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肃杀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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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年9月,日军占领腾冲城已一年零五个月。在这段时间内日军与中国军争夺腾北打拉锯战。日军大规模北扫四次,腾北偏安局面始终保持着,双方呈胶着状态。腾冲人民除了看到日军的野蛮残酷外,还感到日军后继无力。但腾冲的老百姓是没法看到日军后方的重大变化的。1942年下半年日军就在太平洋和南洋有了两次惨败。一是日本进攻中途岛,美、日海军大战后,日海军已丧失了进攻能力;二是在所罗门群岛美、日陆军战斗半年,日军大败,完全丧失了战略主动权。日本缅甸南方军守住缅甸以后,也再无向前进取的能力了。

    中国远征军败入印度后,经过一年多的整训已有了反攻缅甸的能力。缅甸南方军的末日已经临近了。但它要作垂死挣扎,制定了在缅甸取守势,在中国云南取攻势的方针。它调动了!个师团的一万五千人,多路进攻腾北,要占领高黎贡山。

    这是向弱的方面进攻。滇西远征军只把防线定在怒江,给日军留下了空子。更悲的是,最高当局迫于英国压力,撤出了茶里游击队,使日军可以从缅北绕到腾冲北面从背后包围。

    张问德预言的落入下策的结果到来了。灾难降临到三十六师与腾北人民头上了。

    9月的腾北大地,一片金色,黄谷待收。大战却迫在眉睫。日军大规模的第五次扫荡腾北的战斗部署已经完成。五十六师团司令松山佑三亲自率人马来腾冲督战。让藏重康美率队进攻马面关。

    1943年10月5日,松山中将举杯为率部亲征的藏重康美大佐饯行:

    “我帝国皇军一万五千勇士兵分六路,功在必成,祝你旗开得胜!”

    “腾北指日可下,我将把高黎贡山作为腾冲的外围城墙,把怒江当作护城河!”藏重激昂地说。

    “不!我们下一步的城墙应在喜马拉雅山,我们未来的护城河应是苏俄的顿河。要知道,在我们帝国军人的眼里,宇宙是无穷尽的!”松山雄心勃勃地说。

    “呀西!”藏重急忙附和。

    界头,张间德在县政府正与三十六师师长李志鹏研究军民合作,抢收黄谷、坚壁清野的办法,决定派一个团严密防守向阳桥至响水沟一线,阻击日军向腾北窜犯。另两个团协助民众快收快藏,决不让日寇来糟踏和抢劫腾冲的粮仓——界头和固东 等大坝子。他们研究妥当,正欲分工实行之时,张仁勇突然大汗淋漓的撞入门来:“快撤j大批日寇偷袭过来了。快!”

    “各村的递步哨怎么搞的?”张县长惊奇地问。

    “日寇先头部队化装成中国士兵,突如其来,等各村递步哨发现‘日寇的先头部队已过去了。要想传递消息时,路线早被切断了。敌人来势不小,你们要立即撤!”张仁勇说。

    他上次带着保安队到象鼻岭归队后,就带着黑杀队在城郊活动。这天在路上碰见三十六师败兵说了这个情况,即抄小路跑来报告。要不是跑这一趟,日军冲进界头街县政府还不知道呢!

    这次日军用这种伪装办法,沿路一道道防线全被冲垮。中国兵死的很多很惨。哨兵多被日军用刺刀挑了举着冲入防线以内。

    当时的军队建设,以人数多为好。乡、保长天天忙着抓兵。送到军队后,战斗质量怎么样,谁管?

    惠通桥战斗时,三十六师的老兵已死了一半,后期补来的新兵还没有见过这阵势,他们毫无战斗经验,打枪闭着眼,甩手榴弹不揭盖,而且慌里慌张地还把手榴弹甩到后方来。这种兵能打什么仗!

