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岛、金木一雄、汉奸老伍奉藏重康美之命,用计招降铁骨铮铮的腾冲抗日县长张问德,这种痴心妄想,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会成功。弄不好还会成为千秋笑料,有辱帝国声威。因此,三人受命后,尽管绞尽脑汁,也因穷途末路,黔驴技穷,十天过去了,仍一筹莫展。
田岛自从踏入腾冲城的第一天起,就认为自己的造化不错。作为掌管腾冲一切行政的首脑,他深知这座文明古城对他的价值。光龙绳武带不走的那块巨大的老山玉石,就够他变成黄金尽情享用一辈子了。何况烟铺上摆的金枪银灯玛瑙盒,玉盘上面的钻石扦!(田岛有一根一头镶着宝石的烟扦)
田岛吸上大烟了。藏重康美说的:“我们不是有人已吸上鸦片了么!”指的就是他。
“我们如安于现状,不图进取,就要被这座文明古城俘虏和溶化。”藏重康美的警告不是没有根据。他已从田岛身上看到了这种苗头,预感到可悲的结局。因为作为中国通的行政班顺问金木一雄,不久前曾向藏重大佐说过一番话,那是使人触目惊心的,越想越有味道。金木说:“中国的古老文化,固有的道德传统,是一种神秘的威力无比而又用显微镜都看不到的溶解剂。它不仅把中国的尚武精神溶解得圆圆滑滑,毫无锋芒和棱角,而且也溶解过一切勇武剽悍的外来民族,并在不知不觉中把他们同化掉。同化进贪污、腐化、堕落,以至人种退化的绝境中去。成吉思汗、爱新觉罗的子孙们就是这样被瓦解,以悲剧和完蛋来结束他们祖先的伟烈丰功的。我们日本帝国,尤其是军人,如不严加防犯,即使我们把全中国占领了,也将会像前人一样堕入腐败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藏重康美对金木一雄的这一段宏论十分赞赏,并用日文整理了散发给一四八、一四六联队的大小官佐,以引起大家的警觉。
而作为行政班本部长的田岛,则另有他的看法,他想:“在世界各民族之中,中华民族是最会享福,也最能满足的。世界因中国的存在而减少了许多风波和骚动。这种昏庸的享福,贫穷的满足,死一般的安静,为皇军的长驱直入奠定了基础。如果不是这种绵羊般的特性,帝国皇军能跨进中国一步么!”
至于对中国古老文化、道德传统、以及风俗习惯中形成的腐败和没落因素,田岛则认为应极力加于保护和扶持。前久,他穿上便衣,带了一帮汉奸到城外来凤寺、宝峰寺、高山寺、普光寺、护珠寺等处看了一下,那里斋婆云集,香烟缭绕,一排排在塑像面前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十来岁的小孩也磕头如捣蒜。使田岛更为欣慰的是,这些寺庙里就是没有塑着一位战神,四大金刚虽威风凛凛,但他们护卫的是天宫里的南天门,并不是畹町或惠通桥!于是,他下了一道严令,皇军不准进驻寺庙或破坏寺庙!“把寺庙破坏了,叫中国人到哪里磕头去!”他说。田岛也深知中国的固有文化能培养出什么样的道德来,因此,他在和顺乡图书馆门口贴了一块牌子:“皇军不准入内!田岛。”
对于大烟,田岛也知道它的威力胜过百万雄兵,它能使中国无可战之兵,因而大力加以提倡、扶持,下令梁河、盏西恢复种鸦片,并给予奖励。自己带头,带动汉奸们全部吸上大烟。“在摧毁中国人的精神上,我的一杆烟枪,决不亚于一四八联队的三千枝三八式步枪!”田岛自豪地说。
关于人种进化问题,田岛也正在试验。他讨了个姓蔡的女人,并且生了个胖小子。目前太太正在产房中“坐月子”,他将用自己的“牺牲”为帝国的精种、纯种,为繁殖后代闯开一条路子。“中国有的是女人,若与大和民族‘杂交’说不定会生出天之骄子。”他想。
“中国人也有返祖的现象,张问德就是一例。”田岛对金木说,“他继承了他祖宗的勇武刚烈,在他身上没有我们需要利用的堕落、腐败的因子。因此,我们必须加以诱导,晓以大义,告之利弊,不要与他的民族的整体脱节。”
“你太刻薄!”金木一雄笑着说。
“不!我是对他衷心地敬佩!”
