,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种现世精神。同时,它也提供了张扬个性的可能。

    踏过横卧在沟渠上的旗杆石,一不小心被躺在柴草中的雕花户对磕着碰着了;沿着青石板或鹅卵石铺成的村巷步步深入,冷不防遇见一口井沿被磨出锋刃的古井;一路路水迹仍然新鲜,直指“司马第”、“大夫第”、“翰林第”……就这么着,不知不觉间,走马观花地看过好多的老房子。

    到了哪儿,少不了掏出傻瓜相机,立此存照。我却有个懒毛病,不愿掏笔记录。照片洗印出来,自我欣赏一番就往抽屉里一塞。江西古村比比皆是,近几年我到过的地方就有一二十处,尤其那种天井式民居,在外行看来,除了材料因地制宜而变化,外观形象并无显著区别,日子久了,那堆照片肯定分不清哪是哪儿的。

    于是,每每动了要整理它们的念头,便懊悔得很。某一天,烦恼至极,一时性起,哗啦一声将满抽屉照片往桌上一倒,索性再来个洗洗牌。仿佛是为了惩罚记性挑战自我,我让所有的老房子立在面前,看自己能否一一道出它们的籍贯,能否让它们各自的部分,比如,天井、门窗、梁柱,甚至小小的木构件,回归各自的整体。

    想不到,如此这般,清理起来竟没感觉太难为。我得承认,不同时间的照片、不同的洗印效果,是我辨识并归类的重要依据,然而,正是在辨识的过程中,我领略到了每座古村独有的风采、独有的精神气质,每栋老房子都是有个性、有灵魂的,它们的魂灵会暗示自己的身份,隐隐地作出指向,然后,对我的归类予以认同或排斥。

    比如,在绝大部分照片各得其所之后,剩下的十余张曾让我困惑一时。凭直觉,我估计是乐平塔前的古村,但有几张拍了其标志性建筑的照片找不到了,我只好在这个地名旁边打个问号。接着,手持照片逐村探询,像为海外游子寻根似的。我叩问婺源,叩问流坑,叩问钓源……它们也不言语,只用各自的表情就把我挡在了村口的樟树下。最终,能够接纳那些照片的惟有塔前。

    就这样,所有的照片都明确了来路。这时,我所做的事情忽然获得了意义。那些认祖归宗的村庄,纷纷找到了自己的姓氏;那些寻找家园的房子,纷纷回到了自己的村庄;飞檐落在了自家的墙头,照壁进入了自家的庭院,斜撑见到了自家的燕巢,建筑的血肉部分,竞相皈依各自的灵魂寓所。

    像古人建造它们一样。把思想写在砖墙上,把心愿刻在梁柱上,把丰富复杂的情感布局在生老病死却香火不断的空间里,让后人遥想千百年,感伤千百年……受不同文化影响是个性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江西古村建筑风格多元化的特点,不仅是遍览赣鄱大地的宏观概括,而且,透视某些个体也可能找到风格融会的依据。在渼陂,村中曾经以沟渠相连的二十八口水塘,错落有致地排出八卦图形,象征二十八星宿护佑着村庄,村庄的布局也是参差错落,没有笔直的村巷,沿河的长街更是弯曲如弓,古街中段曾有一座规模宏大的万寿宫,竟是在十余年前为建学校而拆除。凭着渼陂的建筑布局及其所存的某些印迹,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到道教文化对古村建筑的深刻影响。而自元末明初,那条长街随着水运的发展,分段延伸,至清光绪年间,街市已非常繁华,原万寿宫两侧拱门匾额上题字“天不夜”、“月常明”,就是当时盛况的写照。两边挤挤挨挨的店铺多达一二百家,经营粮食、棉布、食盐、洋油等等,还有当铺和钱庄。店铺门前的墙上,一层层的石灰斑斑驳驳,每一层该是一个时代了,原来历史就是层层叠叠的墨渍。漫步在长条青石板和鹅卵石铺就的长街上,端详着底层为店面、楼上以居家的门楼,虽然也有雕梁画栋的,但迎面扑来的却是浓郁的商业文化气息。不难想象此处商贾云集、舟车劳顿、市声喧嚣的景象,可是,更多地体现出儒家文化特征的古村居然心平气和地接纳了它,而且,正是通过建筑,通过村巷、沟渠、砖墙、屋瓦,通过雕刻、绘画和书写,自然而然地把它包容进来。所以,我在玩味渼陂古村的韵味时,并没有感觉到各种文化在建筑上有何尖锐冲突。只是村中建筑的里里外外,充斥着为人处世的道德教训,琢磨那些语重心长的格言,倒是多少可以领略商人们的心机。

