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居所-起居在驳杂的民俗信仰中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寄寓建筑的思想情感是神圣的。那些砖木有血肉有神经,维系着家族的死生祸福、兴衰荣辱,牵连着人们内心的幸福和疼痛。

    村里要杀牛了。

    坪地上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透过它的昏花老眼,看见了秋后白瘆瘆的阴冷日光,看见了慈祥笑容里的绳索、斧头和刀子,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它跪了下来。尽管缰绳一头拴在碗口粗的柚子树上,另一头穿鼻而过,它还是艰难地屈着前肢,缓慢而沉重地跪倒在人的面前,默默地流泪。

    借着泪光,它看清楚了,许多的旁观者,有大人,更多的是孩子,他们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因为他们的双手都被反绑着,他们好像是被押来陪斩的。

    所以,他们见死不救实在迫于无奈,怪罪不得。回到上界的老牛将向天廷证明。

    ……

    其实,老牛受骗了,就像上界骗它下凡来吃“黄金面”、“翡翠饼”一样。那些孩子是被大人告知,看杀牛要把双手抄在背后,那些大人则在做孩子时就承袭了这自欺欺人的规矩。

    我是从一个朋友对儿时乡村生活的回忆里,听到这个传说的。我为之一震。因为它让我看到了民间故事传说依存于民俗事相代代相传的鲜活状,看到了人与天、人与自然生命的非常生动的感情联系和十分微妙的内心冲突。现实的乡村已经失去了想象,再也不会让那臆造出来的天廷束缚自己,所以,那些蕴有民俗内涵的故事传说只能从记忆里搜寻了。

    同样的事物,古人以它为素材创作了壮美的故事,今人却拿它制造了一个“事件”。

    在吉安卢家洲的村边,有两口紧邻的古井,汲水时但闻锣声当当或是鼓声咚咚,于是,分别被称之为“锣井”、“鼓井”。距古井百十米处,有一棵高大葱郁的罗汉松,园林专家判断其树龄在一千五百年以上。据说,该村开基祖在建村时劈罗汉松的枝叶,只见刀伤处流出一股血红的浓浆,便认为此树具有人的血性,敬若神明地视之为人间仙树。苍劲挺拔、枝繁叶茂的古树,记录着村人世世代代的崇拜与呵护。而与罗汉松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却是频频出入古井的一条巨蛇。

    蛇为树所生,树拥蛇而眠;树乃蛇的庭院,蛇是树的门神。每逢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神蛇就会披挂上阵,围绕着古树怒指云雨,扬蛇信作画戟,举蛇蜕为旌旗,擂古井当鼓号,与雷电肉搏,与风雨厮杀,决不肯让罗汉松受雷电之欺凌。

    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壮怀激烈的场面!在那片两水交汇的绿洲上,连镇河的古塔都经不住岁月颠扑而倾斜了,一条蛇竟能笑傲苍穹,气贯长虹,吞下了千年的风雨、千年的雷电,护佑着茫茫的原野、古老的村庄,护佑着它心爱的常青树,可谓真豪杰也。古往今来,所有的目击者都很确定地说,它头上长着鲜红的鸡冠。

    ——那是鸡冠吗?该是王者的皇冠、英雄的桂冠,或者爱情的花环吧?

    人们口口相传。老祖宗的想象,竟是诗的夸张,诗的浪漫,寄寓着英雄的理想,征服苦难的梦幻,其中充满了精神的力量。

    当我将要进入那座曾是水运码头的古村时,朋友曾指着一棵裸着枝桠的槐树告诉我,一旦它满树繁花,那么当年必定是发大水的年份。它是一棵消息树,一位预言家。与天地通灵的奇树,令我陡然兴奋起来。心境竟和我年轻时下放农村听到“闹鬼”的故事,对一栋鬼宅敬畏而好奇一样。我预感到,这座村庄的内部,一定蕴藏着志怪传奇。我一直觉得,再繁盛的村庄也是不安的,它和自然挨得太近,风雨雷电必定会释放被它深深囚禁的原始情感:孤独和恐惧,困惑和无奈。人们用美好的祈愿抚慰自己的心情,而民间祈愿与命运现实的矛盾,充满了神秘感,因此给人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于是,便有了丰富的口头创作,便有了语言中的家园。

