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对象叫李春霞,光听名字,扑面便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无论我认可不认可,叔叔多次在我面前表扬李春霞是个好姑娘,他说我误会她了,说我碰到的那晚,是她第一次进娱乐场所,也就在我到达之前,她才学会的摇色子,叔叔说:“她为什么一定要我喝?因为她不会喝啊!她把酒都辞了,一口不沾,多好的人啊!”我就告诉他,她那么快就把摇色子和让男人喝酒学上手,说明资质很好,可惜她名字取错了,要改个艺名。叔叔也不在乎,他认定好了,就她了,他还搬出证据:“我让她到我们家住,她都不愿意,多好啊!她说,不结婚的人,住到一块,会有人说闲话的。她多好啊!”我十分庆幸:“她很好,是很好。”
他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
他脸上的笑意像是粘贴上去的泥巴,一提手便被抹去了。和李春霞交往一个月后,他面无表情,随时绷得很紧,看到家里人都躲躲闪闪,回到了他刚回家时的那种状态。他瘦得很快,一天三两四两地往下掉,问是不是和李春霞出现危机,他摇头不应,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和李春霞非但没有情感危机,甚至更加亲密了。李春霞给他配了个两三百块的便宜手机,两人随时保持着联系。李彩霞是手上泥巴没甩净就握上手机的,识字不多,而叔叔刚从监狱出来,对手机的使用更是倍感陌生,两人都不会用短信,每次手机接通后,叔叔便“喂喂喂”地喊着,怕对方听不清,甚至有时连“有味,昨晚真有味”、“哈哈,你也是过瘾了是吧?更过瘾的你还没见过呢!想不想试试?”这样引人遐思的话伴着他的淫笑都传进我们耳中,听到的人都替他脸红。可最近,他说电话也不大声了,压着声音,身边有人,他还走出十几步开外,显出一股让人担忧的神秘。
爷爷当然是最先陷入苦恼的,他四处打听李春霞的消息。查询的结果是,她在县城一家新开的个人超市“旺上旺”当售货员,据超市老板所说,她就是太懒,有时叫都叫不动,倒没有别的什么;其他售货员则瞒着老板向爷爷反映,她有时手脚不干净,往口袋塞了饼干、糖果之类的就假装上厕所。而爷爷关心的不仅仅不在这。不过他正在问着,正好碰到李春霞慢吞吞地来上班,被李春霞揪住,质问了一通为什么查她的事之类,难道是查户口吗?难道你儿子是宝吗?和他交往都要查?……她的话一句接一句,爷爷没法脱身,直到“旺上旺”老板娘出马骂她为什么上班迟到,相形之下,她骂人的功夫小巫见大巫,忙于应付,爷爷趁机逃开了。爷爷慢于李春霞的电话回到家,便受到叔叔强烈的反对和攻击。爷爷慌忙应付,晓得自己向来有越位关怀的嫌疑,没有和叔叔正面冲突。
即使与李春霞如此同心,叔叔仍是掩不住憔悴和诡异。
他的秘密最先是被陈蔚洲发现的。一个傍晚,他又在二楼自己房间里低沉地通着电话,我叫他下来帮忙抬要搭瓜架的竹子。喊了十来声,蔚洲最先受不了,开了自己的房门,一推隔壁的门,惊奇地叫:“叔,叫你下楼搬东西呢!咦……叔,你吸的是什么?这么奇怪?”接着是噼啪的关门声以及叔叔的叫喊:“你怎么不打门就进来?你走神了是吧?”我冲上楼,看到蔚洲站在墙角,莫名其妙又委屈,还喃喃地说:“我走神啦。我是走神了。可,你吸的是什么?”我一脚把叔叔房门踢开,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比蔚洲的房间还黑,我伸手摁开日光灯,虽然叔叔手脚够快,在房间里蹦着跳着,脚上把一些东西踢进床底,可我还是看到了地面上有凌乱的蜡烛块、烧了半截的火柴根、锡箔纸的碎片、淡淡若无但还是能看到的白灰。叔叔一拳打在墙上,蔚洲说:“你手不疼吗?”叔叔拳头打出,正中蔚洲左肩,他说:“疼,疼你的屌毛。疼。”陈蔚洲摔倒在二楼栏杆前,痛得哇哇哇哭起来。父亲和爷爷已冲上来,一句句话丢过来:
“做什么呢?吵架?”
“还打架?有力不下楼抬东西,打架?”
“出力打,出力打,把我这个老的也收拾了。”
……
两人安慰蔚洲的同时,也在用凌厉的目光瞧着叔叔,他欺负弱小的城管行为,已引起两人的怒气。两人并没去看地上有什么,也不在意闻到的怪味。叔叔几乎用恳求的目光盯着我,他希望我不要把所见说出。爷爷一巴掌扇到叔叔脸上,声音清脆,偌大的房间,有回声。叔叔一动不动,仍用恳求的目光瞪着我,他知道,我一句话就能把他推进地狱。我不忍看,却不得不看。父亲拍着陈蔚洲的肩膀,让他别哭,站直了,像个人样,别动不动就哭。爷爷问叔叔:“你连洲仔都打,你成不成人样?到底是什么事?好好讲不行?要动手脚才能解决?”
