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模糊了大智岩刻的形骸,循着残存的笔画,指认它的片言只语,读来神秘如同天书。所幸的是,安福县博物馆将其拓片,岩石上的秘密已经大致披露。
刻石的诗作里有真性情。彭贯之父一生隐居未仕,有不少诗作称颂隐逸生活的闲适,如明正统年间,当时的国子监祭酒不无羡慕地写道:“长歌无与和,余响振林丘。俯仰中自得,于世更何求?”而以“科宦蝉联”、“英才济济”为荣耀的彭氏族人,仿佛不堪承受功名之累,竟也有些感伤、有些厌倦了,有诗为证:“平生性好吟诗句,句欲平和意乃休。无辱无荣随定分,不疑不惧又何愁。”也许,这首诗不过是个人情绪的宣泄,而个人情绪可以为一时一事所左右,但它既然被刻录在天地之间,被记载在这摩崖式的“族谱”上,那么,它一定有着被珍视的理由。会不会是对“垂钓溪边免用舟”的人生境界的向往呢,抑或是对“追思子美似同游”那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的赞赏?特别是,不少在朝官宦也一味称颂彭贯之父的隐居生活,那么,诸多诗作里共有的这种情绪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要知道,有诗如此赞颂彭氏家族的辉煌:“卿家富贵更何如?总是前人积庆余。簪组满门双阁老,恩荣累叶六尚书。昭昭品秩题磐石,济济英才迹后车。昨夜春官坊下望,文光万丈烛天衢。”这首诗其实也道破了彭氏祖孙三代造就大智石刻的心机,它就是期望“济济英才迹后车”,希冀后辈有“前人阴助读书灯”,从而“期折桂枝绳祖武,光前启后达传闻”。
一边是激励后人攻读进取的煌煌之心,一边是表现自我清高孤傲的幽幽之意。我以为,这一矛盾恰好准确地反映了历代中国文人的典型性格及其性格的深刻矛盾。受儒家思想的濡染,他们一方面热烈地追求功名,期望通过仕宦生涯体现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他们又受道家学说的影响,向往超拔脱俗的人生境界,一旦官场失意,他们的性格矛盾便突显出来。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经五百年岁月沧桑,大智村中除了残留些许柱础和麻石器物外,能证明昔日辉煌的文物几乎荡然无存,惟有村外这石刻群把历史拆卸为纵横密布的笔画,再组装在坚硬的磐石上。由此,我们或可以把大智石刻视作刻在岩石上的族谱。与所有的族谱不同,它以岩石为纸,以钢錾为笔,以清风为墨,它不仅要把家族的荣耀告知后人,还要告知宇宙和自然。因为,在彭氏先人的眼里,他们立足置身的环境是赖以生存繁衍的根基,周围的一切风物皆为朋友,磐石、甘泉、清风、明月等等,都有姓名,都有人格:“磐石字友坚,甘泉字友洁。清风字友闻,明月字友亮。苍松字友直,绿竹字友节。秋桂字友芳,寒梅字友贞。闲主字友和,旧宾字友邻。”人与自然景物已经成为一家子了。
于是,我想,在这与日月星辰同在、与山川大地共存的族谱里,之所以会有不少流露个人性情的诗作,很可能正是因为人们在镌刻着家族历史的时候,面对属于大自然的这些可亲可敬的知己,感怀世事,心游八仞,忍不住掏出了心里话,从而使这一块块磐石变得柔软温润、多愁善感了。
估计刻石上还有许多文字恐怕永远不为人知了,若是天地有情,那么,惟有天知、地知。其实,需要破译的只是具体的文字,它的精神内在赫然矗立在历史深处,即便我们蓦然回首,也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神采的。
文字的召唤具有振聋发聩、润物无声的双重力量。它普照广阔的地域,通行于纭纭众生。所以,在浓荫环抱着的一座座古村里,如果把其中蕴藏的所有楹联悉数搜罗来,剔除嵌有地名的那一部分,恐怕再也难以辨识它们的地域色彩。它们所表达的思想、意愿和情感,在任何村庄都可以找到知音。这就是说,楹联大多反映的是广域文化环境的普遍心态,能够轻易地唤起广泛人群的心灵共鸣,因此,它们少有地方化的精神特征和个人化、个性化的情绪。婺源有一副楹联说得真切:“神以为德,人以为心,斯见幽明一理;国不殊政,家不殊俗,须知遐迩同风。”
