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激战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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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子斌团长在北斋公房阵亡后,消息传到各战场,引起了二十集团军全体将士的震动。他是反攻打响以后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军官。他死得太壮烈了,大大激发了参战人员的勇敢拼搏精神。于是,大垭口和冷水沟之间的枪炮声,顿时高涨起来。大垭口是日军还占领着的一个主阵地,冷水沟是我军已攻占的日军前沿阵地。两地恰在高黎贡山的中段山脊上,两个阵地相距不过一里。在大垭口向西俯瞰,界头、瓦甸、曲石广大的坝子历历在目;从冷水沟东眺,一线断断续续的怒江在怒山的绝壁下闪闪发亮,越过怒山山脉,可见到保山大坝子的东半边以及模模糊糊的小哀牢山。夺取了大垭口,整个腾冲便指日可下;丢了冷水沟,便丧失山顶上的立足点。何况古驿道正在两个阵地之间通过。因而敌我双方都在拼命保住自己的阵地,又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不分昼夜地向对方发起攻击,想把对方的阵地夺到手。

    当我军攻占冷水沟时,战士们还来不及清除阵地上的日军尸体,大垭口日军主阵地上的武士就“呀!呀”地怪叫着向冷水沟扑来。几面太阳旗在风雨中湿淋淋地裹在旗杆上,或呼啦啦抖动在刺刀上,那声势,足可以使一切胆小鬼胆碎心裂。他们就是凭这一种声势,占领大半个中国和东南亚的。如今快到他们收场的时候了,该是中国兵杀过去,而不是他们杀过来的时候了。覃子斌的牺牲激起了中国兵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勇猛冲杀的力量。高黎贡山西边的坝区人民都已感到、看到山顶上的战斗加剧了。他们听到了山炮、野炮、地雷、炸药包、集束手榴弹连续爆炸的声浪;他们看到了闪闪的火光,犹如云空刺目的闪电。本来是笼罩住高黎贡山的灰色凝云,被万千点爆炸的火光烧成红色,才一熄灭又变成铅色。瞬间火光一闪,又变成红色。就这样日日夜夜,忽闪忽闪,像霓红灯。这是战争,是战争表现的雄伟景观。那隆隆的爆炸声,俨如滚动在天际的闷雷,此起彼伏,撼山摇地,既扣人心弦又激励人心。那百里云峰上千军万马“杀——杀——杀”的怒吼,被山风卷过来刮过去,如天兵天将在云际里厮杀,如“鬼魂战争”在雾海中搏斗。日日夜夜,从天上传到地下,再从地下传到天上,威武雄壮,连月不绝。疏散到深山野箐中的难民,成团成伙的跪下,撮土为香,祈祷中国的远征军——此时正在高黎贡山厮杀的天兵天将,快杀下凡来,收复失土,使他们重返家园。尤其是腾北的农民,他们生长在高黎贡山,对高黎贡山有着至亲至爱的感情。高黎贡山九渡河、马槽河、寿泉水、扬飞水等千百条凌空而下的飞瀑,灌溉着腾北的万顷良田,养活腾北人民的生命。高黎贡山这个“自然博物馆”中铺天盖地的秃杉、香樟、柚木、楸木、杜鹃树、紫檀、白克木、铁杉、香果树等珍贵林木,高黎贡山一片片的黄芪、党参、天麻、三七、鸡脚黄莲、黄草等珍贵药材,高黎贡山的虎头兰、蝴蝶兰、洒金兰、金边兰、雪兰、西南文殊兰等清新素雅的上百种幽兰,给腾北人民带来了无穷财富。在高黎贡山这座拔海三千公尺以上的“我国南北动物交汇的走廊”上,金光万道的“神麂”,成群结队的野牛,活泼可爱的扭角羚、大熊猫,看守牛尾巴菜的“看菜蛇”,学小人哭的娃娃鸡,霞光万道的太阳鸟,五彩斑斓的彩雉等,说不尽道不完的珍禽异兽,把这座绿色的迷宫充实得富有而神奇。