叔叔的嘴角动了动。
我扭过头,看了看爷爷的脸,用手指着叔叔,闭上眼睛,用一句话把全家推向地狱:
“宣布一件事,他——我叔,吸粉了。”
2
这个夜极不安稳。入夜前的喧闹已经沉熄了,但我猜每个人都在瞪着一双眼,望向茫茫深处,望向夜色深处涌动的暗潮……
我说出那句话后,叔叔颓然坐倒,爷爷猛兽一般飞扑过去,拳头起落,扭打着不还手不还口的叔叔。父亲和我根本拉不开,爷爷已经和叔叔纠缠一体。蔚洲吓得乱叫,楼下的母亲给叔公打了个电话,也冲上楼来帮忙。叔公回来已经是二十分钟后,在这二十分钟里,非但叔叔,我和父亲也挨了爷爷无数的拳脚。母亲在一边帮不上,一边安慰蔚洲别哭,一边如失控的水龙头一般,垂泪不止。爷爷像安装了没法拆卸的电池似的,不把电力耗完,没法停下来。我和父亲每人握他一只肩膀,却掰不开,他八爪鱼一般把叔叔围裹在内里,吸缠成一团。我和父亲额头都出汗了,我突然就笑出来,一家三辈四个人滚成一个圆圈,着实滑稽。父亲一愣,敲了一下我的头,我没还手,要还手,就得节外生枝,就得把战争扩大,纠缠会变得更加难解。
只有叔公能让这场家庭战争停止,是因为只有他胆敢挥拳给了爷爷一下。他一拳打在爷爷后背,爷爷身子一挺,手上一松,我和父亲瞧准时机,各自握住爷爷的一只手臂,朝后面一拽,两人才分开了。叔叔在地板上缩成一只虾。叔公紧紧挡在爷爷面前:“兄哥啊!你这样,以后我怎么好见你?有话讲话,一家人这样,像什么样?全村人都要笑我们了!你还以为我们被笑得不够多吗?坐监的,走神的,现在全家打架,以后谁见到我们家,不笑掉两颗牙?”爷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摔倒在叔公的怀中,后背抽动。他乡遇故知似的,两个老头就不管不顾了,爷爷站起来后,获得了极大的力量,下楼找来锤子、钉子、软铁锁,啪啪啪敲着,把叔叔锁在房内。他边敲边时不时笑出声,笑完了,又哽咽两下,再接着笑。叔公看着,为难要不要帮忙。
晚饭没有人吃,都是拿着筷子动了动就放下了,剩饭剩菜便宜了圈内那头黑猪。叔叔已被锁在房间里,他没有多少挣扎,或许因为他心中有愧,用身子承受了他父亲的无数拳头后,才会好受点。他在监狱待久了,他已经能辨别出他父亲看似凶狠其实暗中留情的出手,不会伤到他多少——受伤有时跟流感一样,得过了,就会有免疫——他对挨打的免疫,超乎我们的想象。母亲端了饭,从门底下递给叔叔,他没接,也没动。蔚洲的身子一直在战抖,他一定是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他引起的,他不清楚导火线是什么,更不清楚这件事会出现什么后果——其实,谁知道呢?这天晚上蔚洲并没有闹,不知是和他睡一块的父亲掩住了他的嘴巴,还是他也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和蔚洲隔壁的叔叔也没有声息,后半夜时,哐当一下后,又一切归于清静。我再躺不住,冲到叔叔房门前,爷爷和叔公已站在那,父亲也穿着条内裤就出来了,蔚洲隐在后面,四条黑影都在等着。站了足足两分钟,父亲从爷爷手中抢过门钥匙,打开了叔叔房间的门。灯开了,每个人都被强烈的灯光射得眼睛一闪。叔叔还曲在地板上,母亲端上来的碗筷已散落,饭菜乱了一地。他在不停地战抖着,犹如羊颠疯发作。父亲翻过他的身子,他脸上全是汗水,他咬着牙,眼睛浑圆,全家人都一阵慌乱。母亲也从楼下睡房上来,赶着蔚洲回房睡。父亲和伯父两人开始合作,帮叔叔摁着太阳穴、捋手臂、捏身子。母亲进来,把饭碗捡起饭菜扫掉。我想帮忙,却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帮。爷爷更是呆若木鸡。
叔婆端着热水、毛巾就上楼了,显然她已经早就把水烧好了,就等着这一刻。叔婆帮叔叔擦脸,经过几个人的收拾后,他渐渐缓过神来,扶到床上躺好后,他还在战抖。他的嘴唇发青,眼珠夸大地凸出,像是青蛙眼。毒瘾发作加上愧疚,同时在冲击着他,在这一点上,家里人都是旁观者,无能为力。蔚洲走进来,递出一瓶风油精,父亲接过,擦在叔叔的身上,捋得更加用力,也很有节奏——他平时已在蔚洲身上擦得太多了,手法熟练,像专业的按摩师。蔚洲的脸很严肃,我看了几眼,几乎怔住了,他完全一个正常人的模样,往日的呆滞、含糊、傻气,竟然消失了,他好像知道,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若他再闹,家里会支离破碎如高处摔下的热水瓶,碎片扫都扫不完。
父亲开始劝可文:“狗文,你回来不久,肯定吸上也没多久,现在咬牙,还来得及。如果你不坚决戒掉,我明天就骑摩托车去长安镇,我去找长安五爹,让他给你打个棺材运回来。反正也没救了,早点办后事好点。”叔叔慢慢地缓过来了,下午被发现后,爷爷已炒菜一般把他房间翻了好几遍,翻出两包白粉,冲进厕所,扔进茅坑,连灌两桶水。叔叔不知怎么回应我父亲的话。叔公说:“什么时候开始的?”叔叔想了好久,说:“认识春霞后。”爷爷嘴角抽动,他当了一辈子老师,识人无数,很少有看漏眼的。他认为成才的,大多都人模人样了,他认为不成人的,有好几个已死的死残的残,他没法接受他认为不错的大屁股,会是他儿子走向深渊的引路人。
我说:“在认识大屁股前,你早就吸了吧。有一次我还撞到了吧?可惜我鼻子不灵,没发现。那时你还不认识大屁股吧。”叔叔恢复了一些镇定,语气也冷淡起来:“你以为我是回家后才认识她的吗?我回家之前就认识了,我跟着她待了一个多月,才回来。”他的话漏洞百出,要是他已跟李春霞住了一个月,还有必要在后面苦苦追求吗?我想,要想从他口中问出真话,不太可能了。叔公、叔婆、母亲都加入劝说的行列,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列举塘口村三个人因吸毒抢劫,被打死在县城北面金马大道上的事;列举村里两个吸毒过深,死了都找不到尸体的事;列举了他们听来的无数个惨剧,想让叔叔在还有可能的情况下,回头是岸。连蔚洲都说:“叔,我知道你很疼我,有人喊我走神的,你就要跟他们打架。可要是你这样,以后再有人喊了,你怎么有力气打他们?你要这样,就没人疼我了。”
叔叔把头低下,他可以冷冰冰地对任何人说话,唯独不敢面对着蔚洲。他低着头,右手中还紧紧地攥着,在紧握着什么。爷爷说:“拿着什么?”“没什么?”“给我看看。”叔叔把手掌摊开,是手机,李春霞到缴费营业厅往那手机里存了几十首流行歌曲,好像为了和手机搭配似的,这些歌都是杨臣刚和庞龙的代表作,十分符合李春霞的审美,叔叔没事就把音量开到最大,十分折磨人,就算此刻,他也不愿把手机脱手。爷爷速度极快,夺过手机,叔叔完全不像一个正在发作的瘾君子,弹开被子,要抢夺手机。爷爷手一甩,手机撞到墙上,掉在地板上时,已四分五裂。爷爷没有给这个手机复原的可能,脚踩上去,噼啪作响。叔叔颓然坐在床上。爷爷说:“你是不是还想给她打电话?打啊!我让你打!现在锅里还有饭粒,你去拿几颗上来,把你的手机粘好,看能不能用?怪不得啊,那大屁股,又懒惰,又偷超市的东西,不是好货啊。你连这样的人都看得上?”