    果不其然,古树和神蛇的传说证实了我的预感。

    可是,令我感叹不已的是,一条威风凛凛的神蛇在今人眼里却被邪恶化了,一个经年历久的传说很轻易地就被世俗化了。前些年,村中有两位声称亲眼看见它的七旬老人,其后的命运遭际却截然相反:一位老年得子,一位大病三年不治而亡。村人目光迷离地解释说这是因为各人“火焰”不同所致,尽管福与祸的概率各占一半,但是,在祈福和避祸的矛盾选择中,人们还是消极地退守底线,开罪于它。于是,请来道士作法降蛇。传说用青石板竖砌而成的那口鼓井就是巨蛇出入的门户,道士自然不会放过此井。画了符,投入井中,以禳灾驱邪。可能道士对符咒也是心虚的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搬来几块盈尺之厚的青石,结结实实地把井口盖严了,把蛇镇锁在其中。

    村人脚踏石板,欣然告诉我:道士果然可以,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那条蛇。

    ——那条蒙受不白之冤的蛇!

    然而,那是一条曾经令人景仰的神蛇,它曾创造了一个壮美浪漫的故事!

    镇锁井口的青石板,也镇锁了村庄的想象力。此时再看失去伴侣的罗汉松,忽然觉得它的葱郁,苍凉而肃穆。没有了灵动的神气,没有了飞扬的表情,倘若掐断一枝,流出来的汁液还会是血红的吗?

    我忽然觉得,民间口头创作的消亡,并不仅仅因为许多神秘的自然现象已能得到科学的解释,更在于人们想象力的委顿。而面对那棵千年古树,想象的缺失,甚至亵渎了树的神性、人的智性。

    那条蛇生死未卜。我躬身鼓井边,穿透惟有虫豸才能出入的缝隙,默默地倾听与缅怀。依稀有闷闷的水声,似鼓非鼓,如泣如诉。是罗汉松发达的根系照影梳妆,还是那条神蛇饮泪井底?

    这两则传说证明,语言中的家园要比古村的建筑风蚀得更快,更彻底,以至不留残垣断壁。然而,正如雨果所说,“人民的思想就像宗教的一切法则一样,也有它们自己的纪念碑。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人类的全部思想,在这本大书和它的纪念碑上都有其光辉的一页。”

    遍布乡间的老房子,在风雨飘摇中,执拗地诉说着它们所承载着的情感和祈愿,尽管它们的声音苍凉而沙哑。

    江西的古村是水做的。和泥制砖,以土为形,却是温存如水,柔软如水,依偎着大河或溪流,依偎着高山或丘陵,依偎着一片密林或三两棵古樟。它为自然而倾倒,而融化,那模样、那神情正是女性才有的陶醉。

    水做的古村要水养着。村前的池塘养着它的容颜,环村的小河养着它的秀发。瓦檐下的滴水,养着墙脚处大片大片的青苔;门罩上一抔潮湿的浮尘,慷慨地养下了一蓬草或一棵树。铺着石板的窄巷被水浇透了,愈显得清幽而深邃;斑斑驳驳的山墙被雨淋湿了,方见历尽沧桑的伤和痛。不妨大胆把它喻作女性的眼睛吧,有水养着,于是,才有了秋波和热泪,才有了叫人怦然心动的妩媚和怜爱。

    我是在一个春旱连伏旱的夏天里,发现古村与水的秘密的。在那个夏天里,我访问过四个热得蜷缩在树荫下伸长了舌头的村庄。村庄里面的旱情比田野上更严重,田野仍然碧绿,老房子却干得发白起燥,瓦是枯涩的灰,墙是失血的青,村巷的石板是晃眼的亮。看来,建筑比庄稼更需要水的滋润,仍然需要水分的历史才是古村,不需要的,就是陶器了。

    我在满目旱相的一方方天井里,感慨和仰望。从前每次造访古村,几乎都是雨天,有时明明是冲着晴天出发的,进了村,藏在山后的积雨云就过来了。雨殷勤得像在田里劳作的主人。对了,雨就是村庄的主人,天井就是它出入的门户,起居的宅院。它站着,成了飘飘洒洒的雨丝,坐着,成了袅袅飘升的水气,躺下去,成了遍地嫩绿的湿和那从砖缝里长出来的水灵灵的绿。访问干旱的古村,大概正是不见主人的惆怅令我陡然兴败。

    有趣的是,恰恰在这个夏天,我第一次听到了龟的传说,而且,所到之处每个村庄都不约而同地指着干爽的天井告诉我,钱币状的下水口里放养着比老房子更长寿的乌龟。人们在担忧着龟的饥渴吧?

