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他陪着几个绅士在城坝子边沿的乡村中,找乡、保长组织抗日活动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子找到他们,双膝跪下,未曾开言已是一个泪人泣不成声。这大汉名叫邵生满,是在栗柴坝渡口被松田杀害的二百七十四个难民中,唯一侥幸活出来的一个人。当时,他坐在最江边,也和所有难民一样,看到即将死亡时,本能地爬起来逃跑,子弹射到紧挨着他的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偏倒向他,两人一齐掉进江里。他的水性好,任随江水冲去。漂流了几百公尺后,游到岸边,他抓住一棵树根,卷缩着身子喘息了一阵。眼睁睁看着日军随后掀下江的尸体都流走了,除了江水声再没有别的响动,才慢慢攀附着江岸树根爬上来。远远看见敌人已杀向高处的村寨去了,他才钻进森林,抄小路翻越高黎贡山回来。他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顾向家乡急奔,经历了两个夜晚一个白天,才回到家。听说绅士们在组织抗战,就找着问着来报告。
张仁勇和绅士们听了,都含着眼泪,对着天上的太阳发誓:一定要为死难的人报仇。
那已是归化寺战斗后的第七天了,因为路上已断绝了行人,他们还不知道战斗信息。但日军的行动下北乡沿路的人是看得清楚的。15日敌军八十多人出城北上,17日下晚只见三四十个日军狼狈赶回县城。18日一早又见一个敌军官骑着大马带着百多人北上,大家料定是打了一仗,日军吃了亏,赶回搬兵去报仇的。听邵生满说了江边那个军官的疯狂表演,肯定就是那个率兵报仇的军官。
张仁勇判断,敌军追到江边已见不到护路营,无事可干,肯定会从原路退回来的。他详细问了路途情况,向阳桥是日军必经之道,又挨近下北乡,何不去那附近潜伏着等那敌军官来了教训他一下呢?他这一说,立即有个青年愿意带他去看地形。两个人赶了两小时的路,就到了向阳桥南岸山头,山中还藏着个村子,村民又向他提供了更详细的情况。他在那里等到第二天,果然等到松田了。他在高处密林中,清楚地看到了敌军枪杀胥有锦老汉的情况,恰好及时为他先报了仇。只可惜没有打死松田。
且说,松田带着伤痛进城,立即找来金木一雄研究,是否还有护路营的伏兵?金木认定是老百姓干的,只要手中有枪的人,比如打猎的吧,也会干的。问题在于日军来的太少,已经快半月了,没有增兵,对老百姓的威慑力没有一天比一天加重,必然会使老百姓胆大妄为的。这是他金木一雄一直感到揪心的事,他比松田想得更多。
松田受伤归来,金木不敢大意,即刻向上级报告,并连夜写出详细的书面意见,派他的得力助手带上去找上级,再次要求增兵。
金木的得力助手,就是前次派去迎接松田的那个间谍,此人原是北平人,一个专爱欺压善良的无赖,名叫王忠平,日本间谍机关给他赐名松尾金平。他原来就有点武功,经日本间谍机关精心培训后,不仅脑髓全灌满了日本军国主义思想,还掌握了流利的日本话,武功也有进步,据说能飞檐走壁,打枪百发百中。他只受金木一人指挥。
这次他要完成金木给的使命,得赶到芒市才能完成了。
原来金木一雄在腾冲城心急如焚地等待援军的头一个星期内,十五军团司令饭田祥二郎曾为强攻惠通桥东岸,作了第二次挣扎,他亲自赶回缅甸向南方军争得了援军。河边正三上将满足了他的要求,增派三十三军团同他一起赶向惠通桥,要强渡怒江。当数以万计的日军在松山腊猛一带的公路上拼命往前疾进时,天空中数不清的飞机来迎击他们了。
美国志愿援华飞虎队,在陈纳德将军率领下,十架、二十架、五十架……的飞机,轮翻向日军俯冲下来。瞬间,一天弹雨,纷纷落下,松山前后的公路变成了一条火龙。
一枚炸弹爆炸的气浪,将饭田中将连人带马掀出公路五丈开外的水沟里,他的军帽被掀飞了,一头花白头发糊了一层污泥,战马的肚皮炸开碗口大一个洞,肠子流出来,横躺在沟中,四脚乱蹬。