    这场云天上的战斗,在战后给高黎贡山增添了新的玄妙。由于磁场的作用,中、日两国军队激烈厮杀的声势,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年年按期播放复演。每当高黎贡山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之际,腾北人就会听见高黎贡山云际间千军万马“杀——杀——杀”的吼声。天愁地惨,鬼哭神嚎。此时山下的人家,便摆案焚香,虔诚祷告,以慰忠魂。瞬即,云开雾散,又是一天星云了。这是后话。——现在还是叙述当时的实战情景。

    持久的殊死搏斗,就在冷水沟与大垭口之间一里内的马鞍形凹地上进行。前已说过,我军一旦占领了冷水沟,自然就不会后退半步;而大垭口的日军,眼见已不怕死的中国兵站立在自己的鼻子下面,当然是望而生畏,恨不得将其全部清除干净。一九八师五九二团二营的勇士们,从大森林中的石岩上蹦出来,将出动反扑江边阵地的日军截成几段,随即占领了冷水沟,本来就大出日军意外。那时,占领了阵地的中国兵,原编制已在一路的混战中被打乱,如今各连队的兵混在一起,互不认识。好在中国兵和日本兵截然不同,一眼便可分清谁是弟兄,谁是敌人。神枪手穆仁志在全营颇有名气,一些冲入冷水沟日军阵地的上士、中士反而不如他名声大,因而在几百日军从大垭口阵地冲过来时,他大吼一声:“弟兄们!听我的,占领射击位置,誓死不能退!”

    弟兄们在他的指挥下,一阵猛打。紧接着后续部队在营长的吆喝下也冲入阵地,冷水沟才被保全下来。从此开始,敌我反复攻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双方对峙,比耐力,比意志。尸体已密密扎扎地摆满了一层,还得坚持下去。不能很快取胜,主要原因是大自然设置下的障碍。这是张问德最担心的事,并且写过报告陈述过的。

    连日阴雨,惨雾弥漫,飞机寻找不到目标,不能空投物资。古道又陡又滑,牲口上不来,用人背负运送,民夫们也十死七八。因而冷水沟阵地上的战士,便日渐减少,冻成冰棒或饿得发昏,没日没夜在和死神搏斗。他们占领冷水沟的最初几天,还可从日军尸体上翻寻罐头和干粮,后来,饿极了,一切可以嚼碎咽下肚去的东西都吃;又滑又僵的青苔、苦凉苦凉的山葱、牛尾巴菜、实竹叶、树叶,总之,一切可以信手扯来抓来的东西全塞进嘴,哪里还管什么涩和苦,饿极了的人,一切苦涩,都是一种刺激和力量。

    最可怕的是冷。许多干部战士已在阵地上陆续死去,先是每天三五人,继而是每天十几个或站或坐的张着嘴瞪着眼冰雕石刻般的冻死去。有一个战士,夜半去站岗,到了天亮却硬梆梆的靠在崖壁上,手中仍端着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枪。然而他死了,嘴里还有一撮没有咽下肚去的青苔,和他的脸是一样的颜色。远远望去,土黄色的军装,赭色的崖壁,青黄的脸面和崖壁上青黄色的苔藓,浑然一体,仿佛他已是一块支撑峰尖的岩石。

    五九二团二营有五个战士,在堑壕中为了防冷,夜间紧紧地依偎到一起,企图用彼此的体温抵抗寒冷这个恶魔。但到了天亮,却一堆儿死去。死后还互相紧紧地抱在一起,头挤在一起,像一堆黄泥石,硬是撕扯不开,使埋葬他们的弟兄,谁也不忍心掀第一铲土。

    有一个排长,为了防寒而活动身躯,在崖壁的一块巨石上用刺刀刻了“还我河山”四个大字,那个山字右边的最后一笔还没有刻深,仅划了一道印迹,人便冻死了。刀尖钻在石上,刀把握在手上,身子却像根水泥桩硬梆梆挺立着,两眼睁着,眼珠突出,似乎要看透“还我河山”这四个字。

