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就开始上班了。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很快就被两家公司录用了,一家是做数字电视机顶盒里面的人机交互网页的,另一家是做报表软件的,工作内容上的差别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开出的薪水也相差无几,于是我就选择了后面一家公司,原因是离家更远些,我方便以此作为借口在外面租房住。
我从西直门坐上城铁来到上地,心里正疑惑着这里的人是否都皈依了耶稣,而所换乘的公共汽车,则拉着我连续路过了上地三街、四街、五街、六街,一直来到七街,才到达那家公司。这些顶着简单粗暴名字的斜街,让我感到莫名寒冷,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文化的美国殖民者,喜欢用数字命名公路和街区,没想到在自己所居城市的西北角,也存在这种做法。第一次见到这些街名时,我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变差了,这些街道的两旁,分布着外形相似的大厦或者软件园,一幢幢楼的名字同样是用数字命名的。但是我想这些命名,恰恰提醒着我认清现状,不要对未来抱有太高奢望,在这里,卑微的程序员无非是这些大厦里的一块砖头而已,在这庞大的二进制帝国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字节上的一个比特罢了。
第一天上班时,我发现这家公司还真是不小,几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摆着数不清楚的电脑桌。坐在一群胡子拉碴,着大裤衩和凉鞋的同事中间,脚蹬新皮鞋,衬衫扣到领口的我,活像一个傻瓜。这些同事在上班时间过后,才陆陆续续地来到公司,有的甚至上午十点钟才到,这给我了一种感觉,这家公司的工作并不繁忙。不过在几个小时后,这感觉就被证明是个错觉,这里的人在晚六点下班后都不着急回家,而是继续对着电脑屏幕,稳如磐石般地坐在座位上。好不容易熬到八点钟,我发现有一位同事收拾好双肩笔记本电脑包,离开工位,我才连忙关上电脑跟了上去,一起走出办公室。在路上,我问他,为什么其他同事下班后都不走,这位同事回答说,有事情没做完,或者干脆只是耗着。我又问,为什么要空耗时间?他说,上级不走,下面的人就不走,以此类推,上级的上级不走,上级也就不走。而公司规定,前一晚加班过八点的,第二天可以采取弹性工作制,十点前到即可,而他也是因为晚上要和朋友聚会,才“早”在八点钟就离开。听到这样的回答,我感到无比困惑和不解。
我所在的公司位于一个软件园深处,园区中有很多楼,每栋楼上都有不少软件公司。午休时分,无数的、穿着五花八门的人,吃过了午饭,就开始走到楼房外面闲逛,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胸前都挂着同时作为门禁的工卡,手里都攥着一个小小的香蕉或者皱巴巴的橘子——楼里食堂统一配给的水果。上班时间冷冷清清的楼下,此时无比热闹,有的人在绕着楼房一圈圈散步,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还有一些精力旺盛的家伙,围在一起踢着毽子,挂在他们脖子上的,随着踢腿上下翻飞的工卡,标志着他们是某公司的程序员。这景象让我不禁想到了监狱里定时放风的犯人,又想到了《生化危机》中那些的倒霉市民——被病毒感染,变成在街上无序游走的僵尸。
好容易熬过了第一个月,工资发了下来,我在自动提款机上,用新办的工资卡,把钱取了出来,刨去保险和公积金一共到手三千五百块,不禁自嘲,这不就是肖骐面试的那位,不会写“Hello World!”程序的年轻人的要价吗?我交过房租后,几乎只剩下了饭钱和交通费。不过这也正好,因为不愿使自己太显眼,每晚都是八点钟左右,周围有同事开始离开办公室,我才下班,随便填饱肚子,回到住处洗漱后,时间已经是九点开外了,实在没空去消费;而到了周末,我总是感到疲惫,很少出门,只是待在房间里看书和电影,于是日子过得倒也不显拮据。这些书籍和电影光盘,有不少是陶毅从郊区的大学城返回学校后,回到我们的宿舍收拾物品时,带不走,留下送我的。我骑着自行车,往返了大学几趟,把它们运回并安置到了房东的小书柜里,正好摆满。