一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几个副官将饭田扶起来,他被震聋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无力地向空指一指,这时天上只有一只“哇哇”叫着匆匆飞过的乌鸦。
公路上到处是日军尸体和缺胳膊少腿的伤员。
不死的才集合好,陈纳德又飞来一顿炸。
“撤!”饭田中将轻轻地、痛苦地说了一个字,几滴涕泪掉下地来,渗进污泥中。
5月4日、5日,日机轰炸保山时,天空是日本的飞机,多次来回轰炸,毫无阻拦。还不到两个星期,却出现了相反的情况。日本飞机哪里去了?莫非死绝了!饭田祥二郎又一次明白日本的力量太有限了。
饭田祥二郎带着他的强攻意图到新加坡住医院去了。缅甸南方军也只好暂时放弃越过怒江天险的企图。派五十六师团驻芒市,设了八个守备区,腾冲是其中之一。腾冲作为松山阵地的侧防支撑点,得增派一点兵了。
金木的情报又一次及时送到,他和松尾金平都受到了格外的赞扬。
五十六师团派黑风部队司令金冈宗四郎率领一四六联队和一四八联队各抽出的一部分人进驻腾冲。金冈宗四郎大佐为驻腾日军最高长官,他是以快速杀神著称的。黑风部队是经过专门的山地作战训练的。根据金木一雄的报告,腾冲发现了抵抗部队,五十六师团要金冈宗四郎迅速剿灭,并守住腾冲。因而给了他大量的军事物资,随他一起运抵腾冲。金冈叫松尾金平带领运输队先行,他殿后。
运输队从龙陵岔进腾冲后,进入了崎岖山路,全用骡马驮运,行军速度大大放慢了。大和武士的情绪已不像在公路上长驱直入时那样高了。途中要不断地将马驮抬上抬下,要休息放稍,让骡马饮水、吃料,还要常常用肩顶着驮子帮助骡马上坎。
士兵们喋起二话来了:“当兵莫当辎重兵,尽给骡马当奴隶。”幸好有松尾金平一路找些话说,给运输兵不断地解闷。
松尾金平,即王忠平是日本化了的中国败类。他似乎对日本的情况什么都懂,就是遗憾自己没有到过日本。所以他总对日本人的生活细节有一种神秘感,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日本兵乐意以主人口吻介绍,一路说得很热乎。谈了日本又谈中国,王忠平又不断地向日本兵介绍腾冲的情况,特别是讲当官的闻风而逃,当兵的害怕打仗的种种笑料,他的夸张、渲染,常引起日军一阵阵的快活大笑。
到了香柏嘴,又要爬险坡了,他突然想到用腾冲的“富士山”给日军提神。他说:“武士们快走,到了前面有架官坡,可以看到你们熟悉的富士山。”
“富士山,中国也有富士山?”日军惊奇地问。
“不,是像日本富士山一样的山。”
“真有那样的山?”
“真的。腾冲人叫它打鹰山,是一支年轻的火山。它的形状完全像日本东京的富士山。金木参谋长曾多次久久看着它不忍离去。他说日本的富士山裹半截银雪,像戴孝;中国的打鹰山披一身经过千百度高温冶炼的火山石,像铠甲。但是,细细看起来,它比日本的富士山更有意思。金木参谋长,还答应将来要带我去东京登富士山呢。”
正当王忠平遐想着日本的富士山,日本兵急盼着要看中国的富士山时,突然,不知是从天空还是从地下传来一声雷吼:“打——!”
“哗——!”
“嗖嗖嗖——”
弹如雨下,箭似飞蝗。顿时日军倒下一大片。
也许大和武士超群的本领就在于卧倒得快!枪声一响,在最初的几秒钟,他们还东顾西盼,当真的有子弹向他们射来时,不死不伤的人看见身边有人倒下,龇牙咧嘴,血肉模糊的还似猪哼牛叫,才感到:这里不是帝国本土,而是中国一个极普通的山凹子。中国不仅有人被日本帝国皇军的威猛吓得亡魂丧胆,闻风而逃,也还有敢于擒龙捉虎的英雄敢于向日本鬼子开枪!如此看来,这里的“富士山第二”并不是乐土,而是埋葬大日本皇军的坟墓。所以,不死的日军就迅速卧倒,出枪回击。
当日军听到中国人的射击声,最先是一阵“哗——”的齐鸣,接连而来的不是“哒哒哒……”之类的机枪或自动枪的紧凑快速的旋律,而是“嘣”、“嗒”的单节奏的音响,心里便踏实了许多,无非是些独响毛瑟、漏底五子、铜炮枪和弩箭。“游击队的干活!”