    据说,此地当时形成了以梁氏四兄弟为首的四大商业巨头,他们的商号在全国各地设了三十多家分店。富水河畔紧挨着的一个个码头,日日迎送着舟楫往来。商旅穿梭,给古村带来了财富,带来了大兴土木的资本,也带来了外来文化。于是,便有被村人叫作“小洋屋”的教堂在此落地了。那是一座左墙外建有吊楼的中西合璧的建筑,粗略看去,在古村建筑中,它不伦不类的存在是孤立的,突兀的,似乎很难证明在商业发达的背景下,不同文化的侵入及其对建筑风格的影响。但是,因为有了它,我对建筑中某些细部变化的疑惑也就豁然了,比如开大的、甚至欧化的窗户,比如赫然出现在祠堂侧门之上、并无民俗意义、倒是有些洋味的堆雕作品。是的,它们隐隐约约地闪烁在建筑之中,却是一个时代经济和文化的烙痕。

    商人们在南来北往的经商活动中,记取了别处建筑的某些特点,为我所用,糅合在自己的家居建筑中,那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值得注意的是,从北至南,江西不少古村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园林庭院的情有独钟,相似的庭院进入风格不同的建筑群,它们之间遥相呼应,串联起一条清晰的情感线索。

    那条线索联系着烟花里的扬州、柳浪里的苏杭,联系着被精致的建筑拥抱入怀的那一角自然。我想,通过水运进行的竹木贸易,给那些繁华的都市输送了大量的建筑材料,而江南的园林庭院一定给有心的商人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所以,他们才敢在本村本族的建筑群落中,打破统一和谐的格局,别出心裁地为自己截取一片天地,以与众不同的风姿,傲立于其中,显示出独有的情趣。

    耳口曾家村曾有一座鱼塘花园,建于清道光年间,据说其占地达上万平方米,鱼塘内种莲养鱼,花园里广植花卉草木,还建了赏花观鱼的亭阁。为了维护这片曲径通幽、花香怡人的憩息之地,族中规定由义田出资,派专人管理。像建成于同一时期的经学书院聘请知名塾师所需经费从义田开支一样。置身四壁青山,面对一萦流水,人们依然还要为自己营构一处胜景,此番闲情逸致真是不可思议。想来,花园管理者的使命一如那知名塾师,也是很神圣的吧?育花便是育人,是培育人的心境,人的性情。

    鱼塘花园和经学书院的遭际真像一个古典的爱情故事,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生于同时,百年之后,携手共赴黄泉于1958年。好在村庄建筑群落的主体及环境尚未遭受破坏,依然有棕榈亭亭玉立,依然有藤蔓缠缠绵绵,它们的遗迹或被垦复为田园,倘若果然,想必会有一双蝴蝶翩翩翻飞的。

    我看见它们双双飞进了旧日的庭院。此座山庄的总体布局规整而蕴涵丰富的变化,住宅依山而建层叠为四排,外部循山势筑起围墙,强调了它的整体感。内部又以四五栋小住宅院为一小群,各小院均建有院门楼,院前空场深五六米,住宅一般为六榀三进或七榀三进。而在一个巷口,我却看见一座骑角朝向东南开门的低矮的门楼,探头望去,竟是别样的意趣。进门便是宽敞的庭院,雌雄两株罗汉松默默地思想着人面桃花,不觉间已是百年。毫无疑问,当年鱼塘花园的狂蜂浪蝶,少不了光顾此地缱绻一番的。仿佛,这个庭院是对花园的呼应,或者,那花园把栽种在庭院里的心情延伸开去了。在这个院子里,整个建筑均为平房,建筑平面呈“凹”字形,两侧有房舍若干间,厅堂居于中间,正对庭院的一面全部敞开,足不出户便闻花香鸟语,便见月缺月圆。

    白鹭村“恢烈公祠”中的“友益堂”其格局与之十分相似,由东侧门入内,也是一个种花植木的前庭,甚至也长着雌雄两株罗汉松,厅堂也是面对庭院敞开,之间仅有一长条石凳隔断,供奉在堂上的老祖宗们当可安适地赏花听雨。只是相比之下,此院狭小得多,主体建筑依然保持当地风格,厢房并列于厅堂两边。但厢房的窗子开得较大,窗扇上居然装上半透明的云母薄片。此为我在江西古村的游历中所仅见,看来白鹭村当年是有机会接触世上的新事物的。

