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惊地问肖骐,公司发生了什么问题。肖骐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做不下去了。我追问经营不下去的原因是否因为资金短缺,肖骐平静地向我讲述了公司歇业的过程。
一年之前,我把马总介绍给了肖骐,马总了解项目的情况后,最后决定,给肖骐投资五十万元,作为投资的回报,须占有肖骐公司一半的股份。当时公司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濒临倒闭,肖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正是靠着这五十万,公司才得以继续勉力支撑。
被上一位发行商放鸽子后,肖骐把修改好的游戏体验版,放到了各大游戏网站上,供网友免费下载。看到游戏的下载量从零变为一的那天,肖骐感到激动不已。再后来,下载量逐渐增加,开始有网友在游戏的下载页面上评论或留言,肖骐就坐在办公室里回复这些评论,并解答网友的问题,整个春节他都没有回家,只是一个人坐在公司的电脑前,在网上与玩家交流。通过这种沟通,他发现了游戏存在很多问题,是他在设计游戏之初,所没有想到的。
有位玩家不客气地对肖骐说,他把游戏安装到手机上,玩了五分钟后,马上就卸载了,抛开游戏操作烦琐不说,从启动程序到进入真正的游戏画面,中间有五个人机交互步骤,不断提供选项给玩家选择,或者让玩家手动输入信息,这让急着开始玩游戏的人感到撮火。另外还有人告诉肖骐,玩他的游戏,所获得的快感远不如《坦克大战》,而那才是真正掌握游戏精髓的大作。
《坦克大战》是二十多年前游戏卡时代的产品了,游戏内容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控制着自己的坦克,击毁敌方所有坦克,并保护住自己的基地就算胜利。玩这个游戏,除去控制“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只剩下“开炮”一种操作了,其体量只是《从士兵到将军》的千分之一,但却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经久不衰。肖骐很不服气,来到《坦克大战》塞班平台移植版的下载页面,发现下载量几乎是他的产品的上千倍。这让肖骐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他开始感到自己设计手机游戏的理念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最简便、最快捷、最不动脑,并能获取到快乐,才是正路。从那之后,肖骐带领团队继续修改游戏,同时雇用了一位有成功产品经验的策划人员,由他结合市场对产品重新策划和包装。
肖骐听取了这位策划人员的意见,将游戏修改为一款纯射击游戏,游戏中所有涉及二战的背景全部砍掉了,开发的全部重点都放在了视觉效果上。半年过去后,游戏再次改版完毕,肖骐和策划带着游戏,把所有能找到的发行公司和投资人都找了一遍,只有一位投资人表示可以考虑投资,但要求是,要做出一些同类手机射击游戏所不具有的特色。这个要求提得看似简单,却也很笼统。但肖骐和员工们不愿,也不敢放弃这根救命稻草,只得绞尽脑汁,在游戏中加入了可以想到的一切元素,射击的对象不再限于敌方飞机、坦克,还有僵尸、外星人、会飞的希特勒等等。
又过了三个月,肖骐带着“有特色”的游戏再一次去找那位投资人,投资人表示改得不错,但还没到位,希望继续修改,此时,整个团队都陷入了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再去改。肖骐只能安抚员工们,胜利在望,并带着他们继续硬着头皮修改程序,因为他知道,员工只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而不是闲下来,才能保持心态平稳。此时马总的五十万花得干干净净,由于无可抵押,肖骐往银行跑断了腿,也得不到贷款,无奈之下,他只能申请了几十张信用卡,用套现的方式来发工资,缴房租,保持公司运转,以便撑到投资到位。
那段日子里,肖骐备受煎熬,自己理想中的游戏,几经修改,早已面目全非。不过相对于理想,他更在乎的还是公司能活下去,能把游戏最终完成,实现盈利,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他知道只有能往前走,不停下来,他才能不垮掉。但信用卡套现,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让他债台高筑,几乎每天都是账单日,每个月产生的利息都有上万元。最终,游戏变为了各种会发子弹、炮弹、激光的东西之间的大乱斗,连名字都被改成了《大兵的愤怒》,投资人终于满意了,便通知肖骐,准备签订投资合同。肖骐手里拿着供他审查的合同文本,看着手下疲劳不堪的员工,感到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给自己和大家一个交代了,每个人所付出的汗水和痛苦都不是徒劳的,收获的日子即将来到。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就在签订合同的前夜,诺基亚公司由于经营不善和连年亏损,加之竞争对手对手机操作系统市场的不断蚕食,宣布将放弃塞班操作系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消息传出,投资人立刻告知肖骐,不能为基于塞班平台的游戏投资了,合同不能按计划签订了。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肖骐彻底蒙了,不但投资泡汤了,一切的努力也化为了泡影——操作系统的主人都放弃了,他再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员工们看到公司的产品没有了希望,纷纷辞职。最让肖骐五味杂陈的是,王烨告诉他,第二次大学已经毕业,岁数也不小了,只希望能找个稳定的企业,多挣些钱,孝敬长辈,实在不能再陪着他创业了,请他谅解。肖骐本想挽留这位从头就跟着自己创业的伙伴,哪怕不做手机游戏,将来总还有别的机会合作,但是他却没有底气说出哪怕一句挽留的话。不断的挫折,不断燃起又破灭掉的希望,对他精神上造成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况且欠了一屁股债,谁会对他有信心呢?
