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若春风-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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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8月底,我回到福山中学,准备开始新学期。福山镇的人一直觉得自己住的是一块福地,于是硬是把“福”字塞到地名里。20世纪30年代,有外出华侨把咖啡引进海南岛,福山便成了种植咖啡之地,更让福山人腰杆一直。由于是咖啡出产地,这里的农民满手污泥没洗净端起热气腾腾的咖啡就喝的情形,估计会让一线大城市以喝几百块一杯咖啡装×的小资深感绝望。为了推广福山咖啡,县政府曾想通过拍摄电视剧、电影的方式向外宣传。某个宣传主管部门领导连电影名字都想好了,叫《咖啡仙子》,他把故事梗概讲得眉飞色舞,让参加座谈的人纳闷不已。咖啡原产非洲,引入国内不过几十年,若是拍摄古代的“咖啡仙子”,原型肯定便是非洲女人——如何把一个非洲女人和中国古代的仙子结合,实在是超乎参会者的想象力。当然,由于构思太过诡异,一直没有编剧敢接手写,这个剧本便流产了。

    福山中学校长就是一个爱喝咖啡的人,他的口头禅是:“也不是我想喝啊!不是事情忙吗?不是忙不完吗?晚上要赶时间,不喝一点,挺不住啊。”他在玻璃杯里冲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到我面前,我有些惶恐。在老师之间有一个传闻,要是校长骂你,狠狠地骂你,那是好事,你不应就是了;要是他待你很客气,口中充满着对陌生人的尊敬,那就要小心了,因为你已经有可能不是他的下属,是一个平等的陌生人。他给我冲泡了咖啡,满脸春风笑意弥漫,那我是不是比犯了“平等的陌生人”还重的错误?他递给我杯子,我不敢接,又不得不接,接了,赶紧放桌上,说:“校长,有什么话,说咯,是不是我有错误了?”校长手一摆:“不说那个,不说那个,你先喝,你先喝,这咖啡很好的,福山镇咖啡馆的老板送的,最正宗的,别处喝不到,市面上的,也假了,我的冲泡手法又是创新的,你看能不能喝出新意来?”

    我喝了一口,没品出别的味:“有点苦。”

    “那就对了,不苦,还叫咖啡吗?喝喝,多喝两口。”

    我皱眉:“校长,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喝不下。”

    “那你,谈谈吧。”

    “谈什么?”

    “你想谈什么,都行,开诚布公嘛,什么都可以的。”

    “校长,是不是那天修建南墙的事?那天我实在是有事,也写了假条了,原因说得很清楚,我叔叔吸毒,从家里偷钱跑了,情况比较急。当然,要是事态严重,处分我也没关系,毕竟我逃避了学校安排的任务。有处分,我接受就是。”

    他摇摇头:“不是这事,这算什么事?那是暑假,还没开学呢,叫你们来干活,已经是分外的事了,不处分我校长都算好了,哪还敢处分你?”

    “那,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知道?你想想,想想。你自己的事,应该会想出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是真的,我不太清楚。”

    校长叹了口气:“你若自己承认了,我倒是可以帮你说说话的,可现在。唉!”

    他回到自己办公桌前,从一堆厚厚的文件中抽出一封,递给我:“自己看吧。”那是一封红头文件,我展开,先在十几个人名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才通读那封文件:

    海南省教育厅关于王修海等十一名教师查出虚假材料的批评通报

    各市、县、自治县教育(教科)局,省农垦总局教育局,海南钢铁公司教育处、洋浦经济开发区教育局,各高等学校,中等专业学校,厅直属学校:

    经有关人士举报,经相关部门的认真调查取证,现证实我省教育系统内,王修海、符全、蔡小花、李菊、江春燕、王国旺、陈蔚然、林青、曾德立、曾垂达、张桦共十一名老师,在2007到2008年期间,各自向所属市县教育部门提供了虚假履历材料,有的已给学校的正常运行带来了不利影响。特向全省教育系统通报批评。王修海等十一名老师暂先停职,等待相关处理意见下达。

    海南省教育厅

    2008年8月26日

    我把文件搁下,脑子嗡嗡作响,我不觉得这一个批评文件和我会有什么关系,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相信。我还是问了:“我的材料,哪方面假了?”校长叹气:“小陈啊,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承认?是不是要我去把你上交的材料拿过来,一条一条跟你比对?”我不知怎么接话。校长说:“不是很明显嘛!你生于1983年,小学换了两三个学校,1998年初三毕业,考上了中师学美术,2001年中师毕业,就到长安镇中心小学当了一年美术老师。两年后的2003年,你自学参加高考,上了华南师范大学,学的是艺术设计。你2007年大学毕业,2008年提供材料,来到我们福山中学当老师。你知道问题在哪了吗?”我摇摇头。校长拍拍我的肩膀:“你的材料提供的是大学毕业证和学位证,可你,在离职上大学这四年中,竟然还领着长安镇中心小学的教师工资。按说,你中师毕业后,当了一年老师,再参加高考,能考到大学去再次进修,是很好的,可你不能在离职之后还领取工资,你也不能把离职的四年也算入你的工龄。你以后交材料,要自己对一对,你中师毕业就一直在领小学老师工资了,可突然就甩出一个大学毕业证,你自己能说得清楚吗?你说清楚了,我到上级那里给你争去。”

    我沉默不语,校长是对的,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我大学四年期间,还一直在领着工资。再一想,我又清楚了,有什么不理解的呢?我中师毕业,在长安镇中心小学当美术老师时,我爷爷还是那个学校的校长,那年他六十一岁,本该退休,而由于旧社会的材料差错,把他的年岁少写了三岁,他只得接受晚两年才退休的现实。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属于我的工资,却一直在下发——即使到了他退休后,还在下发。因为后来长安中心小学的校长是他扶上去的,他在那个新校长面前,说话还是算数的。

    校长喝了一口咖啡,叫起来:“放多了吗?还真是苦,手一重,就多了,不好喝,不好喝。”他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先收拾收拾,先休息休息,有什么处理意见,我通知你。或许你自己真的是不知情。你的材料,是陈兴华校长搞的吧?陈校长还真是,什么便宜不占,占这个便宜?唉。”校长以前也是爷爷的学生,口中“校长校长”的称呼也一直没变。校长说:“先回去,等消息就是了,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大不了,不做老师嘛,反正老师也没钱,穷屈一辈子。要是女的,当老师求个安稳,是好的。你一个男的,还是做别的好。你学的设计,一辈子当个小小的美术老师,浪费了。”

    他从自己抽屉里掏出两盒咖啡粉,说:“这个,是新品,味道喝不惯。还是以前的好喝。这就送给你喝吧,放着,要坏的。”

    我觉得脑子空空:“我睡不好,喝不了咖啡。”

    “给你爷爷嘛!给陈校长,他比较爱喝这个。你带回去给他。我好久没见他了,跟他说,下次碰到,我请他喝茶。”

    2

    我想说说我学画和后来当老师的事。

    我对画画产生兴趣,是1996年,那年我上初二。那年冬天,父亲带着曾祖父的照片四处找人画像,接下画像的,是省城海口老街博爱南路著名画师冯遐耀的二儿子冯渤海。看到那幅画像,我先是感到惊奇,因为一个人竟然可以精准地把一张照片放大,那需要多少笔力,需要多少画线和涂抹?而画像比照片更灵动的,是那些清晰可见的笔触中,比照片的死板记录多了一些流动;比起纯光影的记录,画像中有着画师的心思和努力,有着无数错误和纠错。也就是说,一张画像融进了绘画者与被画人两者之间的亲密互动,融进了时光的变化。我看着那幅画像,想象着自己手中也能拥有如此神奇的能力。我当时就找出一张自己的照片,学着描画,当然是不着边际的,没有一条线画在合适的地方。画了一个多月后,我仍没有一点进步。我开始觉得,画画不是能学会的,那是一种天赋,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一种别人只能羡慕而无法获取的能力。

