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在海面上缓缓地航行着,海水在炽热的阳光里闪着金色的波浪,像上帝的手在抖动着一块硕大无比的金色地毯。远处海水与天际相连,苍茫一片,看不见陆地,看不见树木,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这是广州开往海口的水仙号海轮,钟平是昨天傍晚在广州洲头咀码头上船的,买的是四等舱的船票,在甲板下面的四等舱里有一个铺位,交二十元押金领一床凉席和一条毛毯,便算是完成了晚上睡觉的准备工作。钟平是第一次坐海轮,不免有点担心,海轮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茫茫大海上淹死一个人岂不是像淹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待发现每个床铺底下都备有一套救生衣时,才稍稍放下心来。
钟平把行李放在床铺上之后,便走到甲板上散步。这时一阵微风送过来一曲美妙的歌声: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钟平发现离他不远处,有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正靠在船尾的舷帮上轻轻地哼唱《军港之夜》。她就住在钟平床位的斜对面,大概也是受不了四等舱内人多气闷的环境,到甲板上来吹风的吧。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轻,身材苗条,面目清秀,高挺的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雀斑。一个人旅行难免有点寂寞,钟平想上去和她攀谈,但又没有那份勇气。
船体开始摇晃,不像刚才那么平稳。海水已不是金色的波浪,而是变成墨绿色、暗红色。水仙号是一条小海轮,进入深海区无风也有三尺浪,此刻便像一只鸡蛋壳在水面上漂。钟平向来不晕车,可是却感到头晕目眩,赶紧扶着舷梯下到四等舱,吃了两颗晕船药,便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二
钟平第一次到海口,得先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几经选择,他决定住在哈尔滨市政府海口办事处招待所,虽然在七层楼上,但是便宜,每晚十五元。
安顿下来之后,钟平便去找乐冰。他按照乐冰名片上的地址找到海口科技报社,报社一个戴眼镜的女士对他说,乐冰在上个星期就走了。在海口,人才流动性很大。钟平问她可知道乐冰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那就不知道了,没人过问这事。你自己去慢慢找吧。钟平有点哭笑不得,偌大的海口市有近百万人,去找一个乐冰不是大海捞针吗?没办法,他只好到报社门口去等公交车,准备回招待所。这时,来了一个手拿挂历的小伙子,也在等车。钟平便上去向他打听情况。小伙子是四川人,到海南有两年了。他告诉钟平,在海口三角区有一个招聘人才广告专栏,如果有大学文凭,工作还是好找的。交谈中,钟平知道了他叫杨小波,四川成都人,才二十四岁。钟平把自己住的招待所地址告诉了他,算是上岛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三角区在海口公园里,那里果然贴有许多招聘广告。钟平看了半天,决定先去应聘编辑。他找到那个编辑部,接待他的是一个姓詹的中年人。看了钟平的大学文凭和发表的作品复印件后,点点头说:“很好,你可以来这里干,但是要交风险金。”钟平一愣,就问:“风险金是多少呢?”詹先生说:“不多,也就三千块吧。”钟平傻眼了,他口袋里一共还没有三百元,哪里交得起风险金?只好向詹先生说再见。
接下来,钟平又跑了几个地方,不是要交风险金,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一天累下来,依然没有着落,看来在特区找工作也不是很容易。
晚上,钟平买了一个大月饼,回到招待所。今天是中秋节,看着窗外蓝天上的圆月,钟平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远在皖南小山城中的妻子和上小学的女儿,她们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在想着他这个漂泊天涯的流浪者?