叔叔闭上眼睛,有人攻击他心上人送他的手机,接着攻击他的心上人,即使那个人是他父亲,他也不愿再理会。接下来的事情很奇特,叔叔就一直闭着眼睛,斜靠在床上,家里人轮流对他进行语言轰炸,他却一动不动,是不是睡着了也难说。他的嘴角微翘,或许他是有资格自傲的,只要他一回来,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他离开多少年,都一样,他才是这个家的中心。
我没有说话,离开了他的房间。回到我房间,手机屏幕一直在闪着,有电话。由于我睡眠不好,夜里一般都会把手机关闭,今天是由于叔公把家里的事告诉了在海口的陈可樱,她发信息过来,让我随时跟她联系,我才没关,但也调成了静音,连振动都没开。我摁断,看了看未接电话,七八个了,都是陈可樱的,刚刚打来的,也是她。我拨回去,只响一声,她接了。
我说:“你还让不让人睡?”
顿了好一会,她说:“你能睡得着吗?不是没一个人睡吗?”
“想问什么?”
“告诉我什么都行。”
“没什么可说的。他们都在劝他戒。”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戒的,我看透他了,他死定了,从他一回家,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能有好事吗?让他去死……”她嘶声裂肺,若有耳屎,都被震飞了。她不心疼我的话费,密不透风地说了十几分钟,还不给还口的机会。手机有点发烫,喇叭都犯困了似的,发声都哑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你怎么不说话?说一句都好。”
“你让我说了吗?”
“现在轮到你了,你可以说了。”
“真到我说了?”
“说吧!”
“好……小姑,你怎么哭了?”
陈可樱沉默了好久,报复我:“你还不是一样?”
3
爷爷开始做事后诸葛亮,空放马后炮,举出无数的例子,证明他之前就发现了叔叔有蹊跷,他不断问我:“我问过你的啊?我还让你查什么事的,是不是啊?我说过的,我真的说过。”叔公和父亲对他的话并不质疑,甚至会顺着说:“是是是,你料事如神,动一下屁股,你就能猜到要放屁,而且还知道屁的大小和香臭。”爷爷不满足,一定要让我宣誓做证才作罢。关键在于,无论是我给他做证还是躲着,他都在说得自己腻烦后,陷入漫长无边的沉默。他身子很好,六十多的人了,身材不胖不瘦,这和他在学校当老师的多年里爱和体育老师交往有关,他锻炼出一副好身板,他甚至还能骑一辆嘉陵摩托车,呼啸如风。我也怀疑他保持着好身材,更多的原因在于他对他父亲陈嘉栋的崇拜——他对那个晚年才回到故乡的父亲给予了过多完美的想象,并对父亲生命最后两年还雷厉风行的作风暗自佩服,他当不成军人,便通过保持身材来当作对军人作风的怀念。当然,这都是我的推测,他和他父亲到底讲过几句话,也是值得怀疑的。当年战局紧张,曾祖父没给家里修书,便奔逃上船,留下年纪尚小的爷爷和晚年哀伤的曾祖母,他们到底对曾祖父陈嘉栋怀着多复杂的情感,我已很难知晓。无论爷爷多么貌似硬朗,当他因为他的小儿子的事而低下头,我发现了他骨头里透露出来的苍老。
叔叔没有被关起来,但家里随时有人盯着他,随时有人瞧向他紧闭的房间。他毒瘾不深,可一旦发作起来也癫狂得吓人,好像被蔚洲附体了。他不让人涉足他的房间,他把房间反锁,在里面发抖、撞墙,拍打着窗玻璃,若非玻璃外都有防盗网,窗户肯定已被卸开。实在憋不住了,他就号哭,叫声嘶哑,听着都让人对他的声带感到担心。家人冲过去,却进不了房间。有一次我父亲撞开房门,冲进去要帮他拿捏,他颤抖着坐立,嘴巴松开棉被角,凸出几点白絮,冷冷地说:“出去。”我父亲说:“老二……”叔叔的尖叫震耳欲聋:“出去!我死,也不在你们面前死。”我父亲木木地掩上门,拉开在门前发呆的爷爷,让他下楼。
两三天后,家人也摸索出了他的规律。
他会在上午打开窗户,晒晒太阳,那时的他,精神还不错,太阳的照耀也让他不至于心情太差。有时他甚至走出房间,让我跟他聊天。他什么都聊,唯独避开两个话题:坐牢和李春霞。其实,我也没跟他提。他倒是对我在北京的那几个月很感兴趣,并坚决认定我睡地下室和他在牢中的待遇差不多,他更感兴趣的是:“你在北京,睡过几个妞?”我低声跟他说了一个数字,他就不断感慨,说自己太亏了,他大我那么多岁,白活了,他说他竟然不够我一个零头,这太伤他的心了。他又对我的数字表示质疑,说太假,太假。我坚定的眼神,击败了他的闪烁不定,我说:“有一个,还跟我说是格格呢,爷爷也见过,不信,你问他。”他眼睛如铜铃一般,被我真真假假的话折磨得表情怪异,问:“真的是格格吗?”我说:“也有人说她爸是杀猪的,我分不清是不是。”他摇摇头:“你的话太假,太假了,别以为我傻。女的哪那么容易上?”我在那一刹想起桑桑,想起这个名字,却想不起她的脸。
顿了好久,我说:“能把毒戒掉不?”
他掉进极大的悲伤:“不知道!”