    最先反对我的是爷爷,以他当老师多年甚至说当校长多年的经历,他清楚知道一个学生把心思放在哪门功课上是最重要的。他见到我整天涂涂写写,以为我突然对学习产生兴趣,大感欣慰,不料在陈可樱喊一声“小哥,你画得真丑”后,他冲来撕掉白纸,丢掉铅笔,开始在家庭会议上对我批判。倒是曾祖父无所谓,甚至大加鼓励,他还把他那张像给我,让我照着学习画中的笔迹。爷爷本来是家中的老大,不料这台湾归来的大佬夺了他的权,他有怨不能说,看到我就把头转到一边去。爷爷对曾祖父有着一股崇拜之情,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曾祖父能成为万中选一的黄埔军校学生,在战场上指点江山,那是一个小老师一辈子无法仰望的高度。曾祖父好像有意抹掉这神话的面纱,他说:“那时整个岛上都在说,孙先生是文昌的女婿,黄埔招生,定是要向海南岛放松的。果然,岛上招了不少人,文昌人最多——那时蒋先生还不是文昌女婿,他是校长,他后来当了文昌的女婿,是下野时的事了。我饭量大,吃出一个好身板,又是能读几本书的,一考,就上了,也没太多的想法,就去了。”爷爷又觉得这轻描淡写中暗藏着无数风流,更是向往。曾祖父也就不怎么多说了。曾祖父生于1906年,到1995年八十九岁回到海南,不过是想在临死前叶归故里。可从他能顺利回来,也可猜想,在内战之时,他在战场上并没有什么发挥,他多是从事一些文职,负责人事调动之类。至于他军衔国民革命军陆军少将,军职台湾“国民政府”国防部参议、宪兵司令部高参等等,他在归来后从没提过,我只在翻看他的遗稿中的个人简历中见到,也可想见,内里有着诸多的历史原因。可这些不能说的原因,反而给了爷爷发挥想象的空间——他用自己的想象,涂抹着一个虚假的完人,然后在这阴影中自足。曾祖父一故去,爷爷口头的话就是:“要不是变换了天下,我们家哪会有今天的落魄?我哪会是一个教书的,一辈子吃粉笔灰吃到塞肚。”曾祖父也是画得一手好画的,不过是毛笔画。因为年迈,笔力不足,画得也少,我仅见他画过一幅椰子图,笔墨泼出,洒洒点点,几棵椰子的轮廓就出来了,和素描的纤细精准完全不同。那幅画他送给前来拜访他的朋友了,那朋友也送给他一本自费印制的古体诗集,叫《琼州梦吟》。他画完那幅黑墨画,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要学画,就学,不管那么多,小孩子嘛,哪有那么多能学不能学的?想学的,都学,甚至,学打架都行。”爷爷显然对他的说法不大同意,尤其和他往日的教育风格截然相反,苦于这话出自他崇拜之人口中,又有客人在场,不好辩驳,把脸憋成了猪肝色。

    带回的手稿已经装满书柜和纸箱,曾祖父还在继续往纸箱里填进新的东西。他每天有两件必做的事,一是拿着厚厚的放大镜翻阅竖版的古籍,二是在博潭村周围走来逛去。新房子落成后,他在楼顶放着一张躺椅,到了下午,就让我扶他上去,吹着海南傍晚未散的热风。他的精神使得村人对他的岁数产生怀疑,甚至有人发话说,他看来那么年轻,和陈兴华校长应该是兄弟才对吧?怎么会是父子呢?而他的死也很突然,1997年春天刚过不久,他就过世了,在这之前,他没有患上重病,倒是得过两次感冒,都是热水下点药片,就好了。他死了五年后的2002年公期,村神降童显灵,说起一段缘故。说是曾祖父阳寿未尽,不过他正因阳气旺,一些村里村外的孤魂远远都要躲避着他,他也因此得罪了一些魂灵。那一天,曾祖父从田中拄着拐杖回家,走到一丛竹前面歇脚,凉风习习,他倒地而睡,睡前他把鞋子当枕,给了怨魂机会。据村神的说法,无论多高贵、阳气多旺的人,拿鞋当枕的一刻,都是下贱的,都是阴气可袭的,于是冤魂便趁机动了他。他第二天中午,便过世了。“公童”当着全村人说这些话,有人不信,更多的人则是信的,因为他还说出了曾祖父临终的诸多细节,细节不一定真实,但绘声绘色精彩纷呈。一向以村中唯一一个不相信鬼神的人自称的爷爷,则在此事后,改变了一些做法。比如,他也参与族人祭祖的活动了;比如说,他自告奋勇为祖屋的修建出钱出力并撰写对联。在我看来,他也接受了他祖父拿鞋做枕为鬼所袭的说法,要不,他的父亲,一个那么坚硬如石头的人,一个健康无碍的人,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便走了?

    曾祖父的死,家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一来他高寿,无疾而终,算喜丧;二来,毕竟分离多年,相处时间短,感情没有那么深。对爷爷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重新夺回了家中大佬的地位。新政伊始,要整治一些反叛者,他的对手有两个,一个是在外浪荡,一日比一日不务正业的叔叔陈可文;一个是已经跟了美术老师学画的我。其时爷爷刚刚调到长安镇中心小学当校长,多数时候并不在家,只能遥控指挥着他的家庭战争。对叔叔的斗争,除了叔叔本人外,家里其他人都完全赞同。对我的政策,则分为几派:母亲和爷爷站一边,坚决让我放弃画画,学好主科;父亲和奶奶是中立的,按照父亲的说法,“学啥都好,饿不死就好”;叔公和可樱,则举着双手赞同我的做法,并抬出刚过世的曾祖父作为重要的筹码。爷爷不能获得全票支持,想法推行不了,只好暂时放过我,全力和浪子陈可文进行斗争,斗争收效甚微,可他乐此不疲。不过,他对家庭的管理,远远没有他管理一座小学成功。母亲经常骂我,我就没有把主科落下,我给出的承诺是:“在我主科成绩不降的情况下,可以随便学画,只要成绩下跌,马上把画具交出。”叔叔则完全没有受到约束,新房落成前,曾祖父就曾给过他一笔钱让他开五金店,曾祖父已死,他便是自己的主人,他有自己的事做,有各种朋友等着他去玩。他经济独立,有两个工人帮他看店,爷爷只能看着他越来越出格。

    1997年秋,我升上初三,爷爷跑到我所在的学校,跟校方说不让我继续待在美术班。他在一个周末回到家里,淡淡地说:“你准备中考吧,初三了,好好学习,考上高中,以后考大学。”我说:“我要考中师。”本来画画也只是我的兴趣而已,我也不会真的误了考高中,我的学习一天也没落过,我画画,用的是多余的时间。只是他既然如此强烈封杀,我便和他顶到底。爷爷喊起来:“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以后会后悔的。以后你会一辈子后悔不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要考中师,难道要当个小学美术老师吗?”他说得急了,踢翻了他自己新买的摩托车,那是他生命中第一辆摩托车。他之前一直在大丰华侨农场小学当了多年副校长,在别人鼻息下当了多年老二,他刚调往长安镇中心小学当上正校长,这摩托车是他给自己买的礼物。车摔在围墙边,哐当着,画上多条痕迹,他心疼地扶起,顺手操起一根竹竿扫在我屁股上。患病的奶奶听到声音,出来阻拦。我忍住疼,故作无所谓:“我一直也没有要考中师的心,我就算要学美术,也是要读高中,以后考美术学院的。可是现在,是你逼我去考的中师。我当然会后悔,但后悔也要去考;我当然要怨你,怨你也要考中师。”他的手又发抖,狂叫一声,又抬腿把刚扶起的车给踢倒了,又是一阵哐当。