    在敌我双方对峙中,二十八天里只有一天见过太阳。其它的二十七天,战士们全在风刀雪剑中过日子。近一个月的时间,战士们都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全身在血泥中不断翻滚,都糊起了一层厚厚的血与泥的铠甲,冲杀中被汗水一浸,雨水一淋,腥巴烂臭,斑驳陆离,与脚下的土色一样。只有踩在死人的肚皮上,光脚板才感触到这是一个死人。

    高黎贡山的松土是著名的。雪线以上,每年干季冰封雪压,钢铁般坚硬的冰凌,连岩石都扎得疏。一到雨季,淫雨一冲刷,整个高黎贡山的山顶都成了稀糊浆。跌倒一跤滚几滚,就会陷进稀泥中去。士兵们领到胶鞋时,曾使他们高兴过一阵子。但穿上一天,就都脱胶,鞋底早不知在冲杀中甩到哪里去了。幸而中国兵是出名的草鞋兵,很多四川、贵州、云南补充来的新兵又全是庄稼人,自从母亲的肚中掉下地,脚板心就不曾被什么将它与地皮隔开过。所以,尽管战士们赤脚露腿,反而还感到利索得多。有谁种庄稼穿着鞋袜下水田的?

    到了6月19日黄昏时,大垭口之日军几乎把有所有枪弹、炮弹向冷水沟射来,继而端着刺刀,高唱着“大东亚进行曲”,拿出他们的看家本领——士道精神,以不太正规的分列式队形向冷水沟阵地扑来。前面的几个方阵下到凹底,踏着遍地的尸体往山坡上爬,后边的无数方阵还在从大垭口冒出来。日军倾巢出动,决一死战了。

    日军先头方阵距冷水沟只五百米了,冷水沟阵地一枪不发。

    只距四百米了,冷水沟鸦雀无声。

    只距三百米了,冷水沟毫无动静。

    只距二百米了,冷水沟不见一个人影。

    日军先头部队每一杆三八大枪上都挂一面太阳旗,与闪亮的刺刀红白交辉。沉重的大皮鞋踏得满山泥溅,气势汹汹地试图以沙俄的精神战术来吓垮中国兵。看看冷水沟阵地毫无反应,他们的步伐加快了。

    冷水沟阵地死一般的沉寂。

    日军只距八十米,七十米,五十米了!

    远征军吓昏了吗?溜了吗?都死光了吗?

    突然,哗——山崩地裂,冷水沟阵地几十挺轻重机枪一起吼,弹雨狂扫。

    轰隆隆,几百颗手榴弹在敌群开了花,血肉横飞。

    日军的方阵乱了,倒了。不死的还在往上冲,负伤的在往上爬。

    “杀——!”天塌下来,地裂开来,几百只中国猛虎跃出战壕向日寇勇猛冲去,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呀!呀!!呀!!”日寇像搅雪龙,倒树翻根,卷地而来!

    天愁地惨,鬼哭神嚎!

    哗——冷水沟阵地的火力超越射击,一片片日军倒下。

    咣咣咣!十几门六零炮、八二炮向大垭口日军阵地猛轰,乱石飞扬。

    大垭口和冷水沟之间凹地上的尸体在增高,两层、三层……一团团抱住日本兵的中国伤员,在掉下悬崖的半空,还在撕咬敌人,悬岩下百丈深渊中,敌我垒起的尸体已阻断山洪。黄色的山水’红色的血流交汇在一起,穿箐飞岩,直奔向滔滔怒江。哪个中国兵的口中不咬牙切齿地死咬住日寇的一块肉?不论是耳朵、鼻子、下巴骨j这就是中国的复仇,中国式的复仇!!