“这倒是一个启示,何不借此加以发挥,给这个老顽固一封信,劝其来降?”
“妙!神奇的灵感。你真不愧为中国通!”
田岛一高兴,马上叫来汉奸老伍,仔细研究起怎样给张问德写信来。
汉奸老伍——伍衡斋,城里人,宣统时考上什么贡生,民国时在县府里当过师爷。日寇一来,跪地投降,又当了钟镜秋的师爷,专管写个杀人布告和起草文书。他写得一笔好字,又懂些之乎者也,现在一听田岛说要给张问德写劝降信,认为机不可失,想一显身手。但起了几次稿都不合田岛的心意。后由金木口述,汉奸老伍记录,又经三人句斟字酌,反夏推敲,才拿了稿本去请示藏重康美。而藏重又不谙此道,什么“久钦教范”、“启者,台端”、“临颖神驰”等语,更使他莫明其妙。
“这就是中国的文化么?全是骗人的鬼话。”
“这是中国的国粹,大有奥妙。中国的尺牍上有,作为教科书的。”金木说。
“这能教出什么学生来?无怪中国这样无出息了。”藏重感慨地说。
最后,藏重还是点头认可,“反正这是骗人的。”他想。
后由汉奸老伍誊正,劝降信全文如下:
崇仁县长勋鉴:
久钦教范,睹晤无缘。引领西北,倍增神驰。启者:岛此次捧檄来腾,职司行政,深羡此地之民殷物阜,气象雍和。虽经事变,而士循民良,风俗醇厚之美德,依然具在,诚西南之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也。惟以军事未靖,流亡未集,交通梗阻,生活高昂,彼此若不谋进展方法,坐视不为之所,恐将来之不利,其在贵境,亦未见为幸福。徒重困双方人民,饥寒冻馁,坐以待毙而已。有何益哉?职是之故,岛甚愿与台端择地会晤,作一度长日聚谈,共同解决双方民生上之困难问题,台端其有意乎?如不我遐弃,而予以同情,则岛兹先拟出会晤办法数事,征求台端同意解决:一、会晤地点定在腾属小西乡董官村之董氏宗祠。
二、谈话范围绝对不许有一语涉及双方之军事问题。
三、为保证第二项之确实起见,双方可用监视一人在场监视谈话。
右列三事,如台端具有同情予以同意时,请先期示复。会集日期,可由台端决定示知,以便岛先时候驾。
至台端到达本境以后,生命名誉之安全,由岛负完全责任。最妥请不带卫兵,不携武器为好。如万一必须带武装卫兵侍卫时,亦无有不可。则兵数若干?枪械子弹若干?请预先示知,以免发生误会。总之,兹事双方系以诚恳信义为前提,请不须疑虑。岛生平为人,百无一长,惟不欺不诈、推诚接物八字,则常用以自励。凡事只要出自岛心中而出诸口者,虽刀锯在后,鼎镬在前‘亦不致有一字之改移。苍苍在上,言出至诚,台端其有意乎?临颖神驰,不胜依依,伫盼回玉。
大日本腾越行政班本部长田岛上
昭和十八年四月三十一日具
田岛将信封好,交由一个汉奸送出去后,就带了一队化了装的宪兵在侍郎坝、火烧村、董官村、马鞍山、罗绮坪撒开大网,准备捕捞张问德这条大鱼了。
张问德回到界头的第三天,勤务员熊文定便把一封用流利的行书写的“腾冲县长张问德先生亲启”的白皮信件交给他。张县长拆开‘信笺用绵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抖开先看落款,不禁横眉倒竖,怒火中烧:“什么‘大日本腾越,!无耻的强盗!”他愤怒地骂出口来,把秘书费云章吓了一大跳。但当他把全信看完‘又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实在狂妄和愚蠢得可悲!”张问德说着’随手把信递给费云章。费云章看后也不禁大笑起来。
“县长去不去赴这个鸿门宴?”费云章问。
“不去!老夫堂堂腾冲县长,昆明行营少将军法官,岂能与强盗为伍!”