    李志鹏和他的警卫连刚到达马面关时,大西山防线上的部队就被日寇追赶着跑上山来。他派了一个班护送张问德一行到达北斋公房,又立即把参谋副官们组成一个督战队,把翻滚上来的几百名败兵全赶进阵地,布置好火力,严阵以待。

    日寇人喊马嘶,像翻滚的浊浪,满山遍野卷地而来,一开始就用集团冲锋直扑马面关。他们已下定决心,不拿下灰坡梁子,不夺取北斋公房古道,誓不甘休。因而不顾前面的人一片片倒下,还是踏着他们同类的尸体,不管死活地往上涌。

    李志鹏师长在灰坡梁子上镇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场态势,想扭转战局。向灰坡狂冲猛进之敌已近万人,兵力已超过自己四倍以上。但打退了敌人的两次集团冲锋后,士气已逐渐高涨起来。马面关阵地上,双方已展开白刃格斗。三十六师整营整连地和日寇搅在一起,三个一团、五个一堆地在陡峭的山坡上翻滚、扭打、撕咬着纷纷掉下岩去。尽管战士们拼命阻击,马面关阵地还是被日寇占领了。

    李志鹏考虑到狭窄、险峻的灰坡梁子不利于大兵团作战,只要坚决守住梁子上的每一个隘口,每一道战壕,就可保住北斋公房这条生命线。有了这条生命线,向北退,有片马、拖角、罗孔等茫茫千里的原始老林可以隐蔽千军万马,而后相机出击;向东,可以保住与保山十一集团军的联系。“只要守住高黎贡山,我大军反攻腾龙就不成问题。”他想。

    然而,敌人越来越多,洪水猛兽似的滚滚而来。先时,还只是六七门小钢炮在灰坡山脊和两面偏坡上“咚——咣”、“咚——咣”地炸起一朵朵小白花,继而“轰轰”的山炮弹也遍山爆炸开来,使灰坡梁子烟雾弥漫,弹石横飞。有几发山炮弹在李志鹏的指挥所附近爆炸,泥土把指挥所的人捂得一头一脸黄黑难分,仿佛是从灶眼里爬出来似的。

    直到现在,副师长熊正诗率领的-0六团下落不明,从大西山防线上退下来的-O七团已减员一半以上,-O八团驻守北斋公房、朝阳殿、铁匠房一线,这是师的预备队,但现在日寇的炮火和武士已和他们粘在一起,预备队已成前沿部队了。

    北斋公房四周,山峦陡峭,林木阴森,大雾弥布,冷风刺骨。李志鹏刚打开护兵提来的一锣锅头生底熟中间烂的米饭,打算胡乱吃上一点,突然正北方向枪声大作,数千日军从老林中横腰杀来,将三十六师从北斋公房一斩二截。东面的被压下山去,跌跌滚滚逃到栗柴坝,丧魂失魄地东渡怒江而去;西边的却陷入日军重围,直打到后半夜,枪声才逐渐稀疏下来。到天亮日寇一打扫战场‘除了二百多具中国兵尸体,竞不见一个活人。而且尸体身上已没了枪枝和弹药。而日寇并不希罕中国的俘虏和枪弹,他们需要的是战略要道。在藏重康美的指挥下,将中国兵的尸体摔下万丈深渊后,立即在这条古道上,从马面关至栗柴坝渡口,大筑起工事来。

    在原来李志鹏的指挥所里,藏重康美拥抱着正在这里打扫战场,想寻点什么战利品作纪念的十八师团一一四联队长纠夫永正大佐:“阁下这一刀真是突如其来,事半功倍呀!”