    山顶上,血波铁流终于翻过大垭口,日寇弃阵而逃。

    在耐力的较量上,日军先输了。

    大垭口的日军,逃到北斋公房投入吉原少佐的怀抱,又苟延残喘了一些日子。

    吉原一群困兽一直缩在山洞里等待援军。

    金木一雄率领着一千多骑兵已来到桥头,却是只咫天涯,无法接近。他碰上老对手预备二师和三十六师了。预二师和三十六师先在腾冲打过游击,山熟路熟,所以被命令从小路翻越高黎贡山,穿插到桥头一带阻击敌人援军。

    预二师在傈僳族勇士余子然、余子厚兄弟的带领下先行到了桥头,正碰上金木率领的骑兵队,正杀得胜不能胜,败不能败之时,三十六师及时赶到,立即投入战斗,将金木卡住了。

    三十六师自从在怒江西岸凹子寨整顿,枪毙了几个贪污粮饷的军官后,战士们的情绪为之一振,再不愿当羞辱祖宗的孬种。兵们的口头禅也从“奈烦替他龟儿子们卖命”变为“拿这条小命去换两个日本鬼子,也不枉做人一世”的虽悲怆但却豪壮的语言。尤其张问德县长再三暗示:腾冲有肥沃的土地,悠久的文化,勤劳厚道的人民。自唐代以来,就有成千上万的中原男儿到这里来戍边平叛,安家立户,开发边疆,传子接孙。这使那些从“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贵州来的农民,口中不讲心中想:找个地方安身立命,开荒种地,使后人逢年过节时在家堂的祖宗牌位上也写上:“贵州籍×氏门中历代宗亲之魂位”,像洪武开边到腾冲的南京郡、太原郡的先人们一样流芳百世。这比窝窝囊囊的逃跑败阵、被枪毙了好!

    三十六师前进的道路,正是去年他们从姊妹山撤退沿高黎贡山走过的小路。许多悬崖峭壁,去时黑灯瞎火,跌跌滚滚,不辨东西南北,如今时隔半年,在反攻中复走此道,在浓雾弥漫的丛山峻岭中仍然昏头转向。转了几转,连来路的入口处都不知移到哪里去了,只有在山顶云雾之中猛烈的枪炮声,才使他们知道战场就在附近。但四面危壁,又使他们寸步难行。

    李志鹏的三十六师陷入高黎贡山心腹四面绝壁的困境中。

    突然,一阵山风吹来,雾散云收。李志鹏发现他的部队挤在一个不足一平方里的狭窄深壑中,欲进无路,欲退无门。他想:如果山崖头上有日军,丢一个手榴弹下来,就会炸死他的一堆弟兄。“这不是久留之地!”他暗自惊慌,即忙打开军用地图,但他连自己的方位也找不到,指北针也木然不动,不论转朝哪一个方面,它都不会摇晃。李志鹏一时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看一眼褐色的崖壁,似有所悟,低头捡了个拳头大的石头,掂一掂,足有几斤重。“他妈的,全是铁。难怪老子的指北针不会动。咱们真陷入铁阵了!”他说。

    这当儿,昏头转向的兵们突然咋呼起来:“崖头上蹿下藤子蛇来了!小心裹了人!”这一吼,使本来就人心惶惶的队伍,更加混乱了。

    李志鹏朝兵们抬头仰望的一堵崖壁上看,果然有两根藤篾似的东西飞坠下来,而且藤头上坠了个石头。“天助我也!”李志鹏一高兴,扒开众人,走到崖下,使劲拽了几下,藤篾像生了根似的固定在崖头上。“弟兄们,上!”有两个班就各拉着一条藤篾,上吊杆似的上到崖顶。在山顶放藤篾搭救他们的,是老熟人:傈僳族兄弟余子然、余子厚等人。

    原来余子然、余子厚弟兄俩从怒江边将预备二师的穿插部队沿高黎贡山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神秘小道带到桥头,切断日军后援之路后,又奉命来接三十六师。他俩估计,三十六师可能会走去年撤退时走过的那条老路,便带了两捆藤篾摸到这里来,恰巧三十六师陷在“吸铁崖”下,而几里外就是北斋公房日军阵地,战火正打得紧,他俩不敢声张,只悄悄地把藤篾放下崖去,当即把三十六师接上崖顶。