    他没再扶车,而是操着长长的竹竿,不断打我的屁股。奶奶上前拉他:“你要打死他吗?你要打死他吗?你先把我打死咯!”他不管,顺手把奶奶推在地上。奶奶半天没爬起来,蹲在地上朝我喊:“阿然,你跑咯,你跑咯,不要给这死老头子打你啊。他走神了,不是人了,你别站着给他打咯,你跑你的,你跑咯。他老笃鹅了,呆了,走神了,打人不留情,阿然快跑了……”我原意要跑,但由于奶奶的叫喊,我决定豁出去,在此时逃跑,那不在他面前露怯了?那不是向他认输了?那不是让他以后更加在我头上拉屎了?我咬牙站着,能不叫疼,就不叫疼,能呻吟的声音低一点,就低一点,屁股肉多,挨了多次,也就麻木了,不疼了。家里其他人都出工的出工,出去玩的出去玩了,奶奶一坐倒,脚上有风湿疼的关节就疼得先受不了,哪站得起来,捂着膝盖就流汗,连喊停的话,叫我跑的话都说不出了。陈可樱在邻居家玩,听到声音,跑了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挡在我身前,竹竿没收住,而她身子矮小,我屁股的位置,正是她后腰的位置,她腰身挨了狠狠一竹竿,哪受得了,哭叫声尖锐地响起,撕心裂肺一般。邻居有大人冲过来,奶奶也奋力爬过去抱住他的脚,爷爷这才回神,颓然坐倒,大喘粗气。

    那天他连晚饭都没吃,就推着车骑回他的学校。

    祛风油抹涂在屁股上,一阵冰凉,把疼痛带走了一些。父亲笑着说:“你是鸭子啊?全身都软了,就嘴硬?该打!是我,我就打到竹竿折。”奶奶说:“也不懂跑,呆子才站着被打,小孩脚轻,你跑了,他就追不上了。”她也在给自己的膝盖擦,多年的风湿疼,也只能稍微缓解。可樱叫起来:“最惨的是我,害我帮你挨了一棍,疼死了,你的屁股真皮厚,打也不疼。记住,你欠我一次,现在,叫我一声姑姑,快叫,快叫。”我说:“不叫,你比我小,不叫。”可樱说:“我比你小?你想得真美,真不该支持你。我辈分比你大,你就该叫我姑。这样好了,为了让你心中好受点,叫我小姑好了,你叫我小姑,我叫你小哥。这样还不便宜你啊?”话刚落地,她又“啊啊啊”叫,叔公手上用力,祛风油在沁入她背后的淤痕。叔公也笑了,用力拍打她的屁股:“你也一样,也是鸭子,只剩一个嘴巴了。”可樱喊:“爸,我说的是事实,难道我不是姑姑吗?”叔公笑笑,只好手上用力,疼得可樱吐舌乱叫,疼得她眼角都润了。可樱说:“你不叫我。我要报仇!”说完她很快地伸出手掌,趁着父亲在给我擦,拍在我屁股上,竹竿打都没觉得疼,现在却针刺一般,风吹都疼,她一拍,我浑身一阵颤抖,叫都叫不出。陈可樱哈哈大笑:“都上初三了,还脱裤子光屁股,你喊我姑姑,我都不应,我真替你脸红啊。”说完跑出去了。

    擦完伤处后,父亲严肃地问我:“你想好了以后要读高中还是考中师了没?”

    “中师。”

    “你要认真地考虑,这是你自己的前途,以后怎么样,怨不了任何人,你要考虑清楚,不要赌气,不要说你爷爷叫你向东你就往西,后悔了,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别人。”

    “想好了,考中师,考美术。”

    “想好就行,这是你的选择,你要记住,真后悔,不能怪任何人。只要是你自己选的,我都支持你。”

    父亲说到做到,他到了我的学校,找了之前带我的美术老师,找了学校领导,四处劝说,让我继续回去学画。学校的领导表达了质疑:“你们先想好了,再决定。美术班有自己的纪律,不是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陈校长来说,不学画了,让你儿子考高中,你又来说,他要考中师。我要听谁的?”父亲笑:“听我的,听我的。我是他爸嘛!”校领导说:“这是严肃的问题,你还笑?”父亲正色道:“听我的,已经决定了,不会改了。”说完,父亲手指对着我的额头,“决定了,就好好学,不要以为中师就好考,考不上中师,我看你怎么办!”我发疼的屁股一收,那是我确实没想过的问题。我原先以为,中师是囊中物,伸手就能取,可能不能考上,确实是避不开的问题。我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坚持,不过一看到父亲在校领导面前拍着胸口,我实在不能当场又变念头。

    因为父亲的出马,爷爷和他吵了一架,说他猪脑袋,自己读不了书就罢了,让儿子也不读,活该一辈子耗在田里,干脆中师也不考了,初三也不读了,直接回来种田算了。什么时代了?不让小孩读高中考大学,像什么样?他的话本是有理的,但由于粗暴和铁腕,让他失去了支持他的力量,我母亲本是最坚持让我读高中上大学的,现在也犹豫难定。至于之前就支持我选择的,更成了我的坚强后盾。父亲以沉默表达态度,他不愿多说话,因为他曾经吃过我一样的苦,他也被爷爷严重地逼迫过:他脑子愚钝,读书读不进去,虽然爷爷一直在当老师,却也没法让他在学习上更进一步,每升一个年级,都还是靠爷爷出马才搞定。小学毕业后,父亲厌学,爷爷如何逼迫狠打,都不能让他扭回头,奶奶以死相逼,爷爷才同意父亲退学回家务农的——这,用爷爷自己的话来说,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最大的耻辱。奶奶不从未来的角度评说,把视线转移到爷爷的人品上,说他暴力,说他有话不好好说,就会打就会骂,当那么多年老师,都没看到你打人家的子孙,肯定是在学校吃气了,回家来撒。叔公和可樱一如既往坚持原先的看法,人嘛,饿不死就是,也不一定要读大学的,何况,读高中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吗?中师出来,当个小学老师,未必不好,饭碗稳定。叔婆态度中立,你们爱吵,你们吵,我要去看我的小卖部。叔叔陈可文在外浪荡,蔚洲还小,只会瞪着大眼看热闹。爷爷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家庭危机,众人阻力太大,改革实在是没法推行啊。他搬出最后一招相威胁:“你们坚持这样,那我不回来了,你们翅硬了,飞远了,不需要我了,那我不回来了。”

    他本以为他的威胁是十分有力的,是杀手锏,是让其他人手忙脚乱而他自己将最终获胜的砝码,不料家人都笑话他,尤其是奶奶,笑得顾不上膝盖疼了,说:“几十岁人了,都如小孩呢!不会是在外面有了其他女的,不想回来了吧?年老了,要注意保养,不要太过火,火柴太小,一点,就烧光了。”可樱也笑了:“大伯是磁铁啊,有吸引力,伯母啊,要小心啊,你脚疼,他要跑,你可追不上。”父亲说……他的杀招变成了笑谈,对他打击极大,他一咬牙,踩着他的嘉陵摩托走了,之后的两三个月,他果然不再回来。一些节日需要祭祖,缺人不得,叔公就去请他,他在校长办公室里,仪态端正:“校务太忙,没时间回了。”他后来回来,是因为奶奶风湿发作得厉害,并且一病刚好一病又至,他不回来看不行。村里还真有人传闻他在外面有“小”了,说得绘声绘色,说他的“小”是一个数学老师,死老公两年了等等,他回来,也有破除谣言的考虑。还有一个原因是,叔叔已越来越过线,他赌徒的名声越来越大,打架的爱好越来越浓,就差没有吸毒了,爷爷要跟家人商量一个对策,把掉坑的叔叔拉回来。