还有孔小茉送给我的那幅水彩画,我把它挂在了书桌上方的墙上,读书走神时,有时候便会看到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所做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将写好的程序推倒重来,原因是公司的售前人员与系统架构师之间的意见经常相左,而付钱的客户对于产品又过于挑剔,导致做好的软件需要反复修改。编程工作的新鲜感,随着每晚的加班,慢慢消磨掉了。不过,我倒是适应了公司和住处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这甚至比上大学时还要简单。除去有那么一两次,自己写的代码出现问题,导致数据库中的数据受损,半夜被领导叫去公司里臭骂一顿并紧急处理外,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大部分时候的生活倒也平平淡淡,其间以公司里偏低的水准涨了两次工资,我对此倒是浑不在意,谁让我每天离开公司的时间是偏早的呢。
新年的第一天,我想起很久没有和肖骐联系了,便去了他的公司。公司在节日里仍然没有休息,员工也还是屈指可数的几位,不过除了王烨和另外一位,其他人却都已是陌生脸孔,他们和肖骐一起在忙碌着。中午时分,大家吃着肖骐母亲做的可口饭菜,赞不绝口。为了应付几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糖醋排骨、煎鸡翅、土豆烧牛肉、干炸黄鱼之类的硬菜是必不可少的,当然也有白灼芥蓝、清炒茭白、香菇菜心、蒸茄泥和凉拌蕨根粉等家常素菜。众人边吃边漫无边际地闲聊,但每当我问到游戏开发的进度时,却都没有人接茬儿。
吃过饭,我起身告辞,肖骐送我下楼时,对我讲了近一时期公司的处境。
在肖骐的设想里,这款“史诗级”的二战题材动作游戏,内容宏大,游戏者可以扮演美、德、苏、英等国家;二战期间的上百位战争王牌中的一位。这些军人大都获得过所在国家中,代表最高军事荣誉的勋章,如美国国会荣誉勋章、德国钻石双剑银橡叶铁十字勋章、苏联英雄勋章和英国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等,如创造了空前绝后的352次击坠敌机纪录的飞行员埃里希·哈特曼;击毁了盟军两百多辆坦克和火炮的米歇尔·魏特曼;在瓜岛一夫当关,抵挡三千日军冲锋的海军陆战队机枪手约翰·巴斯隆等。玩家须从他们的青年时代,也即普通新兵玩起,通过参加各个著名的战役,如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诺曼底登陆、中途岛海战、阿拉曼战役、库尔斯克战役等,建功立业,最终晋升到将军。当然,在游戏中也可以扮演独一无二的自己,游戏中提供了各个兵种,如装甲兵、飞行员、战舰炮手、潜艇艇员、陆战队员、狙击手和伞兵等供玩家选择;同时还有几百种二战时期的兵器可供选择,从虎式坦克、U型潜水艇、P51“野马”战斗机到毛瑟98K、M1加兰德步枪等,不一而足。总之,这个游戏是琳琅满目,无所不包。
在我搬离肖骐的公司三个月后,《从士兵到将军》第一个试玩版本诞生了。但伴随而来的并不是快乐和欣慰,大家把游戏安装到手机上后,发现游戏占据了手机上一百多兆的存储空间,那个时期,用于手机的存储卡容量无非是1至2GB,游戏几乎和塞班操作系统的大小相当,在同平台手机软件中,简直算是个巨无霸,何况这还仅仅是个试玩版。没有人看好玩家会下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却有如此体量的游戏,况且,这款游戏对手机CPU和内存资源占用较为严重,老一些的手机运行游戏时有明显的卡顿和死机现象。
除去存储空间和运行上的问题,这个庞大的游戏,需要玩家了解二战相关的历史和军事知识才能上手,操作上较为烦琐,游戏过程也较长。手机游戏玩家大都是图个轻松爽快,消磨零碎的时间,而以上提到的这些问题无一不是对游戏者的挑战。
于是,给游戏瘦身并优化,就成了刻不容缓的工作。问题也就随之到来,游戏的每处细节都是肖骐精心设计的,仅仅是武器和人物的图片,就占了不少空间,哪部分他也割舍不下,但艰难的瘦身还是不得不进行。为了尽快拿出满意的版本,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加班成了公司的常态。肖骐买了辆二手汽车,每天深夜十二点以后,他就开着车将下班的员工一个个送回家。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新的体验版本完成了,游戏瘦身了一半,肖骐赶忙拿着这个版本四处去拉投资,有两三个发行商或投资人对游戏表示了兴趣。其中有一个发行公司表现得最有诚意,该公司的老板觉得游戏的思路比较有创意,先后和肖骐谈过很多次,并且来公司考察过,针对游戏中存在的问题,提了很多中肯的意见,表示如果这些问题都解决掉,就可以签发行合同,代理游戏的运营,并支付版税。