    李志鹏上崖后,对余子然兄弟千恩万谢,听了余子然所了解的战地情报后,立即命谷宾的一O六团增援围攻北斋公房的一九八师;他和副师长熊正诗率领着麦劲东的一〇七团和李定陆的一O八团以及师直属部队直扑桥头和狮子山一带,增援预备二师。

    金木一雄虽然是中国通,对腾冲的山川地势,风土民情,腐败的官场现象了若指掌,但在腾北的各次扫荡战役中,从没有打过胜仗。之所以还被藏重康美重用,完全是因为他多年的间谍功绩和对大东亚圣战的认识与藏重一致。他这次奉命亲率二千骑兵驰援北斋公房,很想有一番作为,而在桥头、马面关、狮子山与他硬干的,又是他的宿敌——打不烂、死不光的预备二师和三十六师。这是被他的联队长在高黎贡山打得烟消云散了的队伍。藏重曾在城里说过:“这两个师已失去了战斗力,在皇军的.敌情态势,的作战地图中,可以永远消除这两个师的番号。”谁知这次在中国兵的反攻战斗中,这两个师却以崭新的面目出现。过去这两个师是打一枪就走,比兔子跑得还快;这一回却是如蚂蟥似的叮住不放。似乎为了每一寸土地,成百上千的士兵都舍得粉身碎骨。令金木忧虑和愤怒的是这些死剩的老兵’新补充来的草鞋兵,已不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帝国皇军放在眼里,居然敢于狂呼怪吼着迎面挺刀而上和皇军拼杀。那些破铜烂铁锤打出来的刺刀,在中国兵的手中也毫不留情地把大和武士的肠肚挑出来。许多残忍而可怜的中国兵不仅把打死了的帝国军人全身剥得精光,凡可穿的、可吃的、可用的全都拿走,而且还咬牙切齿地把皇军的心肝五脏掏出来四处乱甩。他想,作为一支军队,在敌人心中丧失了恐惧,也就丧失了胜利。

    从在桥头和中国的反攻部队激战的第一天起,金木一雄就深切地感到中国的反攻是真实的、认真的。中国兵前仆后继,不顾死活的冲杀劲决不比他的大和武士逊色。在桥头街三番五次杀出杀进,从堆在一块的双方的尸体看,哪一个皇军不是七八处刀伤,哪一个中国兵不是三五个枪眼,都血肉模糊的堆在一起。长此下去,十个日本也不能和中国拼!”金木想,从而感到一切理想都已渺茫。

    早在去年,当皇军把腾北的中国兵扫荡干净后,金木一雄就在江苴行政班长、他的同乡早赖的协助下,在江苴一带选地,绘图,计划建造他的“雪山庄园”。他要开发高黎贡山,把这座神秘的巍峨雄峰辟作向全世界开放的旅游点。在每一座崖壁上都刻下帝国皇军来这里开天劈地的丰功伟绩,供大和民族的万代子孙瞻仰。金木同时开始了寻找美女的打算。他曾打过徐秀红的主意,他要明媒正娶,一切礼节全用中国式的。但话还没有开口,徐秀红就被松山中将认做了干女儿,而且不久被黑杀队干掉    了。王忠平至今下落不明,也不见中国的报纸上登载为张问德、李根源开追悼会的消息……

    金木一雄就这样一边指挥他的大和武士作战,一边胡思乱想。看看快要攻下马面关了,但人马已失去了三分之二。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几个从九渡河悬崖上坠下来居然没有掼死的士兵,却摸来报丧:吉原少佐负伤被俘,北斋公房已被中国兵占领,中国兵正铺天盖地压下灰坡来。

    回想1942年,他金木曾在曲石亲手杀了老农民杨大华,还割下他的一块肉,蘸了他的血,在墙壁上写了“堆尸如阜,血流如江”的大字。他万万没有想到还不到两年,血流如江的竟是他亲自率领的骑兵队。