    叔叔陈可文是我父亲之后,爷爷的第二个大耻辱,而且第一个若是芝麻,这一个便是大冬瓜。叔叔上学期间,学习是不太差的,也读到了初中,可他是几个打架帮的领头,平日爱好比较多:打架、打球、打窗玻璃、打门,非上下课时间跑去打钟、打女同学……反正只要跟“打”字沾边的,他都喜欢,至于在钢笔中吸满黑墨水,在下晚修后挥洒到同学的后背上之类的小动作,他是不屑为之的——他要洒,就当着同学的面洒。他读初二那年,经常带着一帮小兄弟,在每次下课后,走到学校中一排废弃的瓦房后,拆除砖石,以至于从前面看来,房子还是完好的。后边已经完全垮塌。这排房子修建于几十年前,已多破损,但学校一直有意翻修起来,给没房的新老师入住。等校领导带上级领导前来考查,大吃一惊,那排房子后面已经完全碎掉,只有几根梁还是完好的,追查起来,本来法不责众,也说不清楚怎么着房子就变成这样的。偏偏叔叔觉得自己是头,是该替小弟出头了,跳出来说是我拆的是我拆的,随便处置,气焰极其嚣张,当场被开除。爷爷教不好自家人的名声从此四处传播,成为对他这个桃李遍地开的小学高级教师的强烈讽刺。

    叔叔从学校回家后,一直无所事事,成为奶奶心中的一根刺。爷爷已经不愿管他了,实在耐不住奶奶的唠叨,找了一个做瓜菜生意的老朋友,让他跟着跑生意。起先他还是很有劲的,瓜菜生意能赚到一些钱,他也学会了开卡车,瓜菜出岛跑长途,他也能替代司机跑一阵,让司机歇歇。而他的又一次闹事,使得瓜菜生意没有继续做下去。有一年春节,北方大冷,瓜菜坏得差不多了,海南天气正好,瓜菜丰收,正是出岛的最佳时机。瓜菜老板收好后,派两个小工、叔叔跟着司机就上路了。刚过海不久,叔叔和司机因为吃饭口味不同,在饭店中就操起椅子对打,两个小工只能看着。司机不是对手,闪躲着,给瓜菜老板打电话,老板催促先放下矛盾,把瓜菜运达目的地再说。叔叔冷笑着说:“你的运输费在我手中,你有胆就开车咯,我让你拿不到钱。”车就在琼州海峡北岸停了两三天,叔叔无所谓,每天吹着口哨,看到司机就要动手脚。两个小工熬不住了,拦住一辆回海南的货车,搬来了老板。等把货送到目的地,因为迟到了四天,收货方说瓜菜老板违约,赔了一笔钱,整车瓜菜就一分也没赚到,叔叔也立即被踢回了家。那老板后来对我爷爷严厉地喝喊:“你缺多少钱,我给你,别把你的坏鸡蛋送来臭我!”

    叔叔再次无所事事。游逛不久后,曾祖父从台湾回来。爷爷和曾祖父商量,该怎么让他走上正路。曾祖父说:“拿钱给他,让他开个店,跟他说好,如果乱来,马上把钱收回,他一分拿不到。若是做得好,以后整个店都是他的。”“阿文五金店”就在县城老市场一条还算热闹的街开起来了,或许由于曾祖父身上的威严还在,或许叔叔怕店被抽回,曾祖父在的那两年,基本上还算平稳,他偶有外出喝酒闹事的小问题,无伤大雅。曾祖父去世后,叔叔开始潇洒走一回,潇洒走几回,潇洒走很多回,无心料理店面,生意愈加不好。爷爷想把店给转让出去,又因即使赚得少,还是赚的,转让太可惜,只能对他进行政治改造。在对叔叔的战争上,全家人立场是一致的,因为那个店面算是曾祖父留下的,若败坏在他手中,岂不是很可惜。

    家庭会议是绕开叔叔开的,达成的一致结论是,应该帮他找个对象来绑住他,既然家人都拉不住他,让能拉住他腰带的人来拉他。奶奶问叔叔有没有合适结婚的人?他说,还没玩够,哪想那么多?没有,没有。不慌,还早呢!还要玩几年。奶奶开始让媒人留意,有媒人介绍了一个对象,长得不错,因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外出打工,所以就想找个人嫁了。奶奶对这个女的比较满意,一来面相不错,是老实的种;二来屁股大,按照理论,生殖能力应该强悍;三来,不识字,女人嘛,识那么多字干吗?又不当老师。那女的也对叔叔十分满意,满意的理由我后来估计,也有三点,一来,叔叔还挺好看;二来,我们家新房,超大,不愁没房子住;三来,叔叔还有个五金店呢,结婚后她坐着就有人送钱来了。在这件事上,唯独没有人问过叔叔的意见。

    问到他意见时,他竟没有大力反对,淡淡地说:“总要先给我看看人再说吧!”看了人后,他没赞成,却也没强烈反对,这就有戏了。那女的便住到家里来。奶奶问及婚事,叔叔总不断推托,总要下半年吧,别人结婚不都是下半年吗?下半年好日子多。一拖拉着,几个月后,那女的肚子就“肿”起来了,家人一起出动,让叔叔赶紧把婚事了结了。谁知,叔叔跳出来哈哈大笑:“我不可能跟她结婚的。”他说,他没玩够,家人比对象,也没征求他的意见,既然这样,就让我们也吃吃苦头。那女的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哗啦啦哭出来,说肚子都大了,怎么办?叔叔红着眼叫:“打掉!打掉!要多少钱我给你,你打掉。”奶奶操起一把菜刀追赶叔叔,叔叔便消失无影了。他托人传话回来,说他不可能结婚的,赔多少钱,他赔,让他现在结婚,不如让他去死。家人再次讨论,担心若是强扭,以后那女的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便轮流去给那女的做思想工作。

    那女的一直流眼泪,奶奶也流,说肚子里的,是她的孙啊,她更舍不得。女的哭了几天,叔叔没有再回家来,寻到店里,看店的杂工都说,已经几天没见到老板了。她知道可文回心转意无望,收拾衣服,伤心回自己家了。一家人都替她心疼,全都说对不起她,说是害了她。她回去几天后,她的父亲和哥哥杀到家里来,说,不赔个四千五,把你们家给端了。爷爷、叔公当场凑了两千给他们,答应剩下的,凑齐了,一定送上门去。人才散了。剩下的两千五,是叔叔出的,当然他没敢送上人家门,家里也没人敢送,等期限到了,那父兄杀过来,才把钱给了。奶奶当场流泪,说害了个好女孩,说,我还有一个孙啊。陈可樱强烈表达了她对叔叔的不满,她对那女的父兄说:“目前这样,还算你女儿命好,要是嫁给了她,以后更惨,说不定被打成什么样。”叔公掩住她的嘴,她挣扎出来,说:“陈可文就是个死老鼠,他算什么人?我再也不认他是我们家的,要说他跟我一家,我宁愿去跳水。”

    此事后,爷爷决定出面把五金店转让,之前办工商、营业执照等证件,都是挂在爷爷的名下,他要亲自出马。到店里一看,大吃一惊,墙上挂着的各种证件,签署的都是“陈可文”的名字,他开始责怪自己怎么来了多次,却疏忽了这个。他不怒不躁,蹲在五金店对面的茶馆里守候三天,终于在叔叔出现时扑过去,扭打起来,责问什么时候把证件给换了?你什么时候把家里的证件偷了?什么时候把店换成你的名下了?叔叔挨了打,淡淡地说:“这个店,是我爷爷陈嘉栋给我的,当然是我的名字。”爷爷挥打多少拳踢出多少脚,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就是,叔叔已经偷出证件,经过花钱,把店转移到自己名下,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店主。爷爷后来想过各种办法,都没能把店转出去,甚至都和人家谈好了价钱,只等着手续了,来看店面时,叔叔只一句话就把看店的人说走了,他说:“这是我的店,我自己不动,谁敢动,我就跟他打官司。”在办证的过程中,他学会了把“官司”两个字挂在嘴边,成为他最大的武器。这个五金店,原属于全家共有的,现在被他转成个人名下,叔公和我父亲也自然是有意见的,和爷爷一起出面闹过,可木已成舟,生米已经煮熟。

    叔叔心中有愧,也不敢再住在家里,他自己在外租了房间,能不回就不回。奶奶多次寻上门去,他也能避就避,避不开就当面跑。次数多了,奶奶也不愿去找他。而此后奶奶开始发病,家里人就更无暇顾及叔叔了——叔叔把店败完,被三多妹骗完钱,没法还高利贷,被挑断脚筋,是2000年的事了。而1998年到2000年,正是奶奶患病,走过最后两年的时候;也正是叔叔得意也失意、潇洒又拘束的时候,他后面瘸了腿吸了毒,也都在此时便埋下了种子,只等着雨水降临,温度回升,破土冒芽……

