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冒犯观众-《哈姆雷特1990》这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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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兆华导演在《哈姆雷特1990》中大肆挥洒他哲学性的直觉。面对莎翁这部位于西方经典之中心的伟大剧作,他的挥洒看起来未免太过无法无天了。

    “无法无天”的第一步是剧本。导演弃朱生豪适于品读的华美译本不用,而请翻译家李健鸣重译了一个质朴直接而口语化的本子,且大幅删削了人物数目和台词。主创者还根据自己的表达需要更动了剧本:原剧第三幕第三场,表现“哈姆雷特之犹豫”的经典段落——王子见国王忏悔祷告而放弃动手的大段独白被删除,国王的忏悔被移至第四幕,他布置了杀害哈姆雷特的阴谋并将其送走之后的独白里;原剧第四幕第七场,王后向雷欧提斯描述他的妹妹奥菲莉亚淹死情形的台词,其第三人称叙述被改作王后“角色换位”成奥菲莉亚时的第一人称自述;原剧第五幕第一场两个掘墓人的对白被重组、分散在序幕和第一、二、四、五幕的起始,成为贯穿全剧始终的结构性线索,也象征性地定下了该剧的“循环论”与“相对论”基调——“世上什么人的家世最长久?”“种地的和我们挖坟的。”选择“掘墓人”这种位于社会底部、洞悉众生平等和生死本质的诙谐角色贯穿全剧,为这个充满罪孽和美德、恐惧与自省的故事,选择了观看、评论它的相对性和喜剧性的视角。这是戏剧构作之哲学本能的外化。在此剧结束之际,还增加了德国剧作家海纳·穆勒《哈姆雷特机器》中的一段台词。

    至于剧场呈现的“无法无天”,已令熟悉林兆华的观众见怪不怪。舞台极简:唯有代表王座的理发椅,两排可升降的吊扇,两部老式电话和一部放映机,这些道具看起来和中世纪故事风马牛不相及。演员极简:仅有九人,每人至少饰演三个角色,皆穿线条极简的当代服装。表演极简:演员完全放弃浓墨重彩的舞台腔,在本色之中扮演角色。在哈姆雷特、僭王和波洛涅斯之间,在王后和奥菲莉亚之间,有多处“角色换位”。可以看出,导演拒绝这些角色仅仅属于故事,他的“角色换位”手法意在强化角色们普适性的“借喻”功能——哈姆雷特们是人世间各类品行、各种社会角色的指代性符号,舞台上的角色换位,意在直观地宣示一个人的善恶美丑、高低贵贱及其担当的历史角色,充满了相对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这是虚无而丰富的人性之谜。

    可以说,林兆华的借喻性舞台表达了自布莱希特时代起即已强调的理念:戏剧本身即是假定性的艺术,我不假装我在一个特殊的时空里“真实地生活”,我承认我在“表演”,同时,观众朋友,你要注意了,我演的可能就是你——我就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是我的一部分,在我这面镜子前,请你好好照见自己。

    不巧的是,我们遭遇了一个最难以《哈姆雷特》为镜的时代,但也可以说,我们来到了最需要以《哈姆雷特》为镜的时代——在这面体现了最丰富的人类精神内在性的镜子前,横陈着当下之人精神内在性的空前贫乏。因此,《哈姆雷特1990》在剧场之中,需要和如下疑问发生对话:这个王子复仇的故事,它和现在的社会问题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台上那个恐惧不安犹疑不决的家伙,他的困扰和我的困扰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他搞笑吗他好玩吗他讽刺吗他麻辣吗?好像都有些,可是他这样做的理由和我的生活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

    在这个既集体主义又自我中心的社会,我们已难以忍耐任何超出社会—历史维度和私人生活维度的艺术,难以理解任何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的作品,即便它是《哈姆雷特》。如果你对我说,戏剧还存在着哲学和人性的维度,此一维度和我的每分每秒都息息相关,那么我有两点意见回敬你:1.现在社会问题很严重,你的这些维度不重要,我们也顾不上;2.现在戏剧观众流失很严重,你的这些维度太晦涩,不具备娱乐价值,我们不欢迎。由此,戏剧便顺理成章地成为社会斗争和娱乐大众的工具,而无需去创造微妙深邃的精神生活。

    显然,《哈姆雷特1990》拒绝戏剧的这一命运,它要在个体人性和整体哲学的层面与当下对话。在1990年林兆华的原初版本中,关于真相与谎言、谋杀与复仇、道义责任与责任恐惧、行动的软弱与良心之不安等道德主题,如今已沉潜下去,成为被“双重解构”的对象。对于以上道德主题在当下时代被肆意解构的状况,此剧通过对其反讽性的戏仿而将此解构状况再度解构,实为对道德可能的重新建构。例如,1990年原版本中,老国王的冤魂是隐身的,只体现为忧愤的广场喇叭喊话声,现在,他由篡位国王的演员扮演,拿着一个亮晶晶的新喇叭匆匆诉说被杀的冤情,其滑稽之状如街头推销员。这是对时代之痛的当下处境的冷酷反讽。

    由于冤魂的滑稽性,哈姆雷特的复仇和恐惧也随之失去了严肃性。因此杰出的演员濮存昕那如癫似狂、出神入化的表演,已不是在塑造原典之中那位“自由的自我艺术家”(黑格尔语),而是去塑造这位艺术家在一个物化健忘时代“退化”了的形象——一个深知精神高贵、道德完美为何物,但只能以佯狂捣蛋拒绝秩序之同化的堂·吉诃德。

    无论《哈姆雷特1990》对莎翁原作有多大程度的偏离,它对其精神主线的把握却是精准的,那就是哈姆雷特高度丰盈的精神内在性,与剧终“一切皆徒然”的死亡结局所暗示的宇宙虚空之间,所保持的永不松弛的张力。这一张力在中国人看来是令人困惑的——既然宇宙虚空,一切徒然,人的精神要那么丰富干什么呢?还不如绝圣弃智顺应天道的好。但西方人不作此想。宇宙虽然虚空,但人恰恰是忤逆宇宙意志的一种生物,这一主题后来为加缪的“西西弗神话”所隐喻,中国艺术家们如要参透它,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200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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