但是,一旦它们极力地强调某一方面的内容,便反映出一个村庄、一个宗族的独有的精神气质。在渼陂,除了对诗书功名的痴情吟咏,还有大量的文字充满了传统道德的教训意味,富有为人处世的哲理,涉及修身之境界、持家之根本、处事之品行、交往之气量等等。如,宗祠的楹联:“世事让三分天空地阔,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有一座照壁干脆大笔直书四字警世箴言:“多留余地。”真是一语双关,触目惊心;民居室内外的对联“作天地间不可少之人,为伦类中所当行之事”,语言虽朴实无华,却是铿锵有力,洋溢着一股大丈夫气;书于墙上的家训更是牵肠挂肚,顾忌颇多,因此,它的表达更加循循善诱,更加澄明透澈,如:“观贫贱人当观其度量,如宽宏坦荡者则其福必臻而其家必裕;观富贵人当观其气概,如温厚和平者则其荣必久而后必昌。”其言也善,其意也切。拳拳此心,明月可鉴。不知道为何,它对为人处世之道竟然如此耿耿于怀!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既然如此,又有家训教人如何完善自我,且说得实实在在,操作性很强:“勇不足则多劳,明不足则多察,理不足则多辩,情不足则多仪,才不足则多谋,识不足则多事,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这套理论真是费尽了心机。可见,此地梁氏注重教化,几近极端。于是乎,入堂便见正襟危坐的文字,出门皆是道貌岸然的格言。
在这个始建于南宋初年,耕读并重、农商并立、文武并举、义利并蓄的古村里,这些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是“文献名宗”、“衣冠望族”的秉性所在,还是以儒行商、以商助儒的封建儒商文化的经世方略?是人们阅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经验总结,还是人们置身于通商码头、面对前路漫漫的千叮咛万嘱咐?这些文字如此铺张,又使它的语重心长的告诫,显得那么踌躇满志。
与不分内外、无所顾忌的渼陂相映成趣,燕坊的家训却是拘谨的,不会那么放肆地书写。走进昏暗的老房子,为了拍照随手带拢大门,不经意间我发现,大门两侧的内墙上竟也题有对联。从檐口泻进来的一方光亮,照得对联朦朦胧胧。这里的对联面对上方祖先的牌位,左右呼应着端坐于上的高堂,仿佛构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不知从前人们训诫后人是否果然如我想像一般。但内墙门后的对联,给人的就是耳提面命的感觉,掩门后的黑暗强化了这种感觉。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说,“力则勤而用则俭,居以敬而出以和”之类的告诫还算坦荡的话,那么,“一生不与人争论,诸事哪怕我吃亏”、“群居守口独坐防心,能忍则安知足常乐”之类的嘱咐,就显得十分诡秘了,好像是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在这里,绝对看不到渼陂家训中的那种“作天地间不可少之人”的大丈夫气,就连谦让的意思表达,也没有那种为了“天空地阔”的主动,它总是一个被动的角色,有点儿委琐,或者说,老于世故了。我不由联想到流坑“应宿第”门坊后面正中上方的砖刻,那是屋主人题写的格言:“随处有天凛乎?曰明曰旦。因物俯理,坦焉,何虑何思?心上存仁,奚必焚香吁帝?念头无我,自然与物皆春。”这位宅主业儒兼商、且与官吏交往甚密,他坦荡无忧的心境是燕坊人学不来的。
今天,燕坊的主人欣然把游客迎进了家门,一切秘密袒露无遗。而我固执地认为,那些隐蔽的对联,一定是闭户时的探问,出门前的叮咛,是枕边的关切,饭桌上的牵挂,随堂前的青烟缭绕于梁上,伴火笼里的炭子闪烁于明灭之间。