早上也是他胃口最好的时候,他会吃很多的饭,以抵御毒瘾发作时的消耗。吃得虽多,可他一斤一斤地掉肉,不过几天,就瘦了一环,眼圈深陷——此时拍照,就是吸毒仔的标准照。在他房间晒太阳还不够,他会在太阳暴烈前上楼顶晒晒,他说:“当你坐过牢后,才清楚晒晒日头是舒服的。”晒完了,他楼上楼下、这个房间那个房间窜,我担负着看护的任务,不让他和外人接触,不让他跑掉。不知道是家人之前的劝说有效还是他自己也有坚决要戒掉的心,他倒是很主动。我翻看着曾祖父的遗稿,只要他不跨出房间的范围,任他活动;他若出界了,我就要跟着。他倒没有出过界。
他在十一点多时再狠狠吃一顿,开始把自己关进房间。他之前让我进去收拾过,说锋利的东西就不要留下,硬的有角的,都不要留下,免得他失控了,往自己身上扎。中午是他准备迎接第一轮发作的时候,有时他会叫我进去,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腕,有时又不叫。他在房间中,也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息,可家人吃着午饭,还是偶尔停下来,把碗筷放下,侧耳细听他房间有没有呻吟与号叫传出来。咬着被角是很难坚持的,出现最多的画面是,家人放下碗筷,一点声息都没有;端起了,楼上鬼哭狼嚎,伴着嗡嗡嗡的回音。要是蔚洲也癫狂起来,家里就更热闹了,号叫声此起彼伏,像战场后边的急救台。
天气晴好,蔚洲惧怕、号叫的日子不多,但过于沉闷,脸上像粘着黄连苦瓜片似的。有一次发作,是因为看到楼下门前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沙子,他跑下楼去看,六七个小孩都继续玩着,不躲,只有一个叫了一声:“走神的来了,他是走神的,他家还有吸毒的。一家人都不是好人,鬼祸了。快跑。”一群小孩哇啦啦推倒刚搭建好的沙屋,作鸟兽散。蔚洲在门口站了好久,见到一群鸭子走过,他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有一只躲避不及,被石头压在脖子处,挣扎不出。邻居找到鸭子,知道我家的事,也不多说,父亲一个劲地道歉,要掏钱赔。蔚洲说:“讲我走神,讲小叔吸毒,都可以,不准讲我家鬼祸,没有的事,不准讲。”父亲举手扇他,噼啪响后,被邻居拦腰抱住:“不要啦!小孩的事!小事。”……蔚洲对叔叔的事最为敏感,他若是说:“叔要发作了。”下一秒便是叔叔憋不住的哭号。若是他说:“这阵,过去了。”家人走到二叔门前,紧死的门已开,叔叔在里面喘着粗气,一身大汗。
晚上,电视剧播放的黄金时间,也是叔叔发作的时候。电视剧是家里人唯一的娱乐活动,在此时发作,无疑剥夺了家人获取快乐的途径。坐过牢的叔叔觉得他能独自应付,也不想再显露难堪的一面,家人都被拒绝到他房间,只能在楼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听着楼上的发作。这一个时间段电视上放的都是北京奥运会。北京奥运的节目的一个直观感受是,动不动就掌声如雷,于是常常出现如下情形:当楼上传来一阵号叫或呻吟,电视里则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让人情绪陷入矛盾,不知该悲伤还是喜庆。这一阵过后,他又要吃东西,饭是咬不动了,我得跑到长安路上打回熬烂的米粉汤,他吃后,便很快睡了。家人才散了。
后半夜还会发作一次。家人都跟蔚洲一样,敏感起来,每每睡着睡着,忽然醒来,心都挂在叔叔的房间里。他们醒来,我还没睡沉,白天的沉睡让我晚上精神过好,估摸叔叔发作了,我焦躁不安,抱着草席上楼顶吹风,时不时还会发现父亲一亮一灭的烟嘴。他掏出一根递给我,我说:“不抽。”“真不会抽还是装?”“真不会。”“抽抽,没事的,闷了,抽一下,吃烟嘛,又不是吃毒白粉。”“你的烟太差了,我不抽。”……有时叔公和爷爷也会上来,三根烟嘴轮流着闪闪灭灭,赌气似的,都抽得很凶。我一般就在那三个火星中在楼顶上半睡半醒,被那几个赶不走的梦轮流纠缠,等被早上的日头晒醒,三个人都不在了,换成只穿着内裤,一身骨头狰狞的叔叔,他花木似的,不吸点日光进行光合作用不行。
爷爷感到安慰的是,叔叔有着强悍的毅力来戒毒。爷爷开始四处询问有没有能够把毒瘾戒掉的人,好学习经验,收集的数字让他绝望,吸得久的,大多都死了。这些人死法各不相同,最奇特的一种是,有一个毒瘾过深的家伙,喝水喝水,再喝不下了,水从脸上七窍倒流出来,流着流着,水浑浊了,变成血了,臭不可闻,半小时便挂了。也有还没死的,也都走在快死的道路上,一脸黑暗暗的死气。问来问去,他决定扩大范围,不局限于县城,县城周围几个镇也都打听了。只有在县城东边、过长安镇继续往东的瑞溪镇问到了一个戒掉的人,那家伙染上后,被家人关在铁笼里几个月,喂鸟一样,硬生生把毒瘾拔了出来,可那也是快十年前的事。爷爷的乡野调查没什么效果,只带回一脸的担忧和两条铁锁链。
叔公暗中问,是不是有必要给可文锁上?
爷爷闷着,什么都没说。
爷爷召集了叔公、父亲和我到邻居家召开家庭会议,讨论要不要焊铁笼的问题。父亲极力赞成,叔公反对,我在犹豫,爷爷也在左右为难。会议没能达成共识,决议更是难产,只提出了备忘录,就是,今天的讨论不能说,先看情况,不能让叔叔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嘴巴虽紧闭,总有一些蛛丝马迹给叔叔抓住了,他不清楚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已经陷入家人的密谋。他在一个早上,爬上楼顶摇起我:“你们决定把我怎么办?送戒毒所吗?还是把我锁起来?”我说:“送戒毒所?你想得好啊,在戒毒所一天要花多少钱?那不是牢房,比旅馆酒店都贵,你住不起。”……
八月中旬后,距发现叔叔吸毒,过去半个月。因有急事,我被校领导的电话紧急催回到福山中学。一回到学校,原来是校园南面的围墙出事了。那面墙本来就摇摇欲坠,在多年的雨水冲刷下,墙灰剥落得差不多了,有一次一辆农用车从墙外撞到墙上,没倒,可歪了一块,学校里就刷刷白灰标语“老墙危险,请别靠近”来提醒学生。昨天,一个农人从墙边翻过去后,被垮塌的砖石砸断了腿,住校的老师发现后,帮忙送镇卫生院救助,骨折了,那农人一定要让学校赔偿医疗费,送去的老师说把你送来就算好了,你自己爬墙撞断了,怪谁啊?农人说怪学校,老师说:“怪学校?大字都写清楚了,不要靠近。”农人说:“我不识字。”他闹得不停,也不愿让上药,不愿给他的断腿夹棍。学校答应出一半医疗费,他才安静了。校长说:“召集大家来,是因为快开学了,要是在学生身上出现这种事,就麻烦了,一定要在开学前把这堵烂墙翻修。”由于学校经费紧张,买了十几包水泥,只请了一个墙工带头,让学校的年轻老师打下手,花两三天把墙修好。
我在宿舍住下,脱离了家里闷滞的环境,两手水泥灰,身子疲累,却觉得心中舒爽。舒坦只有两天,第三天早上,我早早出工,因为墙工师傅昨天已下达任务,今天手脚勤快点,一定能全部完工。早上十点多,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我跑到水龙头前把手冲了冲,手在衣服上擦干,手机铃声已停了,显然是等不及,挂了。我掏出手机,是家里打的,心里一沉。正要回拨,铃声又响了。
是父亲的声音:“你在学校吧?”
“在。”
“赶快回来!”