    “这得感谢我们忠实的老朋友——可爱的约翰牛!”纠夫永正愉快地说。

    “‘忠实的老朋友’,你说的很正确,英国人在我们帝国在缅甸的战斗中,确实很胜任‘清道夫,这个角色!”藏重康美心满意足地说。

    “啊哈哈哈……”二人狂笑起来。

    唉!要是茶里游击队不撤,怎会出现这种事。

    撤出茶里游击队,这是一个外交苦果。这个苦果偏偏要让前线的三十六师一O七团官兵来啃,而不要外交官们尝一点点。因为它落在高黎贡山而不在重庆。

    防守灰坡梁子中段——东至北斋公房,西至马面关的一O七团团长麦劲东,在北斋公房失陷时,就认识到已处于日军四面包围、插翅难飞的境地。幸而灰坡南北两面是悬崖陡壁,日军一时爬不上来。东西两方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在崖壁间凿 出的险要道路。只要坚决顶住,三两日内阵地是不会失陷的。况且战士们已意识到已经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与其白白地死掉,还不如多打死几个日寇。一来赚个老命本,二来在九泉之下也好面见自己的祖先,对着后人献给的纸钱和半碗汤水凉饭,也不致有什么愧色。同时,日寇三五个一团用枪刺穿着中国俘虏兵高举着向上冲的疯狂劲,反使那些最胆小的毫无战斗经验的新兵也鼓足勇气,沉着开火。因为仇恨和愤怒,会激发得人一身是胆‘毫无畏惧!因此,到黄昏时,灰坡梁子东西两头,一O七团已打退了日寇的十几次冲锋,阵地屹立不动。

    是夜,狂风怒号,大雨倾盆。不论敌军我军都已冻得手脚麻木、耳鼻硬梆梆的穿心疼痛。不论如何运气,也控制不住浑身颤抖。我军的伤员和病号,因流血过多或没有医药,在冷饿中不断死去,一O七团的士气虽然高涨,但处境是万分险恶的。

    天黑后’麦劲东命参谋副官们到各营统计一下活着的人数,同时命各营长到团部地下指挥所来开会,以研究突围还是死守这两条路。

    麦劲东的团指挥所是在山脊上一个大炸弹坑内挖凿而成的’这还是去年预备二师参谋长彭劢苦心经营的成果。指挥所头顶上盖了三层圆木和一尺多厚的泥土,白天虽然中了几发钢炮弹,掀开了几个窝窝,但指挥所里仍完好无损。

    因为太冷‘东西两面的嘹望孔已用军毯蒙起来,一盏小马灯格外显得明亮,火盆边围了六七个营长和参谋,他们都湿淋淋地浑身发抖,嘴青脸绿,上牙磕下牙地恨不得把火盆搂进自己的怀中。

    “要保住弟兄们的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时间拖长,我们在这里不全部饿死,也会全部冻死。大家想想办法,如何突出去?”麦劲东对大家说。

    “东西两头日寇重兵扼守,肯定冲不出去。南北两方又是悬崖峭壁,黑古隆咚的,掉下去也是粉身碎骨。看样子,只有拼到底了!”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把绑腿接起来,坠下崖去。”

    “不行,山下箐里全是敌人。而且战士们又烂又旧的绑腿能坠得住几人?多了会断,少了这八百多人要坠到哪一天?”

    “我认为根本不需要考虑突围了!只有号召弟兄们与阵地共存亡,打到最后一个为止。在抗日战场上,我军整营整团壮烈殉国的,不乏其例。”

    营长们意见纷纭。他们冷饿的难受,恨不得立即就死掉。

    北斋公房和马面关后山,不时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麦劲东派传令兵询问的结果,是有一些战士冷得快僵了,为了死的值得,抱住手榴弹滚向敌人阵地,在敌群中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作为指挥官,我们要对党国和士兵负责。我赞赏诸位视死如归、血战到底的气魄,但我们都死了,谁来收复国土!我们都死了,我们的父母妻儿,还不都成亡国奴……”

    “报告!”门外一声喊,打断了麦劲东的话。

    “进来!”他说。

    卫兵带进来三个浑身湿透的傈僳族汉子,一股冷风刮进来,人们随之一抖。

    “你们从哪里来?”麦劲东问。

    “我叫余子然,他叫余子厚,他叫余子杰,我们都是明光涩梨河人,奉熊副师长之命,前来接应你们。”

    “啊!”在场的军官无不惊疑。不是惊喜,在这场合什么仙人会来救我们?

    “就你们三个?”麦劲东疑惑地问。

    “共四十二人,他们都在北面岭岗上。”

    “你们怎么爬过来的?”

    “这一带我们很熟。前久在马面关配合大刀队打日本黑风部队,地盘关决战,我们都参加了。”

    “你们原来都是些什么人?”

    “我们都是傈僳,是种地、打猎的。”

    “好!是英雄!不过,能冲得出去吗?”