    说到窗子,我不由地想到白鹭民居与其它古村显著的别异。它不似天井式民居普遍的那种小小的透窗,高高地开在砖墙上,透窗中嵌以砖雕或石雕,凭纹饰中的几眼小孔采光通气。白鹭的窗户要阔大得多,且开得较低;砖雕窗格纵横其间,显得大方而厚重,表层抹上白灰,突出了它在墙面上的视觉效果,美观而醒目;砖雕上普遍饰以梅朵,陡然有幽香袭来,清新可人。相对那些高墙之上的小小透窗,这样的窗户可谓坦荡开朗了。不妨把它视作因从仕经商见识了世界之后豁然洞开的心窗吧。

    那个娶回苏杭女子的关西新围主人徐老四,索性让苏州园林作了新嫁娘的嫁妆,把个水榭楼台嫁接于森严壁垒的围屋,通往小花洲的那座门,其实连接着对外面世界的留连和向往。孤立地看,那是出于个人意趣所为,然而,联系江西古村时时透露的不同地域建筑文化信息来考察,可见随着商旅南来北往,各地建筑艺术风格必然会积淀在人们的印象中,并潜移默化地发生影响;这种影响对于建筑群落往往是局部的,而对于建筑个体则是片断性的。有些古村为了开发旅游,请人作了鉴定,我所看到的鉴定意见对风格的评说时有暧昧之辞,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缘故所致。

    我看重各种建筑风格对江西古村民居的影响,因为,江西古村的斑斓多彩,与之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虽然,聚族而居的宗族意识和耕读为本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凝结在江西古民居中,但各地的建筑风格总是裹胁着繁华都市或商埠的商业文化气息而来的,这就不可避免地冲击着江西古村的建筑思想,并发挥着作用。我认为它的积极意义在于,商业文明反映在建筑上,透过它的铺张奢华,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种现世精神。它是现实的,功利的,它的现实性和功利性决定了建筑对生活起居安适惬意的更大追求。住宅因此明亮起来,庭院因此宽敞起来,环境因此诗意起来。特别是,它提供了张扬个性的可能,个性化的企图尽可以突破宗族的、甚至地域的集体意识,在建筑中得到表现。一旦如此,那些承载着过于厚重的精神的民居建筑,就会忽然轻盈起来。

    像安福塘边村房屋的山墙,用优美灵巧的线条,勾勒出富于变化的轮廓。若是池塘里依然有一池清波,水里的倒影一定如长袖翩跹婀娜多姿的。

    如果说,那些柔美的山脊传达出江南园林建筑的韵致的话,那么,塘边群落式民居中“马廊”,大概可以印证塘边人走马西南边地经商置业的历史了。譬如“八栋屋”群落,八栋住宅整齐地纵横排列在一个院落里,而前面围墙正是一栋长长的两层“马廊”,两座正门开在“马廊”之间,进门有一小厅,门厅两边是门子、更夫们住的耳房。所谓“马廊”,上层是书舍及储藏室,走廊伸出墙面,有雕花的栏杆,下层为仆人、丫鬟的住所,以雕花槅扇组成板壁。站在狭长的由石板铺地的前院里看“马廊”,恍若去到了西南的边城山镇,置身于店铺林立的长街上。通常附属建筑一般藏于后院或主体建筑的两侧,这种将附属建筑置于前院的布局,在我所看过的古村里颇为独特。不知主人是要刻意对外炫耀自己颐指气使的威风呢,还是要在自家门庭里营造街市的氛围,或者,遵循“商家大门不朝南”的戒训,用“马廊”的高墙为朝南开着的住宅大门添一道屏墙吧?

    迁入江西的商人也带来了对故乡建筑风格的眷顾。如前所述邓家大屋和乌鸦洛阳大屋即是,广丰县十都村则有王家大屋。十都是座方圆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山村,却有老房子五百余栋,其中不乏明清建筑。建于清乾隆年间的王家大屋,是当时经销纸业的富商王直贤的豪宅。整个建筑群占地四十余亩,除厅堂外还有房间一百零八间,三十六个天井和四个水池相嵌在大屋的回廊之间。用石头垒砌的水池,据说连着村边的丰溪河水脉,河中水涨,池中水满,河中水落,池中的水却也不会干涸。昔时赏月观鱼、吟诗赋句的清静之地,如今被居住在其中的村民因地制宜,利用水池养鱼、养水浮莲,而空房子正好可以作饲养场,王老爷接待王孙贵族的厅堂则成了堆放农具、稻草的仓库。夜暮时分,我进得内中,只见孩子牵着水牛很庄严地穿过回廊。大屋虽然有些梁柱已被虫蚁蛀空,看上去危在旦夕,可是,当年工匠的技艺却是令人惊叹,如此规模宏大、结构繁复的大院内,所有建筑只有一个榫头。因此,尽管长期无人修缮,它依然能巍巍然栉风沐雨。