而燕坊的牌坊却是堂而皇之地巍然高耸!并且,这是一个以牌坊多著称的村庄!至今尚有题词高悬的,如“水木清华”、“青阳绚彩”、“秀毓临川”、“燕贺麟游”等等……尽管大多牌坊已风化坍塌如烊了的糖果,糖稀一般粘在地上,但它们的遗迹却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颤颤巍巍支撑身子,固执地絮叨着什么。
秘不示人的家训与富丽堂皇的牌坊,也许恰好可以反映燕坊人的心态。这个赣江边的村庄,历史上虽有“小小吉水县,大大燕坊府”之誉,但它毕竟是个杂姓混居的村庄,即便在今天,村委会的公开信也恳切呼吁:“让我们共享一片蓝天,共享一片资源,鄢、王、饶、江、黄、刘、肖、夏、郭等姓都是燕坊大家庭中的成员。”走进这个村庄,我就惊奇这里的树。惊的不是绵延几公里的樟树林,奇的不是村里村外的桔园,而是树种之丰富,是我在别的村庄不曾看到的。郁郁葱葱里,时有一树树金黄,一树树紫红。这大约可以看作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的暗示。杂姓逐水而居的特点,反映在建筑格局上,就一目了然了。百余幢明清老房子不受封建氏族大一统观念的约束,自然没有那种严谨、规整的布局,它们分别坐落在各自的池塘边,有些挤挤挨挨,有的则躲闪在一隅。粗略地看来,给人的正是疏密无序的印象。燕坊号称“五多”,其实,池塘多、桔园多、樟树多,无疑也是对建筑的一种隔断。此时,我翻看着在燕坊拍的照片,突然发现竟没有一张属于祠堂,这才忆起,村人压根儿就没有带我们去祠堂,而祠堂是任何村庄势必须夸耀的首选。如果说是疏忽的话,这疏忽大概也不会是意外吧?
我想,正因为居住环境的缘故,决定了燕坊人敦厚、忍让的性格和瞻前顾后、充满戒意的心理。反复咀嚼那些谨小慎微的耳语,字里行间似有声泪,似有隐痛。
这等心态在别处也能看到。婺源回头岭路亭有两副劝人息讼联,读来饶有趣味。其一:“莫打官司,三个旁人当知县;各勤稼穑,百般生意不如田。”其二:“因怎的,急忙忙,这等步乱心慌,必是负屈含冤,要往邑中伸曲直;倒不如,且坐坐,自然神休怒息,宁可理容情让,请回宅上讲调和。”对于“步乱心慌”的路人,这两副对联无疑是镇静剂了。
安福县塘边村的刘氏总祠称“统宗堂”,此处有一副楹联云:“统系传唐宋以来世种福田藜光映诗书千百年子孙承统,宗支分东西而去各卜胜地流派衍吴楚亿万代江汉朝宗。”这副文词朴实的楹联,却是气势不凡,宗族的来龙去脉尽呈眼底,恍若透过飞机舷窗鸟瞰暮色中的山川大地,浩茫的时空迷迷蒙蒙,明明灭灭,但河流湖泊熠熠生辉,闪闪烁烁。它既强调了天恩祖德的宗法血统,又宣扬了耕读立身的承传道统,豪迈之情化作胸中气象、手中笔墨。
仅仅由此就可以断定,塘边刘氏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乡邑望族。在这生活富足、人丁兴旺的大家族里,连文字也如性情中人,显得大气磅礴、超然物外了。
村中一对石柱上有联曰:“池临户外观鱼变,柏绕隄前引凤飞。”我以为,此联既写出了塘边村建筑格局的特点,又道出了人们希冀鱼龙际变、凤凰高飞的理想。这种理想无疑是灼烫的,但作者的心态却是充满自信的平静,一个“观”字,一个“引”字,真是风度翩翩,优雅极了。在俗称“马廊”的“群落”里,一户民宅的照壁上,大书一个近十平方米的“福”字,此字由龙凤仙鹤与农田的象形笔画组合,“田”字用墨饱满,笔画敦实,似在强调氏族蕃衍之根基。可能担心后人未必能够准确地理解“福”的全部内涵,主人索性在这个大字的上方提示道:“超以象外。”无独有偶,在白鹭村,我也看到彼此相像的“福”字,只不过它融入的是鹿与鹤的象形图案,而且,象形的笔画可能为了追求形似,显得有些生硬。它把福、禄、寿的祈愿刻意组合在一起,倒是真实地反映出了当地钟氏人家的共同心态。要知道,那是个依托地利、靠竹木贸易发达起来的客家古村,连心愿也是那么实实在在,这个字的一个偏旁,终于孕育出白鹭村富裕之后一段人文兴起的历史。
龙飞,凤舞,鹤鸣,该是世世代代的塘边人永远珍藏的心灵影像吧?
