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山中学给我通报批评的第三天,许飞给了我电话,让我当他伴郎,时间是半个月后。接到电话,我一愣一愣的。在我想象中,自己远远没长大,对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结婚,几乎没有任何感觉。母亲有时会催我,她催我的理由是,父亲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六七岁了。我对许飞说:“真的要结了?和谁?和那个定安娘子?”电话里许飞的声音有点怪:“你就别笑话我了,你到底当不当?”我坚决地说:“不当。”许飞说:“别他妈浪费我口舌,就定你了。到时有些事情要忙,还要你过来帮手,工作没了正好,正好帮我忙完结婚。”我说:“就这么急?肚子大了?这么不小心?”许飞用沉默,承认了我的猜测。我问:“多久了?”他的声音慵懒慵懒地说:“两个月到三个月吧!我说不准,算了,不说这个,到时打电话给你。”就挂断了。
许飞家境好,可他也没有在省城买房,婚事还是在县城举行的。许飞父亲年轻时是县琼剧院的,唱戏,不过他当时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平时会戴上黑长胡子或点了白鼻子上台,演一些唱词五句不到的角色。而就在此种情况下,他竟然有本事追到了“戏班一枝花”。那“戏班一枝花”是台柱子,在平时颇受戏班领导的重视,也受到戏班第一生角的侧目。那生角唱腔圆润,是戏班里无数女角渴盼委身的对象,生角却把目光放在一枝花身上。许飞的父亲便受到了极大的打压,甚至连打锣的更夫的角色都得不到,沦为了搭戏台搬货箱的苦力。最重要的是,一枝花对他也闪闪躲躲,后来更公开成为早就有老婆孩子的生角的二奶,把生活中的偷偷摸摸,放到戏台上眉来眼去。许飞的父亲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辞去了戏班工作,撩起流袖,在菜市场杀猪。杀了一段时间后,找了个店面,开起了个小饭馆。当时他的饭馆比人家火的原因是,在别的地方,只能吃饭,而在他这,除了吃饭,还能欣赏到唱腔完整优美的琼剧。许飞的母亲就是被他父亲挥铲中飞出的唱词迷倒的,那个时代还没有粉丝的说法,可她已经是超级粉丝了。以至于即使多年后,两夫妻只要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他父亲无计可施时,清清嗓子,吐两口涎,清唱两句,一场家庭危机就可消于无形。
开饭店多年后,许飞的父亲带油的手一挥,洒出一叠钱,买了县城一块地,建起了三层楼。高中时候,有的同学过生日了,没活动场地,就经常到许飞家的楼顶去。许飞作为家中唯一的小孩,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催着他结婚也已经多年了。她母亲甚至对他上不上大学都觉得无所谓,高中时就鼓励他赶紧带个女的回家生小孩,经常给他钱包塞钱,让他用尽招数带女同学去开房——她对当奶奶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痴迷。当然,她还不算是要求儿子结婚最早的,她只是兴趣比较浓而已。许飞同学中结婚最早的,是一个小学的同学。小学毕业后,许飞上初一,六年级时同班的一个同学已经结婚了,之后他老婆以很快的速度生了两个女儿。据许飞说,后来一些同学聚会,那早婚的同学从没出现,毕竟,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带着十来岁的女儿,是够麻烦的。在聚会上,有些家伙喝高了,就打赌以后看谁有本事,追到那同学的女儿。许飞的母亲听说这个同学后,第一反应是:“这小孩真好,许飞就是太晚了。”
我还是拒绝了当许飞伴郎的要求,他又打了好多个电话,甚至让他父亲母亲都给我打,我还是拒绝了。他母亲说:“阿然啊,狗飞都说了,请不来你,他婚都不结了,你可一定要当这个伴郎啊,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又一起做过事,你当伴郎,最合适了。让我找,我也找你呢。”我说:“阿姨!我最近家里事挺多,实在走不开身。喝酒时,我一定到。”他母亲说:“那也花不了你多少时间,一个半天就够了。”我说:“时间还不是最重要的,我心中有事,总是苦着脸,我又不会喝酒,不好。”他母亲的声音也轻了下来:“你弟好点了没?”我说:“前些时候好多了,最近又反复了。这些事,一直在反反复复。”他母亲叹了一口气:“我跟狗飞说让他找别的同学吧!……对了,到时可樱会来不?”我说:“那得问她。”他母亲说:“可惜啊,我还以为狗飞要娶的一定是可樱呢!他们也是,闹来闹去,闹不到一块。现在狗飞那个,反正就那么回事吧,肚子大了,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以前我总想让狗飞早点结的,也了结心事,好有孙子带。现在真要结了,也不觉得有多欢喜。可樱能来,就尽量来吧。”
拒绝当伴郎,我也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是因为家中的事?是因为怕无法面对可樱?是因为自己对这些事的反感?都有,或者都没有,只是心中的烦躁平复不下来。
许飞结婚的前一天,陈可樱从海口赶回来了。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展开后,里面塞满了衣服,一共有七八套。她一套一套拿出来,比划,对着镜子挑剔每一个细节,让我和蔚洲也参考,提出建议。蔚洲笑了:“小姑,又不是你嫁,你是故意去气人的吧?”陈可樱说:“我是要去气他,我要让他后悔。我要穿得比新娘还好看。”我说:“许飞又不是因为你丑所以不要你,是你该出手时不出手。你看,人家那女的多争气,马上为自己争到了,人家还觉得多浪漫呢!你没看到网上的那些‘海飞丝’都在发帖讨论了,说因为那首叫《定安娘子》的歌,两个人走到一块了,缘分啊!浪漫啊!”陈可樱说:“你不要只说‘海飞丝’,那些‘嘘嘘’发的帖子,你又看了没?”我问:“说什么了?”陈可樱得意地摇头:“说许飞搞潜规则,说他一找女的录歌,就潜一潜。”我大笑:“那帖子,是你发的吧?”陈可樱惊奇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见我目瞪口呆,陈可樱说:“我现在可是最大‘嘘嘘团’的分团长。你还记得跟我相亲的那家伙不?那个觉得自己超像小贝的那个,那个A咯,他就是‘嘘嘘团’这个团体的策划者,网上攻击许飞的帖子,都是他组织人家写的。我以前用马甲跟他骂架骂了好多回,后来就查出是他了,跟他是老对手了。我在网上跟他提,说我要当一个‘嘘嘘’,他根本不相信,他怀疑我是一个打入‘嘘嘘’内部的‘海飞丝’,拒绝我的加入。”我说:“那后来他怎么同意你当分团长的?”陈可樱哈哈大笑:“我太厉害了,我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啊!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就完全沉迷了,他立即安排我当了一个QQ群的群主,下面可是一大帮虾兵蟹将啊。”我和蔚洲用崇拜而求知若渴的目光注视着她,想让她尽早把那句神奇的话说出来。她故意拖着拉着,一会说她最近买了一双不好看的鞋子,失败;一会说她对衣服的眼光越来越精准,不用试,一眼就知道合身不合身;一会再说她一天收到七条求爱短信……
陈可樱拐了一大圈后,幽幽地说:“我跟他说,你根本不像小贝,小贝那猪头,怎么能跟你比呢?”