咚咚咚,突然有人敲门。钟平打开房门一看,竟然是杨小波。杨小波只穿了一条长裤,上身赤裸,一件撕破的T恤衫拿在手上,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钟平连忙把他让进房间,关好房门后问他:“你从哪儿来?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杨小波端起茶杯咕隆隆一气喝干,然后用T恤衫擦擦嘴说:“今天算见鬼了,碰到几个四川老乡,差一点让他们给宰了。”
原来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杨小波下了班像平时一样,哼着流行歌曲往回走,路过一条偏僻的巷道时,四五个老乡堵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大个子说:“杨小波,弟兄们没有钱用啦,向你借点钱花花。”杨小波知道来者不善,就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十元钱说:“我今天没带钱,这点先给你们用吧。”大个子接过钱,皮笑肉不笑地说:“就这么点,做啥子用啊?打发叫花子吗?”杨小波说:“对不起,我今天真的没带钱。”大个子向同伙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人上前,把匕首架在杨小波脖子上,威胁说:“你他妈的找到了工作,可老子们连饭都没得吃,不给钱就放你龟儿子的血!”杨小波一看形势危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左边的匕首,然后把右边的人刺倒,转身拔腿就跑。后面几个老乡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杨小波急中生智,翻上左边一堵院墙。还没等他翻过去,大个子赶到了,一铁棍打在他背上。杨小波忍着剧痛,咬紧牙关翻过墙去,穿过一户人家,外面就是大街,他赶紧拦了一辆的士,才逃出老乡的追打。
听完杨小波的叙述,钟平的心怦怦跳,想不到在特区还有这么惊心动魄的武打场面。再看杨小波的背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痕。钟平说:“你今天晚上就住这儿吧。”
第二天钟平去应聘还算顺利,在蓝天电视艺术中心作采编。他接手的第一个任务是写一个专题片,讲述武汉钢铁设计院海口分院的先进事迹。播出时间是十分钟,脚本要写两千字。晚上,钟平就全力以赴地写这两千字。写到十点多钟的时候,已基本完成,此刻他也很累了,便下楼到三角公园散步。
钟平顺着公园内的小路慢慢走着,两旁是高大的椰子树。当他走进椰林深处,忽见椰树后闪出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她轻飘飘地走到钟平身边说:“先生,您需要人陪伴吗?”钟平一愣,知道是遇上了做那种事的人,正想走开,突然在月光里看到她高挺的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雀斑,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姑娘也惊愕地瞪大眼睛说:“你认识我?”钟平说:“你是不是三天前乘水仙号海轮上岛的?”姑娘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钟平说:“我也是乘的那条船,和你一样住在四等舱。”姑娘得知钟平也是从大陆来的,就告诉他自己的遭遇:上岛后没有找到工作,带的钱又用完了,迫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钟平就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块钱拿出来给她说:“我只能帮助你这么多,明天你要抓紧时间找工作。”姑娘接过钱说:“我叫王薇,谢谢你。”
恰在此时,从椰林里又走出两个蒙面人,他们对钟平说:“兄弟,有钱也借点给我们用用。”
钟平知道遇上了歹徒,强作镇定地说:“对不起,我身上只有一百块钱。”
那两人逼近他,其中一人把匕首抵到他胸前说:“哄傻子吗?没钱,没钱就放点血!”
王薇见此情景,跪在他们面前说:“这一百块钱给你们,我不要了,求你们饶了他。”
那两人拿过那一百块钱说:“滚吧,滚吧,老子们今天倒霉!”
三
意外地遇到潘水江,钟平十分高兴。潘水江是皖南宁川市机械公司副总,在海南办分厂。当然他也认识钟平,简单地寒暄过后,他就对钟平说:“你就到我这里来干吧,我正在海口筹建一个大酒店和舞厅,也需要人手。”钟平说:“那就谢谢潘总了。”
搬到潘总住的伊甸岛之后,钟平就成天为潘总办理各种证照。那天他路过海口公园,又遇到了杨小波。杨小波供职的公司破产了,他正在到处找事干。钟平说:“正好我们潘总那里需要人,你要是想来,我给潘总说说看。”杨小波说:“那当然好,我现在就跟你去。”
钟平把杨小波的情况跟潘总一说,潘总倒也爽快,就让杨小波跟着他干。
那天下午,钟平带着杨小波办好特种经营许可证回伊甸岛,路过人民大桥时,杨小波脸色一变说:“不好,前面那几个人就是要宰我的四川老乡。”钟平向桥那边一望,果然有三四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人走过来,便把许可证交给杨小波说:“你快乘出租车回去,他们不认识我。”杨小波说:“你也要小心。”说完立即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那几个人见抓不着杨小波,就把钟平围起来说:“龟儿子跑掉了,你就跟我们走一趟。”钟平说:“我也不认识你们要找的人,找我干吗?”其中一个大个子靠近钟平,亮出他手中的小匕首说:“识相一点,我手中的这玩意可不是吃素的。”钟平无奈只好跟着他们走了。
他们把钟平带到深巷里的一户人家,在一间偏屋里,把钟平绑在一张椅子上。大个子凶狠地瞪着他说:“告诉我们,杨小波住啥子地方?”