这个消息着实让肖骐和员工们兴奋异常,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修改掉这些问题,将游戏发行,在公司员工已经满负荷工作的状态下,肖骐只得又招了两名程序员和一名专业美工。整个团队在肖骐的带领下继续疯狂地工作,而高强度的加班,也让员工们过度疲劳,有一段时间,公司里的美工患了带状疱疹,甚至发着高烧,去医院打完点滴,再返回公司,戴着厚厚的口罩修改图片。公司的财务本来就已捉襟见肘,员工人数增加后,薪资压力更是不堪重负,工资总是压着一两个月才能下发。支撑这些人加班的只是渴望成功的信念罢了,大家都希望尽快把游戏改好,拿到版税,那些日子里,虽然身体疲惫,但因为抱有希望,精神上却是亢奋的。
然而,又过去小半年后,游戏经过大改,根据发行公司所提出的意见和改进建议,解决了全部问题,将新的版本传过去后,那位老板却突然变卦了,他对肖骐说,不再打算进行合作,发行和运营《从士兵到将军》了,原因是国际上严重的经济危机,导致国内经济形势下行,自己的公司经营遇到困难,能活下去已属不易,为了避免增加风险,不打算投入并运营新的游戏了。肖骐又曾多次联系这位老板,试图谋求转机,但对方却一再拒接肖骐的电话。看着带领手下员工夜以继日地工作修改出的,与最初的设想相比,几乎已是改头换面的游戏,肖骐感到欲哭无泪,他无法对自己的员工交代。
这个消息对于咬牙跟随肖骐坚持了很久的新老员工来说,不啻一记沉重的闷棍,大家感到热情都被耗尽了。有两名在肖骐开始创业时就加盟公司的元老员工,当即提出了辞职,毕竟付出了汗水和健康,拿着朝不保夕的微薄薪水,历经辛劳和煎熬的两年多时间,刚刚看到一线希望,很快即告破灭,这对人的精神上的打击太沉重了。肖骐多次尝试了挽留,但都无济于事。
肖骐告诉我,老员工的离去也导致新员工人心思动,就在我来拜访的前一周,公司一直处在员工不断离职和招聘的状态,可以说,他手里的这个小小的公司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多次的碰壁,让肖骐也曾萌生过将公司关门大吉的念头,毕竟以他的技术能力,随便去一家软件公司打工,最差也能获得高级开发工程师的职位,拿到不菲的薪水。但当他看到身边,包括王烨在内的两名老员工,从未提出放弃,以及刚入职不久的、敬业精神一流的美工,他便不忍做出这个决定,就算为了他们,肖骐也要硬着头皮把产品做好,并成功发行。
最后,肖骐问我是否可以借给他一些钱,公司又到了发不出工资的窘境,马上就要过年了,总要发一些奖金,让大家过个有些许暖意的春节。他还说,最新的游戏试玩版本放到网上后,还是有不少游戏爱好者感兴趣的,他对游戏的未来并没有完全失望,只要投资人能到位,公司还有救。公司一旦被注资,他就可以马上还我钱。
我点了点头,让肖骐稍等,然后给马总打去了电话,闲聊了一会儿后,把肖骐的公司和正在开发的游戏,简要介绍给了他。没想到,马总说他目前正好闲着没事,可以来肖骐的公司看看并面谈。在等马总来的当口,我来到楼下的一家银行,用工资卡取出了连同刚刚发下的月薪,共计三万块钱,交给了肖骐。
在回住处的路上,手机铃声响起,是章薇薇打来的。
“喂。”我接起电话。
对方并没有回应,我把听筒使劲贴在耳朵上,听到电话里传来了轻轻的呼吸声,却足有二十秒钟没有人说话。
“喂,章薇薇。”我说道。
“芒种,新年好。”
“哎,新年好。”
“有点事情——”她欲言又止。
“你说吧,我在听呢。”
“是这样,我——我要走了,司里面派驻南美,明天的飞机。”章薇薇晚我一年毕业后,进入了外交部工作。
我沉吟了半晌,说:“把航班号告诉我吧。”
在三号航站楼,我远远地看到了章薇薇,她身旁是正在与她挥手作别的父母,和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她的头发剪短了,看到那背影,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了高中时代的她。
快走到她跟前时,她发现了我,向我招着手。
“走得这样突然?”我站在她面前问。
“这句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
“离去得这样突然?”