我恍然大悟,蔚洲不明就里,还是蒙头蒙脑。
陈可樱忍不住,继续说:“他马上就同意了,我趁热打铁,说小贝老了,残了,发型越来越不适合了,不行啊,还是‘嘘主’你比较适合那个发型啊,你正年轻,比他强多了。他回话说:‘你太偏激了,小贝还是不错的。比起以前,是差了点,可,还是不错的。但你也说得对,确实老了,已被我超越了。’我后来带头发了几个‘嘘嘘’帖,受到了他的极大表扬,说我是‘嘘嘘’成立以来最有才华的一位,对许飞的弱点,简直是一击即中啊!”她拉起一件粉红色的长裙,照着镜子,摆动起舞,自言自语:“这么完美,我都忍不住心动啊!”
婚礼就在许飞家的饭店举行。门口停了很多车,人来人往,挤满了现场,地面上一阵阵鞭炮炸后剩下的纸屑。天热得出奇,尤其看到这么多人,看到这么热烈喜庆的场面,能明显感到气温顿时上升两三度。许飞和新娘子站在门口,向每一个前来的客人招呼致礼。下了三轮车,蔚洲有点退缩,他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的场面了,一脸的恐惧和慌张。陈可樱用力拍他后背,一推:“下去,青年仔,怕什么怕。我都不怕,你还怕?”蔚洲下车了,但还是缩在可樱身后,可樱挺直身子,昂着头。我付钱给开车的阿姨,一抬头,可樱已经大大方方地跟许飞还有新娘子说着话,蔚洲还是缩着,像一只虾。许飞不敢面对可樱,就对着蔚洲问这问那,新娘子对来客不熟悉,跟着赔笑。可樱带回的多件衣服,都没有用上,天实在是太热,她穿一条齐膝盖的牛仔短裤,上身一件白T恤,想在许飞面前展露迷人一面的计划,已经宣告破产。
我走过去,许飞立即迎上来,开口一句:“妈的。”
我笑:“好日子也说粗话?”
“你不愿当我伴郎,破坏了我婚礼的完美,我说粗话,怎么了?如果可以,我还打你呢。”他罩在一件齐整的西装里,打着领带,精神倒是精神了,和他以往的休闲风格相差实在太远,又因天热,难免捂出一身汗来,他一走近,一阵热风汗臭朝我迎头扑来。他低声说:“你弟好多了?看起来也有精神了。”我苦笑:“前些天都好得差不多了,又刚刚闹了一次,差点要从水中捞上来,又加重了。还好,一物降一物,他碰到可樱就好点。”许飞苦笑着说:“可樱能制服的人,多了去了。”我压低声音:“你也算一个?”他赶忙使眼色,我嘻嘻笑。新娘子也上来了,她是和我见过面的。她挥着套在透明手帕中的手,喊:“蔚然,你来了,一会可要多喝。阿飞一直说让你当伴郎,不然不和我结,吓得我脚都软了。我都想来求你了,可听说爸爸妈妈都请不动你,我也不敢打电话了。你今天可要多喝罚酒。”
我说:“多喝,多喝。”
不知是人逢喜事还是怎么的,此刻看来,新娘很养眼,虽不算绝色,却绝对不是一般女子可比。她的婚纱是红色的,鲜艳热烈,无疑中又把温度再度提高,她走近来,几乎是一团火焰。我说:“哇,新娘好漂亮。”新娘说:“你吃了几斤糖?嘴巴这么甜。”我对许飞竖起手指:“你眼光毒,眼光毒,我看了新娘,都忍不住想抱一抱。”许飞也哈哈大笑,却不敢扭头,他是害怕一扭头就碰上可樱的目光。新娘也笑了:“现在抱,还来得及。等脱下婚纱了,你看到我,就要吓跑了。”又有客人前来,新娘又打招呼去了,许飞低声说:“别让可樱喝多了……”
我拍拍他肩膀,点点头。
他的爸爸妈妈也散在人群中问候寒暄,朝我挥舞着手掌,满脸春光。
许飞家的饭店挺大,进入门口后,是一个宽大的院子,我们选了靠近角落的一个地方坐下。角落竖立着大风扇,相对这闷气和人身上的热气,风扇的风无疑是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好。这一桌,还没人坐,我们三个一坐下,一些高中同学也陆续进来,很快就把其他七个空位补齐了。蔚洲坐在我和可樱的中间,人声嘈杂,他显得扭捏不安,可樱慢慢拍着他的后背,他神色才慢慢放松下来。我本来没想到要带蔚洲过来的,一怕麻烦,二来蔚洲哪里愿意去人这么多的地方?可樱不管,她一定要拉上蔚洲。在人声嘈杂处,蔚洲慢慢融化进喜庆中,可樱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我心中一暖。
