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冒犯观众-浩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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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言而喻,中国诗人对波兰同行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关注和热爱里暗含着某种境遇的自况——同样拥有生活于后极权国家的复杂而痛苦的经验,同样写诗,这位诗人在诗歌中处理自身经验时所运用的技巧与方法,所呈现的道德勇气、艺术智慧与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性,为他们提供了可堪追索的范本。因此,在米沃什于波兰时间2004年8月14日中午逝世于克拉科夫的家中之后,中国媒体对他的缅怀与致敬声浪甚高,米沃什自撰的回忆录《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译,三联书店2004年6月出版)一时之间也备受瞩目,并在年底成为新锐媒体《新京报》“华语图书传媒大奖”的初选图书之一。这一切都是值得和恰如其分的,阅读这本译笔庄雅的《米沃什词典》,使我们更直接地理解和走近了这位卓越的诗人。

    此书英文书名为Milosz's ABC(米沃什ABC),“某某ABC”是入门书的叫法,译者北塔认为米沃什对该书如此命名是谦逊的表现,我却暗自觉得这是他骄傲的标志——一本如此浓缩、庞杂和深邃的书却仅仅是他米沃什的“ABC”而已,意味着还有更茫无际涯妙不可言的世界未曾展现,你说这是他的骄傲还是谦虚?但无论如何,这本词典还是泄漏了米沃什足够多的生命密码,既网状地勾勒了他漫长浩瀚的生命历程,又对他曾经历和沉思过的人与事、时与地、文明与历史进行了独有的命名。

    整合一下该书与他身世有关的词条,我们知道:米沃什1911年生于立陶宛首府维尔诺郊区的塞特依涅(Szetejnie)地区,是个庄园少爷,少儿时代生活优裕,这是他一生心智健康自由的基础。青年时代他留学过巴黎,后毕业于波兰维尔诺大学。1940年开始,他在华沙参与反对纳粹的地下活动。由于懂俄语,曾差点被纳粹当作间谍枪毙。“二战”期间米沃什写了大量痛苦的诗歌,后来结集为《拯救》。自1946年起,他从事了几年外交工作(他从未曾入党)。1951年,他在波兰驻巴黎文化外交官任上突然出走,从此生活困窘。其间他写出了主要的散文体作品《被禁锢的头脑》《故国》《伊萨谷》。《被禁锢的头脑》使他在西方世界声名卓著,却惹恼了他的祖国人民,他被剥夺了国籍,无法回国。经过对美国签证的漫长等待,1960年,他得以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书,并且一直在那里担任教职。在美国的波兰同胞中他一直是个备受争议的人,在词典中看得出他对此十分介怀。

    在美国,米沃什坚持用波兰语写诗,但他的诗歌既无法在祖国出版,也无法引起西方世界的注意,深入骨髓的孤寂几乎令他绝望自尽。直到1973年,他与美国的诗人和翻译家合作,把自己的部分诗作译成英语,其诗才为人所知。1978年,他荣获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该奖有小诺贝尔奖之称),1980年,米沃什“由于他以不妥协的、敏锐的洞察力,淋漓尽致地描述了人类在激烈冲突的世界中所暴露的种种现象,以及他的著作的丰富多样、引人入胜和富有戏剧性”(获奖评语)直取诺贝尔奖。1989年冷战结束,米沃什也才结束了他在法国和美国接近30年的流亡生活,回到波兰,定居在古都克拉科夫,直到他去世。

    在中国,米沃什常被读解为一位反抗专制的异端诗人。是的,这一点有其诗为证:“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揭露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口舌尖叫,/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谁就自认为是一个失踪的人。”(《使命》)但是人们往往忽略,这一身份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一个他宁愿其暗自存在而并非如标签般时刻示人的部分。我猜想真相也许是这样:米沃什的生命是用来追寻一种包罗万象的自由、多致、智慧与美,以及在此之上的神性之光——一种终极存在。当其中的一项美好之物遭遇剥夺和损害时,他都会出于人的本然尊严前去反抗。这时的他,从顺民的角度看是一个坚硬、黑色、狭隘、虚无的否定性的道德家,从统治者的角度看是一个不守秩序的捣蛋分子,从同志的角度看则是一个政治正确富于良知的反抗者,他应当永远如此就像一面旗帜,他应当永远发出批判和斗争的声音就像一部反复播放同一支进行曲的留声机。但他自己不这样看,他知道这只是他一丝不苟的一个阶段:“我用几本书履行了我的义务,但随后我告诫自己:‘够了’,便再继续往前走。……如果我变成了一个政治作家,我就会使自己的可能性变窄,变枯竭。”(《基谢尔日记,1968—1980》)他知道将人类的丑行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是人类的最终目的,人类的最终目的是灵魂的无限丰富、自由与生长,以及与最高之美的汇合。这是他一生的使命,也是他心中的正义。

    因此,你就不难理解为何这部“词典”的词条是如此发散,其视角又如此多变:六岁的初恋对象,某个贵族的毫无自我保护能力最后悲惨死去的女儿,某个预言了苏联解体、生活潦倒默默无闻的历史学家,加缪,弗罗斯特,库斯勒,波伏娃,天使性态,美国,教堂,生物学,好奇心,红杉林,不确定性……各种事物、各种不同词性派生的名词,漫无边际地都成了这本词典的词条。由此,米沃什表达了他对这个世界既变动不拘又始终如一的态度——否定那使世界趋向于否定和死亡的意志,对人类的美德怀抱感恩之情。因此,他在“生物学”词条中称此学问为“科学之中最邪恶的一门。它削弱了我们对于人类的信念,妨碍人类去追寻那更高的召唤。……正是他(达尔文)拆毁了人与兽之间的栅栏。……从这时开始,相信一个不朽的灵魂,好像就变成了一种僭越之举”。

    在“好奇”一条中,米沃什对人类的这一趋向永恒探索的伟大天性奉献了全部的赞美,我宁可把它认作是全书的主题:“我们独自上路,但同时也是参与了全人类共同的事业,参与了各种神话、宗教、哲学、艺术的发展,以及科学的完整。驱策我们的好奇心不会满足。既然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稍减,它便是对于死亡趋向的有力抗拒。不过,说实话,我们中的许多人在步入死亡大门时同样是怀着巨大的好奇期待,急切地想去了解生命的另一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在此条的末尾,他说:“70岁的威廉·布莱克去世时唱着赞美诗,他坚信——不只是相信,而且还知道——他将被载向永恒的智力猎区,再不会浪费能量或想象力。”而我则坚信,93岁的米沃什在离开人世之时,也将奔赴布莱克的灵魂前往之地,那个“永恒的智力猎区”。想到这一点,艳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200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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