——他们准确地判断。于是就呼吼着爬起来,跳过他们同类的 尸体,向喷着硝烟的半坡上的土坎冲来。
在距日寇狂冲而来的队形八十多公尺处,突然冒出来三十 五个身穿黑蓝大布疙瘩对襟衣,头戴汗渍浸透的羊毡帽、毛头套,脚穿草鞋,面目黑黄的中国农民,将手中的火药枪、古老的独响毛瑟、汉阳造、大长刀和斧子直对日寇,神勇威猛地大步向日军冲来。
“活的活的!打枪的不要!”日军上尉松下想到这一群活生生的中国人立即就可以全部作活的抓过来,活生生地剥皮挖心了,就嚎叫着下令。
日军提着枪,而不是端着枪,像围鸭子一样地向这一群老百姓包抄过来。
“哗……”四面机枪组成了大合唱。
——中国军,预备二师五团三营的战士们开火了!日军不死的就往后退。
“杀!”三十五个中国农民向日军直冲过来,挥刀抡斧就砍!毕竟,日本帝国武士的脑壳和胳膊,比松木疙瘩和麻栎树嫩得多。
战斗在惨烈地进行。
这三十五个农民,是猛连镇长杨绍贵率领的。
杨绍贵是腾冲县二十多个乡、镇长中较年轻的一个。猛连镇是在腾龙路上的一个小镇。远征军败退的散兵从镇中经过后,人心就不安了。杨绍贵也很着急,几次跑到县政府询问要怎样抵抗日军,都问不出个道道。最后一次去问,连县长也没影了。他感到十分气愤,急忙回镇,叫大家各自躲避。他把家属送进深山安顿好后,到大路边找了个好地点等待观察敌人虚实。松田带领那二百九十二个日军到猛连时,他观察得一清二楚。他得出了可以伏击日军的结论。
日军过后,又是一路寂静。当天就有好几个人跑回来看日军住过一夜的家。这些人都和杨绍贵一样躲在路边看过日本兵的。大家见面就把各人见到的情况作新闻交谈。
“日军穿的胶鞋,鞋尖分两岔,恰像牛脚。大概他们自认是畜牲,难怪叫人害怕了。”
“怕他个屎。日本人也不过如此。看他们走路窝迷瞌睡的样子,有一个踢着石头,还打了个大踉跄。”
“他们每人身上挎着好几样东西,叮叮当当,鼓鼓囊囊的,打起仗来还能跑路?”
“每人背着一顶头盔,那真能抵挡子弹?要能弄到一个来砸了看,到底有多硬?”
简直是一场有趣的笑谈。大家共同的感觉是日军也是肉长的,并非铁脑壳,看他们走路也会累的,坐下就横七竖八躺倒养神。他们也怕死,身上头上都插着青枝绿叶的伪装。日本人的个头,倒不像传说的倭寇是矮人国,但也并非牛高马大。身体有胖的也有瘦的。
杨绍贵心想:大家的胆子都不小,要是组织训练一下,准可以打仗。于是他带着启发性地搭话了:“日本人的枪倒是很整齐的,大家可敢打一仗,夺它一些枪枝来用?”
