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故事》是王小波的第一本小说集,写于20世纪80年代,1989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初版,1998年后被收进他的各种集子里,今年中国档案出版社加了插图,又出了个漂亮的单行本。这是我八年来第三次读它,读时仍忍不住发出阵阵傻笑,读后则如走出大森林般,脑子清新如洗。于是心生疑惑:此书魔力何在,竟让自诩挑剔的俺看过三遍还若痴若傻?
思忖再三,发觉《唐人故事》的秘密就在这“痴傻”二字。作者乃一痴人,怀抱至真至纯之念,决然相信世间最美妙者,莫过于智慧、爱情与自由,数千年的权力秩序和现世里的利害得失无论如何强大,在它们面前也没戏,不但没戏,而且会死得很难看。此等痴念岂非傻得离谱?可王家老二偏偏对之至死不渝,且有本事让它在小说里天才地实现——他在此书中发展出一种童话叙事方法重讲唐传奇,其怪诞空灵,与吾国当代文学占统领地位的写实之风迥异。只不过传统童话乃是“大人讲给孩子听”,王小波反其道而行之——一副“孩子讲给大人听”的语调。只是这个“孩子”是双面的雅努斯:前面为顽皮童真、信口雌黄之小儿,后面为精神独立、价值笃定之成人。《舅舅情人》等五篇,就是这个认定了人类美好价值的成熟汉子,用孩子的纯真无畏一根筋劲头编就的现代童话。
这写法的好处是:“童话世界”不受世俗逻辑的拘管,在一个按照纯粹的心灵逻辑运转的空间里,人物经历着缤纷的精神冒险。这些“唐代人物”,主体性极其丰盈,游戏精神高度充沛,乖张有趣,怪念迭出,多是女贼男盗不伦之徒,常有打赌竞赛捣乱之举。故事的每一处转折,完全不靠这些人物在紧急情境中的被动起落(这种情况基本不存在),而是往往由类似这样的句子来完成:“他起初想……后来又改了主意……”也就是说,是人物内心的自主对话造成了情节的突转。这一做法在效果上稚拙可掬,在回味上却寓意无穷,《夜行记》最为典型。
《唐人故事》虽然写于80年代,但是它的现代感至今不衰。《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里,每一句“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即实现一次高效率的时空转换,同时为全篇确立了诗的节奏;《红线盗盒》中,红线这个精灵古怪的小蛮婆,彻底颠覆了象征着等级、官本和男权的薛嵩的权威,这一颠覆也释放出阅读者对“阴暗传统”的攻击快感;《红拂夜奔》的伪史插叙和故事悬念相映成趣,漫画夸张的人物和精神自由的主题相互彰显。而《舅舅情人》,则是我所见到的关于“暗恋”的小说中最奇特的一部。故事的巧妙编织、形象的生动易见,文本分析也许能探究清楚,但是谁能说清小女孩和王安之间的“绿色的爱”到底为何物?作者似乎在说: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之爱,女孩得到了她对此爱的验证,就离开了王安的生活,王安的妻子也得以释放回家与他团聚,还改正了自己爱吃醋的毛病。十足的大团圆结尾。但它留给读者的疑问却远为复杂。
童话都是“大团圆”结尾,《唐人故事》也是。有人据此认为王小波是个自我麻痹的盲目乐观主义者,我以为相反:那只是天性抑郁的他消愁解闷的方法而已。与其说这是他的认识,不如说这是他的信念:他愿意孩子似的相信,阴暗滞重的世界终将没落,美好的自由将如不竭的清泉,洗去人类的贫乏与忧郁。
2006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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