    屋主人祖籍山西,由于经营纸业定居十都。大屋传承了山西豪宅深院的建筑特点,交融了南北建筑风格,是为江南少见的的晋派建筑。大门门楣上的雕花中含有“开门大吉”四字,与山西古民居相似。大门朝向北方,似乎默默地传递着主人思念故园的深情眺望。

    家财万贯的人生得意,筑成荫护子孙后代的百年基业。欣赏古村的建筑艺术,我恍然顿悟,因财大气粗而激发出来的欲望和胆识,原来也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来源之一。

    这样的欲望,可以表现为藐视陈规,大胆僭越。富豪们不由自主地都觊觎着皇宫官宅的形制,即便剽窃到些许皮毛也引以为豪,即便因此招来祸端也在所不惜。如婺源黄村“私造金銮殿”的大胆之举,表达的是人们骨子里的向往,那番无视清规戒律的胆气却是来自殷实的腰包。此类故事在江西古村里俯拾皆是,其原因除了如前所述的传统心理和社会风尚外,也和“天高皇帝远”的地理条件有关,偏远、闭塞的环境让人们心怀侥幸,无所顾忌。所以,古村建筑中多有他们授人之“把柄”。塘边村有一富商捐官得入仕籍,之后,好生得意修建祠堂,为告慰祖先竟无视官家禁忌,将祠堂建成了五开间,只图称雄乡里,结果被官府罚银两修建城墙。

    这样的胆识,可以表现为随心所欲,大肆铺排。安义县有罗田、水南和京台三个村子组成的古村群,坐落在旧日由北面出入省城南昌的古道边,鄱阳湖边著名古镇吴城的繁华,通过百里水路辐射到这里。罗田和水南的黄氏、京台的刘氏,多有在吴城经商的,他们开钱庄、盐庄、当铺和米行,发财之后,纷纷捐官建房,再把官衔爵位堂而皇之通过匾额高挂在门面上。好像只有封官晋爵才能为金钱正名,如此贾而好儒的作派,既是重仕轻商的社会心理的反映,也是取得经济地位后富豪们在政治上的现实需要,哪怕得到的好处只是徒有虚名,它也是可以好生炫耀一番的。罗田村的“世大夫第”是座规模宏大的宅第,主体建筑三进四厅层层递进,隔巷、过道回环往复,共有天井四十八个,且天井的形状各异,分别为矩形、方形、条形以及半月形、三角形,天井的名称根据所处的位置各有叫法,如堂井、巷井、房井、场井等等。举目皆是的“白板大夫”们在大兴土木为自己长脸的同时,毕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们把以科考求功名的希望寄托在子孙后代身上,慨然斥资兴办义学,努力教育本族子弟。京台村的墨庄,为刘氏两兄弟设立的私塾。前院为“砥园”,入大门即是先生的居室和公子、小姐的书房,穿堂而过又是庭院,主体建筑呈凹字形。正厅为先师孔子堂,两侧是教室。东厢房取名“养拙斋”,用以藏书,西厢房取名“养诚斋”,为练习琴棋书画之所,墨庄东侧还有布置了曲径小桥、水榭凉亭的花园。如此的考究,可见建筑的形式意义对于富商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它是地位和势力的象征。

    赣江岸边的吉水燕坊村,以林立的牌坊构成一道奇观。鄢、饶、王等八姓先人在此泊岸,建起杂姓混居的村子,想必图的是临江之便。浩浩大江果然是一条财源滚滚的康庄大道,明末清初极盛时,由村人经营的商号曾闻名于长江两岸。为了显示自己的富有和见多识广,人们建起了造型各异的牌坊。这些牌坊取红石为门框、门柱、门枋,上框和门枋雕刻人物故事和花卉禽兽图案,红石的匾额为线刻和浅浮雕的文字,有“字水萦洄”、“青阳绚彩”、“秀毓山川”、“水木清华”、“水绕山环”等。燕坊的所谓牌坊甚是耐人寻味,有的不过是牌坊式院门,有的则孤立自在,从匾额上写景状物的文字可以看出,它们并没有彰表功德的实际意义,并没有注入多少精神的寄寓,似乎仅仅属于一个家族的标志,要是一定从中寻找精神性内容的话,大约只能是彰显门庭、张扬财富的思想了。也许,在这杂姓共有的村庄里,高耸地存在着,就为了强调自己的尊严,这才是最要紧的。

