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冒犯观众-跟时代较劲的舞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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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是李六乙导演“中国制造”计划推出的第一部戏。2012年11月23日晚,首都剧场,当舞台的天幕和地面被一席纯白所统治,当身着白裙的安提戈涅和她的妹妹伊斯墨涅沉默、疏离而节奏微妙地走上这洁白之地,当一触即碎的白色寂静在戏的开端控制剧场达五分钟之久,我就知道,一部跟时代较劲的舞台诗,成了。

    时代驳杂喧嚣,《安提戈涅》单纯静穆。时代黑白难分,《安提戈涅》洁白耀眼。时代是非不辨,《安提戈涅》追问天理。时代苟且偷安,《安提戈涅》挑战强权。显然,李六乙导演是想用《安提戈涅》的“天神”,批判时代的“魔鬼”;用《安提戈涅》的“存在”,质疑时代的“虚无”;用《安提戈涅》的“诗性”,抚慰时代的“焦灼”;用《安提戈涅》的“文明之根”,弥补时代的“失根之窘”。演出说明书里有一句恰切的话——“重拾剧人对世界的态度和责任”,可见此剧所做的一切,都是自觉的——自觉地站在中国经验与西方经典的交汇处,与时代和世界对话。

    除了个别词句的强调性重复,李六乙版的《安提戈涅》原样使用了罗念生译本,连欧化的书面语句式都没做口语化处理。在导演为王、剧本沦为材料的时代,索福克勒斯或可为此松口气罢。他可以看看,21世纪的这些中国人是怎么演绎他的剧作,怎么借他的酒杯浇自己块垒的。两千多年来,西方哲学家围绕《安提戈涅》所做的关于“存在”,关于“人的技艺与罪性”,关于“人权与主权”,关于“自然法与实证法”之类的阐扬引申,不都是这种“酒杯块垒”的勾当么?

    《安提戈涅》剧情单纯,冲突强烈——但凡源头性的杰作莫不如此,这样才能让内在的复杂性拥有空间。冲突因一具叛徒的尸体和国王的一纸禁令而起——安提戈涅的哥哥波吕涅克斯的尸体(他带领外邦人攻打自己的城邦,被其兄刺死,曝尸荒野)、国王克瑞翁的禁令(禁止公民掩埋其尸,以惩罚他的背叛,违者处死)。国王的充满爱国主义的禁令看似有理有据,却是违背神律的——神要求任何死者的尸体必须得到掩埋和祭祀,未被埋葬者,其灵魂是不洁净的,会得罪冥王哈德斯和天上众神。此神律意味着:在人类的群体利害之上,有一绝对尊严属于任何个体之人——无论他生前有何种善恶功过,此一尊严都不可褫夺。这是一种永恒的正义。它很崇高,但是毫无实用价值。到底是服从永恒正义而抛弃现世的生命,还是服从强权的命令而遭受无法证明其存在的永恒的惩罚?这是索福克勒斯抛给观众的问题。这也是任何时代的观众——尤其我们——都要面对的问题。他让伊斯墨涅、守兵、歌队表达了对强权的恐惧、对现世的留恋,这正是我们可能会有的态度;同时让安提戈涅与之相反:她执意遵守神律,埋葬哥哥——为正义而挑战强权。此时国王克瑞翁面临一个选择:是自我约束,向安提戈涅的永恒正义低头,还是为了权力的坚固而忤逆天意,处死安提戈涅?这又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命题……

    导演李六乙动用多种手段表现这种持续的冲突与抉择。舞台背景、所有演员的服装皆是白色,演员皆赤足,以反生活化的方式表演。整场演出没有间断,以灯光的变幻和演员复杂微妙的走位与上下场,维持涟漪重重的舒适节奏。这种极简主义的处理,刈除了所有视觉的枝蔓,而使舞台表演趋向仪式化、内在化和诗化。同时,主要角色与歌队之间的表演风格互有参差——安提戈涅和克瑞翁,乃至伊斯墨涅、海蒙、预言家和欧律狄刻,都是角色化、个性化的表演;而歌队和守兵、报信人,则是符号化、朗诵式的表演;歌队长的表演则介于个性化和符号化之间。歌队的功能是多重的:一方面抒发慨叹,扮演洞穿世情的观看者,一方面烘托氛围,外化主要角色的内心真相——比如他们作为表现国王克瑞翁残暴刚愎的道具,时而两头相碰无语身亡,时而在他拂袖之际接连倒下。

    林熙越扮演的敞胸露怀的克瑞翁令人印象深刻——既演出了暴君随心所欲的骄恣和遭受报应的惊痛,同时又表现出演员自我对这一强权角色的嘲讽和批判,这是他思想自觉的表征。卢芳扮演的安提戈涅强大而柔弱,高度精神化,是中国戏剧传统里一个陌生的女性形象。

    安提戈涅的表演,我只有一处心存疑义:当她被捉到克瑞翁面前时,两人暧昧而相拥地说着对抗性的台词。此种处理在林兆华导演的《理查三世》里曾经有过——王后对理查三世的台词咬牙切齿,动作却是讨好挑逗,以此外化她既憎恨又谄媚的心理。安提戈涅如此表演,也传达出动摇和恐惧的信息,看似增加了角色的复杂性,却损害了她精神逻辑的一贯性。这也许是导演的“中国经验”使然,惜在此刻与古希腊精神几无交集。

    但不管怎样,李六乙版《安提戈涅》与时代的诗性较力,最后是胜利了。整个剧场从始至终的屏息沉默,便是明证。

    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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