    “能!这样……”余子然详细说了计划。

    “现在伸手不见掌,又下大雨,到哪里找藤篾?”一个营长问。

    “就在这里。”余子然指了指地下,又说,“去年迎接戴将军灵尸(柩)归国,路过雪山,怕人从岩边上掉下去,我们就用藤篾在边上围着。从江边回来后,我们又在这里受彭参谋长指挥,构筑工事,盖了这座大地堡,把藤篾埋在底下,以备万一。”

    “你的汉语说得真好。”

    “我当过李国老的卫士,在他察勘边界时。”

    “啊!原来如此。”

    “藤篾就在这里,挖下去七八寸就见。”

    营长们拿过靠在地堡边的铁锹就刨,果然挖出了三大捆藤篾,正如挖出了八百条人命。

    “怎么这样滑?”一个营长摸着藤篾问。

    “为了防腐,我们擦过臭油。不要紧,在火灰上裹一裹就行。”余子然说。

    “散会,半小时后照计划开始行动。”麦劲东说。

    半小时后,灰坡梁子上成千上万的大小石头在暴雨中叮叮咚咚地向南北两边箐底飞滚下去,像山崩,像地裂,像不可抗拒的泥石流。

    在灰坡梁子北面深箐中的日军,原先都在溪边的石头上横    躺竖卧地养精蓄锐,以待天明爬上山梁子杀中国兵。谁知大雨一下,山洪暴涨,迫使他们赶快离开溪边,躲到陡坡上来。动作迟慢的’早被洪水连人带枪卷走了十几个。正当他们大呼小叫时’突然从黑如锅底的天上滚下成千上万的大石来。那些七楞八突的大石头蹦跳着,翻滚着,从日军的头上直砸下来。箐底也是一片漆黑,到处是嶙峋怪石,无法躲闪,也不知往哪里躲闪。因为呼呼的山风,呼呼的石风都是~般响,分不清哪是风,哪是石。一碰上砸下来的石头,一眨眼就变成一瘫肉泥。占领深箐北坡的日寇,才庆幸自己托天皇之福占着了好地势,冷不防北岭岗上的傈僳族也滚下大石头来,一时间被砸得血肉飞溅,鬼哭狼嚎。有的为了逃命乱窜,反而跌进洪水中,被急流卷了砸在巨石上‘弄得肢离身碎,五体不全。到后来箐里约两里长的地方,竞没有一个活人。

    深夜一点,雨停了。山雾弥漫,洪水顿息。八百多中国兵依次从灰坡梁子上悄无声息地顺三根刀把粗的藤篾坠下箐来。涉过山溪后‘几声“呱呱”的田鸡一叫,北岭干崖顶又坠下五根藤篾来,中国兵像蚂蚁爬绳子似的又爬上去,急速离开战场。

    箐底,余子然等三人,从皮烟盒中拿出火镰火石,把又细又绒的火草摸着贴在从岩头上坠下的三根藤篾头上,喀特地几声响‘几点火星闪过后,藤篾着火了。黑古隆咚的、地狱般阴森恐怖的箐崖畔,亮出三点红红的火星。到得天亮,捆在灰坡崖边古树桩上的几绕藤篾,已烧成灰烬,经山风一刮已无影无踪。只有四十多名无法带走的伤员,等日军搜索到时,才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那炸后的硝烟,溶进漫无边际的雾海。血,渗进被炮火犁疏了的泥土中,去滋润雪山上劲风中的草根……

    余子然三人最后爬上北岭岗,~个弩手边收藤篾,边向余子然问:“你把这么多兵迎到姊妹山去,我们那几个寨子养活得么?”

    “养活得的。我们吃野果、吃树叶,给他们吃包谷面。”余子然说。

    “我也这么想。”那个弩手又说。

    “这就对喽!人家当兵的背井离乡,从老远来我们这里为我们打日本,我们得拿出良心来。我们和汉人只有一个家,那就是中国!”