真像火星落在火药上,“轰”地燃起来了,纷纷提出了打埋伏消灭日军的种种设想来,越说越有劲。杨绍贵趁机下决心干一仗。他向大家保证:“打,各人夺到的枪归各人,我开给证明。”
说干就干,当晚就组织了三四十人,凑了十多杆铜炮枪和几枝老套筒。还把一个商人前几天向过路散兵买的两枝步枪和几十发子弹也借了来,发给大家,不够的就用大刀、斧子、弓弩,每人手里一样武器,第二天,就由他指挥训练起来了。虽不懂军事知识,但大家凑在一起商量,也还是弄出了一套杀敌的土办法来。他们准备了两个星期,机会来了。有个从龙陵跑回来的人说:日军在龙陵把一汽车武器弹药、军用物资卸下来,改装成马驮,有一队兵押解着往腾冲开来了。
这时,恰逢预二师五团三营来到,杨绍贵把情况向营长一通报,正中营长下怀,看过伏击阵地后作战斗部署:决定把杨镇长带领的庄稼汉摆在第一线,以作骄兵之计,而农民们还认为把他们摆在第一线是无上的光荣,因此人人摩拳擦掌、斗劲十足。
进入阵地后个把小时,日军的运输大队果然嘻嘻哈哈地走进“口袋”来了。
在杨绍贵大吼一声“打”的同时,三营的火力和农民的枪一齐响,只几秒钟就把敌人撂倒了一大溜。
日军一倒下,毫无战斗经验的农民站起来跳过土砍就想跑去捡武器,这一下不死的日军就爬起来迎着他们冲,杨绍贵喊一声:“拼!”大家就迎着日寇抡斧挥刀地卷过来。
原先,中央军见日寇冲上来,胆小的就想溜,但一见这些农民却天不怕地不怕地迎着日寇冲过去,骤然间热血沸腾,胆子大了许多,都是男儿汉,为什么人家会那么勇!
“一连掩护,二、三连冲下去!”营长喊。
“杀——!”二三百名士兵从山顶上压下来,
想活捉这一队农民剥皮玩、抽筋耍的日寇松下上尉,一见突然来了许多中国兵,“呀——嘎”一叫,立定八字脚,瞪眼横刀、气势汹汹,那样子确实有几分吓人。
横握住大斧子的杨老万早望见松下的指挥刀寒光闪闪的真可爱,就想着把它夺过来砍竹子、破篾子、斩藤子会有大用场。就一手握住拳头,一手提着斧子,猛虎跳涧似的直冲过去。
“呀——!”松下一挥刀,想从杨老万的右肩胛骨一刀直劈到左大胯,但杨老万身子一闪,顺手一扬,一把沙子飞出去,直钻进松下的眼中,急得松下闭住眼挥刀乱舞。杨老万瞅准空子拦腰一斧劈去,把松下打倒在五尺外,他蹿上去再从松下的太阳穴一斧子砍下去,嘣一声,脑浆迸出,松下脚一蹬,死了。杨老万一弯腰去捡指挥刀,不提防一名日军从他背后一刺刀戳来,直透前胸,杨老万就牺牲了。
杨绍贵在冲击中,腿上中了一枪,但他没有发觉,仍然冲!日军见他的步枪上没有刺刀,认为他要“相扑”(摔跤),于是拉开马步,等待迎击,但杨绍贵来的太快,这个日军眨眼间就被杨绍贵的枪口一捣,再一枪托,就把脑袋击得粉碎,还没等杨绍贵站稳,前方扫来一梭子,就把他打死了。
这时中央军已卷入敌阵,一阵惊天动地的吼杀,拼刺。这一队大和武士就全报销了。
这一场战斗,从始到终不到五分钟!
“捡起武器弹药快撤!”营长站在山上喊,“一连快冲下去,把车上的东西全搬走,快!”
一分钟后,当兵的全身挂满枪枝撤离战场,农民们背着五个伤员、三个烈士钻进密林。
后续日军急速赶来,四下搜寻,却见不到中国兵的踪影。他们直等到在后的金冈宗四郎来到,金冈也只好命令将重伤的抬上担架,死了的割下手掌,到腾冲城火化后,装入骨灰盒运送回国。
猛连战斗,刚好发生在归化寺战斗后第十天,但却是在一点也不知道归化寺战斗消息的情况下进行的。因为两地一南一北,相距约百公里,当时交通已断绝,完全没人来往。如果说归化寺遭遇战是腾冲士兵乡土感情的集中爆发的话,那么,猛连之战已是腾冲普通老百姓与基层乡绅共通的爱国保家的思想表现了。猛连之战,是有准备有计划的伏击战,它取得的战果很大,它给腾冲人民的鼓舞与启发太大了。杨绍贵等人的英勇牺牲,曾大大激发了预二师官兵的战斗热情。杨绍贵的事绩曾报告给了蒋介石,他曾批示:准予在当地建立专祠纪念。