可樱说:“你以前说新娘子不好看啊,我刚才觉得挺好看的,你骗我啊?”我说:“是比之前见到的好看了许多。”可樱说:“幸亏我没穿得像火鸡一样,不然不让人笑话死?”桌上都是旧同学,有的也好些年没见着了,话也多了起来,玩笑在蔓延。而那些家伙的眼珠都朝着可樱身上盯,眼珠撑开胀大好多倍,个个看来都像是赵薇。我一拍桌子,笑着说:“这可是我姑姑,你们要小心点,不然我把你们眼珠挖出来。”那几个家伙哈哈大笑,话题又收回到同学身上来了。可樱眉头一皱:“陈蔚然啊陈蔚然,你姑姑长得好看,就该给人家看嘛,你那么小气干吗?”同学哄然大笑,有一个喊起来:“姑姑就是姑姑啊,见识高人一等,不像某些人,心眼小。”另一个又喊:“姑姑啊!一会上菜上酒了,我敬你一杯。不,你一杯,我两杯。”……气氛就放松了,蔚洲也笑起来。有一个同学对蔚洲说:“别学你哥啊,上学时,他就最小气了,我记得有女的让他请客喝冰水,他都不请。”另一个的污蔑更惨绝人寰:“你还想他请喝水呢?我借他橡皮,他都说没带。”蔚洲说:“我跟他借,他也说没有。他也没请我喝过水。”同学笑成一团。
可樱从蔚洲身后把头凑过来,得意地说:“见识到了吧!我说一定要带来,你还怕呢!”
我朝她竖大拇指。
几十张桌子很快就坐满了,开始上酒菜,可樱一声令下,筷子在菜盘上快速移动,杯子的相撞声叮叮当当。蔚洲问我他能不能喝?可樱把他的杯子全部倒满:“想喝就喝,哪有什么是不能喝的?姑姑都喝,你也喝,爱喝多少,喝多少。”可樱的头发盘了起来,用个夹子草草夹住,完全没有图案的短袖T恤让她显得干净利落。她端着酒杯,和我的同学呼喊着碰杯。隐藏已久的豪气出来了,她的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有酒瓶口伸向她的酒杯,蔚洲伸手要挡,她啪的一声打开蔚洲的手,说:“倒满了!”蔚洲看看我:“哥,姑喝太多了……”我也喝干了一杯,说:“让她喝吧,喝了这次,以后你拿刀架她脖子,她都不喝了。”蔚洲的眼睛暗了下来,看看偕新娘和伴郎、伴娘在人群中穿梭的许飞,又直直瞪着陈可樱,那闪躲不定的目光沉定下来,如一股幽深碧绿的水,深不见底。陈可樱不知不觉,端着一只啤酒瓶,往我的同学杯中倒酒,已有的人被她的气魄压倒,宁愿戴着“不喝不是男人”的帽子,也不敢把遮在杯口的手移开。
周围人来人往,各种声音交织在一块——喜酒的场面永远都是这么相像,一恍惚间,我有时光倒流的错觉,感觉回到了二姑出嫁的那天。也是这么人声喧哗,也是这么头晕目眩。那天可樱第一次显示出她喝酒的才能,她也是那时开始认识许飞的。一晃好些年,许飞现在挎着的,是另一个人的手。
蔚洲也豁出去似的,和我的同学对碰起来。
那些同学原先还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而此时,那些眼光都消融在嘈杂间,消融在酒杯里,消融在蔚洲开始镇定的表情中。
许飞敬到邻桌了,可樱已经往我们这桌人杯中倒满酒,喝不了的也没有伸手阻挡。许飞高喊一声:“我过来了。”我们这桌沸腾了,纷纷站起,有喊“祝贺祝贺”“恭喜恭喜”的,也有喊着“年年有今日”“新娘真好看”“许飞啊,新娘好看,要注意身体啊,多吃猪腰啊”之类的,闹得不可开交。
看到伴郎,我朝他一笑。我是见过他的,他就是许飞在电台当录音师的朋友,有时也录他自己唱的歌,真名叫什么我不大清楚,网名叫“流星阿文”。流星阿文看看新娘,新娘点头,他赶紧往许飞手中的酒杯倒酒。
酒满了,许飞要喝。可樱忽然说:“不行。”
大家都看着她,我赶紧伸手在她后背拍了一下。她不理,缓缓倒满一杯酒,说:“喝我这个。”
许飞尴尬了一下,笑了:“我这也是酒,不信,你闻,你闻,有酒味的。”
可樱说:“既然不是假的,就喝这一杯吧,不都一样的吗?换一杯。换一杯。”
许飞把自己杯子放下,接过可樱手中那杯,仰头而干,他在桌上抓过半瓶,连续倒了两杯,杯杯满,杯杯空,一共三杯后,许飞说:“废话也不说多了,大家一定要喝好吃好。今晚喝完后,我还给大家安排了地方,我在‘七公伯’要了包厢,到时候我跟大家一块继续喝继续醉继续玩。举杯吧。”
“喝!”
“喝!”
“举杯!举杯!”
“喝!”
……
许飞端着酒杯,一个一个碰过,和可樱碰时,他说:“要不要再换一下?免得疑心我的酒又作假?”可樱无所谓地说:“嘻嘻,保险第一嘛!我可不愿拿酒去碰人家的茶水,太亏了。”可樱端起许飞那杯酒:“既然你说是真酒,我就尝尝真假。”许飞脸一红,跟在他后面的新娘、伴娘、伴郎也都是神色一变。我暗暗叫苦,心想,可樱再喝两杯,指不定能闹出什么来。桌上有的同学都开始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可樱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婚礼上,那么多桌人,新郎一般会用茶水代酒,何以可樱会处处逼人?