    到了婺源的延村,那种铺张则体现在以砖、石、木为材料的雕刻上。明清时期,此地外出经营木业、茶业者甚众,其中不乏为金陵、沪汉等地商界所推重的人物,他们留给后人的遗产就是这座以商宅群闻名的古村。保存至今的馀庆堂、聪听堂、笃经堂等五十六幢古民居,多为商人们晚年归隐所建。房屋砌有封火山墙,青瓦披顶,大门的门楼或门罩翘角飞檐,水磨青砖门面,门枋砖雕精致。内分前厅、后堂、厨房等,前后均有浅天井;堂屋内三间两厢,方柱石础,槅扇门窗,青石铺地。这些商宅不仅建筑形制基本一样,而且连面积也差不多。这在争强好胜、攀比成风的乡间,真是一个意外。不知他们是把比拼的激情倾注到了砖雕、石雕、木雕上了,还是他们原本就不屑于像土老财们那样显摆比阔出风头,要知道,他们中多有能和洋商打交道的商人,想必境界、趣味自有不同。如果说,雕刻最能体现他们的性情,并含蓄婉转地道出他们的追求,也许更为贴切。

    砖雕集中在住宅的大门上,上下门枋之间左右各有一方砖雕,中间的门匾通常刻吉祥或者是有关户主姓氏郡望的四字,上下枋和门柱上满覆几何式的浅浮雕,大多是“万字不到头”、“寿字不到头”和锦纹等图案。上枋的几何纹饰中常雕有“万蝠流云”、“瓜瓞绵绵”之类形态生动、如意舒展的图案。下枋则做有开光盒子,里面是高浮雕的花鸟鱼兽、人物故事,或寓意吉祥,或宣扬忠孝节义;牌楼式门头和厅堂里的柱子,均以青石为柱础,大多雕刻莲花瓣及如意云、灵芝草等纹饰;屋内梁枋、护净、槅扇和门窗等处的木雕,更是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其中最精美的都是正房次间卧室的窗扇和护净,以及退步的门扇,它们恰好配成一套琐窗网户,位于进门后视野的两个前角,很是讲究视觉印象。邻近的思溪村俞氏商馆,为二楼建筑,从门扇直至楼上的护拦,木雕层层叠叠,极其铺张,槅扇门上阳刻九十六个不同写法的“寿”字,组成百寿图。

    在赣闽两省交界的黎川县,群山间环抱着洲湖古村。登高鸟瞰村景,可见两处古建筑群落,一处便是甚为独特的船形大屋,另一处是房屋整齐排列的院落,外围耸起的封火山墙为三阶,像一座座比邻相接的门楼,墙头覆以黛瓦两坡墙檐,俯视之下,硬山顶与封火墙的墙檐构成了起伏有致、回转错落的面和线,被雨水淋湿的片片墙檐,如一叶叶芭蕉。我不知道,当年建筑师的灵感是否来自某一次登山?或者,是为着屋主人登山观瞻?正为开发古村而奔忙的当地领导告诉我,他们准备在山上建一座观景台,我想,这个打算也许正好切中了屋主人依据地理环境而萌生的浪漫念头。是的,洲湖建筑群落的形式美需要登高俯瞰,在高处才能看出船形大屋的船状外形。

    洲湖船屋在江西古村建筑中别具一格。它不同于驿前镇的船屋,此船屋以六米的高墙将几幢一厅四房和一厅八房的主体建筑及附属建筑围入其中,外墙形成了有船头、船尾的封闭式围护;而彼船屋则是单体建筑,它的外观和内部格局都明显地表达出建造者模仿官船设计的用心着意。于是,在我看来,驿前船屋是一只游弋在笙乐歌舞中的花船,而洲湖船屋则是一艘在烟波浩淼、前路无测的汪洋上负重远行的坚船巨舰,它承载着一个家族在乱世中固守安康生活的梦想。是的,在这里,我反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它的防御意识。要知道,清康熙年间,洲湖黄氏的先人恰恰正是为避战乱,从赣闽要道的祖居地迁徙到这“山川磅礴,泉温土厚”之地定居,以农耕固本,遂经商于福建,从而发达起来,成为当地豪门大户。其后,太平军在那一带活动频繁,战事绵延不断,何况特殊的地理环境又导致当地时有盗贼出没,传说,被诰授奉直大夫的黄伯冕就曾在大乱之际倡办乡团,保境安民,还经常佩剑夜巡,以防盗贼。由此可见,严密、高峻的外墙确实具有护卫族人、使之不被侵扰的实际功能。

    围中的房屋各幢之间前后贯穿,共有一百零八间房。虽历经几百年,船屋中仍有一些地方未曾装饰,村人说是因乔迁时女主人下轿不慎走光,如此不吉利的溴事让屋主人坏了心情。姑且一笑吧,仔细想来,也许那心境还是与时事有关。

    不过,那船形的围护是耐人寻味的。它出于风水的讲究吗,或者,它纯粹是人们内心深处一种浪漫想象的外化?由弥漫在屋顶上的炊烟和雾霭,我感觉到了它的速度、它的载重,也许,这艘吃水很深的大船要把富足的日子送往平安的彼岸。