以上两例,让我相信,塘边人是含蓄的,而这种含蓄更多地体现为注重内心修炼。我在一幢民居的厅堂里抄录了这么两副对联。其一:“为福与儿孙未必尽黄金白银,种心为产业由来皆美宅良田。”其二:“明月以不常满为心,大海有真能容之道。”在这个不曾看到家训的村庄里,这样的对联应该算作家训了;可是,这家训全然超拔于对行为举止的讲究,对人情世故的纠缠,对比其它地方,其“种心为产业”的襟怀和气度,令我在愕然之后,忍不住要为它独在的精神气质发一声慨叹,或者,为之叩心弦以和鸣。
在乐平,古戏台遍布乡间的恢弘景象,令我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煌煌数以百计,而我所能造访的不过是个零头。当地有识之士为宣传古戏台奔走呼号一二十年,未见大的成效,听说近年在几个智慧的大脑里,倒是有了构建古戏台景观园的设想。我也愿意在想像中建设琳琅满目的博物馆,我更是只能拿想像作投资了。幸好有乐平的文友正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他们把抄录的古戏台楹联和横额,誊了一份寄给我。那些排列整齐的文字后面,就是一座座争奇斗妍的建筑。我差不多收到了整个古戏台博物馆,确切地说,是它的血肉部分和精魂所在。
那些文字里有传统剧目。仅我手头的乐平古戏台戏名联,就罗列了剧目一百五六十种,可以想见当年戏台上是怎样异彩纷呈。生旦净末丑,戏如人生,活脱脱人间忠佞贤愚;管弦丝竹琴,人生如戏,水灵灵世上喜怒哀乐。一台的君王将相,却是在悲歌金戈铁马,笑谈兴废盛衰;一台的才子佳人,却是在播撒风流情种,点化回头浪子。浓烈的乡风俚俗,看不够的装神扮鬼;圆润的饶音赣调,听不尽的打情骂俏。当那些三字、四字的戏名拼贴成联,居然也是对仗工整、妙趣横生,难怪人们毫不犹豫地把它装饰在神圣如宗祠一般的戏台上。比如,什么“盗御马,钓金龟”、“三岔口,十字坡”、“鸳鸯冢,蝴蝶杯”、“拾玉镯,失金钗”,什么“秦琼卖马,时迁偷鸡”、“钟馗嫁妹,霸王别姬”、“问樵骂府,打渔杀家”、“贵妃醉酒,倩女离魂”等等,整体读来,甚是幽默。
那些文字里有现场气氛。演出前热烈而又紧张,“推推搡搡看戏,打打扮扮登台”;演出中道是无声又有声,“台前有泪原非我,座上无声已入神”;演出活动仿佛是没有结局的,百姓痴迷于戏中出不来了,“及时行乐朝连暮,刻意兴歌古及今”。严格地说,这类楹联未必珠联璧合,却把人们对戏曲艺术的喜好表达得淋漓尽致。兴之所至,一切雕饰自然都是多余的了。令人吃惊的是,连一些客套的大白话,他们也敢刻于木、镏以金,让它流芳百世,如果说“入耳务须平气听,当场顿觉笑颜开”还算庄重的话,那么,“劝老哥不要回去,有小旦就快出来”、“看完了大家慢走,做得好明天再来”之类,简直就是粗声大气的吆喝了。通俗、稚拙得有些扎眼,却是声情并茂,富有谐趣,成了极为生动的现场传真。