    还是说回我学画的事吧。我是1998年秋中考的,分数出来前,是估分填志愿,我没有多大感觉,随手报了海南琼台师范学校美术专业,报了中师;然后是分数公布和领取录取通知书,我失落不已,我觉得,之前和爷爷的赌气,果然得到了报应——因为我考的分数,实在是太高了。因为超水平发挥,我分数奇高,排在了全校第二名,即使报省重点海南师范大学附中也上了,超了十几分。爷爷抓狂不已;比他更后悔更抓狂的,是我;比我还抓狂的,是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出一个能考省重点中学的学生不容易,尤其平常看来不怎么用心的,竟考成了这样,让他们惊喜,可惊喜之后,他们发现,我竟然没有报高中。爷爷脸色癫狂,几乎要失去理智了:“哈哈哈,好,好高的分啊!考得好,可是,你后悔死了吧?你知道不报高中的结果了吧?你的命就那样了,你就一个小学老师的命,哈哈哈。”

    父亲则无所谓:“你求财得财,求利得利,你报中师上了中师,是好事。去了学校,好好学。”

    陈可樱也拿着那张通知书笑嘻嘻:“去吧,姑姑支持你。叫声姑姑,你都要去外面上学了,不叫,以后就难听到了,快叫声姑姑。”

    为了让我安心读书,报到前父亲杀鸡拜祭了祖先。但我并没有在海南琼台师范学校过得很快乐,学的当然是一直希望学的,可当兴趣真的转化成为精细的笔画描摹后,吸引力失掉不少。素描画到一定程度后,我没有耐心去复制真实的光影,我把大块大块的色彩涂抹到画纸、画布上,油画的直接和冲击力,更符合离家的我。学习之余,我把时间都耗在篮球场,那种冲撞和闪躲、蛮力和技巧结合的运动,吸引了我很长时间。我对篮球失去兴趣,是因为有一天,一个对我很有好感的女生对我说了一句近似真理的话:“你怎么整天泡在球场上,也不来找我?篮球就那么有意思吗?篮球不就是把一个球丢进一个筐吗?有意思吗?”她的话在我每次带球起步时在心中响起,我总是望着球筐走了四步,深感绝望,渐渐也放弃了。当然,放弃后,我并没有回到她身边,我回到画架前,因为我记得,她之所以对我有好感,也是因为我曾带着篮球在场上奔跑,那姿势,用她的话说是“一阵风吹过原野”,她对风吹原野失去了兴趣,我也对她失去了兴趣。画画当然还是我喜欢的,可每次拿着画笔,我仍阵阵怅然,画画是自由的,可我画不出我的梦,也画不出我的梦想,多年以后,也没能。

    不知不觉中师就毕业了,也曾试图在省城找过工作,因学历低,一直没有合适的。爷爷就在此时把我招进了长安镇中心小学,我进去后才知道,为了我能进去当美术老师,他也是煞费苦心。学校两年前就缺少美术老师了,不过一直没招新的,位置空在那,美术组老师提过几次意见,也没被采纳,就是为了我把位置空着。那年我才十八岁,被招进去后,我听了其他老师几节课,立即走马上任,浑浑噩噩间,一个学期就完了。在这期间,我角色没法转化,一直以为自己还应该是一个在课桌上坐着的人,远远没到传道授业解惑的年龄。而因为我年纪不大,也没有要求学生太严,第一个学期后,任课老师评选中,我竟拿了一个“优秀老师”称号。在很长时间内,我一直怀疑在这次评选中,爷爷操纵了票数。我决定参加高考,是因为任课第二学期发生了一件事。春天刚过不久,长安镇中心小学的一个语文老师在宿舍里上吊自杀,震惊一时,这也是爷爷校长任职内遇到的最大危机。对于这个年轻女老师的死,校内外有多种猜疑,多数猜疑都不怀好意。而我是隐约知道一些内情的,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

    自杀女老师是和我同一年进学校的,比我大四岁,刚大学毕业。她男朋友跟她一起毕业,在海口一家公司当业务经理,她原先计划在海口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可她父亲把她塞到了这个小学里来。她父亲是县教育局二把手,准备让她到这里待一段,时机合适就往县里面调。可就在她在镇上授课之时,她男朋友火速交了一个女朋友,并在毕业第一年春节前就结婚了。而让她绝望的是,男朋友结婚后,还会抽出若干个周末来陪她温存,事情败露后,那男的立即换了手机,杳无音讯。女老师终于没扛住此事的打击。在自杀前,她就显露出种种苗头了,比如说,在校内年轻老师的聚会中,常常不顾形象喝得大醉;时不时在课堂上号啕大哭;在课间休息时,目光迷离地对我说:“陈老师,你觉得待在这地方一辈子有意思吗?没一点意思啊。多乏味,我待不下去了。”她迷糊着眼睛,给我说着她和变成人家老公的男朋友的故事……她的自杀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当教育局领导的父亲到学校时,哭着把爷爷骂得狗血淋头,说要想办法把爷爷从校长位置上搞下来。幸亏后来他查来查去没查到爷爷和此事有任何关系,反而和他本人关系最大,爷爷才没被牵涉。

    此事后,我耳边不断响起女老师的话“待在这地方一辈子有意思吗?没一点意思啊。多乏味,我待不下去了。”……“待在这地方一辈子有意思吗?没一点意思啊。多乏味,我待不下去了。”……到后来,我甚至觉得这句话不是她说的,而是我说的。往外跑很容易,可一个中师毕业生,要想在外面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基本上不可能,我开始关注高考。我立即找来高中的课本,理科需要循序渐进的基础,我基本上已经不可能,我学文科,然后报考美术。那一年内,我的学习足够疯狂,而关于报考、复习等等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教学上难免忽略了。可由于校长是爷爷,其他老师也没有不识趣到要去告我的状。在这一年春夏之交,二姑出嫁,在酒席上,可樱认识了许飞。后来不久,我参加了高考。

    2003年的高考试题是史上最变态的,除了少部分拔尖的没考死,中等成绩的全部被拉低,这在一定程度上,让我占了便宜,因为我不懂的,那些中等学生也不懂。英语和数学,中师的课程里,也是有的,而由于历史、地理的超常发挥,按文科分数来说,我过了本科线,这分数在全省的美术考生中,却是能上一本的。专业考试是我的强项,尤其是素描,我把其他考生拉得好远。就这样,暑假开始后,我领到了华南师范大学美术系的录取通知书。家里人都目瞪口呆,并且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从父亲和母亲眼中看出,他们在发愁学费——尤其,艺术系的学费又是那么高。只有爷爷是欣喜若狂的,他当场骑着摩托车狂奔回学校,取回一瓶某个家长送给他的高度酒,在那晚喝得大醉。那晚他不断地拍打我的肩膀,说我替他出了胸中的一股闷气,经过我父亲的愚笨、叔叔的败坏、我前期的拐弯抹角,他终于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喝到最后,他握着酒瓶把自己的摩托车敲得啪啪响,哭了起来。我心想,奶奶死时,他哭过吗?怎么现在哭成这样?有什么好哭的?酒瓶被他砸碎后,他喊出一句让父亲母亲也顿生豪气的话:“你的学费,我来负责。”

    不仅学费是他负责的,连四年中的伙食,都是他负责的——当然,我后来知道了,我上大学四年里,他还一直钻着空子,往我的名下发工资,我的伙食和后来的一部分学费,都是从那不该拿的工资里得来的。整个大学我过得平淡无奇,原来信誓旦旦的野心,消磨殆尽,无非是应付考试、应付论文、帮老师打画画的底稿、和女生谈恋爱等等,和每一个胸无大志的男生、身无大胸的女生过着一样的生活。