    龟是一条挖泥船,一位疏浚水道的工程师。当年古村的祖先在建房时,为了排水设施的永久通畅,他们的奇思妙想居然是那么浪漫,那么一致!仿佛心有灵犀。他们请来了龟,让龟一辈子在自家的宅基之中,养护那四水归堂的祈愿,以保那祈愿永不雍塞。龟的一辈子该有多长?人们比划着,很认真地告诉我: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早几年我们在山上捉到一只乌龟你猜多大,有二三十斤重呢——长了千百年的龟,一定搬走了千百吨淤积吧?

    其实,民间古建筑的规划以及对排水、防火、采光等功能的匠心设计,充分体现出民间的智慧和经验,而且,这些智慧和经验渗透了民俗传统和精神。就拿耳口曾家村来说吧,它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住宅分为四排,外部顺山势圈起高墙,整个村庄浑然一体,如雄峻的城堡;山庄大门坐北朝南,一条石阶山径横向而上,至门前作九十度的拐弯方折入村中,一步步踏着的是“迎日而上”的吉祥寓意;村中每栋房屋四周超脊,相连却不相通,但广开小门自由往来,以四五栋房屋构成的小住宅院也是四面青砖墙到顶,以防不虞,听说历史上发生过几次火灾,只是烧毁着火的局部,周围小院安然无恙。这样的住宅院群形成偏向东南方向的梯形递进式布局,既便于屋内采光,又巧妙地传达了紫气东来的希冀;在一堵倾斜得岌岌可危的围墙下,坐着一位躲荫的老人,即便刮风下雨,我也不必为之担心,因为我已知道由于建筑结构严谨,这里的墙从未发生过自然倒塌。

    全南乌桕坝的李氏宗祠,门前有两尊石狮,公狮咧嘴笑傲苍穹,雄根毕露,流溢出阳刚之气和自然之美。“文革”中,为了破“四旧”,人们曾想把这对石狮搬到县城里去,调来大卡车,用钢索拉石狮,可是,因为石狮基部用铁棒与几根大石柱紧紧相连,稍稍用力,整个祠堂便也跟着摇摇欲坠,群众哗然,当然不肯殃及祠堂,石狮因此幸免于难。由此可见,整座祠堂的构件是严丝合缝、牵一发动全身的。在古村游历中,类似的介绍时有耳闻,比如前述的广丰十都王家大屋,那么繁复的建筑却只用了一个榫头。我想,如此登峰造极的工艺决不仅仅体现出人们对建筑的技术性追求,它一定也被灌注了情感性的内容,那就是人们对“天赋子孙基”的不可摇撼的精神寄托。

    在东乡浯溪村的祠堂里,神堂两侧各有一座天井,从前,天井的池中总有半池清水,既不会干涸,也从来不会满溢出来。可是,我看到的天井却干得发白。村人把它归咎于前几年在祠堂后面修的水泥路,认为修路可能挖断了龙脉,所以天井干了,其后果是,打那以后村中再也没有出过大学生。不管怎样,那神奇的清水至今仍然还滋润着村民们的记忆。

    好些年前,我在婺源一户农家的后天井里看到一口很大的陶缸,一只能预报天气的晴雨表。缸里面盛满了水,水清时,便预示着明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水浊则兆阴雨。那口缸和那座老房子一样,都是祖上留下的遗产。仔细琢磨,蹊跷大概不在缸里、水里,而在那逼仄的天井里。置于拔风祛湿而又吸纳阳光空气的天井中,那口陶缸一定通过它独有的环境,接收到了由云彩、光影、草木乃至砖瓦所发布的关于气象的信息。

    能工巧匠的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凭此,排除屋面雨水自是游刃有余。可是,人们为什么把理当属于自己的荣誉拱手与龟呢?