再说预备二师,在日军进占腾冲城后两天,即渡过怒江往腾冲开来。但他们在保山就知道县长跑了,县级机关全疏散了。乡(镇)、保各级机构,因无领导也瘫痪了。所以预二师翻过高黎贡山,渡过龙江,不找地方联系,即匆忙打仗。在猛连战斗打响的同时,预二师部队也在龙江西岸的橄榄寨、黄草坝等地打过仗,因无地方配合,没有向群众了解情况,结果都是牺牲很大,没有达到什么目的。猛连战后,副师长洪行带领部分兵力,穿插在腾冲南边各乡打游击,得到各乡群众武装配合,打得很灵活,使得敌人一日数惊,甚至出现了“红军来了”的误传。这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事,这里暂不详说。
猛连战斗的消息,被城乡士绅知道后,他们坐不住了,立即奔赴秧草堂开会,继续商讨成立临时县务委员会。这恐怕是腾冲历史上士绅集会最齐心最简洁有力的一次会议。这时,大家都已知道归化寺战斗、栗柴坝惨剧、猛连战斗及预二师进入腾冲的情况了。个个摩拳擦掌,希望立即投入抗战工作。除此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只觉得士绅的活动已经落后于民众了。如果县务委员会早已成立,至少建立了全县的通讯联络渠道的话,可能会使上述归化寺战斗等几个重大事件中的牺牲大为减少,而成绩更为增大。不过,现在就行动也为时未晚。会议很快就决定了以刘楚湘为主任委员,张问德等二十二人为委员的临时县务委员会委员名单,责成刘楚湘与预二师联系备案。到会的人基本上都选上委员了。大家立即转移到江苴集结待命。
预二师也深感必须立即取得腾冲士绅及各乡、镇头面人物的支持配合。洪行副师长于六月初在江苴与刘楚湘等会商。他同意了以刘楚湘为首的腾冲县临时县务委员会名单。临时县务委员会即宣告成立,代行县政府职权,当即办公。全县的抗战工作,支援军队的群众活动热烘烘地展开了。
这时,敌人又在忙些什么呢?
金冈宗四郎大佐与金木一雄见面后,他也佩服金木的一切考虑安排。松田最先带来的人已被打死了一百多,现在金冈又带来了三百多人,总共也不过五百来人。金木仍感到不满足,但有什么办法呢?金木认为暂时不能主动去拼了,只能在县城附近作点搜索防卫。师团和军团的意图他完全明白,对腾冲要作长期稳固防守打算。这就当然是要立即建立维持统治的一套汉奸机构。说来也可怜,硬是找不到一个肯归顺日本的腾冲县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来组织维持会。不过,时间帮了他的忙。正如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不必太久,本来不会腐烂的东西,也要腐烂的。
金木碰巧找到一条狗了。一天,金木穿着便衣到城外村中去串游,见到了县商会的一个采买员,办伙食的人。他俩早就相识。金木对他亮出了现在的真实身份,把他吓垮了。“啊!金老板原来是个日本大间谍。”他本也是躲到城外农村中去了的,这下还有什么躲的呢?他认为金木在腾冲多年,还有什么事能瞒过他?完了,腾冲输定给日本人了。金木再许给他若干大好处,他就决定当汉奸了,他答应金木去寻找绅士和他一起组织维持会。小人物要起大作用了,他的劲头十足,东窜西游了几天,硬是找到了几个无耻文人,维持会终于拼凑起来了。
金冈宗四郎,原来是个快速杀神,他本想一到腾冲就去剿灭抵抗力量的。但现在从哪里杀起呢?预二师来了是分散活动,各乡武装也摸不准有多少。头绪多,地面宽,他跑得过来么?再说,守城更重要。松田正在养伤,他金冈还能离城出击吗?作为驻腾日军最高长官,他不得不按金木的意见办事,坐镇县城,撮合任命维持会等机构人选。他得学着先做做行政工作了。日军轻易占城一个月后,却面临丢城的危险了。当初中国军队及官员不触即溃造成的影响正在消逝。抗日的力量正在重新集结。
而日本力量的增加却难上加难。对此,金木是非常不满,而且是颇有见解的。他认为南方军不了解腾冲的重要性。这是一个最理想的前沿进攻阵地。南方军完全可以置缅甸许多城市的防守于不顾,那些地方是翻不了天的。如果尽快抽调几万人到腾冲来,由此出发攻过怒江很有希望。他同金冈宗四郎谈了这个心思。金冈只是摇头表示他从未思考过大的战略问题。他只长于干具体的冲杀。金木对金冈谈心思,犹如对牛弹琴而已。
然而,金木的心思,却被他料想不到的一个人理解和重视了。这个人就是张问德。