“还是别扭!”她白了我一眼,“好久没和你联系了,培训和见习期满了,要出去派驻了。”
“要去什么地方?”
“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么老远?”
“是的,西语学生,不去西班牙,只能去拉美了。”
“那么,祝贺你成为一名真正的外交官啦!”
“别拿我开涮了。”见面后,她嘴角第一次露出些许笑容,“哪门子外交官,只是个小小的随员,距离‘三秘’还要熬好几年。”
“什么是‘三秘’?”
“使馆的三等秘书,多么打击人的职务!”
“名字确实有些打击人呀,还好不是三陪秘书!”
“去你的,我都要远走万里之外了,还没个正经。”她嗔怪。
“好好干吧,早日当上大使回来见我!”
“净说些没影儿的事。”
我推着行李车,和章薇薇一起向值机柜台走,章薇薇问我:“你过得还好吗,现在的工作感觉如何?”
“马马虎虎。”
“什么叫马马虎虎?”
“和风生水起相对,就那样,凑合。”我把行李箱搬下来,边往托运处的皮带上放,边对章薇薇说,“这么沉,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了吧,要去多久啊?”
“三年。”
“三年?”
“对。”
“这么久?”
“时间是不短。其实,这次驻外是我主动申请的。”
“为什么?”
“想出去走走,离开生长的地方,嗯,去新的世界,看一看。”
“真是个宏大的志向!”
走到安检处,章薇薇转身看着我:“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祝你一路顺风!”我快速而干脆地回答。
“可真会糊弄人。”她皱着眉头,双手揉着肩头上皮质挎包的带子。
“到了那边,天黑了,别出去乱走。还有,没忘带筷子吧?”我想了半天,憋出这样的两句话。
我看到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连忙握住她的手,说:“无聊的时候,我勒紧裤腰带,省出仨瓜俩枣的长途费,给你打电话聊天,要是你不怕半夜被吵醒的话。新世界和天朝,有几个小时的时差啊?”
“十一个。”她抽动着鼻子,“再说点别的什么。”
“走吧,别耽误了上飞机。”
“说些好听的。”她把额头靠在我的胸前。
我伸出手来抚弄着她柔软的短发,使劲思索着。
没等我想出来,章薇薇抬起头,用亮闪闪的大眼睛望着我说:“祝福你全新的生活,一切都如意。”
“你也一样。”我回答。
“好吧,我要走了。”她低头从皮包中拿出了《恋恋风尘》的CD,放到我手里,“这个先放在你那里吧。”
看到我脸上的诧异,她又说:“我本想带着它一起走,得空时听一听,但又惧怕伤感。新的世界里,不应该有伤感,对不对?”说罢已泪盈于睫。
我还在琢磨着她的话,要对她再说些什么,却猛然发现她已经穿过了安检门。
新年假期结束后的某个工作日,我很早就起床了,感到周身不适,看到距上班时间还早,便换上运动服,绕着小区外围跑步,跑了七八圈后,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增多起来,我也不情愿地裹挟在其中,向着公司走去。
在楼下的食堂吃罢简单的早餐后,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代码编辑器里那些纷乱的程序,那是一位已离职的员工写的,现在由我来负责维护,此时需要在其中添加新的功能。密密麻麻的代码里面,连一行注释都没有,变量的名字起得很是随心所欲,大小写也是全不放在心上。在这样的代码里,找到要修改的位置,仿佛是在整部梵文佛经中,找出唯一的一句汉语。想必这位同事是个感性的人吧,我只能这样对自己说。
看了几个钟头谜一样的代码,大部分仍然弄不懂,大多数时候只能靠猜,我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一跳一跳,疼得难以集中精神。好在临近下班时,整幢楼突然跳闸停电了,我得以不用加班,暂时逃离这倒霉差事。
晚上,我按时躺倒在床上,却清醒异常,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床头柜上闹钟在“嘀嗒”,那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清晰异常。我开始感到躁热,起身拿起玻璃杯,倒了一整杯清水,一口气吞下,去了趟卫生间,回到床上继续躺下,但对于睡眠丝毫不见助益。这样往复了多次,感到身体十分疲惫,我闭上眼睛,但无论如何仍然无法开启睡眠之门,只是不断胡思乱想。