    在傈僳弩手带领下,一O七团,师直属队,一O八团一个营八百来人’连夜在高黎贡山脊背上摸索北进。走到一个垭口处,有一块斜坡比较宽敞。余子然问麦团长:“要不要休息一会?这里安全了。这是一条险道,日本人不敢走。”

    此时天已大亮,是该休息一下了。大家停了下来。麦劲东往周围看看,只见斜坡尽头处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断面很平整。

    余子然告诉他,那岩上有李根源刻的字。麦劲东走向那石崖,如一刀切成似的。崖上有字,两边的已被青苔糊住,唯中间的正文还十分清晰。麦劲东细细一看,那苍劲的字是:英兵寇片马,讲武堂总办李根源奉总督合肥李公命‘西上筹办片马边防交涉事宜。渡怒江,历六库、等埂、鲁掌、卯照各土司,逾高黎贡山,至明光,变装傈僳,入故茶山长官司地,经大小垭口、茨竹、派赖,至地戛英兵营。匿二日,溜渡小江,视察片马板厂山毕,归至大塘,题后记之。刘万胜、石绍鸿之罪,该万死矣。

    宣统三年辛亥二月

    麦劲东看毕,扶着岩石向余子然及尾随身边的参谋、营长说:“今天要是让李根源的人管理边界掌握外交,我们也许就不消吃这个苦头了。”随即他又突然想起问余子然:“熊副师长在哪里碰上你?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熊副师长在荨麻箐里找到我的。他们都被荨麻咬了,正在养伤医治。”余子然回答。

    “你说什么?被浅马咬了,什么浅马?”麦劲东急问。

    余子然笑笑:“荨麻。这里见不着,说了你也不懂。到那里你才会知道的。”

    原来熊正诗带的部队误入了荨麻箐。

    荨麻箐是在姊妹山以北二十多里处的一个大箐。一O六团从固东败退后,在日军追击下,七闪八拐,在太阳将落时退到了姊妹山东坡。正待休息喘口气,日寇又追上来,只好拔腿又往北跑。因无人带路,黄昏后黑灯瞎火地钻进了十多里长的峡谷——荨麻箐。

    这座魔鬼箐、死亡箐除了几棵合抱粗的麻栗树外,全是又毒又恶的火掌荨麻。一O六团六百五十多人跌跌滚滚钻进荨麻箐后,被荨麻叶上的毒毛毒针搞得皮泡脸肿,恶痒恶疼的越抓越痒,越痒越抓,三抓五抓,手臂和脸脖上就淌出黄水来,人人被折磨得心急火燎,祖宗万代的大骂不休:“死了死了!在这种鸡巴地方,恐怕判官小鬼、牛头马面也不敢来收留老子们!老鹰老鸹、豹子老虎也不敢来撕扯老子们的尸骨!”兵们到了箐底,再也不敢挪动半步。因为黑洞洞的伸手一摸,到处是荨麻,岂只荨麻叶又宽又厚的全是毒针,就连茎杆上也全是毒刺,一碰着就使人疼得稀屎骨发酸、屁眼儿收缩。

    后半夜,一条火龙蜿蜒着爬下北坡来,只见两边一人多高的荨麻叶倒向两边,闪开出四尺来宽的一条路来——傈僳族男女勇士们打着火把救一O六团来了。

    走在前头的余子然、余子厚、余子杰三人一手飞舞长刀,弯着腰砍刈荨麻杆,一手用木权将劈倒的荨麻拨出两边。后边是五十多个身挎弩箭、手执火把的傈僳民众。到天亮时,终于将一O六团的官兵引出荨麻箐,到北岭岗山脊后设伏起来,而余子然三人却埋伏在箐底,引诱日寇下箐来。

    黎明,追击一O六团的日寇,绊了一身露水爬上荨麻箐南岭岗,突然听到箐底几声枪响,接着是骚动呻吟声。余子然等人用细藤扯着荨麻晃,日寇以为一O六团都躲在箐底,马上沿山脊展开,恰巧松本大佐赶到,一看这情势,立即命令日军冲下箐去,“统统死啦死啦的,活的不要!”他狂吼着,想将一O六团一网打尽。

    日寇根本不知道荨麻为何物,听见“冲”的一声就扑下箐来。谁知才进荨麻林,手上脸上已被荨麻咬遍如蜂叮蝎蜇似的恶疼恶痒。开初,日寇“呀呀”的叫着还不当一回事,蹦跳着又冲了几十公尺。不一会脸已被弄得红肿,眼皮也泡肿的眯成一条缝,又疼又痒的暴跳如雷,嗷嗷怪叫,以为中了邪魔或是糜烂性毒气。都站着不敢动了。