可樱缓缓把酒杯靠近唇边,桌上所有的眼睛都瞪着她,她一饮而尽,眉头皱着。
三秒钟后,她眉头舒展开,把杯子放好,伸手用力地拍许飞的左肩:“妈的,还真的是酒啊!我还以为骗我呢!”她的话一出来,许飞憋着的气出来了,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一个同学喊起来:“你还怀疑新郎了?你也要自罚。”另一个也叫:“罚,一定要罚。”我把杯子饮尽,说:“我替我姑喝,罚我好了。”可樱自己倒了一杯,不屑地说:“要罚,也是我自罚,哪有代罚的?我自己喝!”伴郎、伴娘的紧张也松弛了,唯有新娘子,还是皱着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可樱,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来,想从她身上看出不为人知的隐藏。
我见形势不妙,大喊一声:“干杯!”
杯子碰到一块,分开,全干了。
又是一阵喧闹。每一桌上传来的,都是叫喊和祝贺。
可樱却忽然就安静了,低下头去,过一会,她起身去洗手间,返回来时,她被抹过的脸上,水迹未干。
2
我们三个最后没去“七公伯”,蔚洲疲倦,可樱心灰意冷,我觉得头晕。离开热闹,越走越安静,夜色中的县城,闪现出一种别样的陌生,路还是以往已熟悉到腻烦的路,此时却显示出完全的陌生。没走几步,可樱挺直的身子开始弯曲,她捂着肚子,哈哈哈哈地笑,蹲在地上,不走了。蔚洲急切地问:“小姑,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陈可樱说:“蔚然,你包了多少钱红包?你包了多少?”我说:“三百。”陈可樱还是笑得没法起身。我轻轻叹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包多少了!连包个红包都要耍他?”
蔚洲说:“哥,小姑包了多少?”
“二百五。”
可樱在地上笑了将近十分钟,站不直身子。蔚洲伸出手拉她,拉不动。我伸手拉她左手臂,蔚洲拉右手,把她一提,她站是站起来了,可身子很软,被抽了骨头一般,又要滑下去,蔚洲只好用力扶住后背,她摇摇晃晃,没摔倒。
她再也笑不出,她的身子抽搐着,她抽动鼻子,每一次呼吸都很重。她想极力忍住哭声,却让她的哭泣在闷热的夜里显得更凄凉。我一直很奇怪的是,为何偏瘦的可樱在醉酒之后,体重会骤增到我和蔚洲两个人扶都困难。她全身任何一个部位都向下垮,拉住这里,那里又塌;把手扶正,脖子又歪了,脑袋垂着。实在没办法了,我让蔚洲环抱住她,我松一口气,伸手拦住一辆三轮车,司机说:“要去哪?”
我的声音一定很让人犯困:“长安路,博潭村。”
3
许飞结婚的第二天,叔公听说了,他没精打采,早早就不开三轮车了,回来后就一句接一句地说着羡慕的话,他说:“阿飞,那老婆不错啊。许多人讲了,哎,真是不错,会唱戏,嘴又甜,见到狗都问好。”
他说:“阿飞家请酒,做得真大啊,听说了,都快有一百桌了,也不知真假。”
他说:“哎,以前那阿飞也经常到我们家玩,跟可樱也很配,两个人也很对眼的嘛,怎么就没在一块呢?浪费啊,浪费。”
他说:“可樱啊,你说,你多少岁了?也该找个对象了吧!”
他说:“可樱啊……”
他说……
他说……
可樱本来就心浮气躁,被他的滔滔不绝更引得垂头丧气。叔婆看不过了,喊一声:“你疼不疼你女儿?是不是只要是男的,也不管脚瘸手折,也不管鼻塌嘴歪,也不管讲话是不是顺口,你就要把你女儿往外面推是吧?你想女婿想疯了吧?有本事,你去找一个好的咯!”叔公对敌情估计不足,脸上的兴奋一点没减,说:“我看上的人多了,长安路炒粉爹家的老二,人就长得不错,也会做生意;县中学门口文具店的老板也不错,才二十多,就开了家店了,长得也高,我觉得也适合可樱。还有……算了,我觉得,从这两个人选,就不错了,只要想想,有女婿的酒喝,有女婿的烟抽,心情就好啊!”叔婆说:“嘿,你就一个女儿了,还找那么多个女婿啊?你有那么多女儿嫁不?”可樱听不得这些话,匆匆回了自己房。
叔公继续沉浸在选婿的快乐中:“那还有挑的嘛!挑最好的。”
叔婆骂道:“你一见面,就说这个,不怕把可樱气死?不怕把她气得不想回家了?你不会说别的啊?”
“年龄到了,说说这个,有什么?”
“你是不是想把我也气跑?”
“你气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
“你看到公猪,都要把自己的女儿推过去,我还要高兴不成?”
“你嫁了两个女儿,你当然不着急,我可是一个没嫁,你说我急不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嫁了两个女儿,我女儿还没嫁呢!”