于是,就有了我在办公室里所看到的,众人收拾好东西后,人去楼空的一幕。在我和肖骐交谈中间,一个长相奸诈的包工头模样的人,带着两个搬家公司的工人走了进来。
“是这几台电脑吗?”包工头指着堆在地上的电脑问我们。
“对。”肖骐回答来人后,冲我解释:“我打电话叫来的,收购电脑的。”
“多少钱收?”肖骐问那人。
“四百块一台。”
“哥们儿,这几台电脑稍微老一些,用了也就三四年,但也都是英特尔双核的;那边几台都是刚买了才一年的,四核CPU,两兆二级缓存的,八个G内存,ATi2G显存的独立显卡,都是花了五六千块买的呢,再加点钱吧!”肖骐说。
“四百,都是这个价,加不了!”
“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压价压得也太过分了!这些电脑不但没过时,而且都是能跑3D运算的高配,插上电就可以办公!”我不满地呵斥。
“什么3D、4D我不懂。”包工头朝地板上啐了口浓痰,“我只懂这年头公司不好开,楼里面开不下去,卖电脑的多了去了,上个月我还收了好几台没拆封的台式机呢。你们这点儿二手货,卖不上价!”
“这几套工位你多少钱收?”肖骐用手拍了拍带隔断的员工电脑桌问。
“不值钱。”
“不值钱是多少钱?”
“几十块。”
“你可真行,这是我每套花了小一千块钱置的呢,用抹布擦擦就和新的一样。”肖骐边咂嘴边说。
“新的你就自己留着使呗。”包工头嘲笑着说。
“不卖给你了,你赶紧走吧。”我不悦地喊,“你简直是来抢劫的!”
肖骐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插嘴,又对那人说:“哥们儿,你再给我加点钱,每套电脑加一百块,我把这些工位都送给你行不行?”
“最多每套加五十。”
“八十!”
“加不了。”
“得了,六十吧,痛快点!”肖骐说。
“抬走吧。”包工头吩咐手下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摞皱巴巴的钞票,按照最终商定的成交价,用右手食指蘸着唾液,点给了肖骐。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位约好购买转椅的买主,这位买主打算近期开公司,还差几把办公椅没有到位。肖骐耐心地向顾客介绍着他的转椅多么符合人体工学,多么有利于颈椎的健康。我在一旁冷眼观看着肖骐的推销,感觉他热情得犹如家具城的导购,仿佛每卖出一把椅子,自己就可以从中得到不少提成似的。最后肖骐把打印机、传真机以及还剩多半年的宽带,以几近赠送的价格,和椅子一起卖了出去,另外还许诺提供给买主一张空头的取暖费发票。
肖骐把卖东西收回的钱装进了钱包,看到一旁的我咬着嘴唇,皱着眉头,便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再有用的东西,留在那儿,看在眼里,不是徒添烦恼吗?”那安慰的语气,就像是刚刚贱卖了家当的那位是我一样。
“还在用诺基亚手机吗?”肖骐又问。
“是的,还没有换。”
肖骐听后,小心翼翼地从上衣内兜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存储卡,那卡放在一个透明的袖珍盒子里,他把盒子递给我,说:“这是《从士兵到将军》的第一个正式版本,我个人最满意的一版。装上玩一玩吧,毕竟前前后后做了三四年。”
我接过那个精致的小盒子,拿在手里端详着,没有作声。
“你是这个版本唯一的用户,由公司前CEO为你提供7X24小时、一对一客户服务。”肖骐冲我爽朗地笑着。
我摇着头,无奈地苦笑着,随口说道:“看来今天是吃不到阿姨做的菜了,为了来蹭饭,早点都没吃。”
“瞧你这点儿出息,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算了,你还是留着钱还债用吧。”
“放心,我以后挣回钱,先还你那份。说吧,想吃点什么大餐?我现在变成闲人了,一顿饭吃多久都行。”
“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只是遗憾,以后再也不能蹭加班员工的饭吃了,想品尝阿姨的手艺,就不那么方便了。你知道吗?你妈妈做的菜,在这栋楼里可是名声远播呀,我曾经听到楼里其他公司的人,对你公司的评论是,‘经常加班到深夜,做的饭菜香气扑鼻的那家公司。’”
这时,肖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抄起电话拨了出去。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我这房子你还没转租给别人吧?太好了,我要继续租下去。什么,租金涨了?好吧,给我留着,我肯定续租。”挂掉电话后还面带喜色。
我狐疑地望着肖骐问道:“东西都卖光了,还要续租房子?”