    我愿意相信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我甚至猜想,人们当初放养乌龟一定伴有庄严的典仪,他们把延年益寿的心事告知它了,把福佑子孙的祷祝托付给它了。是不是种植在龟背上的村庄,才长成了千百年的古村?

    水做的古村里也游弋着鱼龙际变的渴望。比如,图案为龙头鱼身的雕刻,就常常出现在古民居的雀替上、门当上。类似的意蕴在别的图案中也能找到。

    自隋以后各封建王朝推行了千百年的科举制度,是许多农家子弟飞黄腾达的通衢大道,寻常人家缘此陡然一变,成为高贵门第。发生在广阔乡间的大量活生生的事实,激活了攻读入仕的民间理想,使之穿越历朝历代,成为绵延不绝的时代风尚;而儒家文化中的入世精神、光宗耀祖的宗族意识共同作用于人们的心灵大地,鱼龙际变的幻想,很自然地积淀为一种普遍而深厚的社会心理。

    那些形形色色的飞檐翘角,就是幻想的翅膀。我常常仰望老房子的顶部,屏声敛息,试图破译瑟瑟风声中的天人对话。是的,在我看来,装潢考究的门面是建筑直面现世的容颜,它以极其铺张的雕饰来炫耀自己的尊贵,因此,观瞻任何一座奢华的门楼,我们都能体味到强烈的世俗精神;而屋顶仰面朝天,呈现出膜拜上苍的姿势,静卧在屋脊上的灵兽,或如羽翼或如犄角的飞檐,以及檐头垛子上的图案,恍如人与天的窃窃私语,充满不可知的玄奥和暧昧。人们把屋顶的装饰重点放在飞檐翘角上,是不是因为那里距离神明最近,那里最能十分准确地指向它,最能切近地得到它的庇佑?整个屋顶因此飞扬灵动起来,也神秘起来。我想,这恰好可以说明,屋顶上的造型设计和装饰被人们赋予了他们的思想。

    建筑可以被激情的想象塑造成为生动的艺术形象。客家风水圣地三僚村有一座建于明代的祠堂,称若文堂,属曾氏三房。该祠堂结构怪诞,大门不是开在正房中间,而是开于山墙一侧,天井有上下两座,下天井在山墙的正中开大门的位置,只有三面,一面由墙代替,名“挂壁天井”,意为把天井挂在墙上。天井那面墙特别高,完全挡住了视线。墙上对称排列两对燕尾墙,雕塑有龙头鱼身的辟邪物。那是龙生九子中的第九子,名叫蚩吻,好吞,它可以吞山食海,故专用于屋脊做兽头装饰以辟邪镇煞。天井上用蚩吻装饰,似乎不仅仅为了取其辟邪的意义。

    因为,挂壁天井在风水上又被称作“翻肚鲤鱼形”,其中的讲究是,鲤鱼产卵在雷雨频频的春季,雷越打鲤鱼籽越多。据说,此座祠堂的大门多次遭雷击,结果恰好印证了关于鲤鱼的传说,曾氏这一房人丁兴旺,仅长房就达八百多丁,且侧开的大门对着文峰,表达了盼望后世多出文采的心愿。堂上有联云“气象更新绵世泽,现归依旧焕人文”,非常直率地道破了埋藏在建筑中的心机。

    三僚村曾氏三房还有一座祠堂叫维庆堂,房屋不大,建筑设计为狗的形状,大门张开,窗户特别大,像狗的两只鼻孔,屋左边有一个侧门是狗耳以进气。祠堂中间祖宗牌钉在墙上,却没有台案和香炉,而是把台案和香炉设在左角,另行再放祖宗牌位。因为在这个位置上,才能纳入通过狗耳进来的生气。突出狗的鼻子,是因为狗的嗅觉灵敏,能够迅速发现敌害和食物。