    钓源村有一个故事很能说明有钱人的大胆想象和创造。

    与渼陂一样,钓源也有“乡间小南京”之谓。昔时钓源人借交通地势之利与舟楫贸易之便,逐利四方,他们的商铺遍及两湖两广,乃至苏杭。财源广进的村子缘此发达起来,富甲一方,村中店铺林立,还有钱庄、赌场、妓院,甚至跑马场,成为乡间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据说吉州府里公子哥儿也常在此留连忘返。

    在这“歪门斜道”的村庄里,有一个宅院,初为家庙,后八老爷藉此养老,称“八老爷别墅”,内里布局别致,雅趣横溢,四季桂花飘香。这位八老爷,名杰,以俗名见称,性情乖戾,留下诸如逍遥床之类的不少传说。我第一次去,因为别墅正在修缮,不得进入。老村长告诉说,里面有一张“逍遥床”,能随日光转动,床铺设计为三层,想来当有三种享受,三种境界吧。可惜,床早就坏了,后人无福消受。而损坏的部分偏偏又是巧设机关的底层,近年村中开发旅游资源,企图修复它,请了些能工巧匠来,见了,都一筹莫展。它凭什么转动呢?问起来,夸夸其谈的老村长竟言辞闪烁了。我第二次去,别墅倒是已修缮完工,上楼去只见床的顶部呈倒漏斗状,像藻井悬在头上,四周有许多横木支持,不知作何用场,惟有朝外一侧的木框,依稀有个床花的模样,分别用来抽大烟、孟浪云雨的床铺却不见影踪,也就是说,那逍遥床依然被废弃在那里顾自逍遥着,看来人们还是无奈于其中的玄机。

    昔时的声色犬马、穷极奢侈,由此可见一斑。享乐的欲望宣泄在那张逍遥床上,用心聆听,床的亢奋和人的放浪化作尖利的声音,穿透了漫漫岁月,回荡在幽幽长巷里。

    财大气粗的慷慨,还可以表现为另一种形态,即讲究建筑群落整体的统一,同样风格、形制、规格的房屋整齐地布局在相应的空间中,其间的巷道纵横规整,看似四平八稳的样子,殊不知,这样的建筑正是商人发财返乡后为自己兼为族人建造的,体现出他们企图维系宗法关系而不吝金钱和心血的努力。

    吉安的唐贤坊村始建于宋代,因开基建造者非常追慕唐代,认为“以世之贤,莫盛于唐”,于是“坊题唐贤”。村人对唐代的推崇还见于标榜本宗本族文化渊源的楹联:“面对吴峰一门竞爽,积德唐代八叶名家。”而唐贤坊村人至清代却纷纷走上了经商发家之路。村中保存完好的清代古民居,以及普遍镶嵌了玻璃的雕花门窗,就是当时生活富庶的写照。有一座绣花楼便依偎着那些富庶人家搔首弄姿地站到如今,大门之上的楼廊逼仄,阑干未有雕饰,侧墙上还留着一段毛主席语录:“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毫无疑问,人们曾拿它作批判的武器,来鞭挞这座建筑的青楼历史。尽管如此,仅有百余户人家的村庄里,仍建有书院五座,门前照壁上大大的墨书“魁”字,分外醒目,传达着人们经年历久的向往。全村只有三座门出入,村内房屋整齐一致,纵横相接的巷道横平竖直。默默数来,类似建筑格局的村庄还有桑园、仁和店、塘边以及丰城的厚板塘等处。

    登高望去,错落有致的马头墙鳞次栉比,显示出恢弘壮观的气派。对了,这是一个宗族的排场和气势。

    若干年前,我曾去过江西历史上的四大名镇之一吴城,令我震惊的是镇子周围一片废墟,满目疮痍,遍地的残砖碎瓦,遍地的旧日繁华。听说是遭日军轰炸所致,古镇建筑尸横遍野。

    坐落在赣江入湖口的古镇,如今已是名扬天下的候鸟观赏区。因为季节不对,我在春天的观鸟台上不闻雁叫鹤鸣,只见历史如雾,一群群,一团团,在浩淼的鄱阳湖面上奔走。在岁月远处,这舟车四达、商贾辐辏的通商口岸,想必樯帆之间、酒旗之下,楚骚遗风、吴越旧习、中原古韵顺水随舟而来,在此登岸靠港,它们少不了交汇混杂,相互影响。那么南北的建筑艺术能否在这里找到共同的码头,交相辉映,共生共荣?我不得而知。