哐当一声,碗掉地上,破了。破碎的声音极其急促,不是无意掉下的,是摔下的。我们围到厨房时,叔婆又开始摔第二个碗,又是破碎声。叔公没反应过来,高喊一声:“你做什么?干吗要摔碗?”可樱也匆匆地从楼上她的房间跑下来,她眼珠红红的,面无表情,直视着她的父亲母亲。叔婆眼中喷火,简直能把她的厨房整个烧毁。
这房间修建之时,在一楼修了两个厨房,叔公早些年就和我爷爷分家了,两家各占一个厨房。爷爷原先多在学校,和我父亲也无所谓分还是合,他退休后,奶奶已不在,父亲也就没提分家的事。一楼除了厨房、卧室和卫生间外,还有一个大厅,大厅顶上是空的,可以直看到天,方便透光,后来考虑下雨,在上面焊了铁架,装上玻璃。此时有一束光正从楼顶的玻璃窗透过,射到叔婆家的厨房来,射到她脸上,这束光点燃了她眼中的引线,她的委屈中透出狰狞。可樱默默地从橱柜里再取出两个碗,叠在一起,冷冷地说:“摔咯,把这个也摔了。”我母亲赶紧把她拉过来,骂了一句:“还嫌不够乱?爱闹事。”叔公瞧瞧可樱,不知该说什么。
谁知叔婆手一扫,撞击声中,那两个碗又落地碎了。叔公站起,手一挥,朝叔婆扫去,我父亲赶紧过去,拉住了他:“叔,几十岁人了,吵闹打架,让人笑。”父亲拦在中间,把欲冲过防线的叔公一次次挡回去。我母亲说:“少讲两句,讲了两句可樱嫁人的话,怎么就打起来了?又不是甚大事!”叔婆怪叫两声:“不是大事?你知道他说什么了,你问他!不是大事?这不是大事,天下就没大事了!”叔公问:“我说什么了?”叔婆说:“你嘴硬过石砖,刚说完就不认了。”
“我到底说什么了?”
“你说,我嫁了两个女儿,你一个都还没嫁。你摸着自己的心说,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我说过,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哈哈!还装得甚都不知,我嫁了两个女儿,你一个没嫁。难道,那大女儿、二女儿,不是你的?难道就可樱这亲生的你才认?当初我嫁给你前,话说得多好听,说要把我两个女儿当你的亲生儿一样看待,多好听啊!原来,这只是骗我上船的贼话,原来,说过的话,是可以不认的。那两个女儿,跟我们生活也有二十年,你原来根本就没承认过她们是你儿女,是不是?”
叔公愣了一会:“我……我,不是那意思。”
可樱也说:“妈,你明知道爸不是那意思。”
叔婆说:“父女联手来对付我了?那你们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说。”
叔公嘟囔了好一会,可樱朝他使眼色,我父亲也朝他努嘴,他说:“我的意思是,可樱,毕竟是从我的身上掉下来的,和老大、老二还是不一样,可樱不嫁,我总是不放心。”叔婆说:“你们多少双耳朵在这,都听到了啊!都听到了啊!他是怎么说的?他根本不拿老大、老二当他女儿。我母女三人嫁过来后,什么时候对他不好过?两个女儿嫁人后,又哪一年不给他买新衣服买年货?现在就不承认了,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不亲了?”叔公说:“她们回来?她们都多少年没回了,可樱二姐还好,过年过节还会打个电话,你问你自己,可樱大姐多少年没消息了?她发财了,还会回来?”
他的话捅在叔婆的伤处,大姑、二姑这些年确实很少回来,尤其大姑,跟大姑丈去三亚搞生意后,几乎人间蒸发了。叔婆叫着喊着,可樱嘴角闪烁,想劝说,没出声。
叔公干脆闭上眼睛。
4
……叔公比爷爷就小四岁,但可樱年纪比我还小,可知他和叔婆结婚已经是很晚的事了,当时连我父亲都结婚了。爷爷在极其年轻时就当了老师,也很快就结了婚。奶奶是长安镇邻近一个村子里的人,据说年少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去,求医一段时间后,花光积蓄,欠了一屁股债,只能从长安镇的一个老医生那抬回家,摆放在自家的院子中,准备等死了。爷爷在镇中央看到被抬过去的人奄奄一息,觉得可怜,一问,知晓了情况,跑回家翻看藏得极深的曾祖父的书,知道了那大概是什么病,再去问了问一些县城的老中医,那些老中医和曾祖父素有旧交,有问必答。爷爷竟然就这样带着几包药去了奶奶家,教奶奶家人怎么熬药、怎么治。奶奶家人本已绝望,一下又燃起希望,问爷爷:“会有效果吗?”爷爷说:“不知。但可试试,反正已经在等死了。”奶奶的家人一咬牙,熬药灌了下去,竟把魂魄拉了回来,几包药之后,病好了大半。后来那家人按着方子开药,慢慢地,竟然医好了,当然,身子的病根倒没有除尽——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那病再次复发,她没能挺过来。六十年代初,她嫁给爷爷,几年之后“文革”,因为有曾祖父这层关系,爷爷又是老师,受到不少批斗,他说,父亲已死,去台湾之类的话,都是传言,要是他去了,怎么可能把我们两兄弟留下?话是有理,但那不是讲理的时候,继续挨打。奶奶的父亲前来要奶奶和爷爷解除婚姻关系,奶奶坚决不肯,说:“命是他捡回来的,怎么能在此时自己飞走?”