    三十六师和预备二师抄小路直插桥头后,不仅杀得金木的骑兵队上不了山,还打死了镇守桥头的元康中佐。金木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又得到吉原被俘、北斋公房失守的凶信,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他要在北斋公房建立功勋的抱负永远无法实现了。只好在中国兵没有从马面关追杀下来以前,就快速溜走。残败的骑兵队终究比步兵行动快一些。

    吉原接替金冈司令的职务,带领黑风部队把守北斋公房古道八月有余,最终成了中国滇西远征军的俘虏。当然他从一个年轻气盛,威风凛凛的皇军少佐、黑风部队司令,变为一个丧失战斗能力,连自杀都来不及的俘虏,其过程是曲折复杂的。他在成为俘虏以前,武士道精神、军国主义的思想观念,已经一步一步地被冲垮了。他思想观念的变化过程,对我们加深理解日本侵略军必然灭亡的道理是很有帮助的。

    吉原当初走上高黎贡山,建立他的北斋公房通道防线的大本营时,曾坚信只有帝国皇军才是世界第一流的坚毅、顽强、不怕死的军队。这个信念和他的上司藏重康美是一致的。藏重曾在他的演讲中,把这个信念解释得很具体。他说:“不怕死,是大日本帝国的骄傲:大和民族就凭着这种拼死精神去征服全球,使一切怕死的民族望风而逃,从而把大片大片的美好河山让给我们帝国皇军。大东亚圣战的光辉胜利,一半是靠我们勇猛无比的刺刀杀出来,一半是靠我们不怕死的武士道精神吓出来的。有不怕死的士兵,才有指挥官光耀史册的赫赫战绩。不怕死的军人,正是对自己民族的优异、人格的优异、国家的优异充满绝对自信。一个民族有一支庞大的不怕死的军队,这个民族就能征服一切,成为世界霸主。”(这篇演讲奇文见于《藏重讲话录》中)

    吉原在组织“战神冲锋队”时,还认为敢死是日本皇军独有的。但他没有想到,这种代表民族精神的拼死精神,也在中国兵反攻高黎贡山的战斗中充分表现出来了。他亲眼看到了一个中国的上校军官,被打断双腿后,还叫人背着指挥战斗,还怒吼冲杀。当中国的敢死队越过尸障,用刀捅,用手撕,用牙咬,把日军的战神冲锋队全部送进地狱之时,在碉堡内看到这一切的吉原也看到了自己的末日。“我们的大东亚圣战也许是错误的。”他想,“其错误就在于把一个沉睡的巨人吵醒了,激怒了。正如射伤或惹恼了一头猛兽。这个拥有四万万人的民族要全都拼起命来,全世界都要发抖。他们将主宰这个世界。”

    吉原虽这么想,却不示弱,“东亚病夫毕竟是东亚病夫,优秀的大和民族毕竟是大和民族,杀——!”一个多月来,他组织了数十次反冲击,妄图把中国兵埋葬在高黎贡山或打过怒江去。

    半个月前,有一次他督战冲锋,在北斋公房以西三百来公尺的一处凹地里,见一个胡须斑白的干瘦的老头兵,脖子上挂着一支汤姆枪,双手握枪作扫射姿势,膝盖以下陷进泥水里,在他的前方二十多公尺处,躺着五个日本兵,面部都被蚂蚁、蚊蝇啃得只剩一架头骨。吉原命他的武士向屹立不动的这个中国兵连发数枪,但这个中国兵却岿然不动,仍睁着双眼怒目而视。“恶鬼!”吉原怒吼一声,仗着武士道精神冲上去,挥刀一砍,这个中国兵的头掉了,而脖子上居然没有流出一点血来,只有一股恶臭从切开的气管中冲出。奇怪的是,不知是吉原的指挥刀太锋利,还是中国的这个胡子兵在高黎贡山像一棵树似的生了根,头掉了,躯体仍没有倒下。吉原壮着胆上去推他一把,才知他是冻硬了,不知已死了多少天。“中国人!”他不无赞佩地说,旋即退出凹地。