    松本大佐一听他的武士们怪吼怪叫,一翻身跨上战马,想到偏坡上看个究竟。但他的战马立定后脚,竖起前蹄,任松本鞭抽腿夹,它硬是不进。这时对面岭岗上一阵排枪打来,几颗子弹打进松本战马的前胸,它突地一扑,把松本一掀甩进荨麻林,在荨麻棵中滚了几滚,已是一身疼痒难禁。他捏住一根荨麻杆想站起来,那手心却钻心般的疼痒。他慌乱间一仰脸,一片老荨麻叶正掉在鼻梁上,扎得他电光石火似的用手猛一拂,这片荨麻叶被手一拨弄,反而粘在眼皮下的脸上,那种钻心的奇痒奇痛,把松本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尽管抓耳挠腮,也无济于事。

    “魔窟!死啦死啦的!撤!”松本无可奈何地大吼起来。

    已经在半坡上荨麻林中如陷虎口蛇窟的大和武士,早就盼望着他们的太君口中吐出一个“撤”字来。如今听松本声嘶力竭 地一叫喊,就丧魂落魄、如挣脱魔爪似的往回逃。这当儿北面山脊上步枪机枪一齐横扫过来,把八十多名日寇击毙在荨麻箐里。松本因为靠近山脊,他连爬带滚,翻过南山脊,逃离火网,泡眉肿脸地带了后卫部队撤至明光。从此,一张白净的面皮,弄得七凸八凹的尽是僵疙瘩。

    半个月后,他在《支那征程记》中写了一首诗,记叙这次痛苦的遭遇。诗云:

    重九风高夜深沉,

    大和武士好杀人。

    姊妹山前临绝壑,

    荨麻如弩钻心疼。

    三军呻吟鬼神泣,

    主帅无术救不能。

    十万穷山烟瘴地,

    恶水滔滔难招魂。

    长话短说,余子然等弩手引导的麦劲东的队伍,与一O六团汇拢后,化整为零,被棋盘石、茶山河、大旱坎、徐近河、高树根河、涩梨河等二十多个村寨的傈僳族巧妙地藏起来治荨麻咬伤。

    “我们的原始森林可以藏十万天兵,何况你们才一千多人。”余子然骄傲地对熊副师长说。

    “天兵天将可以不吃不喝,而我们一千五百多人,只要十天就可吃光这一地区的粮食。”熊正诗忧虑地说。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我们可以组织人到甘稗地、昔董、密支那买粮食。”余子然建议。

    “来回多长时间?”

    “五至八天。”

    “不行!风险太大,日寇也不是傻瓜,千岗万卡,如何通过!不行。为了你们和我们都能活下去,最后消灭敌人,唯一的办法是巧妙地突出重围,退到保山去。”熊正诗说。话音刚落。另一桩灾难讯息又来了。一傈僳妇女来报,汉奸孟连伍带领日军在高树根河杀害了一大片中国兵。

    “孟连伍在哪里?”一O六团团长谷宾眼中冒火地问。

    “昨天就下落不明。也不知哪里去了。”

    “老谷,你去处理一下,并通知弟兄们,两天内全到姊妹山集结待命!”熊正诗下令。

    “是!”谷宾说着,带了几个傈僳族直奔高树根河。

    高树根河以东十里处的一块森林环抱的草坪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堆尸体。看样子,他们死了两三天了,一汪汪凝在草块上的血已成黑色,尸体已臭不可闻。每一具尸体上,除了有三五处对穿的枪弹眼外,还有七八处用刺刀戳的死牛眼睛一般的窟窿,厚厚的一层苍蝇捂在尸体上,人一走近,“轰”的一声飞起,又急速落下。尸体的鼻孔、口角、伤口上,米一般大小的蛆已开始蠕动。

    谷宾数点着这四十七具尸体,竟认不出一个熟识的面孔来。一副副奇形怪状,有瞪着眼的,张着嘴的,扑着的,仰着的,都被血染得一塌糊涂,或头脑已被击得粉碎。他们身上的枪弹已荡然无存,只有破破烂烂、斑驳陆离的衣裳才证明他们是中国兵。只有被打烂的破钵头、破盆及四散的羊肉,才说明他们是在围拢吃的那一刻,被如数击毙的。这一副惨绝人寰的兵尸图,使谷宾目不忍睹,泪水横流。