    风水建筑的形态大多源自阴阳五行中相生相克的原理。相传,狗形祠做中了真穴,丁财两旺,引起同宗其他房派的不满。曾氏五房借机在对面山坡上建了一座虎形墓,以钳制那狗形祠。此虎为卧虎,墓前有一对虎爪,如今仅存左边一只,墓顶山坡上还有一座半人高的石雕望碑,象征老虎额前的“王”字,真是虎虎生威。不过,念及本是同宗,毕竟不忍煮豆燃萁,相互制约足矣,焉能相互刑伤。所以,人们只是特意在虎形墓上建造了两只石雕的虎目,让它匍匐着虎视眈眈地看住山坡下的狗形祠,而没有纵容它张牙舞爪。

    再看狗形祠,祠堂建筑小巧低矮,门前不远处开了一个方形坑,谓狗食盆形。虽有虎形墓的压制,曾氏三房人丁食禄依然旺盛,在族人心目中,大概很可以为祠堂避害趋利的精心设计自豪一番的。

    由此可见,福荫子孙的建筑,也寄寓着内容更为宽泛的期望家道中兴的心理诉求。这些祈望,有时是十分具体的。比如,在卢家洲,有一栋房屋的大门将青石的门框两边对称着侧立。村人告诉我,这是出于风水的讲究,确切地说,它用歪门表达的是添丁进口的希冀。然而,屋主人似乎并无紫气东来,用以辟邪的、悬挂在门窗上的新鲜的柏枝,昭示着颓败的家道和心境。替换下来的一些枯黄的柏枝,落在檐下,却未被雨水溅起的泥沙所掩埋,却是已经枯黄,时时更新的柏枝,令我体会到一种不屈不挠的抗争意味。为我担当向导的村长毫不顾忌这一茬茬的心愿,指着人家背脊也似的门大声说:他家做屋时肯定被工匠做了手脚。

    至于屋主人为什么遭此暗算,他鄙夷地一笑,揭露道:还不是对工匠太吝啬,克扣工钱,要么,就是太挑剔。

    我记住了他在证实屋主人的确是“绝户头”时的眼神,我吃惊于那比仇恨还要锐利的蔑视。没有子嗣的这户人家不免贫弱,除了可能拖累乡邻之外,我不知道人们与其还能有什么嫌隙。

    工匠在建屋施工的过程中稍作手脚,就可能产生无伤建筑却贻害家族的严重后果。这种在民间深入人心的普遍认识,从反面证明了寄托于建筑中的思想和情感是神圣的,庄严的,不可亵渎的,它的一砖一瓦有血肉有神经,维系着一个家族的死生祸福、兴衰荣辱,牵连着人们内心的幸福和疼痛。所以,直到如今,乡间在建房时仍把工匠尊为贵宾,倍加殷勤,丝毫不敢怠慢,在仪式上唱彩的殊荣也始终归他们享有。

    建筑中的精神指向还决定着对建筑材料的选择,建筑因此有了血色和温度。我注意到,南起位于赣南的白鹭村,北至地处赣北的汪山土库,在赣江流经的广阔土地上,得赣江水滋润的众多古村,都对红石表现出一种不可理喻的青睐;在我印象中,那些村庄大多与红石产地相距甚远,偏偏,在盛产红石的地方,人们倒是把红石看得滥贱了。在崇尚红石的村庄里,红石不仅被广泛用作建造院门、屋门的石材,或用来建造牌坊和铺地,有些地方甚至用它做柱础或拐角处的墙角石。我之所以觉得不可理喻,是因为红石的材质也许利于雕刻,但远不如青石等石材坚硬,经不得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打,百年的基业怎能任由它随红石的风化而轻易地风蚀了去呢?在许多地方,我果然看到了悲惨的红石,或者残鳞败甲般一片片剥落,或者华落色衰悄然融化得变形扭曲了,它们明明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形销骨立地倚墙站在门边,可是,它们身上依然承载着一座门、一面墙甚至整栋房屋的重量!那情景真叫人担惊受怕。