“那么,是否写封回信?”费云章试探着问。
“也不必!一群鼠辈,焉能浪费我的笔墨。再说,我的工夫要干正事。”
“驳斥一下……”费云章说到这里突然煞住,因为他看到张县长的右手还用绷带吊着。
张问德的手是今年春天去七十一军军部开会时,在保山瓦窑公路上坐骑被军车惊了,使他跌下马来,弄得右手肘关节脱臼,虽经多次医治,尚未痊愈;更由于东奔西跑,日夜操劳,终于弄成终身残废,穿衣拿筷都要费好大的劲。凡重要批示,他只好用左手写;较长的文章,都是用左手打了草稿,由秘书费云章或收发杨春录誊正。
“驳斥一下也有必要,免得日寇说我腾冲无人。不过,让鬼子日盼夜想的多等几天,我们把正经事办完了再说。”张问德对秘书说,“明天的群众大会要准时召开,把这封信作为进一步掀起抗日高潮的反面教材,把民众的怒火燃起来,把侵腾日寇烧成灰烬!”
界头东北一里外的的一块栗子园里,集聚了几千群众和三十六师的兵。兵们枪靠右肩席地而坐,五颜六色的男男女女列队站在四周。大家都集精会神、热血沸腾地在听张县长演说:“……在日寇眼里,我们不是人,只是可以任意践踏的一片泥沙。我们军民就要振奋、团结起来,把我们心里报仇雪恨的怒火,在和日寇的搏斗中,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以山崩地裂之势,将日寇彻底埋葬!
“在我们中国人的眼里,日本鬼子又算不算人呢?不算!他们是一群乱窜乱闯的野兽!
“我们中华民族从不侵害别人,也决不受外人的凌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我们民族立国处世的千古哲理。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忠勇儿孙,当此日本强盗来残杀我们父母兄妹的时候,就应团结起来,和敌人进行殊死的拼搏。只有拼搏,才能生存;只有拼命,才是我们民族的唯一出路。
“昨天,我就收到一封日本鬼子的劝降信,我降不降呢?不降!我的祖宗并没有遗传给我软骨头,高黎贡山孕育的儿女,决 不应有软骨病。强寇逼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像归化寺牺牲了的腾冲子弟兵那样,像猛连镇长杨绍贵等人那样,像所有来腾冲抗战捐躯的军人那样,奋勇抵抗,决不后退半步。他们虽然.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但他们的英灵,却像高黎贡山~样巍然不倒‘万古长青。我这个抗日县长,就只知道领导人民抗日到底!“他手指东边那直插青霄的高黎贡山,劲风中须发皆动,声如洪钟‘“高黎贡山峥嵘裸露的岩石,万年不移不倒的擎天青峰,逶迤千里的莽莽山峦,它意味着什么?它是我们腾冲人、大西练人、中国人的脊骨。作为高黎贡山孕育的、在高黎贡山怀抱中长大的腾冲人,我们每~个不愿作亡国奴的腾冲人,都应该是高黎贡山的~块青冈石’干人组成~堵崖壁,万人组成~座山峰,用我们的钢铁意志,铸成我国南疆的万里长城J当此国破家亡、强寇杀来之际,每~个腾冲人,都应该成为不屈不挠的、敢于与敌人血战到底的英雄!”
张问德在激昂的掌声中结束了他的讲演,接着是群情激奋振臂高呼:“我们是高黎贡山人,誓与日寇血战到底!”
“头可断,血可流,高黎贡山不可犀!”
“誓死收复腾冲,保卫大西练j保卫高黎贡山!”
“中华民族万岁!”
……
狂风将雷鸣般的口号声卷向高黎贡山,在重峦叠嶂中,在天地间引起不绝的回响。
一连七天,张问德、杨筱山、赵宝贤等人都分别在固东、明光、瑞滇、瓦店、曲石等地集众讲演,忙得不亦乐乎,张问德早把田岛的信置于脑后了。
又过了几天,费秘书见张县长从不提及给田岛复信,于是提醒他:“县长,给田岛的信……?”