    而其它知名或未知名的古镇,大多惟有铺满石板的长街,零星几座码头,尚刻录着岁月的履痕,挤挤挨挨的店铺即便能窥见旧日的踪影,也是面目全非了。我曾兴致勃勃去到“小小宜黄县,大大棠荫镇”,长长石板街两边,尽是红蓝白三色的塑料编织布荫蔽着的服装摊子,它们也遮蔽了我对古镇建筑的仰望。寻遍这个盛产夏布的古镇,幸好还有一座古祠堂给我些许安慰。在祠堂内粗大的柱子上,历史是被夏布包裹着的,然后刷上白灰。包裹柱子的夏布已经变得很脆了,正在一块块剥落。祠堂两侧墙面的月梁造型较为奇特,享堂正面的两根柱子顶端饰有卷边莲叶造型的木雕。我只能通过这样一些细节,去想象被织染出来的建筑历史。距之不远的抗倭名将、明朝兵部尚书谭纶故里潭坊镇,却因自清代后期其传统的蚕茧、丝线、纺绸市场逐渐被机织品取代,经济衰落,而存有较多的民间古建筑,如全石榫卯、结构精致的大司马牌坊,要知道,当年为表彰谭纶的显赫功名,皇帝曾下旨“省郡各建文武忠孝、威震华夷坊”,此座牌坊便是矗立在故土上的威风凛凛的纪念碑。不幸的是,到了近代却被侵华日军毁损过,三层坊额上的浮雕、透雕的龙凤云纹和宫廷、戏曲人物图案间,依稀有烟云掠过。此外,从宋至清出了四百余位进士的小镇,还残留有揽翠坊、庆德流芳坊、贞洁牌坊、锦文新第坊、青宫太保祠牌坊等,故有“牌坊镇”之谓。当丝绸带来的繁华零落成尘,我不知道丝绸和建筑,哪个更柔软。

    四大名镇之一的河口镇和道教名山龙虎山所在的上清镇,古街的街面上保留较完整、能给人留有印象的建筑竟是各自的药栈。无独有偶,遥相呼应。看来,生老病死始终是人生的母题,只可惜,纵有一屉屉中药也奈何不了地老天荒。

    整个街面得以保全的贵溪塘湾镇,长街弯弯曲曲,青石铺地,中间纵向铺路的石板上被独轮车轧出一道碾槽。两边的店铺临街一面墙几乎都是木结构,均为两层,底层前部作店面,后部和楼上居家。我进入其中一家,并不宽敞的内部竟有一座小小的戏台赫然居于正中堂前,堂上白底红字的“毛主席万寿”的标语之下,肯定隐藏着不待见一个时代的文字。从前,那戏台大约频频有“三角班”登台亮相的。长街有一段两边的店面都作整齐排列,大小相同,形制一样,凹入的店面两侧立有浅浅的木板墙作为隔断。给人感觉,这一段街面似作了统一的规划和设计,若然,它会不会属于一个富商世家呢?

    我发现,但凡被称作古镇的地方,也就是距离财富最近的地方,往往其留存的古建筑远远不及古村。除了地理、经济等条件的原因导致老房子更新替代外,也可能与不少商家来自外地,他们更企望叶落归根、炫耀故里有关。

    不管怎样,这一条条用石板或鹅卵石铺就的长街,就是商贸历史的轨迹,或者,就是倒卧在地上的碑石吧,永远为着消逝的市声默哀。

    古人在繁华喧闹的街市上经营衣食温饱,也经营着文化。明清时期,金溪的浒湾镇以木刻印书饮誉天下,极盛时此地聚集刻字工匠达六七百人之多,书铺街上店铺六十多家,并顺着水路把生意做到沿江各地。多年前,当地朋友曾带我到此一游,我记住了书铺街的名字,可惜那时对民间古建筑并无兴致,匆匆在其间走马观花,竟未留下多少印象。光阴荏苒,不知那些老房子是否别来无恙。