那些文字里有戏剧理论。他们认定戏剧本质在于,“且将前代事,做与后人知”、“欲知世上观台上,不识今人看古人”、“随尔演来无非扬善除浊,吾听却去都是教愚化贤”;而戏剧的美学品格在于,“纳喜怒哀乐感情色彩,容古今中外典型品貌”、“咫尺天涯评论是非功过,须臾岁月历数万古忠奸”。关于戏曲的综合之美,他们写道,“韶舞通神,偃武修文”、“吹拉唱弹声悦耳,兴亡成败事留心”、“笑啼怒骂皆学问,悲欢离合尽人情”;关于戏曲的传神写意之美,他们写道,“台中天地小,戏里是非多”、“三五步能是千里江山,四六人可代百万雄兵”;关于戏曲的程式之美,他们写道,“莫以衣冠分贵贱,但从脸谱辨忠奸”、“大过关安排前面,好结果放在后头”。这些凝练而准确的概括,让我怀疑有的对联恐怕出自今人之手笔,但是,无论如何,面对那么多“演戏的癫子,看戏的呆子”,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乐平人是懂戏的,或许可以说,他们该是民间戏剧评论家,不妨再看看他们的评论风范:“好歹由他做去,高低让我评来”、“酸甜苦辣似实似虚,喜怒哀乐非假非真”、“戏非真处皆为幻,曲到清时自有神”。难怪有楹联击节赞叹:“欣观好戏两三折,胜读良书千万篇。”
通过建筑和雕刻,我们能够揣摸出乐平地方的地域文化个性和人们的普遍心态;而争强好胜的文字,就是直言不讳的表达,就是摩拳擦掌的叫阵,就是笔墨文辞的战争。作为维系氏族血缘的纽带,宗谱是不可轻易示人的,作为族权的象征和宗族活动的中心,祠堂是不许外姓涉足的,那么,在聚族而居的村落里,戏台的出现既巩固了宗法关系,又为宗族提供了炫耀的窗口。演戏时的民俗活动颇可证明这一点。哪个村子要做戏,头两天村人就倾巢出动,去约请四乡八邻的亲戚,演出当天还要推着土车去接亲戚,一时间家家户户高朋满座,喜气洋洋,逢年过节一般;做戏时间少则三五天,多至十天半月不等,而且都是夜以继日,通宵达旦,来看戏的亲戚也就成了来做客的嘉宾了,盛情的杯盏中自然少不了微醺的得意;演员中若有自家的亲戚,见其唱念做打功夫十分的了得,台下的亲人便会竞相点燃鞭炮,给其送上红包或布匹,众目睽睽之下,那是多么长脸,多么骄人。
有一副楹联说得好:“父老开心地,乡村体面场。”基于这一认识,戏台理所当然地成了衡量宗族实力的舞台。村坊之间,素有斗戏台之风,村子无论大小,村人无论贫富,都有戏台,你雕梁,我必画栋,你高三丈,我必长你五尺,现有的戏台破旧了有失体面,那就不惜工本再造一座。众埠镇张家村,在“文革”后兴建新戏台,村民仍心有余悸,怕招来祸事,便由暗中推举主持,签定协议书议定,主持一旦因此犯法坐牢,族人应尽义务赡养其妻室儿女。对戏台的热衷,差不多谱写成一曲慷慨悲歌。
既然如此,在这文章节义之地,满腹经纶、自视甚高的乡儒们自然不肯放过华丽壮观的戏台了。他们直拿戏台当擂台,且把豪气化才气。比文彩,斗书法,台上是袖里乾坤,台下是胸中块垒,演员们粉墨登场,乡儒们挥毫上阵。
于是乎,各村落各宗族在匾额上展开了明争暗斗。镇桥神溪华家的戏台题匾为“顶可以”,同属一镇的浒崦耿耿于怀,便在戏台落成时还以颜色,得意且自负地称“久看愈好”,相邻的徐家戏台同样不甘示弱,哪怕有王婆卖瓜之嫌,也禁不住扬言“百看不厌”。戏台上攀比逞强真叫唇枪舌剑,看似温文尔雅,却是咄咄逼人。你说“悦目赏心”,他便道“入目通心”;你说“玉振金声”,他便道“遏水停云”;你说“作野史观”,他便道“是大文章”;有宣称“观今鉴古”的,就有夸口“横观纵览”的;有以“指点迷津”为招摇的,就有以“劝世明文”为标榜的。这么一对照,匾额上的比拼也是“非常可以”、“越戏越真”了。