    高黎贡山的空气,本来是清新的,但一月来山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却带着血腥和尸体腐烂的恶臭,使吉原日夜都带着一架防毒面具。那些没有防毒面具的士兵们,只好用衬衣用毛巾包住口鼻,在脑后结一个大疙瘩,弄得奇形怪状,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就在吉原一刀砍掉冻死的那个中国胡子兵的当天下午,吉原在一处断崖下指挥他的武士向中国兵的阵地冲杀。突然从崖头上掉下两个人来,正好摔在他的面前,把吉原吓了一跳。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国兵正死搂着一个脑袋在岩石上砸得脑浆流出的日本兵,昏迷中的这个中国兵,右手的几个手指还往日军迸开的脑壳中掏。吉原顿时勃然大怒,挥刀斩断了中国兵的这只手,一脚把这个中国兵踢转来,唰地一刀,划开他的肚皮,再一脚踢翻身,从背后猛一踢,把中国兵的心肝五脏全踢出来。“这颗心,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心。”吉原弯腰提起中国兵那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说。他丢掉那颗血淋淋的心,再一刀切开他空瘪的胃,里面只有几片嚼碎的树叶和一些尚未消化的青苔。吉原顿时呆住,把指挥刀一丢,跪下去,双手把这个中国兵的五脏又捧回肚中去,而后脱下军大衣给他盖上,“中国人!”他自言自语,真的敬佩了。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组织过反冲击。既不下令投降,也没下令停止射击,整天呆若木鸡似的坐在碉堡里,像一个被囚的犯人。

    吉原和他的武士们,在云天雾海、凄风苦雨,饥寒交迫中,在和远征军的一九八师打得精疲力尽之时,三十六师一部又从南面斜刺冲杀过来,加快了他们的灭亡。吉原再也顶不住,蝼蚁尚有贪生之意,于是他率领死剩的残兵败卒仓皇而逃,才钻出地堡,就被从树上跳下来,从山岩的石缝中钻出来的中国兵包围住。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中,他的双手已被砍伤,再举不起指挥刀来切腹,而且身子已被三个中国兵按在地下。有一个中国兵正要活剥他的毛呢衣服,被一个似乎是班长的喝住:“莫脱!看样子是个官,可领好大一笔赏钱,脱了他的衣服就不值钱了,用绑腿捆起来!”于是这三个兵解下绑腿,既给他包扎伤口,又把他捆了个结实。这时候从他们身边冲过的中国兵喊:“杀掉杀掉!莫留这种祸害!”但吉原也是人,他也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哲学,无师自通地冒出一句:“客幽美希哟”(救命)。中国兵以为他在骂人,便把他提起来,推推搡搡,在石头路上横拖倒拽,最后弄到叶佩高师长面前。几个美国顾问看到捉了个活的,而且是还喘着气的日军太君,就急忙照相,镁光灯直闪。

    “是一个官,被俘前挺凶,被俘后挺乖。师长,把他宰了吧。掏出心肝来,祭奠我们覃团长。”一个押解吉原少佐来的班长说。

    “看他的军衔是个少佐,看他的仁丹胡又像个流氓,你们是怎么俘虏来的?”叶佩高很高兴,问。

    “报告师长,是这样。”一个班长说,“我们正围攻一个碉堡,这个家伙领几个鬼子冲出来想溜。他们的枪都没了子弹,我们就冲上去拼刺刀。这个鬼子官抡刀乱砍,手才举起来,被我们班的战士张家强从背后一枪托打倒,指挥刀掉了。我们又把他的手戳伤,就捆了起来。”

    “好!干得好。每人奖十元袁大头。崔副官,发奖!”叶师长说。

    北斋公房战斗,随着俘虏了吉原少佐而胜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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