“什么事?很急吗?我们年级组长都在带头做工呢,我不好走。”
“请假吧。你叔,跑了。”
……
我跟另一个老师借了辆摩托车赶回去,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家里还是乱的。由于我回了学校,父母亲要下田,叔公开他的三轮,叔婆开她的小卖部,爷爷有时也要出去研究他的彩票或者找人喝茶,守护的任务就交给蔚洲。今天早上,村里有一个人孙子后天要做“对岁”,请爷爷过去写对联。蔚洲的警惕性和危机感不够,放松了看护,虽然他在家里,却在看护的过程中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叔叔房间已空,他以为叔叔上厕所了,没注意,等了二十分钟,喊了,没人在,上厕所,那里也是空的。他各个房间都找了,发现爷爷的房门锁头已被撬开,床柜也都凌乱不堪,蔚洲知道不好,往要做“对岁”那家人跑去,叫回爷爷,爷爷让村里其他人也把父母亲和叔公他们都喊回来。爷爷一到自己房间检查,发现自己枕头下、桌子抽屉都被翻过,他的八百块放在抽屉里的一本书中,现在书被扔在地上,钱不翼而飞,显然已被叔叔带走。
爷爷的眼睛都直了,不断念着看来应该焊铁笼的,看来应该焊铁笼的,现在,想焊,都来不及了。叔公却喊起来,就是因为要焊什么铁笼,他才跑的,他都有心要戒了,给他时间就是了,要焊什么铁笼?他坐牢好几年,他还不怕啊?你还要给他再坐?你还拿回铁链,还要锁他。你当老师的,你连儿子的心都不识,你怎么当别人老师?叔公的话是喊出来的,带着唾沫,带着烟火,带着烤焦的炭味。爷爷顿时低下身去,掩面痛哭,是啊!还当老师呢!是啊,还去给村人写对联呢,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叔婆从后面擂了叔公一拳,叔公嘴巴张着,把又要说的话吞咽回去。
我回家以后,爷爷喃喃自语的念叨,已重复了多遍,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叔公没说错,叔叔是怀疑家里要焊铁笼锁他,他才跑的。证据是,被爷爷藏在自己床脚的铁链,已被叔叔捡起,扔在一楼大堂的八仙桌上。八仙桌是平常祭祖用的,家里的祖先牌位都摆在老房子,但新房也是要拜“婆祖”的,铁链扔在八仙桌上,还砸倒了一个烛台。父亲不好说什么,只陪着爷爷坐,叔公愤怒地抽烟,抽两口,丢下烟嘴,跳起来,狠狠地踩:“贼八生!贼八生!胆大了,蚊子吃牛了。”父亲站起来:“出去,分头找!”爷爷说:“去哪找?人都不知跑哪了,去哪找?”我说:“李春霞!”爷爷来了精神,拉着叔公出去,让叔公开那摩托三轮去旺上旺超市。家里其他人就在村里四处问询,没人发现他的行踪。
午饭回来时,爷爷垂头丧气,一问,叔公就操爹骂娘的,说旺上旺超市也乱成一团了,说是那李春霞趁着老板不注意,从收款机那顺手牵羊顺走了七百多,老板娘已经报警。这两个人肯定碰面了,现在就等着看警察能不能抓到,到时再去领人吧。爷爷嘟囔着:“两个人怎么那么合拍?一起行事!”叔公一拳打在墙上:“你猪脑啊?他不会用家里电话给那女的打手机啊?两人肯定约好了,要被抓住了,他还有命,警察找不到,他跟着那大屁股一起吸,必死无疑。”
叔公的手和墙壁有仇似的不停撞击着,直到叔婆奋力拉住。
4
家里没能在县派出所把叔叔领回来,他和李春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爷爷去问过旺上旺的老板娘,没说两句,老板娘火气涌上,砸坏了两个玻璃杯,踢翻一排货架。他给两个女售货员使眼色,那两人赶紧上来拉住,免得损失过大。她顺势停住了,咒骂派出所的人浑蛋,说哪有那么办事的,嫌弃我丢的钱少,出去抓捕的话,就算追回来,都不够他们喝一顿茶,警察还安慰老板娘:“若是碰到,会抓回来的,专门去抓,太浪费公共资源了,懂不?懂什么是公共资源不?”老板娘继续纠缠,也得不到理会,只得厌恨自己眼睛看漏,七百多竟被她顺走了。她曾想去追问李春霞的父母的,却发觉原来超市从没把李春霞的家庭背景记录在案,而她和同事交往极少,没人知道她的日常生活和交往。
我们家得重新接受叔叔失踪的事实。之前那么多年闭口不谈,已渐渐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可他再出现接着又消失,跟他没出现过是两回事——刀子在皮肤上划过,总会留下痕迹的。他好像在为家中浪子第一名这个头衔在努力奋斗。反应最明显的,是爷爷,他一夜之间就脸皮下塌,眼神憔悴,气球泄气般的,变得塌陷。他起先每天都会在六点左右起来锻炼身子,他锻炼的方法很奇怪,就是脱了上衣,站在院子中央,甩开左右手,手掌击打着胸膛,噼啪作响,那种掌胸相击的声音很清脆,能传出好远。他曾跟我们炫耀过,说到了他这个年岁仍能腰杆挺直的,全村都没几个人了,像他一样胸口有明显肌肉的,更是没有一个。可现在,他的锻炼停止了,有一天,他啪啪啪地拍了二十分钟,竟把自己拍到门诊去了,医生说染了风寒,感冒了,吃点药就好。药吃了两天,非但没好,反而更加重了,再去一看,医生大吃一惊:“不吊针不行了。”开始吊针,一吊就是三天,在这三天里,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叔婆熬了些青菜粥去,也没喝多少。
他的锻炼几乎不能再进行了,一脱衣就鼻涕横流风寒加重,手掌拍打胸膛的声音也不坚韧了,一听就是注水猪肉,一听就是山寨手机的喇叭。他反应也迟钝了,问他:“吃饭了不?”他想了好一阵:“我刚睡醒。”有人来找他写结婚对联,他疑惑了五分钟,抽了一根半烟,问来客:“怎么,你们家要过年了吗?”