    显然,红石是以其吉庆的颜色赢得了人们的喜爱。人们使用红石时颇为精心,往往只是用在门面上,作门框、梁枋和匾额,可见,红石在过去属于比较昂贵的石材。比如燕坊的牌坊,大多只把红石用作门框、门枋,柱子为砖砌的,整个门面的砖墙部分抹上白灰,使得镶嵌其中的红石分外惹眼。不过,使用红石也有比较铺张的。矗立在泰和县古坪村中的忠义坊、节孝坊,就是两座完全用红石建造的牌坊,忠义坊旌表的是古坪朱氏两位抵御外敌战死沙场的忠义之士,牌坊为三门三层石坊,且石柱、石枋、匾额及填充其间的雕饰,皆是红色,牌坊上残留的白灰大约是它得以逃脱灭顶之灾的迷彩服,可是,尽管如此,石坊上的精美浮雕却只留下依稀可辨的残痕,看上去当是人为所致。而在明成化年间敕建的节孝坊上,尚保留着透雕人物造型和深浮雕瑞兽形象,层层叠叠布满雕饰的红石坊门真是富丽堂皇。由人们对红石情有独钟的选择,我们也可发现,建筑中所寄寓的民俗内容对于屋主人是十分重要的,就像选择石材,人们宁愿牺牲坚固耐久的实用意义,来换取红色象征吉祥的观念意义。

    其实,在他们心里,这种观念意义才是最实际的,它能保佑自身、造福后世。

    当作为导游的女孩从墙上剥下一块白灰放在嘴边舔一舔,以此证明粉墙的石灰中确实掺和了蜂蜜和糯米浆时,当村人在宗祠的木柱上找出破绽,告诉我它果然裹着夏布、刷着生漆时,我总是不肯轻易相信,这些手段仅仅为了强化材料的使用性能,因为,砖石汲取着丰富的营养,梁柱得到了温暖的呵护,这本身就体现了人们在营构建筑时所迸发出来的智慧之光,这些智慧正是浪漫的想象的产物。掺和了那些食物和麻布,建筑顿时有了温度。触摸它,仿佛就是触摸着一个人、一群人的温热的体肤,以及他们的灵魂。

    人们的宗教信仰出发点却是非常实际的,他们无意弄懂宗教博大精深的教义,信奉神道的行为无不出于实际的功利考虑,在民众心里,宗教总是和个人利益密切相关的,礼拜神明,为的是保佑自身。不管是哪路尊神,跪倒便拜,见庙便烧香,正是中国老百姓对宗教取实用主义态度的生动写照。可以说,这也是我们民族心理的一种体现。而在山多林茂、江河密布的江西,偏远闭塞的地理环境、北人南迁带来的驳杂的民俗信仰、湘楚文化与吴越文化的传播交融,这些条件决定了这块土地更是诸神狂欢的地方。

    广昌甘竹镇大路背刘家的剧场因遭火毁而重建,开台庆典时根据老人记忆,搬出了古老的仪式,佛家、道家、释家及民间传说中的各路菩萨纷纷粉墨登场,听说头天夜里人们还先行请出了祖先的神灵,大家伙儿齐心协力把鬼魅逐至村外的河边。等到化妆成鬼魅的演员,就着河水洗净鬼脸回来,剧场里一番吹打之后,上演的是《天官赐福》作为“跳加官”。至此,开台仪式结束,各式脸谱、服饰汇于一台,非常生动真切地展示着驳杂的民俗信仰。

    由建筑也能发现,各路尊神都可以被江西古村所迎迓,所接纳,它们比邻落户,和平共处,一同受用着俗世的香火。

    白马寨的村口由东至西依次排列着万寿宫、北屏禅林和两座福主庙,南面的一道院墙把它们圈成一个整体。并排的四座院门,以北屏禅林凹入式的坊门更为高大突出,万寿宫居其次,从外部看去,凭着并不整齐的屋脊判断,当有四个独立的院子。可是,入内才发现,它们之间的隔墙开有侧门,可自由往来,十分的方便。这就是说,信众叩拜了东家少不了要答谢西家的,这样,既让自己的祷祝多了几重保险,而且,左邻右舍一个也不得罪。