他回答我说:“你的话提醒了我,我要和我妈妈在这里开个‘小饭桌’,做饭卖给楼里的打工者!”
筹备了一周后,肖骐的“小饭桌”真的开工了。办公室里摆了几张餐桌,购置了分格餐盘、筷子、塑料碗等餐具若干,软件公司摇身一变成了餐厅。不过,对此我丝毫不感到惊奇,只要心里有了想法,他是一定会干起来的。
开业的时候,餐厅连名字都没有。肖骐和妈妈清晨去菜市场买菜,上午由他妈妈制作两荤两素四道菜,肖骐用最大号的电饭锅焖上一锅米饭,再熬好一桶免费的稀粥。到了中午十一点半,就开始出售快餐了,餐厅提供由这四道菜排列组合起来的各个档次的廉价套餐,米饭和粥不限量供应,肖骐负责盛饭,妈妈负责收款。
肖骐充分借鉴了上大学时做“懒虫网”的成功经验,在筹备的那一周里,印制了上千份小广告,把附近所有的写字楼和商住楼都发了个遍,并制作了标有菜品图片和价格的宣传板放在餐厅门口,在开张的第一个月,顾客还可以享有五元钱的优惠。
起初,只有楼内的少量顾客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来就餐,制备好的饭菜经常卖不掉而浪费,肖骐便把“懒虫网”的代码翻了出来,稍作改动,架设在之前游戏公司的服务器上,就做好了订餐网站。他顺手给餐厅取了名字,叫“小骐快餐”,在小广告上加印了自己的电话和网址,他的餐厅就算正式开启了订餐业务,由他自己负责免费配送。一个月后,随着饭菜的品质和口味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加之价格经济、菜量实惠,餐厅在附近的知名度逐渐提升,顾客数量开始呈现稳步增长的态势,上午做好的饭菜到了十二点半左右,往往就销售一空。订餐范围也逐渐扩大,肖骐那尘封已久的“神行小龟”又有了用武之地。餐厅渐渐可以做到收支平衡并小有盈利了。
一天天过去,肖骐餐厅的业务逐渐扩大,他所习惯的、每天忙得团团转的日子又回来了,不但开始向周边企业的加班员工提供晚餐,菜品的种类也越发丰富,提供五花八门的凉菜热菜和各种主食,以及粥汤点心等。
然而好景不长,重归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肖骐再次长时间地发烧,住进了医院。这一次,远没有之前生病那样的幸运,没能很快就回归工作,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肝部患有恶性肿瘤。
他去医院检查,并被确诊的那段日子,我恰巧被公司派到外地客户那里去处理软件出现的问题,并指导客户用我们的产品开发各种新的功能。由于那个客户使用的是很小众的数据库产品,从部署产品、连接数据库开始便问题多多,出了足足一个月的差才勉强搞定。再见到肖骐时,他正半躺在佑安医院住院部的病房里,用笔记本电脑查找着合适的治疗方案,并预约着专家号。
发现我正在病房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他放下电脑,起身从病床下拉出一把凳子,并用一块抹布擦了擦,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脸上那表情如果再加上一句“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就相得益彰了。
他告诉我,从核磁共振的报告上看,肿瘤分布区域比较散,生长的位置也不好。已经咨询了几个专家,得出的结论是右肝肿瘤侵犯门静脉血管,这种情况一般需要切除右半肝,但是肿瘤超过了中线,波及左半肝,因而还须切掉部分左肝。由于一般左半肝体积约占整个肝脏的35%,同时切掉右半肝和部分左肝,将使余肝小于35%,手术时发生肝衰竭而导致死亡的概率达到八成,因此进行肿瘤切除手术的话,要么切不干净,要么会有极高的肝衰竭风险。
听到这话,我忽然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一阵疼痛,生理上仿佛比此时的肖骐还要难受。我从凳子上站起来,坐到床边他的身旁,试图说些劝慰的话。但肖骐很快用沉静的嗓音说:“还没有到最糟,我不会轻易放弃的。”然后弯下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牛奶,递了给我,笑着说,“喝点奶,补充蛋白质,对肝好。”
我接过奶,用手指揉着粘在利乐砖上的吸管,费劲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也不用犯难安慰我了,你要是会说让别人听了舒服的话,那两位姑娘也不会都离你远去了。”肖骐看着我说。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嘿,我说你到底难受不难受啊?又数落我!”我回击。
“我的意思是说,与其做你不擅长的事情,还是给我点有实质性的帮忙好了。”
“什么?”
“我打算去103医院做介入手术,明天你帮我办理转院吧。”
“那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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