最让家人担心的是,有一天,他骑着他的嘉陵摩托出门,刚拐出长安路,就撞到一棵树上,车头歪了,掉漆了,右手也擦出一块血迹。父亲从田里跑回来带他去包扎,问他:“你要骑车去哪?”他说:“要去哪?不记得了。”父亲下了死命令,不让他再骑摩托车。爷爷大声说:“我买的车,为什么不给我骑?”父亲也大声:“你手脚不便了,骑车,碰伤了,谁有钱给你治?”爷爷说:“我自己有钱,我有退休金。我什么时候花过你的钱?”父亲说:“要撞死了呢?”爷爷说:“死就死了,我还没死吗?我还活着吗?”父亲气不过,和爷爷推搡起来,我跑下楼分拉两人,邻居也听到了,围过来,把两人拉开。爷爷愤怒了,指着父亲的额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连一辆摩托车也想占,我还没死呢,就想抢我的摩托车。”邻居四上劝说:“老陈啊!你儿子是想你好,你手脚不便,骑车,容易出事。”“是啊!现在谁都买得起摩托车,你儿子也有,他要骗你的车做什么?”“是是是!老陈啊,消消气。不要吵了。”“你不说他想要车吗?他真想要,我送一辆给他,没那么回事嘛!摩托车,又不是黄金宝玉,有什么了不起?”……他像一个犯错的小孩,被众人指责,指责的结果是父亲大获全胜,父亲把爷爷之前买来准备锁叔叔的铁链,锁死在摩托车上,藏好了钥匙,当着众人说:“这个车,我碰都不碰。爸要同意卖,就卖了,钱我一分不拿;爸要不愿卖,放着生锈吧!但不能骑。”
5
蔚洲精神渐好,是爷爷眼前的幽光,带给他微茫的希望。爷爷甚至已经打听好了,县里的澄迈职业技术学校,早在两年前就免费向社会招生,到里面学习,每个月还有补贴,他对蔚洲说:“你要积极锻炼,好了后,马上可以去技校报名,在那里学一门手艺,以后好搏吃的。”蔚洲看了看我:“我还能好吗?”我说:“你没事,肯定能好。”蔚洲说:“好了,我不去技校,我还回高中,还继续高考。”我说:“有志气。”
叔叔失踪后,又再次变成家里的引线,轻易就能引起争执。陈可樱在电话跟我说的话是:“我早料到会这样,你们偏不信,他死路一条。你记住我的话,他没几天好活了。”我说你别这么嘴衰,她则表示,“这没什么好委婉的,他就是那样的人,没救了。”说完前面一句,她意犹未尽,又说,“我周末回家一趟。”
“回来做什么?”
“那人走了,我高兴啊,不回家庆祝一下啊?他在家,我想回去,一想到他,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陈可樱给蔚洲带回几本书,他翻都没翻,说:“我不看书了。”
“你不是最爱看书的?”
“以前爱看,我现在不会看了,我可能都不懂那些字了。我连我名字都不会写了,我是傻子,是走神的,还看什么书?”
陈可樱狠狠地推了一下他:“怎么可能,识字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学会了,就忘不了,不可能不会的。”
“可我不喜欢看了,我看到书就怕。”
我笑了:“你不是说你还要回学校?你不是还要回去高考?”
“那是我好了之后,我现在还没好。”
陈可樱说:“我真怀疑你是装的。你以前不但看,还写好多吧?我记得你还写诗,是不是因为送情诗给女孩子,人家不接受,你就这样装了?”
蔚洲脸一红:“没有的事。我是写过诗,都扔了。你怎么看到的?”
“你扔的,我都捡起来了。”
“还给我!我要烧了。”
“不还,我捡到就是我的了。”
“快还给我,快还给我,那不是给你看的!”蔚洲脸涨红,脖子也抽起红筋。
“不是给我看的,我知道。是给那个‘歆’看的吧?歆是谁啊?怎么没听说过?是哪个同学啊?跟小姑说说,小姑帮你搞定她。”
“乱说。哪有这个人?”他俨然一个拔了胡须的关二爷了。
“哎呀!一篇篇的歆歆歆,写得多深情啊!我看得牙都松了,麻啊!酸啊!要是有一个人这么给我写情书,死都值得。”
“你连我日记都看了?”蔚洲跳了起来,紧张和愤怒,已经到了极致。
我朝可樱使眼色,让她别把蔚洲逼急了。可樱哪管我,悠悠地说:“你自己扔掉了东西,我捡到了,是我的,我不愿还就不还。有本事你查到我藏在哪,去偷来咯,偷去了,我还给你奖励。”
蔚洲手在抖,简直都要拿头撞墙了。可樱笑了笑,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蔚洲左手的虎口,缓慢地按着,力道越来越重,蔚洲的紧张渐渐松懈,舒了一口气。可樱说:“你写得那么好。可惜了,我是你的粉丝,叫什么粉?蔚粉?不对!洲粉——对,粥粉!我是一个粥粉。你的日记写得真的好,看到这些日记,就知道,你就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她真的是有魔力一般,让我们束手无策的蔚洲,在她面前,总被她牵引着走。可樱说:“蔚然,你看过洲仔写的东西不?”我摇头。可樱说:“你还是别看的好,你会羞愧死的。你还学美术呢!还上大学呢!蔚洲一个小指头也弹死你,他的文采,能把一朵花开到云上,能让一颗星在窗前灿烂盛放。有些句子,我还能背下来的。”
我没羞愧死,蔚洲已羞愧得有点低下头了——早先他爱看书,我是知道的,爷爷当校长多年收集的一千多册书,曾是蔚洲的最爱,曾祖父带回的竖版,他也翻过。可我,并没想到,他已经用笔记下了自己生机勃发的心事!我自然是涌起对蔚洲日记的窥视欲,可想想,那是他的日记,和他幽闭的房间一样,没他同意,是不能闯的禁地。
不顾蔚洲的无可奈何,可樱打个哈欠,说:“我要去睡了。”
她说睡就睡。她本事很强,能够在前一天傍晚睡到第二天傍晚,二十四个小时里,除了偶尔起来小便喝水,饭都可以不吃。她睡得很死,从床上翻到地板上,也没法打断她的睡眠。而她睡得精神饱满后,表情还是空洞的,蔚洲看着她,问:“小姑,你怎么了?”
可樱眼睛润潮,陷入落寞:“没事。”
她一回来,叔公就特别高兴,问她喜欢吃什么?问她什么时候去省城海口上班?问她,我认识一个长得不错的青年哥,很适合你,你要不要和他见面?
——他的问题每次都大同小异,无论怎么拐弯,最后总会拐到陈可樱的终身大事上。
陈可樱一个一个推辞。他说:“你怎么不带个男的回来?你不小了,该结婚了!”我纳闷的是,为何稳重的叔公一见到他小女儿就智力退化?陈可樱忽然失声:“不要老跟我提结婚结婚,时间到了,我会结的。”她冲回房间,反手摔门,整个楼都摇了几摇。叔公傻了,他说话跟以往一样,都是开玩笑的性质居多,也并非真的逼可樱逼得很急,两父女都多次从这个话题找到很多快乐,不料同样的话,在今天却引爆了火雷。
叔公问我:“她怎么了?开不了玩笑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去劝劝她!”
“怎么劝?”