“这有何难!”张问德说:“我们中华民族的子孙傲然立于世界,靠的是正直,正派和浩然正气。文天祥的《正气歌》不是有‘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日:浩然’的话吗!”张问德说着,在费云章铺开的纸上一挥而就,而后叫收发杨春录抄二份,一份寄田岛,一份送往大理交李根源。
田岛终于等来了张问德的回信,和金木一雄打开一看,是:田岛阁下:
来函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苟我中国犹未遭受侵凌,且与日本犹能保持正常国交关系时,则余必将予以同情之考虑。然事态之演变‘已使余将可予同情考虑之基础扫除无余。诚如阁下来书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醇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事态演变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刺之下,暴尸露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幢;骡马损失达五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遮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阁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横被鞭笞,或已被送往密支那,行将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与;此种赐与,均属罪行。由于人民之尊严生命,余仅能对此种罪行予以诅咒,而于遭受痛苦之人民更能寄予衷心之同情。
阁下既欲解除腾冲人民之痛苦,余虽不知阁下能解除之计划究将如何,然以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将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可能与必要。然余为使阁下解除腾冲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张,则余所能贡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胁迫生活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乡,于断井颓坦之上重建其乐园。苟腾冲仍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他日阁下将对腾冲不复有循良醇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于人类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痛苦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了彼等应如何动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作缜密之长思。
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六月十三甘
这就是腾冲民众抗日战争史上有名的《答田岛书》。这份展现中华民族浩然正气的檄文很快在大公报、中央日报、扫荡报、大理日报发表出来,一时间在全国人民中广为传诵,大大振奋了全民族的抗战信心。
田岛和金木~雄看完张问德的复信,都呆了。至少过了十分钟,金木才惴惴地说:“我们作了一件蠢事,使这个老顽固大放其光!”
“为什么?”田岛不解其意。
“如果我们全部占领了中国,不论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把这个老匹.捉拿归案,这个人活在世上一天,日本帝国就休想安枕天!”
“你越说越玄了,到底为什么?”
“如果一去一来这两封信被中国人当作历史资料或中国学校的教科书,从而激起中国儿孙后代的反日情绪,我们帝国有好日子过么!我们的一切努力,说到底,是叫全世界的人至少是东疗人只知道在人类社会历史上只有一个大和民族,像张问德这佯的人,对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们的去信,不也是光明磊落的吗?”
“如果我们和中国调换一下位置,你能接受或欣赏这封劝降信吗?或者说,你能听张问德的‘劝告’,立即返回东京吗?”
“那如何办?”田岛焦急地问。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看错了人,才遭致失败,犯了政治错误。这一错误,比一次腾北扫荡失败还可怕。至于办法,不听良言相劝,就只有一个字:杀!”
藏重康美正处在惊恐与更深的苦恼中,但并不是因田岛招降张问德丢丑而苦恼,而是因他自己的失败所困扰。他直接发动指挥的两次腾北扫荡均告失败,特别是金冈之死使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重压。从个人关系和感情上说,金冈之死就使他很悲痛。但问题还不止此。金冈是五十六师团的一张王牌,是一位有名的人物,死在他藏重发动指挥的战斗中,他感到是有责任的。因而总是心烦意乱,惊恐不安。
当愁眉苦脸的田岛向他讲起招降张问德的失策时,藏重很 不耐烦地说:“小事一桩,本是演戏而已。在舞文弄墨、讲道理方面,我们不是中国人的对手。我们是要用枪炮和刺刀代替语言,夺取日本所需要的一切。”
他是这么想也这么说了。但是,当师团长松山佑三也向他提到这件事时,他便大惊失色了。松山是直接打电话问藏重的:“你们给张问德写过招降信吗?河边上将看了报纸气得不行哪!”
藏重嗯嗯啊啊好一阵,什么内容也说不出来,他想说明一下经过,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反正得多承受一根绳索了。但出乎意外的是,松山在电话里不无安慰地说:“那没关系,不要往心里记,河边也不是生你的气呀。他说我们靠的是战争。现在我是告诉你,不久南方军将在腾北采取大的行动,你要作好思想准备,你将有大的作为了。祝你走运吧,大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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