    我的大学,一闪眼在2007年结束。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就在广州的一家广告公司当平面设计,做一些楼书,很得老板赏识。我后来离开那里,是老板亲自出面驱逐的,理由是我和其中一个女同事吃过两次饭,而那女同事偏偏是他养着的小三。从那公司出来后,我当然还想在广州继续工作的,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改变了行程。这和我当时的女朋友有关。由于我大学女友想出了那个“让我握住她的手然后松开”的聪明的分手方式,我才知道她在大四上学期实习时已跟那男的在一起,并且怀了小孩。她怀着四个月的小孩参加了毕业典礼,在毕业典礼一过她就和那转业军人举行了结婚典礼,在2007年底生了小孩。她炫耀般把那小孩的照片给我看,让我一直不能释怀,让我即使呼喊着怀中的桑桑,也不能忘记她。我曾想过,她若只是想用各种法子让我记住她,那她无疑成功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并不在意我的记性,她无非是想让一个她认识的人分享她人生的快慰,她更不会在意这分享有多残忍。

    和女朋友分手后,我的情绪一直陷于低落。正好许飞在海口混得风生水起,强烈招呼我回来海南,说建设家乡义不容辞,说毕业了,该荣归故里。我就回了海口。其实,许飞的意思,是想让我回来,一起搞一个叫“萤火虫”的文化工作室。他之前做过市场调查,省内的文化公司都是没文化的人做的,他已经召集了两个文字能力强的当文案,我负责平面设计这一块,他负责写一些企业歌曲,我们将成立一个全新的文化工作室,为公司做立体包装,把其他文化公司打下去。工作室其实很简单,就租了个小房间,每人抱来自己的电脑,加上许飞的一些电子录音设备,就是全部家当。

    刚开始那个月,工作室运转很好,大家冲劲很足,每个人在本职工作外,也都参与跑市场,也做了两个较成功的案例,给两个房地产楼盘写了两首企业歌曲。一首叫《蓝水湾》,是海口市内的一家楼盘,歌曲是文案写的词,我提了意见,编曲作曲是许飞,歌手是楼盘请的女歌手,这首歌在省内的电台播放时,效果极好,给楼盘带来了极好的宣传效果。第二首歌是主动找上门的,那也是一个楼盘,叫“万树阳光”,前来洽谈的人说:“听了你们写《蓝水湾》那首歌,我都想在那买房了,我们需要达到的,也是这个效果。”第二首歌《万树阳光》写出来后,比《蓝水湾》要惊艳得多,客户方也极其满意。我们都觉得,路子将会渐渐展开。而就在此时,海南省文联和海南省音乐家协会联合主办的第五届海南省音乐金椰奖评选出炉,《万树阳光》获得了个人作品奖。许飞送这首歌参评,只是在网络上的随手一点,并不抱多大希望,却收获了一个惊喜。不料这个惊喜,却是一个厄运的开始。工作室里的两个文案觉得许飞不该不商量就直接送评,并且许飞是以个人名义而不是“萤火虫”这个集体上台领奖,这对他们是一个不尊重。这事一闹开,工作室就散了心了,加上这两家房地产商其实一直拖拉着不愿付全款,两个文案又觉得是许飞私吞了,意见更大,吵了几次架,他们在别的文化公司找到了新岗位,工作室就散了。我和许飞坚持了将近大半个月,也没再找到合适的文案入伙,无心无力继续下去,把租来办公的地方退了,工作室宣布死亡。

    工作室解散后,许飞一直郁郁寡欢,我反而变成劝说他的人了:“慢死不如早死,若是做大了,再闹,更麻烦。以后有机会,再重新搞起来。”许飞消沉了一阵,去了省内一个门户网站上班,做旅游活动策划,也算是他自己想做的。业余时候,他仍旧按照着兴趣写写歌,也博得了一大捆粉丝的赞誉。那时蔚洲高考早已完毕,正在等通知书期间。我回到家里,整天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沾床就睡,一睡就噩梦连连,每次醒来,心情极其不好。而就在此时,爷爷没有通过我同意,就给我把工作安插到一个学校去当美术老师。我本来对中学老师并不反感,可爷爷的气势实在是盛气凌人,我反感的是他强烈干预了我的选择。他甚至对蔚洲说:“以后你毕业了,也得靠我。”我对他说:“我想自己在外面找活干,先做一段时间。”爷爷说:“胆子大了,了不起了,上过大学了,不靠我了!告诉你,你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我给的,没有我,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还得靠我。翅膀硬了,就要飞远了,有本事,自己找去,我看没有我,你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这一吵之后,我对未来更迷茫了,尤其想起几年前上吊的那老师,暗暗涌起一股悲伤,心想,难道迟了几年,我仍旧还是一个小地方的小老师的命?那女老师的面孔非但没有磨灭,反而一次比一次清晰,呼吸可闻。我的烦躁随着温度一起飙高,又一次吵闹后,我抄下北京的朋友号码,扔了手机,就上北京睡地下室了。

    后来的事,前面都说过了。可樱在几个月后,告诉我蔚洲疯了,我赶回海南,一边在福山中学教书,一边在海口的绍俊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兼职。在这期间,认识了桑桑。再往后一点,桑桑和我分手,再后来……再后来……再后来,就是现在了,就是失踪多年的叔叔回来又再失踪;就是我被迫辞掉绍俊文化的兼职;就是,我被查出材料造假,被福山中学停职……

    再后来……

    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当我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事,自己都觉得时光有些错乱,自己都会分不清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自己都觉得欢快的太少伤心的太多,又怎么能知道,明天之后的“再后来”是怎么样的呢?

    明天,是怎么样的呢?

    3

    我在福山中学宿舍里住了两天,这两天内,睡眠出奇好,关键是,那些梦没有再出现。一睁开眼睛,发觉没有做梦,我很失望,做梦久了,竟也会成为一种习惯。我没能长待在那宿舍,由于停职的通知已下,福山中学也同时打了报告,要求县教育局调来一个美术老师补上我走后留下的空位。据说那老师后天就来,材料完整,是一个通过种种考试拿到各种证件的家伙,每张证件上,都有大红印章,假不了。教务处给我打了几个电话,问我各种情况,顺便透露新老师的情况给我听,他言语中对我充满关切,尤其对我今后的打算,更是嘘寒问暖,定力差的,能感动到落泪。我却听出了另一层含义:新老师快来了,你快搬走吧,空出宿舍,要安排住人。

    我收拾东西回到家,没人问我此事。爷爷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不敢看我,怕我会怪他。家人也都知道了,说话都闪烁不定,宁愿把弯绕得远一点,绕得千山万水蒙死人,吃饭喝水一类的家常话,都恨不得用黑话甚至手势和眼神来表达。连可樱也知道了吧,她只用手机发给我一个“?”,我回了个“……”,猜谜似的。但我知道,这对她就足够了,她不关心我丢没丢工作,更不关心我以后打算做什么,我给她回什么,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回复了。这代表我还没有心灰意冷到完全不搭理人。去年我去北京后,完全失去联系几个月,她没法把信送给我这个加西亚,她领受过我不搭理人的决绝,她从一个假小子向一个精于心事的婉约女子转化,正是在我失踪在北京的这半年里。她的化妆技术也是在这段时间内飙升的——这,也很好理解,她每日被家里催着联系上我,让我回来看疯子蔚洲,而她联系不上我,把郁闷压在心底,心事就多了;心事一多,睡不好,就得靠化妆来保持形象,她就学会了易容术。她这个我口中“生物进化史的奇迹”,不过是被家里的事催迫出来的,她心底更愿意当那个雷厉风行直来直去的自己吧?

    有点事事皆空,我就闲了下来。在家中,浮躁了,我仍会翻看曾祖父的遗稿。这些遗稿原先装在一个纸箱里,爷爷退休后,从学校搬回一个书柜,遗稿就转移到书柜里。

    这个书柜在二楼一个从不上锁的房间里。

    曾祖父收集的民歌中,有这样的:

    ……

    二更二,枕上情人心思起,解下裙带,脱了罗衣,眉弯如月,口点胭脂,目子迷迷,鹦鹉如鼻,对面坐讲,果实有味,看看宛如,观音降世。

    ……

    四更乱,枕上情人恶分开,肚如刀割,面如醋酸,携手起来口对口,轻轻声讲,切勿心乱!千万勿放,邻人听见,邻人听见!