钟平说:“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才在桥头遇见他的。”
站在他左边的胖子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恶狠狠地说:“你个龟儿子,不给点厉害你是不会说的啰。”
钟平沉默着,他想,让他们打一顿吧,吃点皮肉之苦能救杨小波一条命也是值得。
见钟平不说,大个子刷地抽出匕首,搁在他脖子上说:“你要是再不讲的话,就让你这吃饭的家伙搬家啰。”
钟平说:“我身上还有五百块钱,你们拿去吧,我确实不知道杨小波住在哪里。”
大个子把匕首向钟平肉里划进去。钟平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血顺着脖颈往下流。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匕首拿开了。大个子对同伙说:“看来龟儿子是不晓得啰,把他放了吧。”然后又对钟平说,“放你去出不要讲啰,你要是敢出卖我们,格老子就不客气了!”钟平说:“你们放心,我不会讲的。”
从巷子里出来后,钟平就到街上一家诊所里,把脖子上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心有余悸地搭车回伊甸岛。
潘总的伊甸园大酒店开业后,生意很红火。海口这个地方,吃喝玩乐的生意都好做。卡拉奇舞厅招聘了十名小姐,没想到王薇也在其中。她见到钟平时惊喜地说:“钟大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那眼神里充满了亲切的目光。钟平说:“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啊,来了就好好干吧。”
在以后的日子里,王薇渐渐和钟平亲密起来。尤其是晚上在卡拉奇舞厅里,王薇一闲下来就邀请他跳舞。王薇舞姿优美,舞技娴熟,跳着跳着就把胸脯贴近钟平,眼光里充满柔情。男人很难抵挡这种目光。钟平当然不是圣人,情不自禁地把王薇搂入怀中。这样的次数多了,便产生一种眷恋和难以割舍的情结。那次王薇在他怀里抬起头悄悄问:“喜欢我吗?”问得钟平心里发慌,就说:“我是有妻子的人。”王薇说:“我不管,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
那天上午,潘总叫钟平到郊区去打听一下海鲜的价格,如果便宜,就直接从那里进货。钟平刚把摩托车发动,王薇就跑过来坐到后面说:“带我去玩。”钟平说:“我要办事呢。”王薇说:“办事我也陪着你,怎么,不乐意吗?”钟平开玩笑说:“有美女陪着,哪个会不愿意。”
他们来到海滩附近的一个村庄,见一个老农在院子里补渔网,钟平就把摩托车停下,和王薇走进去向他打听海鲜的价格。老农说:“我们这里的海鲜又好又便宜,你们要多少?”钟平说:“我们要的多呢,你们要是能保证供货,我们天天来买。”老农高兴地说:“好嘞好嘞,你明天就到我家来,我保证有货。”
谈好生意后,钟平就和王薇到海滩上去玩。他们躺在松软的海滩上,听海浪在轻轻地歌唱,看海鸥在蓝天上翱翔。忽然间,王薇的手伸到钟平的胸前,一条腿伸进他的裤裆里。钟平浑身燥热起来,下面已有了感觉。钟平控制不住自己了,坐起来想翻到她身上去,却看到前面不远的海面上,一条归航的渔船正快速向海滩驶来,燃烧的激情一下熄灭了。
钟平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王薇莫名其妙,气愤地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
钟平把她拉起来说:“你看,有人来了。”
四
阿明来了,潘总很高兴,把进一步繁荣歌舞厅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因为他有在深圳歌舞厅演唱的辉煌经历。阿明中等身材,头发很长,他喜欢说自己是艺术家,可是他身上却看不到艺术家的气质。
第一晚在卡拉奇舞厅亮相,阿明就唱了十几首歌,博得一阵又一阵掌声。也不知是模仿哪一位歌星,他时常把一只手伸出去,五个指头张得开开的,就像是五根小木棍在那里摇晃。其实他唱得很一般,在大陆也不过是三四流的水平。人们鼓掌更多的是发泄或起哄,阿明可不管这些,依然劲头十足地唱着,跳着,只要有人喝彩就行,哪怕是喝倒彩。