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东西,就是思想。它看不到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无处不表现出来。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思想活动。这是客观规律决定了的。
张问德和金木一雄,未曾谋面,未曾交谈。两人有完全相反的思想性质,针尖对麦芒,而思路却是相同的。两种思想都交叉集中到腾冲的重要性一点上。
这就是腾冲抗战两年半的特定环境中,始终存在、发展着的一对矛盾吧。
根据一个月的观察和情报分析,张问德看出来了日军后方有牵制,在短期内不可能大量往腾冲增兵。我方既然派预二师来了,就应抓紧时机夺回腾冲城。一个师的兵力,加上腾冲人民的支援配合,把五百来个日军消灭掉,至少是完全赶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以后以龙江为防线,将日军堵在龙陵、松山线上,腾冲就是最后收复滇缅路的前沿基地,现在就可大量屯兵。这比将来临时渡怒江,翻高黎贡山,劳师远征好得多。这是上策,应该向预二师长官建议,立即实施。
张问德相信,上级和军方不会忽视这个建议的。为了促成上策的兑现,腾冲当然要尽快做到及时支援军队的一切准备工作。从实际出发,抗日政权暂时得偏安腾北了,自己也得赶快离开城区到界头方向去。这样一来,对敌军活动的了解也就困难了。必须留下耳目安到敌军内部去。他想到了医学博士张德辉是个很理想的角色。凭着两人的交情和了解,他相信能说服张德辉。张问德和刘楚湘交换了意见,刘楚湘完全同意,并请他亲自去找张德辉面谈。
这就是张问德离开城区前要做的一件事。
这时张问德住在秧草堂。他将家眷托人先送界头,最后才去找张德辉。
恰在这时,张仁勇带着一个人来见他。这个人就是徐秀红。这次见面,她有点特别,一来就像小孙女一般,抓住张问德的手,摇着喊着:“张公,张公,你要替孙女报仇啊!”没再往下说话,即伤心地痛哭起来。
“哟,你这个学生闯将,今天是怎么了?”张问德感到突然。
徐秀红已说不出话了,只顺手递上一封信。
原来,徐秀红的祖父和张问德是莫逆之交。徐秀红原不知道这层关系,张问德也不曾问过她是谁的孙女,故未沟通。
徐秀红家住城外农村,她的祖父叫徐远鉴,是个归国老华侨,早年在缅甸经商。张问德因祸出走缅甸时,两人结识,亲如兄弟。徐远鉴比张问德大六岁,也略通文墨。张问德知识渊博,他佩服、尊敬。张问德是他乡遇故知,又感激徐接济照顾之恩,一直当他为兄长。张问德当了不少官奔波半生后,归家赋闲时,徐老也将产业交给儿子管理,回国与孙儿孙女团聚了。(华侨中有个普遍的现象,老人和未成年子女生活在国内,中年男子出国谋生,子女在国内上学长大后再出去顶替父亲,让其归家养老。)张问德念念不忘请他来家叙旧,友谊如初。
徐老是个心胸宽敞的人,对待战乱,他从过去的经历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考虑:主张全家分散逃避,各闯运气。万一遭遇什么不幸,也总还有幸运的,不致全家同难。日机轰炸仰光时16.61,他即写信嘱咐在缅甸的两个儿子,一个跑昆明,一个去大理。大儿媳妇原在腾冲家里,徐老硬叫她丢下儿女赶去保山迎接丈夫去了。徐秀红还有个妹妹徐映红,也在中学读书。龙绳武逃走后,有亲戚来约徐映红一起去昆明。徐映红本想等着姐姐一起走的。祖父叫她只管自己先走,别管姐姐。那时徐秀红成天忙着做抗日宣传、服务活动,顾不上回家。直到5月9日全城人一齐疏散了,她才回到家去,妹妹已走了几天了。后来知道栗柴坝渡口惨案,她痛不欲生。急得徐老想出这个办法,写信给张问德,请他将秀红带在身边,一为抗战出点力,二可免得她在家忧伤成病。他留下小孙子在家同他做伴即可。
张问德念到信中提到徐映红的事,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张仁勇忙低下头抢话说:“是我的错。我对她讲了栗柴坝惨杀的事,她就……”