    “就地掩埋吧,请大家记住这个地方,将来我们祭祀他们之时,说不定还会找到你们。”谷宾对一脸泪水的傈僳族民众说。因为谁也不敢拖拽这堆死尸,傈僳族民众只好砍了许多树枝树叶,厚厚地盖在尸体上。

    与此同时,西南方五十里处的瑞滇螺蛳山游击队营地上,随着“放”的一声,汉奸孟连伍的肠子和肚子,正从旋开的屁眼上唰地一下抽出来,飞挂在一棵龙母竹的竹梢上,血淋淋地在山风吹拂下像一条红藤般的来回晃荡。

    这是怎么回事呢?且听从这一堆尸体中逃出的唯一活人——郑志雄的诉说:“我们分散隐蔽在深山密林中,一连半个月,都是僳僳族人深更半夜的送包谷饭来给我们吃。后来,送来的饭越来越少,而傈僳族人往回走的时候却一边走一边扯树叶往嘴里填。我见一个背娃儿的妇女,把嚼碎了的叶子往大张着嘴要吃奶的孩子的口中送,就再也不忍心吃傈僳族送来的包谷饭。我们是堂堂男子汉,中国兵,老躲着干什么!不能打败鬼子救老百姓,还给人家添麻烦。人家忍饥挨饿支援我们为什么?还不是叫我们吃了打鬼子!如果老百姓饿死了,我们又吃什么!不行,得冲出去!

    于是,我们在高树根河、赖石头河潜伏的这个连,就从密林中走出来,打算跟日寇拼去了。

    “那天,我们在深山中恰巧碰到一群山羊,有七八只。一问,是当地大地主孟连伍的。那时,我们不知他是汉奸,便打了个欠条赊下他五只羊,等以后有办法再还。

    “我们借锅的借锅,宰羊的宰羊,到了下晚,羊肉了,我们正在林间草地上围着吃羊肉时,日寇的机枪步枪就一齐向人窝里打来。

    “我听见枪一响,急忙丢碗甩筷就爬下。我旁边的弟兄听见枪响都站起来,接着就皮开肉绽的倒到我身上,我被血泡住了。

    “不上三分钟,除了我一个,全连都牺牲了。日寇围拢来,一个个用刺刀戳。我的大腿上也着了一刀。但我没有动,一动,日寇岂不又补上几枪!所以,我忍着不动。

    “后来,日寇捡了我们的枪,都走了。我偷眼一看,孟连伍正递烟给一个日本太君。‘狗日的汉奸,非将你千刀万剐不可!’我心里说。

    “后半夜,我爬出尸体堆,扯了把蒿子捂住伤口,解下绑腿扎紧,一拐一拐的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死了的弟兄们,敬了一个礼,说:‘弟兄们,只要我不死,一定要报仇。’而后便向茶山河背后的大山走去。

    “原先,伤口是麻木的,不疼。待走了一段路,露水一沾,又过了几条沟,伤口就火辣辣的疼起来。这个狗日的日本人,直戳到老子的大腿骨,再戳不进去了才收枪。看老子今后碰到日本鬼,定要活剥他的皮!

    “我挣扎着爬到山半腰,天已亮,瓢泼大雨冲下来,冷得人直发抖。我想:‘也好,要不然日寇牵着军犬追了来,还报什么仇!

    “我要保存自己,活下来,杀日本强盗。这日本强盗杀不光,中国就不得太平。日本人要中国人亡国灭种,他才心满意足,要不然,他杀进中国干什么!。

    “天一亮,我钻进蕨叶蓬中。觉得肚子饿了,就抠蕨叶根吃,苦凉苦凉的,吃着吃着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旋地转,好半天才稳定下来。只觉着大腿上恶痒恶疼的,一看,天呀!大腿上爬满了又凶又恶的山蚂蚁。我一缩脚,缩不过来,它硬了。只好用双手去搓赶蚂蚁,这一下更不得了,蚂蚁翘起屁股来,只想把头钻进我的肉里去。我急了,就滚,才滚了几个翻,蕨叶压平了一槽,一条绿得发亮的蛇从我的脖颈间钻过去,把我全身吓出汗来。‘这地方不能久留,走!,我叫一声,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又跌倒了。于是我就爬,从中午直爬到太阳落,并在滚爬中拾了一根锄把粗、五尺长的柴棍,入夜,便靠在一棵大树下睡去。