“管你怎么劝,反正让她别上火。”
好在陈可樱没躲避多久,一个小时后她已经开门,拉着蔚洲去博潭小学篮球场去投篮。蔚洲能拒绝所有的人,却总是被陈可樱说服,出门前,他犹豫了好久。对于他来说,房间里暗暗的角落,才是天堂,才是安放他失控的想象力的空间,才是他击败幻想中要攻击他家人的妖魔的圣地,屋子外面的阳光树木、缓缓流水、往来车辆、浓密庄稼,是他不愿面对的。在浩大无边的地方,他没有安全感,对他来说,安全感有时相当于一堵墙,能够让他看到内外清晰的界线。陈可樱有本事让他跨过这条界线。在空荡荡的暑假校园里,陈可樱投着篮,皮球每一次弹起,都像一次心跳。蔚洲在旁边看着,十分钟后,他被拉进了球场;二十分钟后,他愿意走动了;三十分钟后,他开始缓慢地投篮;四十分钟后,蔚洲奔跑的速度已经跟上小姑;五十分后,球场上有两个人的笑声……我像在看一场魔法,陈可樱随心所欲地调动着蔚洲的情绪。
晚饭前陈可樱已经把怒火发泄完了,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本色,她说:“爸,以后你不要再跟我提那个事了,我会挂在心上,有合适的,我会结的,乱找一个猪头,你舍得把我嫁出去不?”叔公嘻嘻笑道:“你高兴就好,你高兴就好。”陈可樱并不高兴,她笑着,却掩不住眼中的躲藏——回家,可能对她来说本就是一次疗伤。
夜里,我又在翻着曾祖父的遗稿。
对于曾祖父,我过于陌生,他回家住的那两年,除了修建这栋房子外,他把更多心思花在研究民歌古籍上,整天戴着眼镜翻书。他写的蝇头小楷是漂亮的,但钢笔字一般,他习惯握毛笔的手还没法握紧钢笔。他乡音没变,和村里少数几个同龄的老头,还能说起旧年趣事。我翻开那些发黄的纸,试图看出的,除了他的过去,还有家人的未来。我总觉得,在他的遗像挂到墙上后,家中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被规划好了一般,时间会让其一一展现。我不愿久等,我总觉得,那些旧书稿,那些毛笔字及握住毛笔字的那只手腕,那些隐藏在纸页中的民歌,那些陌生的历史名词,那些我看得懂看不懂的词,那些整齐或混乱的装帧,那些在某张书页中突然出现的头发和蚊子的尸体,那些吹乱遗稿的风……隐藏着所有的秘密。我总是怀着希望翻开,怀着失望合上。
“小哥,我在楼顶,别看书了,上来。”可樱发来了短信。
陈可樱竟然在楼顶夹着根烟。我一把夺过,扔了。我并不讨厌男人抽烟,我只讨厌女的抽烟,这并不是性别歧视,而是来源我多年前看过的一个戒烟广告,那句广告词是这样的:你想跟一个烟灰缸接吻吗?配着词的,是一个男人凸出的嘴唇和污脏不堪的烟灰缸贴到一块。
她说:“我故意装的,我就知道你要抢着扔掉。其实,我没抽过,这烟,我偷偷拿我爸的,他要知道,会打死我。”
“你又怎么了?”
“我很好。”
“好你就不会回来了,你跑不动了,才回来的。”
“我是很好。”
“因为许飞登记结婚的事吧?”
“你也知道了?”
“你都知道,我就不能知道?”
“我暂时还不想这个,我在想家里的事。”
“家里有什么事?”
“有一个疯的,已够苦了,现在还加个吸毒的……”
“蔚洲会好的,陈可文也死不了。”
话说着,觉得僵硬,觉得我在跟她对着剧本的台词,我转身要走下楼。
陈可樱说:“小哥,别下去。陪我说说话。你说,他真的要跟别人结婚了吗?”
“是已经结了,领了证,还不算结吗?”
“我一直觉得我还有机会的。”
“机会一直都有,你又不出手,怨谁?许飞额头上又没写着你的名字,又没注明陈可樱专用,他也要过自己的生活。”
“他跟那女的,不会有好结果的,我预感很准的。”
“难道跟你一起,就好?”
“你就会打击我!你都不会说两句好话。”
“你想听什么?”
“你至少该安慰我,让我好受点——或者你说他坏话,让我觉得他不好,我就心里舒服了。”
“我说不来。”
“你都不会骗骗我、哄哄我?”
“不会。”
沉默了好久,陈可樱没能走出那情绪,就转移了话题:“你说,陈可文会没事的是吧?我老是咒他,我老是说他坏话,我总觉得,他是被我咒走的。他一回来,我就咒他了。他一回来,我就不敢回家了,我怕见到他,见到他,我就会想起你奶奶的死。奶奶以前对我那么好,她比我爸我妈还疼我,可她就死了。我老是咒他的,可现在,他不在了,他跑了,我为什么会那么担心呢?”
“……”
“我现在很担心他,这种担心不比当时担心你奶奶少,也不比担心蔚洲少。我明明是恨他恨得入骨的啊,怎么会这样呢?他要是真的有什么事了,我们家,是不是就快要散掉了?我真的会咒死他吗?”
“……”
她不停地说,我只能听。她说的本该是很悲伤的话,却没一点悲痛的情绪。
夜色也掩不住她闪亮的目光,陌生而熟悉,遥远而比邻,僵硬而灵动,那是从另一双眼睛上转移到她眼睛里的光。我闭上眼睛,心想,那隐藏着的秘密,莫非就是这样一双挥之不去的眼神?莫非就是这样一双穿过岁月还遗存下来不曾改变的眼神?莫非这眼神,已经划定了所有的高兴与不高兴,欢喜和不欢喜?
我睁开眼,她却闭上了,像一本写满千言万语的空白书本,轻轻合上。
6
周围是水,海水还是什么?周身荡漾,海水还是江水?我分不清。水是带着暖意的,包围着全身,轻温、舒畅,血贯全身。眼前一片蒙蒙的光,稠如蜜,光是银白的,可透露着些许红色,折射着远处的黑色茫茫。水越来越热,能把我煮熟,我是热汤里的鱼、是翻滚油锅中的薯条,开始摇荡,开始起无边的浪。我被抛上几十米高,俯瞰水面,那是无涯际的水,应该是海。到了最高点后,急剧下落,越落越快,越落越快,我终会以一个俯冲的姿势,插入大海的深处,不得翻身,为鱼虾所食……我没有跌入海水,我跌进的,是那个无数次梦见但仍觉陌生的院子。我的感觉是,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仍是傍晚,仍是夕阳将尽,仍是空荡无人。先是微风拂过,接着风渐渐变大,院子外的盐水树的枝叶开始摆动,像有人奋力摇着。我想看清楚,可风越来越大,大到灌满整个院子,大到我睁不开眼睛,大到耳边只有呼呼呼的风。
风停时,我醒了。
每次都这样,怎么无论前面是一个怎样的开头,这个梦总会引向从不改变结局的下半部?