    流坑村的武当阁则干脆把道教、佛教和民间诸神请到了同一座门庭里。此阁始建于明代,由廊庑、玄武殿、阎王殿、土地庙和僧舍组成。由牌坊式正门入内即为廊庑,靠后墙砌神台,供奉一尊弥勒佛,后墙东端有门通玄武阁;玄武阁为前院后殿,殿为重檐的两层建筑,下层神殿设神台供奉“北方真武镇天上帝”,上层为文昌阁,是往昔文人雅会之处;武当阁东侧为前后两进,中辟带天井的阎王殿,前殿供奉着阎王和判官,由前殿后墙拱门可进入前置天井的后殿,高敞明亮的殿内设神台分别供着观音、护法韦陀等;武当阁围墙的一角还建了一座为单开间建筑的土地庙,供奉着土地神。武当阁中已被损毁的配房,却是当年僧尼和道士结邻起居的地方。

    流坑的三官殿为民间道教宫观,也是双层重檐的砖木结构建筑,坐落在山水相夹的村南,因为这一关锁为人们沿江凿山打开了通道。背山面江的三官殿真如大门楹联所言:“远眺群山竞秀,静观带水生波。”数百年来,来此祀奉的香客络绎不绝,在下层神殿里享用香火的是,道教所信奉的赐福的天官、赦罪的地官、解厄的水官。打庄严肃穆的神像前经过,随缭绕的青烟走南侧稍间上楼,却见魁星高照,是为魁星阁。主宰文章兴衰的“奎星”也被道教尊之为神,虽魁星阁与三官殿常建于一体,但流坑的此处不仅是供奉魁星之地,也是供文人读书和雅会之所。

    白鹭村除了有福神庙供奉村坊神黄飞虎天君及赖公的神像外,还把《封神演义》中的金宵、银宵、碧宵三姐妹和许真君作为“花神”供奉,明朝初年建起的仙娘阁,三进大殿依然保存完好。正殿门首匾额上的镏金大字“保赤慈幼”,道出此阁的神力所在。从前,小孩出天花,须三番五次到此祈求仙娘保佑。可能怕前后殿里的三姐妹和许天师还不足以驱邪逐疫保平安吧,它又请了韦陀、康爷来,让他们坐镇中殿。

    城隍,为古代神话所传守护城池的神,被道教尊为“翦恶除凶,护国保安”之神,唐代郡县皆祭城隍。宁都县田头镇的城隍庙始建于明万历年间,多次维修,至今香火旺盛。城隍庙对面是一座戏台,两侧建有东岳庙和汉帝庙,旁边还有七仙庙和老官庙。听说,每年正月十六要举行“出神”活动,人们将汉帝庙、东岳庙、七仙庙和老官庙所有的五十三尊神像洗刷一遍后,分别请入装饰一新的木轿,在神旗、凉伞的引导下,游遍镇街和所辖的村庄。

    汉帝庙祀汉高祖刘邦及张良、樊哙、萧何、韩信等,这是因为刘邦重农抑商、减轻刑法、轻徭薄赋、释放奴隶,深得人心,被尊为“米谷神”。尽管清代官府曾指示不宜祀奉汉高祖,赣南乡村还保留着不少汉帝庙。元宵节那天,我乘车流连在赣南山里,巧遇一支抬着菩萨游村的队伍,停车追着队伍走进了一幢新居。原来,这支队伍专为去年所建的新房驱邪祈福。随着几声铳响、一阵鞭炮,端坐着菩萨的一抬抬木轿停放在屋门口,受用着屋主人的膜拜。其中有两尊菩萨被抬进厅堂,一问,正是“汉公”、“汉婆”,想来,守在门外的就是汉高祖的各位将军了。

    本乡本土的人物,也可以成为乡人心目中的天地英雄,被认作福神享受着世世代代的供奉。宁都洛口乡灵村的先锋庙,供奉的是邱先锋等九位保卫家园的英雄。明正德年间,有一股流匪窜入宁都境内,打家劫舍,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官府鞭长莫及,百姓闻风而逃。惟有灵村的成毅公镇定自若,率领本村勇士与匪徒浴血鏖战,英勇献身。为了褒扬他的义勇之举,官府追封他为“邱先锋”,赐“有勇知方”匾额一方,百姓则自发筹资建起先锋庙,九位勇士成了庙中的九尊神像,每年正月间要举行游神活动,抬着神像按顺序逐村逐户祭供敬奉。数百年来,先锋庙香火长盛不衰。