阿明不仅能唱,还特能吹。他常在钟平他们这些打工仔面前吹得忘乎所以。那次他说:“我阿明是最够朋友的,台湾有个老板在深圳开歌舞厅,对我阿明可好着呢,到哪里去都要把我带上,还亲切地说,阿明,来,跟我一道去。老板的高级轿车我也不知坐了多少回。有一天听说有人要绑架他,他吓得躲了起来,只有我阿明知道他躲在哪里。绑架他的那些人要收买我,拿出一万元叫我说出老板躲藏的地方。我阿明自始至终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结果换来一顿毒打,险些把小命都丢了。后来老板在回台湾之前,还给了我阿明十万台币。”
钟平他们就在心中暗笑,有十万台币,你阿明还会是今天的阿明?恐怕早就是阿款或阿亨了,哪里还会有机会再次加入到打工族。
不久,钟平就发现阿明对他与王薇的关系很敏感。只要王薇叫钟平跳舞,阿明就有点坐立不安。轮到阿明唱歌时,他就点男女对唱的歌,而且要王薇和他一起唱。听众又特别喜欢这类调情的歌,掌声更加热烈。潘总高兴地说:“阿明,唱得好,多唱些情歌。”受到鼓励,阿明更来劲了,唱过之后,就要王薇陪他跳舞。钟平被冷落在一旁。
时间一长,潘总渐渐对钟平不怎么信任了。钟平到郊区买海鲜回来,潘总总是要挑剔两句。那次钟平情绪不好,就顶了潘总一句说:“潘总,你是不是要炒我的鱿鱼?”潘总没有回答,盯着他望了一会儿,眼神里却写着答案。
要不是王薇提醒,钟平还一直蒙在鼓里。那天晚上在舞厅里,王薇悄悄问他:“钟平,你可说过潘总的坏话?”钟平一愣说:“没有啊,我干吗要说潘总的坏话?”王薇说:“你好好想想,你可说过潘总没什么文化,成不了大气候?”钟平猛然想起曾和阿明谈心说过,潘总文化不高,但做事能吃苦。那是阿明有意向钟平打听潘总的情况,钟平才这么说的,可他并没有说潘总成不了大气候呀。此刻钟平心里已经有数了,就问王薇:“你是怎么知道的?”王薇说:“这你就别管了,以后说话要小心点。”
钟平意识到继续呆下去没有多大意思了,潘总既然不信任他,他还能干什么呢?他只是一个文人,会写点文章,酒店、舞厅又没有多少文章好写,他就成了多余的人。左思右想,他决定还是回去吧,特区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适应的。
五
像来时一样,钟平背着一个大旅行包在秀英港上海轮,王薇和杨小波在码头上为他送行。王薇的眼睛红红的,那里面藏有许多伤感。钟平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好好干,特区应该是你们发展的天地,我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割不断思乡之情。”
王薇说:“回去后你会给我们写信吗?”
钟平说:“肯定会写,你和杨小波都是我的年轻朋友,我祝你们将来事业成功。”
王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钟平说:“这是我高中毕业照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钟平接过照片以老大哥的口气说:“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人生充满机遇也充满风险,不要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呜——汽笛响了,钟平向他们挥手告别,快步跑上水仙号海轮。
轮船渐渐离开码头,又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海驶去。钟平站在甲板上,向王薇和杨小波挥手,也是向海岸上那高大的椰子树挥手,更是向那留下自己人生中难以忘怀的特区经历挥手。
船越开越快,海浪拍打船舷哗哗响。远处秀英港码头模糊了,看不见了,唯有那高大的椰子树上的一点绿色还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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