    ……

    我心想曾祖父记录下这样的句子时,嘴角一定带着笑。我哈哈大笑着,翻过一张发黄的纸。

    爷爷从楼下上来,眼神怪异:“你笑什么?”我说:“这些歌,很好笑。”他说:“就别装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说:“我没有心情不好。”他说:“那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工作丢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跟你说,我决定了,我会帮你办好这件事,我会让你重新回学校当老师。在哪摔倒,就在哪站起来,这件事一定要做成,没有我做不成的事。”我说:“我不想当老师了,我想过几天上海口搞设计。”他喊起来:“你在老师的职位上倒下了,我要让你从那里站起来。”

    我合上泛黄的书页,走出房间。

    “你怎么这样,和你说话,你不会反应一下啊?”

    我回头,声嘶力竭地喊:“我没有心情不好,我心情好得要死。我也不需要你来帮我忙工作,我自己会弄好。你管好你自己,有空,你去找找那吸毒仔到哪去了,别在外面当贼,被人家打死了。”

    我的声音一大,他的就小,他嘀咕说:“还说心情好呢!耳屎都被你喊出来了。”

    4

    爷爷向父亲索要摩托车钥匙。

    父亲坚决不同意,理由在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爷爷手脚不便,已经不适合骑摩托车。爷爷冷冷地说:“谁不知道你啊?想我的车,想好久了吧!你真想要,我买一辆新的给你。这一辆我骑顺手了,不能给你。”父亲理都不理他:“随你怎么说,要卖车可以,要骑,不行。”爷爷说:“这是我的车,卖不卖,随我,你管不着。这要是你买的,我碰都不碰。退休几年了,我有没有花过你一分钱?没有!倒是你,倒是你的好儿子,一个又一个,不是走神,就是丢工作,哪个不需要我伤神?我要骑车,不是去找二奶,我是有事要办。”父亲看看蔚洲,蔚洲的注意力正在院子里那只围着番石榴树吱吱叫的小鸡身上,父亲想了好一会,找到一个攻击点,冷笑道:“你厉害,全中国都没人比你厉害。是啊,我的儿子,你是伤神,但你帮上哪个了?走神的,还走神着;找工作的,现在也没工作了。蔚然那几年的工资,你扣到哪去了?你好,你厉害,你管出了一个吸毒的儿子,真厉害,不服不行啊。”爷爷有点颓然,念叨着:“是啊!全家,都是我教出来的,我是好校长啊,我是好校长。”

    父亲把剩饭倒到桶里,加了一些糠,准备挑着去喂猪。

    爷爷说:“把钥匙拿来。”

    父亲忍不住了,号叫起来:“不要,这车我就锁上了,你有力,就把锁头给敲了,敲不断,我把车放着烂掉。等你死了,我抬去卖废铁。”

    爷爷钻进房间,摸出一把锤头,对着那手臂粗的铁链,就敲打起来,叮咚叮当,房间里回音震耳。敲打了十分钟,没能伤得铁链分毫,他气得一锤砸在车油箱上,一声巨响后,铁锤落地,油箱凹陷。我站在楼上看着,想冲下去阻拦,却不知从何拦起。父亲在院子里的猪圈边上,也发飙了,他挥起淘潲水的瓢,狠狠地砸在一头猪的头上,那头猪往后面缩,几头小猪就挤上前来了。父亲哇哇一叫,瓢挥打在猪圈的墙壁上,噼啪,折断了。

    在此时,一直在院子里看着一只小鸡的蔚洲抬头了,他喊叫一声:“你们不都嫌我累赘吗?好,我让你们没有累赘。”他抬头望向站在楼梯上的我,眼中布满悲伤,那是一种乌云遮蔽日隐匿,那是一种浓雾笼罩秋水凉,那是一种说了千言万语的沉默。

    在我的一个迟疑间,蔚洲抬腿踢向那棵番石榴树,噼啪一声,不知道是树还是他的脚趾在响,蔚洲不在意,叫着冲出大门,顺着巷子,朝长安路而去。我反应过来,朝爷爷和父亲喊了一句:“蔚洲跑了,赶紧追。”父亲叫着:“让他跑,让他跑,能死得了吗?死不了。不去管他。”挥起断瓢杆,打得几头小猪哇哇叫着恨不能缩进墙壁里。爷爷率先爬起,冲出去。我很快超过他,在家门外,远远看见蔚洲的身影在巷子的尽头向右一闪,消失了。

    我冲过巷子,长安路上,已经没有蔚洲的影子了。路上有些来来往往的车,也有些稀疏的行人,我奔跑的速度够快了,可还是跟丢了。爷爷也已穿过巷子,父亲也一团影冲过来。我愣住了,巷子右边,往哪个地方找他?爷爷没停,抓住一个行人就问,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往哪跑?那人迷迷糊糊,说话结巴,干脆朝北一指。爷爷脸色刷白,父亲步子也慢了,我顺着手指看去,也吃了一惊,横过长安路后,正好有一条左右两边种满荆棘的路。可是,那条路通往的方向,正是南渡江。

    来不及犹豫了,我们三人穿过巷子,朝南渡江奔去。荆棘只是很短的一段,后面的路十分平整。南渡江从县城中间穿过,把其分为南北两边,我们村在南岸边。由于每年夏秋的暴风雨频繁,县政府拨款在南渡江南北两岸修建了护堤,保证水位上涨时不会影响到县城,也不会让周围村子受到浸泡。护堤修得极其高大威严,平时有一些爱跑步的人在上面跑来跑去。修护堤的地方,以前是一片平整无坑的草地,现在草地被压住了,也压住了村里很多人对这片地的熟悉。离奇的是,护堤修好之后,根本没起过作用——因为南渡江不再发水了,水位降低,护堤下露出的土上茅草已经长高,有稀稀落落的小年轻站在水边玩,有的在钓鱼,有的只穿着内裤,拎着破网捕鱼。

    父亲顺着护堤的台阶飞奔下去。他问着那几个捕鱼的少年,得到的,是一群人的摇头。他没有上来,沿着南渡江岸边,朝下游跑去。爷爷远远望着,也只得跟上。我看着堤岸四周,想在某个角落发现隐藏的蔚洲。南渡江中,水位自然是低的,但因为早些年,这里曾有沙场,吸沙机器每天每夜把沙子从河床中吸走,留下无数的深坑,时不时有人落水的传闻。每年端午前后,更是落水的高峰期,据说是江里的神也要包粽子,抓人去当馅。跟在父亲身后,我才发现,即使是枯水,顺着南渡江往上、往下看,仍能看到茫茫流水,一块石子落水,激不起一秒的水花,一个人落水,同样也会被淹没无影踪。父亲已经入水,水没脚踝,淹至膝盖,齐腰,快要到胸口了。我冲下去,奋力地拽着他,爷爷也过来了,两人扯一个。父亲被扯到水浅的地方,爷爷扇了父亲一巴掌:“人都不知在哪,你去哪捞去?”父亲想要还手,还是收住了,掩面埋头蹲在水中。

    捕鱼的几个少年也都赶来了,因为都是村里的,都主动说帮我们找,四下散开,各自寻找去了。父亲也猛地站起,朝岸上跑。爷爷往下游找,我往上游。找了接近一个小时,在这期间,我们七八个人碰头碰了无数次,都有气无力。天渐渐黑了,夕阳消融了,光收起来了,眼前灰了,没有一点痕迹露出,再过二十分钟,天完全黑了。爷爷在堤上高喊一声:“回去吧。”几个少年都不好意思,说着很多抱歉的话,好像找不到人是他们的错。

    我们三人拖着湿透的身子回家。

    我靠着墙,累得不能站起;父亲呆呆地,靠着厨房的墙,也蹲着;爷爷又拿起铁锤捶打着摩托车的油箱。母亲又哭又闹,叔婆在拉着她安慰她。她下田回来晚,见到家中无人,也不在意。后来,可能是从邻居口中听说情况了,哭闹着要冲出去,被从杂货店回来的叔婆拉住了,说几个男人都去找了,你去也不能帮上忙,天也黑了,添乱。母亲又要冲出去,正好碰到我们三个都手上空空地回来。母亲再也坐不住了,说:“我去找。”

    父亲扯住她:“去哪找?都不知跑去哪了。”

    “你别管,我知道!”

