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不是“十年磨一剑”地写作此书,而是“两月打鱼,三年晒网”地写。对此,徐晓本人有一番言之凿凿的“终生业余写作观”给自己撑腰,大意是说:写作者只有立志于“终生业余”,才能保证她(他)写作的精神纯粹性,才能排除因作者的名利诉求带来的“注水”可能,才能确保写出来的东西真正是“不能已于言”的产物。在这样的写作观驱使下,徐晓写得是如此之少,又如此苛刻和谦逊,以至于我在她面前都算得上大言不惭的“高产作家”了。
然而谁又敢把自己文章的血液浓度与她相比?我是不敢。恐怕百分之九十九的写作者都不敢。锥心刺骨的痛楚、永难消退的炽爱、无法弥散的芬芳汇聚于此,令人读罢唯有静默。疼痛的真实如同刀剑的丛林,作者纵身其上,微笑、宁静地婆娑起舞,舞姿优雅轻盈,如风行水面,而我们知道,往事的锋刃已刺穿其心,天空中内心之血凝成的花朵盛开得惊魂动魄。
这花朵令我唏嘘,然更多的是嫉妒。嫉妒她和她的爱人与友人曾经如此酣畅地生活过,叛逆过,自由过,痛苦过。嫉妒他们拥有如此之深的记忆。嫉妒他们能如此之真地体验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如同一条塑料管嫉妒会受伤、能流血的真血管。如同拒绝长大的孩童奥斯卡忽然嫉妒起能成长也会衰老的家人。这是一个生于70年代的人对生于50年代的理想主义者的嫉妒。这是一种真实的审美情感,其中夹有许多矫情和虚伪的成分——虽然嫉妒,但并不敢亲尝徐晓式的酣畅沉重的人生。
徐晓似乎本能地深谙“沉重”与“轻逸”、“浓烈”与“清淡”、“崇高”与“低调”、“残酷”与“温柔”、“奇特”与“平常”之间的辩证关系,并在这些两极对立关系中穿梭转换自如。或者毋宁说,在这些语义对立的词组里,徐晓的秉赋气质天生地属于后面一组,然而她的际遇、她的命运、她的生活给予她的,却偏偏是前一组。她以自己的天然迎接这一切,不躲闪,亦不逞强;不夸饰,亦不淡忘。她只将自己所历所感娓娓道来,绝不做“惊天地、泣鬼神”之状。回忆青春时代的牢狱之灾,她偏谈其中的“日常生活”——在残酷黑暗的背景里,她喜欢让我们记住的是善良的女狱警“墨绿”温暖动人的微笑、狱友们克服千辛万苦给她做的棉背心、一位童话般美丽的女囚一闪而过的身影、一位始终谨记“上帝爱世人”的坚忍安详的天主教徒……回忆《今天》杂志同人,她极少直接表现北岛、芒克这些尽人皆知的人物,却将刻画的笔触伸向那些沉默付出、不事写作的幕后英雄——比如兼具圣徒意志和史家意识的资料搜集者赵一凡,隐忍宽厚、意志惊人的周郿英,一生助爱他人、淡定超脱的李南,一直在早期的受害阴影中挣扎、手术昏迷中仍大叫“警察来了,不要抓我!”的悒郁而终的刘羽……徐晓的视角是独特的,目光也是毒辣的。她的心魂、她的同情、她的立场总在边缘,然而她又无时不与时代的核心保持着自然而密切的感应;她并不回避承担厄运,然而她从未因此自赋一点儿对他人的道德优越感和优先审判权——就像有些道德激进主义者无意中所做的那样。
正是这样的人,当她陷入对逝去的爱人周郿英的痛悼与诘问,陷入几近自虐自戕的自我拷问和自我质疑,陷入逝者和上帝均不接收的孤独、思念、遗憾与忏悔中时,那种撕裂的疼痛是连鬼神都要落泪、是我们这些常人无法分担亦无法承受的。在重病缠身的丈夫离世时,从来恪尽守护之责的她居然不在场,对此她至今无法释怀,如同一个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痴人,死死追究着这样一个问题:
他是否呼唤着我的名字死去?在他弥留之际,是否想亲口对我说出他一生都没来得及说的话……我相信,或者说我宁愿相信,如果我在场,哪怕他已奄奄一息,但只要一息尚存,我一定能如愿以偿。或许他的声音微弱得让别人听不清,但我能听清。
几年来,我常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沙漠中的旅人,用近乎自我欣赏的目光,自作多情地看着一个落寞、孤独而又自信的女人,在最美好的季节里凋敝。她无时无刻不在破碎,不在七零八落,不在死亡。她以全部身心期待着,相信总有一天能在共同的自我毁灭中达到完美,在创造自身中得到升华。事实上,这是我仅有的心事,这是我惟一的隐私。……
没有人比他更加深谙无言之美好之深刻之高妙,对一个视沉默如金的人来说,什么都不说比说什么都更好。
但那不是沉默。他死了!……
每当我读到《永远的五月》中这样的句子,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陀斯妥耶夫斯基说:“我不能成为没有别人的自我。我应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发现别人。”毫无疑问,也可以这样描述徐晓,以及与她同时代的生死与共的友人。正因如此,徐晓所叙述的人和事,便不只是与她一人有关的人和事。那是整整一代的人和事——一代并未因功成名就、俗世浮嚣而退隐其精神光芒的人和事。唯因其闪耀着精神之光芒,那逝去的一切才有理由传递至我辈的手中,成为在这个任何事物都可能瞬间化为乌有的“日新月异”的国家里,弥足珍贵的生命记忆。我为分享了这样的记忆而深怀感激。
2005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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