事实上,我连续失眠有一周的时间了,可能是头脑里负责睡眠的开关出故障了,如果人脑袋里确实存在着喷出睡意的开关的话。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坐在肖骐买的二手切诺基里,那是辆十年车龄的老爷车,碰巧在环路上突然熄火了,方向盘都卡住不动了,勉强刹停在超车道上,肖骐下车去放置警示牌时,一辆辆紧贴着我们,“嗖嗖”飞驶而过的车子,让坐在车里的我吓得失魂落魄。事后去维修时发现,车辆的四个喷油嘴坏了两个。我想人的脑子里负责喷出睡意的开关如果有四个的话,那种坐在剧烈颠簸的火车硬座上,耳边环绕着南腔北调的聊天和放肆的鼾声,吸入着恶臭的空气,都能毫无延迟地入睡的人,他们的脑袋里,一定是每个开关都工作良好;而正常时候的我,需要躺在床上,任由脑子里播放着各种奇怪的无声电影——若干互不相关、不明所以的片段,并辗转反侧一会儿才能入睡,那个状态估计是一半的开关阻塞了;而想必现在的我,是四个开关全部坏掉失灵了。
这一个星期中的七个深夜,由于入睡困难的缘故,在我眼前显得更加漆黑和沉重。我有时会想到章薇薇的离开,或者以前相处时的一些细枝末节,但我的心里并没有不解、强烈的悲伤或者失望的情绪,总之并没有剧烈的痛苦。其实,我以前并不是每天都会想起她,甚至在这之前,在我拥有的一段难得的平静生活之中,我可以每天什么、谁都不去想。可此时,载着她的飞机早已经把她送到了南半球,意识到这一点后,仿佛心中本来固定在那里的东西——一棵树或者一座木屋,突然间被连根拔除了,而地面上留下的伤疤里,则填充了难以名状的苦涩,尽管这树或者木屋存在的时候,并不总会引起我的注意。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换上衣服,穿上鞋子,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子夜里,街上黑黢黢的,只有形单影只的路灯发出黯淡的光,我站在路灯下,影子和它的影子重合在一起。我向前径直走去,喉头又感到难耐的焦渴,我走进路旁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超市,向值班的店员买了一瓶水,拧开瓶盖,大口地喝下。那店员头戴棒球帽,压低了帽檐,以遮住日光灯的光线,正昏昏欲睡,超市里的音响正播放着歌曲。我又向店员买了一包烟和一个简易打火机,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撕开烟的塑料包装和锡纸,抽出一支点燃。歌者低沉的嗓音,呢喃般地吟唱:
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
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你是记忆中最美的春天,是我难
以再回去的昨天,你像鲜花那样地绽放,让我心动。
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
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你的笑容依
然如晚霞般,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神采飞扬。
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没有春天,我一个接一个地用鞋底碾灭烟头,又一支接一支地点燃香烟。我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开始感到孤独,分不清自己是坐在梦境里,抑或是现实中,只是十分想哭,但心底好似压有磐石,哭不出来。我只能用两根手指夹着烟,幻想着自己正在痛哭,并投入地幻想着撕心裂肺般号啕大哭,以便让自己稍稍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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