    “迷糊中,似乎觉得有一样腥巴烂臭的东西舔我的脸,我轻    轻地睁眼一看,是一个毛茸茸的黑家伙。不知是妖还是怪?但我马上就镇静下来:也许是熊。反正夜黑看不清。我听傈僳老猎人说过,熊来舔脸千万不能动。熊不吃人,但你一动,它就乱抓,哪里动抓哪里,直到抓死。于是我闭了眼,由它舔。

    “停了一会,熊不舔了。我听见树叶沙沙地响,轻轻地睁眼一看,又见熊回过头来,两点闪闪的光直射我。我想:‘糟了!没命啦。’正在这时,不远处‘叭一咕’‘叭一咕’两声枪响,老熊才蹒跚着走了。

    “我口渴,头昏,想吐,全身燥热,病了。伤口已发炎,火辣辣的疼得像小鸡啄碎米。我趁还有一口气,爬到山顶的路上去,这是傈僳族人常走的路,他们肯定会救我。万一被日寇抓了去,从我身上也弄不出什么名堂,即使开膛剖肚,也只是一腔恨,满腔仇!

    “我爬出林边,距山脊小道还有十多步,突然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已躺在棋盘石僳僳寨中了。

    “傈僳大哥们听了我的经过,当夜将我抬到螺蛳山,找到游击队长胡国本。第三天早上就把孟连伍抓了来,脱掉衣裤,按翻在地,一个弟兄爬到龙竹梢尖,将竹尖坠下来,拴了铁丝,这边胡队长拔出匕首,剜开孟连伍的肛门,用铁丝的另一头紧紧地扎紧,命坠着竹尖的弟兄们一放手,竹子猛一弹,把孟连伍的心肝五脏拖出来,吊在半空里,为我出了半口气。我还留下半口,下回碰上日寇再说。”

    日军完全占领了北斋公房古道,把三十六师一千多人隔断在高黎贡山西边。

    一连半个月,天天有几架日机在姊妹山、片马、茶山、里麻、瑯玡山广大区域内盘旋侦察。一见有一缕炊烟,就俯冲下来用机关炮咚咚地一梭子;地面,经过特殊训练的日寇五十六搜索联队日夜在这一地区进行搜索。每一条深箐,每一片老林都用火力侦察过。就是不见三十六师的一兵一卒。“看来,他们是被彻底消灭了。”日寇想。

    可是又过了半个多月后,分散在各个傈僳村寨中躲藏着的官兵,又集而成形,准备翻越高黎贡山东渡怒江了。他们的身体也长好了。荨麻毒伤已全被傈僳族治好。只有少数战斗中的重伤员不能走路,继续由傈僳族隐藏保护。

    11月上旬熊正诗副师长派出便衣侦察。由于腾冲城郊各据点的日军连续遭到游击队的袭击,甚至飞凤山一个大太君的首级也被游击队砍下来提走了,闹得城里日军坐卧不宁。因此,藏重康美已把腾北的一部分兵力撤回城里。他自己则率领日军主力和上千民夫在南北斋公房古道的各隘口上大筑其工事。因而,曲石、江苴、瓦甸、界头都较空虚,只有行政班人员和汉奸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闹得十分猖獗。但汉奸组织不健全,猖獗分子只是很少几个,而且晚上不敢活动。队伍夜间穿过坝子是毫无问题的。

    余子然、余子杰傈僳兄弟领着一千多人的庞大队伍沿着高黎贡山的同胞山——西山腹心往南走去。他们选了一条避开村庄的又奇又险而很安全的路。夜行昼伏,经过三个夜晚,即从界头——桥头间往东顺利翻过高黎贡山,终于东渡怒江,日军以为被消灭了的三十六师,终于作为一股抗日的力量保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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