奶奶非但不自己飞走,后来甚至还把一个堂妹拉过来,说是要嫁给叔公。叔公当时两手空空,只有一身力气挖土,背景又不干净,女方的父母哪里同意,死活不让女儿出嫁,千般阻拦,叔公和奶奶的堂妹一直也没正式登记。爷爷和叔公都有一副强硬的身体,批斗和过度的田间劳作,都没能击倒他们,反而让他们神采奕奕,尤其是爷爷,对他父亲充满夸张的想象和神往。奶奶的堂妹,一直受到家里的压力,让她尽早和叔公脱离关系,并列举叔公的种种罪行,说等罪行证实后,跑都跑不了。当时叔公也被列为重点关照对象,奶奶的堂妹也被各方监视,时不时地被拉去询问。那种压力后面越来越甚,她的家人说若不和陈兴江脱离关系,他们都要摆脱不了。当然,可能最后因为实在问不出和台湾的联系,加上曾祖父人间蒸发时,叔公才不过三四岁,真硬塞着屁眼说他有什么惊天阴谋,批斗者自己也不信。因此对叔公慢慢地视若无睹,少了纠缠。(受到此事启发,后面爷爷做各种材料时,也尽量把自己的年龄少写三岁,在后来的证件上,他就比叔公大一岁。)奶奶的堂妹却崩溃了,在一个又被带去问话的夜里,没有回去找叔公,在半路拐了个弯,一头扎进了南渡江,浮肿的尸体在第四天才在下游被发现。
此事对叔公打击极大。一来,在那个人人歧视并偶尔批斗他的年代,那是唯一一个敢抛弃一切待他好的人;二来,他时不时被奶奶堂妹家的父兄暴打一顿,他还不好还手,毕竟,人家死了人。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叔公一直没结婚。当然这其中原因有多种,比如说,能看上他的人太少,因为已经有一个前车之鉴在那,人家都觉得跟他好,是拿命在赌博;还比如说,叔公也觉得,在这个时代里,找一个人,即使别人愿意,也只是连累别人而已,还不如等风波过后再考虑,毕竟,像他哥哥那样,是靠救了人命才换得一份坚贞的,他可没有那命。这一等,差不多就是十年,之后有人说了好几个,或是他不满意人家,或是人家不满意他,又一拖,就拖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那读不进去书的爸爸都早于叔公结婚,并把我生出来了,他还是孤身一人。奶奶和爷爷商量后,决定再次出马帮他物色。奶奶问叔公的要求,叔公说:“就一条,没嫁过的不要。自己年纪都这么大了,不能误了人家。”
奶奶很快看中一个人,是与我们博潭村相邻的塘口村的,老公患了不治之症,死了三年了。和叔公一说,叔公问:“她有儿女?”奶奶说:“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叔公说:“就她吧。”叔婆就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其实,叔婆当时虽三十四五,但姿色仍在,仍可看出年轻时是貌美一方的人。她老公死后,也不乏来说媒的人,她觉得不是踏实之辈或者是比她年纪小的,她就拒绝了。奶奶去说叔公,她问了为何拖到现在没娶?奶奶说,怕辜负连累别人。而叔公是听说过叔婆的,叔婆也听说过叔公的。两人都觉得合适,但叔婆还是问了叔公:“我有两个女儿,你不介意?”叔公说:“那就是我生的。你若不愿再生,有这两个女儿,也够了,买一送二,我赚了。”话虽如此,叔婆还是给叔公生了可樱,她虽是第三胎,在生育可樱的过程中仍受尽折磨,流了大量的血,很久都没能缓过来。叔公对叔婆极好,怕她步了我奶奶堂妹的后尘,生的虽是女儿,有遗憾,叔公却很满足了,不敢对叔婆再有要求。叔婆却说:“没有给你生个男的,外人怎么看?还是要生。”叔公坚决不同意,叔婆却悄悄怀上了,肚子一日比一日肿起来,叔公是喜欢和担忧交加。后来这孩子却没生成,在到了五个月时,叔婆突然一阵绞痛,流出一块血肉,又再次大量流血,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只是没法再怀了。
可樱虽是女孩,却有着男孩的性格和胆子,顽皮如猴,爱攀高越险,叔公一边担心着也一边纵容着她,把她当男孩来养。叔公对叔婆的大女儿二女儿是照顾得很周到的,甚至好得有些过分——后来想想,或许这过分的优待当中,隐含着的,还是一种陌生。嫁大姑二姑之前,叔公就曾放豪言,不管男方送礼多少,一律以双倍奉还。他把这话对第一个女婿说了,那男的嘿嘿一笑,问了声:“阿父这边的村里,一般收多少?”叔公说了一个数字,后来那男的只按着叔公说的那数字送了彩礼。叔公哈哈一笑:“这小子,小气。”还是以两倍还回,惹得后来大女婿暗悔不已。二姑出嫁,他同样也如此扬言,二姑是聪明人,知道他不食言,让她男人多送点。二女婿思想交战好久,还是保守为妙,怕送出的钱有去无回,比大女婿送得还少。叔公连笑话的心情都没有了,仍是以两倍奉还。二女婿同样追悔莫及,夫妻一脱下结婚用的衣服便互相埋怨。
两个女儿嫁后,最欣慰的当然是叔婆,这辈子她算是熬过去了,死了之前的老公,却还能再嫁一个待她好的人,算是命好啦。很多死了老公的女人都被人在后面指着脊背骂,说是克星,说是恶妇,说是白虎星等等,大多过得面如苦瓜身子凋零,哪有人像她一样,身子圆润,笑脸不停!叔婆也因此一直觉得,嫁了叔公,是她一辈子中最正确的决定。而现在,叔公竟然和她把女儿分得那么清楚,或许她会认为,此前叔公的对待,不过是装出来的,那两个,他永远无法当成女儿来看。
5
爷爷不知道如何打听到,说有人见过叔叔在县城的酒吧出现过,有的人甚至在“七公伯”见过两回。爷爷让我跟他出去,我骑着他的摩托车,载着他,在“七公伯”附近问询,却一无所获。到了夜里,我就和他在“七公伯”的大厅里找来找去,询问里面的服务员,询问来玩的人,那些人都带着奇异的目光——也是,他们肯定还没见过一个看起来六十几快七十岁的人还流连在“七公伯”的外场的。
一连找了三天,没有一点消息。可爷爷十分确信叔叔就隐藏于此,证据是,这地方好捞钱,也是白粉快速流转的地方。爷爷意志坚韧,拿出早年整治校风吓唬小学生的精神,每夜在“七公伯”守到散场。场内太吵,他撑不住,我就和他蹲坐在门口对面的草地上。草地看似安静,其实不然,身边一对一对,都在往黑处暗处钻去。