为宗族荣誉而战的热情,倾注在楹联里就是“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追求。正如戏台的多姿多彩,那么多的楹联也是各展风姿。由以上所引证的例子,当可大致看出,即便都是题咏戏剧,它们也各择角度,另辟蹊径,不肯人云亦云,不肯落人窠臼的。标新立异的企图跃然纸上,努力叫人过目不忘的心情悬于刻刀的锋刃。凭着那些精辟的艺术见解,我愿意把一个个戏迷视作饱学之士。恐怕如今的“票友”、“追星族”、“模仿秀”们,在智力测试方面,只能望其项背了。
仿佛,那些乡儒耆宿穷尽毕生,就为了在这方寸之地一显身手,上以告慰先祖,下以留传子孙。所以,流光溢彩的古戏台上,匾额和楹联也是十分的考究,它们大多装饰精美,镏金烫漆,与戏台建筑的富丽堂皇相得益彰;所以,戏台楹联的内容决不会拘于题咏戏剧,它的题材是宽泛的,或咏赞本村风水,或追溯本族历史,或言志抒情,或感时讽世。既然看戏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对于族人来说,戏台就成了最具亲和力、向心力的场所,那么,楹联势必要“寓教于乐”灌注谆谆教诲了。
书于戏台的教训,顺理成章地溶入了看戏、做戏的情境,读来生动有趣,且回味无穷。戏场上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景象,由楹联可见一斑,“看不真莫吵请问前头高见者,站得住便罢须留余地后来人”,“眼界抬高不怕前头遮住,脚跟站稳何惧后头涌来”。显然,它们并不满足于劝导观众遵守戏场秩序的表层意义,而因事说理,由具体连通一般,意味深长地指向处世的哲学,为人的境界,既形象生动又自然熨帖。像这样将叙事与议论熔于一炉的楹联,注定离不开特定的环境氛围。想像一下,当观众蜂拥而至、眼前人头攒动时,这些文字该是怎样鲜活醒目,又是怎样警策动人!
既然弦索铮铮是“他盼登台亮相,我观结局修身”,是为了教贤化愚,那么,刚劲圆润、潇洒自如的文字,也就免不了到剧情里去探究人生的哲理了。于是,古戏台楹联里便有了“得意休夸且看收场怎样,失时莫怨但观结局如何”的告诫,那告诫坦荡而从容;有了“宜从戏里观古今,莫向人前说是非”的叮嘱,那叮嘱真诚而谨慎。有了“论天下事要揆情度理三思,观古人戏须设身处地一想”的语重心长,它好像是一位擅于启人心智的塾师;有了“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的声色俱厉,它仿佛是一个脾气有点儿暴躁的长者。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洋洋大观的楹联充满炫耀、教训意味,几乎尽是眉飞色舞或一本正经的神情,岂料,其中竟然藏有轻蔑的嘲讽和不齿的激愤。如“洞房花烛龙腾凤舞假风流,金榜题名君欢臣笑空富贵”、“五经不读霎时金榜题名,六礼未成顷刻洞房花烛”之类便是,乍看上去,叫人一头雾水。无须庸言,它们分别评说的是某出戏的剧中人物,仿佛看戏的观后感,很是情绪化。在力求洞明世事、引出哲理的楹联中,它们就显得非常突兀了。而且,戏台上忠奸贤愚、善恶美丑无所不有,作者为什么偏偏把脱离了特定剧目,意义、目的都会变得暧昧的对联高挂于本村本族的“体面地”呢?是一时词穷了,还是为了标新立异不惜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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