    驳杂的民俗信仰不仅为古村增添了庙宇宫观等建筑形式,而且,悄然熔铸在民居建筑中,使之承载着人们驱邪纳吉的嘱托;建筑因为获得了宗教的、艺术的、民俗的内容,而具有了丰富的审美意蕴。

    “泰山石敢当”和太极八卦图,是江西古村建筑中最为常见的驱邪、禳解的方式。“泰山石敢当”为正对巷口嵌于砖墙中的青石或红石,上刻“泰山石敢当”五字以禁压不祥,使邪神不敢入家中。以石镇宅驱邪,系古代灵物崇拜之遗风。流坑、渼陂等村子还在文字之上雕以凶恶的兽头,按当地老百姓的说法,它的作用在于“冲煞”;由于道教的影响,民间相信太极八卦图是有驱邪纳吉的作用的,因此,在祠堂门前和街巷的路口,常见用鹅卵石铺就的太极八卦图,在庭院大门的户对上、天花藻井等处,也多见绘制的八卦图。人们相信如此这般,邪魔恶鬼就不敢来侵扰了。

    此外,还有遍布于建筑里外的吉兽、凶兽、灵兽的图像,它们或警觉地匍匐在屋脊之上,或阴鸷地潜伏在梁枋之中,或机智地融入了装潢的艺术,但它们的使命始终是镇守着人们最朴实的梦想,那就是平安吉祥。

    这些避凶趋吉的手段,都具有符咒的性质。符咒是道家方士驱鬼役神的法术手段,民间习俗中多有模仿,门联也属于此类。尽管,最初为驱邪的“桃符”,历漫长岁月而演变,更多地成为人们炫耀门庭身世、表达人文理想的一种载体,但是,广泛使用于民间的楹联,还是能够让我们领略到昔时乡间所流行的文字崇拜。吉安一带的乡村,尤其重视文字,许多建筑甚至在高高的檐头都涂抹着一幅幅墨书和绘画,除了表达出诲人不倦的良苦用心,除了为着装饰,可能也是为了驱邪祈福吧?所以,我在一篇文章里,把到处书写着诗词警句的渼陂,叫作“被文字镇守着的村庄”。

    语言也是避凶趋吉的方式。乡间建房之所以对上梁仪式特别重视,就因为它是一种事先禳解的手段。在上梁仪式上,人们通过唱彩和吆喝,驱逐新屋可能藏匿的邪祟。庄重的仪式,使那些吉祥的语言获得了无敌的力量。

    如丰城的上梁彩词在祭罢天、地、师及石匠、木匠的工具后,唱道——

    一祭梁头,万里红朝;

    二祭梁肚,国强家富;

    三祭梁腰,角带飘飘;

    四祭中央太极图,太极图上出彭祖;

    彭祖寿高八进八,贤东人财代代发;

    彭祖寿高九百九,贤东富裕代代有。

    门梁都祭了,祭了门梁祭石磉:

    一祭东,孔明才能显东风;

    二祭西,屋檐出水有高低;

    三祭南,东家子弟读书中状元;

    四祭北,文武状元一齐得。

    自从祭梁后,福寿延绵降吉祥。

    在上梁的当晚夜半,有的地方还要举行“出煞”的活动,为新屋驱邪。木匠、石匠扛着做工用的木马,叫“煞马”,带着鲁班五尺、煞棍,打着摇炉、火把,敲锣打鼓,捶栋打壁,高声叫喊“出煞”。一个头扎红巾的强壮徒弟背着“煞马”疾跑,众人举火把、扬斧头、煞棍紧追,待“煞马”被抛入水中,锣鼓停息,众人绕道返回,祭梁便告结束。

    依然流传在乡间的围绕建房而举行的民俗活动,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古村建筑不仅仅是人们生活起居的窠巢,其实也是现世精神以及人格理想的堆砌。庞杂的民俗信仰,恰好反映了浩瀚时空背景下人们在生存苦难面前的丰富复杂的心理现实,它的祈求传达出浓厚的苦涩意味;而古村的建筑艺术正是那些怀揣着信仰的人们创造的,因此,充满了人类价值。考察古村建筑,几乎就是考察一个宗族、一个村镇、一个地域人们的心灵历史;欣赏古村建筑,几乎就是欣赏包括建筑在内的全部的传统文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