微风吹来,我昏昏欲睡。
我每睁开眼睛,都能看到爷爷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七公伯”那三个亮着灯的大字,他像一个捕猎者,在安静处守着,静候猎物的出现。他作势欲扑,若是叔叔真的出现,爷爷估计会从草地跃起,扑向他潜逃的儿子,扑向霓虹和噪音,扑向夜色深处的光亮。
连续六天,爷爷都没扑出。
陈蔚洲的日记 七
2007年7月29日 星期日 最后的情书:悲伤的流水隐藏着秘密
歆,如今我需要的,是爱。你知道,可你无动于衷。我总滔滔不绝,你总闭口不言。我在电话里跟你表白了,而你无动于衷,我默默的爱慕,晾晒到日光下,晾晒到你的目光中,终于要把它晒死了。我恨日光,恨明亮,恨那些晒干晒死我心中潮湿温润的热度。我很快就要躲进黑暗中去了,这些天,我已经发觉了,房子周围布满了鬼怪和妖魔,我无法脱身。我脱光自己的身子,以皮肤为盾,抵御那些寒森森的侵蚀。我真的能做到吗?也许,再也没机会了,在家人眼中,我已经沦为疯子了。
我哥哥前些天去了北京,已经有十几二十天了吧!他和爷爷吵了很久。他希望走他自己的路,爷爷希望他到福山中学去当美术老师,两个人永远是这样,说服不了对方。吵了很久后,哥哥从二楼把他的手机摔了下来,四分五裂。那是撕裂的声音,当时我就很想爆发了,想呼喊出心中的积郁。我忍住了,可我的头很疼,从里面要涨破一般,喷出的,应该是乳白如豆腐的脑浆吧?哥哥摔坏手机后,就上北京去了,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我妈哭了好久,和爷爷也大吵一通,甚至砸坏了两个碗、三个碟、一个锅。这些都无法挽回,我哥哥,或许真的要消失了。妈妈担心的,是哥哥会像我的叔叔一样,无声无息地,再不回来,就好像他从没出现过。我哥走前,给过我一张画,那张画里,院子空旷,树木巨大,风要把树连根拔起,没有一个人,画面是空的,哥哥的线条很乱,可以看出,他几乎是握着铅笔用尽所有的力气来涂抹的,那些线条,深刻而急速,那是手臂摇动的最快的速度画出来的。
看到这张画,我先是涌起了一股闷气,那种积郁不散的闷气,然后是悲伤。画的小角落,是一个比线条更乱的字——梦!这画来自他的梦吗?这是纠缠着他的事情吗?若这是他的梦,他费尽力气去追寻,值得吗?梦,是倒影;是水流过时,光影照射出的房子和水草、蓝天和白云,终究是要空的。何况,这不过是一个狂热不安的梦,是狂热不安的心。这张画,我不敢看,我终于烧了,我连画纸的灰烬都不敢留着,装进一个袋子,扔了。那辆垃圾车,会把它带到怎样的位置?会把它带到长昼还是永夜?
歆,我今天很高兴地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赌徒。他在国外时,居然一次又一次写信给家中的妻子,让其寄钱给他赌博,他以为他一定会赢的。结果是,他连回国的钱都输得精光。
歆,我很想跟你的父亲母亲谈一谈(如果你允许)。太难开口了,我一无所有,除了对你的牵念。结果是明显的,我将被他们打败,无法抬头。我的想法很荒唐。我在你身上看到闪耀的光,听到动人的音乐,我无法不荒唐,我就是一个赌徒,总把宝压在你这个没有任何胜算的对象身上,我肯定会两手空空,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还记得吗?那头牛,那头我和你说过的牛,那头和我说话的牛,那头说它爱上它的主人又无法表达的牛,它又来找我了。我再次见到了它,不是在村里,在我每次闭眼的时候,它总出现,它流出了眼泪,让人悲伤。它让我给它的主人转告,可我怎么知道它的主人在哪呢?我甚至连它,连牛在哪都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出现过呢?或者,只是我的想象。我跟它说:“你该回去,你在他身边,还不满足,为什么偏得要让他明白呢?满足吧,不是所有的爱都能长相厮守的,你和你的主人一块耕田,一块把土地翻开,你们一起流汗,他看你吃草,看你喝水,把你绑在一棵树上,你怎么还不满足呢?”这头贪得无厌的牛,这不珍惜自己眼泪的牛。
歆,我决定了,我明天就和家里摊牌,我要告诉他们,让他们不要等我的录取消息了。我要告诉他们,我并没有经过高考,我就考了第一天的两门,第二天,我交的是白卷,连名字都没写。我没机会上大学了,我终于没通过这个检验,我死在门槛处。在考场中,我多绝望,你知道吗?那不是对试卷的绝望,我问监考的老师:“老师,死,是怎么样的呢?”吓得监考老师再叫了两个人来,专门盯着我。我没有做试卷,我趴在桌上,等着铃声响。可,这一切,家里没有谁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们,分数公布时,我随口告诉了他们一个分数,一个能上二本的分数,爸爸妈妈无所谓,爷爷略显失望,他觉得我应该能考得更高。叔公和叔婆,都说,没事,考多少没关系,报的时候小心点,别报错了。他们都不知情,都不知,我给他们的,是一个谎言,一个不存在的真实。我说二本的分数,是想拖延一下时间而已,可现在,二本录取已经接近结束了,我再也瞒不住了。爷爷每天带回一份《海南日报》,希望在上面发现我的录取情况。
我还是跟他们坦白吧,坦白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彻底的疯子,一个失败者,一个不敢握住未来的胆小鬼。我怎么配当赌徒呢?我连赌一赌的勇气都没有,我只是一个小骗子,是的,小骗子。骗倒的,都是家人,都是至亲,我正在他们的心口割刀,抹上辣椒盐,我在给他们一个希望后,让他们绝望。
歆,我明天就要跟他们说了,我不仅仅是一个不敢考试者,我还是一个疯子。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消息呢?这会让我们家掀起毁灭的火焰吗?