徐秀红已平静下来了,她接着说:“根据时间推算,根据邵生满讲的四个学生跳江的情况,妹妹就是四个同学一起走的,肯定是她们了。”
张问德义愤填膺,气堵语塞。好久,才自言自语地说出:“还没法知道日本侵略军要制造多少个家庭惨剧的。”
的确,当时张问德没有想到,连徐秀红也无法想到,就是她一家的惨剧也还要延长,惨不忍闻的事,偏偏会是一件件连续落到她家头上。这里先说徐秀红这个时候来找张问德,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问德正在考虑要给张德辉找个联手。徐秀红不是正合适吗?无须多说,徐秀红当然乐意接受这个差使。所以,张问德没把徐秀红带在身边,而是带上她去找张德辉夫妇了。
在腾冲坝子北边山脚,有个大村子名叫油灯庄。留学日本的医学博士张德辉和他的日本籍夫人、医师,从城里疏散下来躲在这个村里’突然看见张问德带着一对青年男女找上门来,高兴地想跳脚,都以为是来接他俩一起走的。这段时间,刘楚湘、张问德等绅士的活动,他们是清楚的,组织抗日政府,当然也需要医生。两夫妇早打定主意,只在此暂时藏身,抗日政府一有眉目,即跟上走。现在找着来了,也不枉有这位知已。
想的不来,来的不想。张问德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张德辉顿感意外发了急。他慌不择辞地向张问德提出了一连串反诘:“难道老兄还不了解,我是厌恶政治才去学医的?
“我因是留日的,现在避嫌还犹恐不及,你怎么偏偏要拿我作难?
“日本人还找不到抓我,你倒先把我往火坑里送。”
张问德笑丽不答:“说下去,说下去。”
这已经把张德辉激怒了,他继续放炮:
“今天我算认识一位政治家了,他肯把老朋友作为一局险棋子来使用。
“日本人要逼我就范,你认为我能出卖良心,背叛祖国吗?
“再说,我是一个医生,做不了那种危险的事情。不敢,不敢,实在不敢,老兄另打主意吧!”
张问德看着张德辉不再说下去了,就严肃地说:“你这一大堆理由,正是我需要的条件。但你还说漏了一点,你夫人是日本姑娘,这一点也极为有利。总之,此一重任,非你莫属。”接着,张问德分析了一切情况。讲了徐秀红、张仁勇打联手的安排和张德辉必须等待日本人来请等具体步骤方法及今后应付危险的种种设想。最后介绍了归化寺战斗,栗柴坝惨剧,猛连战斗,预二师入腾冲等情况。并着重讲了两夫妇留在日军心脏里,对保护侨乡文化,减少人民牺牲的重大意义。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夫人,听了栗柴坝惨剧及徐秀红家的遭遇后,按捺不住了,即对着丈夫说:“德辉,不要再说了,全腾冲人头上都有危险,我们就冒这次险吧!”
张问德提醒张夫人说:“徐秀红做你的干女儿,只是我的初步想法,她曾在中学里抛头露面,要担心金木一雄和今后出现的汉奸认出她来。怎么办,还得请张医生考虑。”
张夫人爽朗地笑了:“什么干女儿,她就是我的亲闺女。我们何不来演个《狸猫换太子》。请你带走我的老姑娘,托人送到保山去,这样我们也可放心地工作。徐秀红可以随时尾着我。我们拒绝和汉奸接触,办法会有的。”
张夫人一锤定音。
张问德带走了张德辉的女儿,一路宣传介绍她是腾冲的学生闯将徐秀红,要送到保山受训。随即,他照此口径写信通知了徐远鉴,请他不必挂念远走的孙女。
六月下旬,张问德在界头,突然收到省政府的委任状,任命他为腾冲县县长。他感到很意外,莫非是李根源推荐的?
领导全县人民抗战的重担落到肩上了。他面对的第一个大问题,是和军队长官打交道。他见到预二师师长顾葆裕时,首先就提出立即收复腾冲城的建议。顾师长表示赞赏他的气魄远见。但他只是奉命来打游击的,不能答复他的建议。看来要实现这个愿望,得经过艰难曲折的力争过程了。他真想立刻见到李根源,向他当面请教,并请他出面力争。腾冲县政府积极做好支援攻城的准备工作。李根源肯定会同意这个战略设想的。
那么,此时此刻,李根源在哪里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