我说不上这些是好梦还是噩梦,这是没法分辨的。给我实在的感觉是,做梦很耗费力气,每次醒来,我都觉得刚跑完五千米,刚在一个石头场搬运七个小时。想想,或许也很简单,梦本来就比我们预想得还重,要拖动这么一个重物飞来飞去若无物,该花多少力气?看似躺着未动,其实身子犹如浪荡子的信用卡,被严重透支。
梦是这样一种东西,什么都没说,却让你以为已告诉你太多。
梦还是这样一种东西,你原以为自己是极力排斥的噩梦,会更加吸引你深陷其中。
梦更是这样一种东西……
……从每一个梦中醒来,我以一个“无法分辨好梦噩梦”的不变疑问开始,引滑到种种不同的延伸。从每一个梦中醒来,我都希望看清掩藏在黑暗中注视我的眼睛和嘴角露笑的面孔,我睁大眼睛,瞧过去,什么都看不到。
可,我还看。
陈蔚洲的日记 五
2007年6月6日 星期三 前夜
歆,明天就是决战日了。在此时,我心中竟是无比宁静的,那些要对付我的恶魔,消失了,不见了,一滴水掉入江面了,一点火星熄灭在夜色中了。宁静,会是考前的最好状态吗?老师不是一直强调说,适度紧张,是正常的,是能发挥好的表现吗?我这样的,完全没有压力和紧迫,是不是已要破罐子破摔?是不是因为这是将要放弃的无所谓?
若非明月普照,这人世间也不会存在凄迷的美梦。说到明月,我之前还想写一个故事呢,那是一个古时的故事,一个住在边城春风巷明月楼的女子,在静静等待一个将要前来找她的人。三年八个月零二十四天后,她听到了马蹄声,以为开门后便是可以扑进怀抱的情人。可,来的是另外的一个人,另一个心事重重,又携带着一个让她心死的噩耗的人。最后的结局是怎么样的呢?我也不清楚,我恨自己笔钝,不能说好一个故事。那女子院子的门前,贴着这样的对联:明月楼上明月照,春风巷里春风香。歆,你能给一个横批吗?你的横批是“俱是空”还是“云烟过”?是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呢?所以,我没有写下来,也是好的,不会让你看到了便轻轻皱眉。我总是到黑夜里,才悄悄地活着,呼吸都小心翼翼。微风吹拂,夏天以外的世界不可想象,我掌握不了忧伤,也不能使你感到快乐。现实,是夜空中的银河,看得见,永不能抵达。
你阻隔了我的心灵,生命停下,唯有黑夜,始终陪伴在旁。我曾抚摸自己丑陋的脸,想象它化为尘土的一刻,是如何地悲壮——生命化了,虚无了?真的会这样吗?我之前陷入的危机,是怎么来的呢?是不是因为我怕死?其实我不怕死,我怕的是,自己从一个可以想事的人,化入了无边永夜。
我还跟数学老师李燕南谈论过死,把她吓得连连敲打我的头,别的同学,都只是找她问代数和几何问题的,问数字如何演变成无限和有限,问几何图形永不相交的平行或总会相交的不平行。我,问的是死,那也是她不愿想及的问题吧!她是我很喜欢的老师,我也是她喜欢的学生,可,我的问题为难了她。如今的我,想创造一个完整的世界赠给你——用生命和心灵——使你在这个不完整的世界拥有一份真正的纯快乐。我正努力。可不知何时完成,或许,那也是我归化和解脱的时刻。那,就让时间来作证吧!
看。
你看。
你看看。
我不正说着自己考前的宁静吗?怎么又引到那么沉重的话题呢?我的笔是匹烈马,总跑过界。可我总觉得,每天萌生的计划,不能不向你诉说,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你诉说,一个哑巴向聋子的诉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小学时,因为好奇,居然偷了爷爷的香烟,一个人躲到博潭小学的密林中享受,后来被发现了,被打骂好几回。如今想起,可恶的烟气又回绕脑中,有些美妙。童年,毕竟无知,可也留下缠绕不去的微弱美妙。
一口井隐藏在荒野中,人们知道它的存在,走进去,发现没有路通向它。许多年里,它被幽闭在一块遭受诅咒之地。智者和探险者不断寻找,不断扑空,不断可望不可即,不断有去无回。只有一阵风知晓它的位置,而懂得风语之人,都已化作天上的星辰。你,是不是我不能抵达的荒野中的井呢?未来与快乐,是不是只有风懂得呢?这些日子,脑子迷迷糊糊,总是认错人,总是给一只猫扔肉骨头,给一条狗抛鱼刺。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看清那些纠缠我的恶魔的面容;我想,他们一定有着我熟悉的模样;我想,甚至是这样的,那个背后遥控与策划着他们的,正是我,正是癫狂失控的我自己。我要疯了,是吗?我把手掌中的暗器抛出,正中自己的死穴,精准极了,只有自己,才这么了解自己,才清楚每一个穴道的位置和大小,清楚对付一个穴道的力度。可,我又想不清了,我为什么要对付自己呢?我为什么要卡住自己的喉咙,让鼻子无法呼吸,让喉咙断气,让心跳停息,让心蹦出属于它的位置,让每一个正常紊乱,让每一列整齐的队伍自相残杀?
我,真的要在自己无法拉住的癫狂幻想中疯过去吗?
明天要上考场了,今天家里杀了鸡。为什么呢?
很简单啊,端着酒饭和鸡,拎着鞭炮和香烛,我们回祖屋祭拜祖先啊,让他们保佑我明天发挥好,让我明天战胜别的人,战胜自己,战胜那些化装成试卷的恶魔。
你们家也一定给你祭拜了吧。考试前,有谁会不拜一拜呢?求一个心里安稳,求一个坦然面对。
你一定没问题的,优秀如你,肯定有着你祖先的佑护,有着众神的爱宠,有着见到你的人的怜惜,你会在一片灿烂中,顺利越过火山,抵达云淡风轻绿树美之地。
我一定疯了。一定是。我真的觉得,在这个考试的前夜,我内心是宁静的,可我,还是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愿闭上眼睛,让精神和状态回到身体,明天好奋勇前行。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我总是逆道而行,要是我是宁静的,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多余的话?要是我是纠缠的,为什么心中觉得舒适,觉得浑身轻松?我真是越来越不懂自己了。我自己跳得太快,跳到了远远的前面,可还有一个分身在后头,互相看着,两边都显得迷茫。
无论怎样,我还是先闭上眼睛吧。眼睑睁开的明天早上,会有一束光从窗口照进,我一眼就能看到亮色,看到玻璃窗外的番石榴树。香气在清晨中清澈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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