秘密要揭开了,命运从此改变。
当我说出这一切时,司机会死去,剩下一辆无脑的机车,开向方向迷离交错的未来。
有一个人,或许是知道这一切的,即使不知道,她也能感觉到——那是我小姑。小姑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没读大学,可她的聪明,谁人能及?她的眼睛,附着曾祖父的光芒,有什么能瞒得过她呢?她肯定看透了这一切,她肯定知道,我心中隐藏着怎样的小阴谋。她只是不说而已,可是,她一定在等着,等着我自己去把谜底揭开。
这对我的家人,太残忍了,这一刀,是我捅出去的。若可以,我宁愿随手乱涂,上一个三流学校,我宁愿把发疯留到去学校后再爆发。可现在,日子到了,我不说不行了。
可,其实,他们是不是也看出了一些苗头呢?他们只是不说而已,或许他们也是知道蛛丝马迹的。他们,难道也在和小姑一起,等待着谜底的揭开吗?
那好,明天,让我挥出那一刀吧。
总是要挥出的。
挥出。
今天我听到一个消息,我们隔壁班的一个同学,刘文山,他死了,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往日里很得意的刘文山,他曾说过,在学校篮球队,没一个人能和他单挑。他还说过,若他有心准备,他可以跟学校内任何人比任何一科的考试。你一定还记得这个人,可,昨天,他死掉了。事情是这样的,他早就收到了一本的录取通知书,他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今天,他家里已经提前给他搞升学酒了,很多亲戚朋友去他们家祝贺。喝了酒后,他可能觉得热了,就和朋友跑到南渡江里游泳,可,他再也没有上来,淹死在江中了。被捞上来时,已是一具尸体。江水并不深啊,可是,有些地方,是深的,是可以淹死人的。我完全不能想象,当他朋友跑回家跟他家人报告此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相比之下,我还算好命的。
我还活着,我还能感知悲伤,我还能在明天,公布我的疯癫。
疯了,癫了,走神了,是很痛苦的,比这个更痛苦的,是疯了,癫了,走神了,却不能让人知道,只能压抑着,让别人以为自己还是一个正常人。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那些让我发疯的事情来自哪,不知道为何能引起我的癫狂,可,我心中的确是癫狂的。太痛苦了,毒瘾发作,也是这样的吧。内心癫狂时,我是多么希望,身子也是配合着的,可现在,我只能压抑着。不过,明天,就不会了,到了明天,我将会把疯、癫、走神表现出来,我将会像一个毒瘾发作者,体验毒品的幸福——这幸福终会把我埋葬,我将在其中丢失自己。
今天,妈妈和爷爷又吵了一架。妈妈让小姑一定要想办法联系到哥哥,小姑每次都在电话里说:“我已经托了所有认识的人找他了,关键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有他的联系方式,你让我怎么找?”她的话,在家中又激起一阵波澜。爸爸还是木着脸,可我知道,他心中并没有他脸上表现得这么淡然,他只是不习惯于表达,不习惯于用表情和言语来展示,他会用拳头表达愤怒,但他的话是少的,表情是难得变化的。可,我知道他一定也藏着对哥哥的担心。吵架后,爷爷又出去了。退休几年来,他活得很没有活力,精神还是好的,但在学校当校长时那种雷厉风行的坚硬不见了。我猜,他的心一定是空的,一定想找东西来填满。和哥哥还有我妈妈的吵架,也是他填充内心空虚的地方的方式吗?我也曾想过,爷爷老是和家里人不和的原因,那是他把我们都想得太高了,总想让我们达到我们达不到的目标,太难了。他让我们追上一支火箭,追上一颗流星,这只能引起争执。
我甚至还知道,爷爷之所以心比天高,之所以把我们这么培养,那是因为他对他父亲过于崇拜了,他一直觉得我们家应该再出一个像他父亲一样的人,一个在历史中留有一份可以查询的档案的人。他不想想,就算那样,又能如何?他父亲远赴台湾四十多快五十年才能回来,在这几十年中,他父亲孤身在另一个孤岛,莫非也能过得快乐吗?他父亲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有几个能留下呢?留下,又如何?不过都是一场历史的长梦,让该做的人去做就是,他为什么要把那梦从他父亲身上延伸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身上?我知道的,还有,人家都说爷爷教好别人的小孩,他是个好校长,而他教不好自己的家人,永远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我是知道其中原因的,教别人时,他因无私而成就;教子孙时,他因私心而崩溃。
歆,今天的日记已经写得太长了,我都不清楚自己翻过了几页纸,我还要继续写。因为今天后,我就不再是以一个正常人存活在这个世上了。这也是我给你的最后的情书了,我写满了整整一本硬皮本,翻回去看,我都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那一页页的梦呓,一页页的胡说,一页页的疯话,这些话,你终是不会读到的,也不会有人读到的。读到,也不会知道,我是写给你的。下面,我想再一次,跟你说一段朴素的情话:
歆,今天过得快乐吗?明天,秘密将被捅破,我将会以一个丑陋的面孔出现,我的私心将让我无地自容。我没法原谅我自己,我终于没法战胜那些纠缠我的鬼魂与恶魔——或许,他们只是我已经崩坏的脑子里的幻想——那就是,我的幻想打败了我自己。我越来越害怕,做了许多噩梦,我怕失去你,怕失去家人和幸福。此时此刻,我的祈祷被洗衣粉泡过,显得虚白。谁敢去开启记忆的大门,把幸福放进来,把痛苦赶出去?
关于爱情、真诚、喜悦,这都是生命中最美的东西。爱情,一对天鹅面对面无语凝视,牛妈冲着牛爸的耳朵私语,还有两只小狗深深的一吻……生命本该直接真诚地说爱,而我们已经讷于表达。我们矜持或羞涩,错过了,就再也无法重来。如果想爱,就该大声说出来,别再犹豫彷徨;如果为爱犯了错,就大大方方说抱歉;即使受伤,也该接受事实,该让身体和心灵等待下一次坦诚。
如雨后初霁,如冰雪消融,一切都会过去——这,就是生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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