    也正是基于古镇上的民间古建筑大都面目全非这样一种客观现实,我对那些被命名为历史文化名镇的地方并不在意。焉知也有例外。如武夷山下的铅山县石塘镇,在明代中叶造纸业十分发达,最盛时仅抚州籍工人就有三千人,建有抚州会馆,到民国时期附近山区还有纸槽五百多家,此地生产连四纸和二洋纸。连四纸的原料为嫩竹,于立夏前后砍伐取用,纸料需经过几个月日晒雨淋而自然漂白,生产周期为一年,纸质洁白莹辉,细嫩柔韧,有隐约帘纹,防虫耐热,永不变色,有“寿纸千年”之誉。旧时,贵重书籍、碑帖、契文、书画、扇面多用之。而这个古镇的历史却无需到故纸堆里去翻寻,它印在明澈的河流里,装订在高耸的砖墙上,雕刻精美的门面就是它的封面,敞亮气派的厅堂就是它的内容,鳞次栉比的建筑曾是财富的纪念碑,如今,它们正在老去,正在颓败,便成了金钱的墓志铭。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街巷进入纸上的历史纸上的生活,指认着“赖家字纸行”、“查家纸行”、“复生源纸行”、“金鸿昌纸行”、“松泰行”等建筑,我感觉,“品重洛阳”的匾额决不是自吹自擂,它的骄傲底气十足,年三十夜弄、商会弄、天后宫巷这样的地名,让我尽可以任意想象当年的纸醉金迷。石塘镇的建筑有一个特点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在众多纸行的院内门前,青石板下有水声潺潺,一条沟渠时而隐没,时而显现,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便利那是无疑的了,我想探问的是,这源源活水是否也倾注了人们对财富的来势的渴盼呢?若然,这是多么生动的渴盼。

    一如汪胡村的“罪山”古木参天,在古窑遗址遍布、碎瓷片俯拾皆是的瑶里古镇,明清建筑也出奇地保全至今。我之所以称奇,一是在这曾经“十万窑工,万炮齐轰”、“夜阑惊起还乡梦,窑火通明两岸红”的工商重镇,人们“富则为商,巧则为工”,尽管繁忙的驿道和水运在带来丰厚利润的同时,也让古镇浸淫在工业的烟火和经商的市声中,但代表农耕文化的宗族观念依然在这里顽强地生长,明清时期,瑶里有程、吴、刘、李“四大家族”,他们在追逐利益时,光宗耀祖的心愿始终是他们的精神动力之一,所以他们为修建祠堂决不吝惜金钱和心血。保全完好的程氏祠堂里,就以花楼廊庑和精美的雕刻显出富丽堂皇,其木雕内容多取材有关程咬金的故事传说,这是因为窑里程氏以程咬金为荣,认祖归宗把自己划在了他的门下。听说,这座祠堂在“文革”期间曾做了小学校,当人们打算同那些才子佳人、文官武将过不去的时候,有智者赶紧用黄泥糊在木雕上,给那些才子佳人、文官武将戴上了头盔面罩。如此这般,果然防护得法,雕刻在梁枋上的木雕作品完好地保存至今。现在,剥去泥巴,那些人物露出真容,尽管一个个灰头土脸,却是有鼻子有眼。这正是叫我称奇的第二点,那就是人们养山养水养着这些老房子的自觉,就是在水碓哑默、柴烟散尽之后,人们追求和谐宁馨生活的家园意识。古镇骑瑶河聚集在两岸,粉墙黛瓦的徽派民居相互依偎着,任世事沧桑、风云流变,人们仍虔敬地看护着那斑驳的宅院、寂寥的码头,甚至祖上留下的难以猜出用途的器物。比如,我在此地看过一种带机关的木凳,竟是为方便小脚老太裹脚的器具。也许正是有了这种珍视自然、珍视历史的集体意识,瑶河里游鱼成群。禁猎禁渔的传统,到了今天,衍生出了一个现代组织——民间自发组成的禁鱼协会。他们的禁令虽公布于镇上的显要处,但是,可能只是警示外人,因为当地的餐桌上从来都是别处的鱼。

    有意思的是,恰恰在这民风古朴的古镇上,清朝末年,吴氏族人建起了一幢中西合璧的豪宅,并用上了从国外带回来的洋灰。它的匾额上题字为“狮冈胜览”,在那伸出墙外的阳台上远眺,能看见的还是漫山遍野的瓷器的碎片吧?

    驿前是我所见到的留有古建筑最多的古镇,可惜,大部分建筑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深入其间,沧桑感浓郁得化不开来,它是毁损的墙头,是腐朽的梁柱,是找不到钥匙无法进入的豪宅,它又是古井边新鲜的水迹,是依稀可辨的文字和图案,是悬挂在古老大门上的充满调谑意味的红灯笼。尽管密集的老房子里,有的还住有人家,偶尔也看到新房夹杂其中,但我仍然感觉空旷,我体会到了周围的建筑在迅速融化的那种孤独无援,是的,我感受着它们老去的速度,很无奈地成为废墟的速度。

    驿前有一处宅院匾额上雕刻有“奎锌联辉”四个大字。它让我眼前一亮。奎,奎星也,为主宰文运与文章兴衰之神;锌,乃金属元素,可制合金,世界上最早发现并使用锌的是中国,唐代以后古钱中均含锌,尤以宋朝的绍圣钱中含锌量最高。“奎锌联辉”,一语道破了江西古镇发达的真谛,我想,这也是它们的魅力所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