    父亲说:“你知道个屁,天黑了。”

    “我就知道。”

    ……

    两人停止了对骂,是因为几分钟后,叔公拉扯着蔚洲回来了。蔚洲头上有着草灰,身上也都是污泥,但衣服和头发并不湿,显然不是刚从水中捞上来。没等任何人问,叔公说:“我刚回到长安路把车放好,一个小孩从博潭小学冲出来,吓得脸都白了。他说,学校里有鬼,哭得很大声。我笑他怕死。他说他刚吃完晚饭,想到学校里走走,借着长安路上的灯,在篮球场投投篮,谁知道听到鬼哭,吓得球都不敢拿。我让他带路,他还不敢,我就进了校园,果然有哭声,但不是鬼,是蔚洲。”母亲冲上去要打蔚洲,看到他的眼珠发红,她手一收,自己先软了。蔚洲不敢看父亲,不敢看爷爷。他眼中惊恐万分,病重时的那种惊恐不安再次回到他脸上,经过大半年休养,渐渐好起来的状态,因为这一阵狂奔,再次回返到他的身上。

    那天夜里,母亲和父亲吵得很厉害,她对父亲拒绝交出钥匙很不理解。她责骂着父亲,话里也藏着很多讽刺爷爷的话,爷爷装作没事人一样。母亲把钥匙拿出来,丢到摩托车上,叮当一声。

    母亲说:“钥匙给你。爱骑就骑,脚瘸手折,怨不得人。”

    母亲回到房间,继续和父亲开战。

    而这天夜里,在蔚洲身上已经除去好久的无端号哭再次回来,他口口声声说见到了鬼,鬼要害他,说他是累赘,累死全家人,说他不会有好的一天,说他这辈子就只能当走神的了……父亲和他说着无数劝慰的话,也没能把他安抚下来;爷爷去安抚,不行;我去,不行;叔公叔婆去,不行;母亲红肿着眼睛去,还是不行……我拨通手机,让他和可樱说话。手机靠在蔚洲的耳边,我们都不清楚可樱说的是什么。他不闹了,哭声转为抽泣,然后停止了,身子的抽搐平缓了,眼中的惊慌变淡了……一直到半个小时后,电池耗完,蔚洲才把手机递给我。

    他钻回被子,像一只蛹缩回茧内。

    我给手机充上电。一会后,开机,可樱的短信已经来了,她说:“又,怎么了?”

    我想了好久,不懂怎么回答,就没回。

    陈蔚洲的日记 六

    2007年6月9日 星期六 过去了,都过去了,仅剩萤火虫

    昨晚下雨了,又像没下,我不敢确定。我已经不能确定任何事情了,包括已经过去的高考。现在,外面的风很阴,吹来的风有些凉,我自己是快要病了吗?歆,你真的好狠心,考完试,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体,游走在陌生的人群。昨晚,我拒绝了同学的邀请。他们都要到外面去庆祝,我只想在家里,等你的电话。那些时刻,我整个心灵装满了你,一直没能响起的铃声,是最让我无法释怀的痛。歆,接下来的两个月,我需要你的灵魂,需要自己的语言,需要伟大的题材:爱情。

    印度教徒说:世界是一个幻象。而没有你的世界,何尝有一点真实?院内的番石榴花开了,又谢,番石榴们,却牺牲了。在我们的肠胃中,埋灭它们的香气。

    昨天下午,交上最后一门考试的卷子后,我已经空了。不仅是我,周围的同学们都空了吧!这不是一场考试,是一场成人礼,把此前的一切挖空,扔掉,开始面对新的未来。但,真的会有新的未来吗?这场考试过于残酷,我们都不能选择,只能迎战,然后接受选择,成为未来的世界里,完整严密的机器中一颗安分守己的螺丝钉。我走出考场后,遍寻整个校园,没有你,你也被挖空了吗?校园广播竟然放出了悠扬的音乐,是想抚慰这一群在此刻同失青春的少年伤痛的心灵吗?但,谁知道呢?那些歌,是风中的刺,字字伤人。那是谁的歌呢?那么熟悉,又记不起,是啊,心中关于记忆的部分,都被挖空了。

    倒掉过去的容器,会装进什么?风还是月?阳光?或者闪耀的星?疯狂绽放的花儿?少女多情的心?都想要,但,都难得。

    这个夏天,我希望,在这热带的南方,能下一场雪,埋葬海南的炎热。闷热让我头昏脑涨,虚弱如狂风中摇曳的残烛。一场大雪,冻住闷热,让一切干净凉爽,月光更加迷人清澈。对了,你说,月光洒在地面,我们用什么才可以扫?我们用什么可以把扫起来的月光盛好,装包,送给往后某个漆黑的暗夜?

    我哥哥回家来了。他和他朋友许飞哥搞的工作室弄不下去了,据说是他们内部人闹翻了。多可惜啊,他们的萤火虫工作室,那里有他们的理想和幽光。哥哥从广东回来,以为可以跟许飞哥一起做些事情的,终究是合不到一块,散了。谁又能求长久呢?萤火虫,萤火虫,萤火虫,这终究不是一个吉利的名字吧,闪闪的光,总是有亮也有灭的,现在,是哥哥的理想变暗的时候吗?哥哥和爷爷之间,老是剑拔弩张。他们以对着干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来证明,在对方眼中,自己不是一个无所谓的省略。萤火虫,我夏夜的最爱。夏夜中,从楼顶上望着幽暗的田野,唯有闪亮的萤火虫,让人心灵起舞。

    考完试,我觉得,我完了。有哪一门是考好的呢?未来已经向我关闭上了大门,也锁死了窗户,不给我留一点缝隙,不给我穿过的可能。一想到此处,我不能不悲伤。我对未来,是没有概念的,所以,我把未来转化为一个个真实的情形,比如,关于你的,关于家人的。一和你们挂上钩了,“未来”这个虚无的词,便带上了重量,带上了沉甸甸的质感。可现在,我终于在决战处,把重量丢失,把关于你和家人的未来丢失,把通往明亮夜空的小路堵死。

    这个夏天,热风是我最大的敌人。闷热的南风吹起后,很多平常正常的人,都濒临崩溃。夏天,无雪;海南,无雪;夏天的海南,永远是这样,阳光底下,照空了人心。阳光在人们的胸口挖一个洞,灵气从里面逃出,被阳光晒没了,人们就疯了,傻了,走神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高考以前放在七月,现在改成了六月,都是夏天啊,都是这个活物迅速腐烂的季节啊。灵魂,在这个季节,也是速朽的吗?把决战放在此时,寓意着,让我们埋葬过去,重新开始,让速朽的速朽去,让疯长的疯长起。这就是夏天的秘密吗?

    夏天的秘密,独断专行又不容迟疑。

    过去了,过去了。都过去了,包括我对见不着的魔鬼的抵御,也过去了。我清楚地知道,若是挺不过这个夏天,我将彻底走神,到时,你见到的,就是一个发疯的我了。

    歆,我的爱!星空知道,声音和风知道

    古老的夏天,在寂静中,浮现

    秘密,在爱里成为爱,在诗中,变为一首诗

    超越黑暗,痛哭圣洁的悲哀

    那里,什么被嵌入音乐的岩壁?

    萤火虫,是唯一的剩余,照亮自己

    是啊,萤火虫,仅仅剩下萤火虫了,它们是这个夏天唯一的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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