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忘录》是法国作家让-克劳德·卡里埃尔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舞台剧，角色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叫让-雅克，女的叫苏珊，场景单一封闭——一直在男主角的家里。这部戏看起来是关于两性关系的，但不是情感剧；思量起来是富有哲学意味的，但并非萨特式的“境遇剧”。它的荒诞与惊警流淌在毫不变形的日常情境中，两个角色的碰撞纠结如两股难以逆料的溪流之汇合——水质、温度、水生物不同，愚钝的肉体很难感知汇合之后水之变化，须借助心灵的化学设备，在暗流变幻中实时监测分析。面对如此剧作，导、表演的过度风格化势必会损害作品的精神流动性与复杂性，而沦为僵硬的图解；相反，唯有导演和演员之“我”隐匿、消失，这部杰作才能真正“活”在舞台上，唤醒我们的惊愕。
惊愕什么呢？诚然，让-雅克的备忘录是非同寻常的——在不速之客苏珊走进他家之前，他已经记录了134个和他做过爱的女人。苏珊会成为他的第135个吗？她怎样成为了他的第135个？然后彼此是爱，还是厌弃？顺着这种国产电视剧的思路，你将永远无法抵达《备忘录》。实际步骤是这样的：1.苏珊费尽心机想在让-雅克家里多待会儿，后者则不遗余力要把她赶出去——此时的她是令他恼火的入侵者，在他的世界里占据着0/134的位置。2.让-雅克在和第135个女人过夜后回到家里，他们开始彼此交流。苏珊欲擒故纵。他们互表爱意。他向她求婚。她成为他的136/136，他的唯一。3.让-雅克声称已按苏珊的意愿辞去工作，隔绝外界，在他的单身公寓里让她完全拥有他。苏珊恐惧，意欲逃离，让-雅克把她留下，自己离去，称会常来看她。至此，他们彼此或许成为了对方的一部分，对方的n/m。
此剧的最难点在于它全盘的不确定性。人物关系不确定——苏珊到底是让-雅克·费昂的一个旧情人，还是陌生人？从台词的蛛丝马迹看，我们可以理解为前者，这样此剧就带有悬疑性质，我们的注意力会仅仅集中到对男主人公生命状态的惊愕和批判上；但由于男女主人公的台词真真假假、自我颠覆，我们又会否定这个相对低级的猜测，而倾向于同时接受这两种关系选项。这对女演员的角色把握是个考验——不能完全不带前史地表演，但又不能完全沉浸于这种想象的“前史”之中，她的模糊的神秘性，和她清晰的说谎、撒娇与努力，必须相得益彰才行。郑铮的表演虽稍嫌吃力，但对此分寸的把握还是相当适度。
此剧的主旨更是不确定的：它要说什么？男女之间爱与自由的悖论？——当你是他的“0”的时候，你追求成为“1”；当你真的成为“1”时，你感到责任的束缚和失去自由的恐惧，又飞速地逃向“0”？却不尽然——从人物的只言片语中，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中，我们还能看到加缪的格言“我们要活得更多，而非更久”已被反讽性地实践，看到马克思的预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已化作存在的现实，更看到现代人致命的疾病——生命的虚无、主体的瓦解、自我的中空、灵魂的孤独，最要命的是——虽然我们心里只有“我”，但其实我们已没有灵魂，没有自我……但是，但是尽管如此，剧作家卡里埃尔仍欲以让-雅克和苏珊之间最终的温情，呵护人类自我救赎的一粒微火，好像那是迟迟不来的上帝之火……
现在，此种生命体验对国人来说已不陌生，但将它形诸作品的时刻尚未到来。借卡里埃尔之笔，帮助我们发现和理解内在的迷津，是“新锐导演”过士行的苦心。他的意愿达到了。
男演员赵立新的表演游刃有余，令人惊叹。他有一张高度精神化的面孔。一切皆空，一切皆有。很不中国。极为自然。这张面孔疲惫、混沌、好心、心不在焉、敏感、轻率、滑稽、神经质……他的反戏剧化的平淡表演隐藏着强大的张力。面对观众，他是难以控制和难以预料的，因而是富有震慑力的。这力量使双人舞台成为茫茫剧场的绝对重心，引起了观者对复杂精神世界强烈的好奇，与陌生的敬意。
200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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