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声音-升级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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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庆聚首过去将近半年,我被肖骐叫去了他重新开张的餐厅。术后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闲不下来了,房子已经被他布置得焕然一新,且摒弃了廉价快餐,居然走起了高品位的精致路线,餐厅也更名为“小骐私厨”。

    初入餐厅时,我几乎有些不认识这套熟悉的房子了——我曾借宿过的,开过软件公司,卖过托盘快餐的一室一厅。

    客厅里摆着一张古香古色的矩形老榆木餐桌,这是肖骐出院之后,一个人去旅行时相中的,不过餐桌的前世其实是一户乡下人家大门口的两扇门板。看到这门板的第一眼,质朴厚重、纹理漂亮的材料就叫他走不动道了。经过死说活说、“威逼”利诱,终于得以把别人家的门板拆下来,运回城里来,改成了餐桌。出于对木材的爱惜,改造时一寸也没锯掉。桌子上摆着的餐具则是仿制龙泉窑的“梅子青”,青色的碗碟看上去苍翠欲滴,显得柔和淡雅。筷子的材质是产自南美的蛇纹木,据说是最硬最重最耐腐蚀和虫蛀的木材,价格着实不菲。餐桌一旁布置了紫檀木茶盘,供食客用餐前饮茶闲谈。房顶上则挂了一盏镶嵌了牛角的灯。

    看过了这些布置,我对肖骐说:“不像你的风格呀?!”

    “在你眼里,我的风格是什么?”肖骐反问。

    我想了想,回答说:“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让脑子里面、尚存在于计划中的东西快速落地,并运转起来。一言以蔽之,就是做事快、糙、猛。”

    肖骐摇了摇头,面带苦笑说:“快、糙、猛……我就是这风格啊?”

    “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比只会炒作,而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强多啦!”

    “前几个月,我一个人走了不少的地方,像腾冲、日喀则、天山、青海湖、呼伦贝尔等等。说实话,我也确实感觉以前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快到没有闲暇让内心静一静,更没有时间去想一想未来的方向。每天只盯着两只眼睛正前方那一丁点的天地,把自己局限在了很小的空间里。”

    “你身体刚有些起色,怎么尽拣这种不容易去的地方玩?”

    “也不能简单地说是去玩,主要是去感受之前不曾感受到的东西。如果可能,我还想去一趟马丘比丘古城,一个人爬上瓦纳比丘峰。”

    “那又是什么地方?”

    “还记得《山鹰之歌》吗?”

    “那自然。”

    “古城和山峰就是这首歌曲中提到的,在南美的秘鲁。”

    “哦,也是新世界喽!”我突然想起了章薇薇的说法,脱口而出道。

    “什么新世界?”

    “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

    “不过那里实在是太远了,想必花销也不会少,现在看来,只能留待将来了。”

    “祝愿你的餐厅能尽快实现赢利吧,有钱有闲了,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了。”我扫视着完全换了模样的餐厅,“对了,为什么要把餐厅改造成‘私厨’的形式?”

    “妈妈年岁不小了,像之前经营那种快餐,每天做上百人的饭食,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而且那样低附加值、低利润率的营生也不是我的初衷。现在,每天只做一桌十个人的晚餐,但是每个菜都做得精益求精,首先把工作量降了下来。在我的想象中,私厨的模式是这样的:每天下午,距离晚餐尚有些光景,陆续到来的一众好友可以喝着我亲手泡的茶,叙旧闲谈;开餐后,他们在饭桌上可以尽情大快朵颐,品尝在饭馆里吃不到的特色私家菜,这些菜都是妈妈用给儿子做饭的手法来烧的;而且食品安全是绝对不用担心的,厨房可以随意参观,烹饪用的油、食材、调味品、米面等,就摆在那里,任顾客检查;觥筹交错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玩笑,如果趣味相投,话题带劲儿,我也可以加入其中,一起大摆‘龙门阵’,聊到兴起时,我就赠送食客一瓶我自己收藏的好酒;饭后,一群人围坐沙发,欣赏刚上映的电影,我也乐于拿出我收藏的经典片子与他们分享,或者干脆针对某个主题,来个小型沙龙。至于价位,则按照高端餐饮来定。能和来自五湖四海,素昧平生的人聊聊,听听别人的见闻,以及对生活的看法,想来也很值得期待。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能挣些钱,毕竟开软件公司和生病欠下的一屁股债,也要尽早还上。”

    我是被肖骐叫来餐厅,做开业前的最后一次运营测试的,同来的还有几位肖骐的朋友或同学,肖骐希望听取我们对每道菜的意见,以便加以最终的改良。在我和他闲谈之际,菜品一道道地烹饪好了,肖骐把它们一个个端上桌来。因为肖骐的妈妈出生在重庆,便专营重庆私房菜,妈妈是大厨,儿子则做起了殷勤的店小二。

    先上的四道凉菜是山城手撕棒棒鸡、凉拌鸡蛋干、野山椒云耳和川北凉粉,随后跟上的热菜是六荤两素:秘制江湖麻辣鱼、家乡烧牛肉、浓汁糖醋排骨、鲜菇汽水肉、魔芋烧鸭、五彩芙蓉蛋、怪味香干、无水灼时蔬,饭后甜品有两道,是家乡银耳羹和香煎糍粑,最后还有山药薏仁煲骨汤。

    菜式的设置很是考究,都是由肖骐的妈妈擅长的重庆菜,结合当地的口味,经过之前的若干次试吃,加以增删、改良,才慢慢定下的。用料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连辣椒和花椒都是专门从重庆买来的,每道菜也很有些典故。比如一盘点缀着花花绿绿各种碎末的鸡蛋羹,“店小二”告诉大家,菜的名字叫“五彩芙蓉蛋”,他说小时候不爱吃鸡蛋羹,于是他妈妈想出歪招,用肉末、青豆、玉米粒、咸菜丁和干辣椒做成了五彩臊子,洒在水蒸蛋上面,没想到取悦了“店小二”的同时也歪打正着,成就了一道拌饭神菜。再比如,还有盛放在一个个特殊小锅里的鲜菇汽水肉,也很有特点。食客看到眼前人手一个的袖珍小锅感到既新鲜又爱不释手,锅里是类似肉丸的东西,据说是将香菇本身的鲜味逼入汤汁和肉里,味道的确让人经久不忘。

    坐在我身边的,本是互相不太熟识的一桌人,起初还略有些拘谨,但听着肖骐讲述的他在各地旅行的趣闻,令人捧腹的笑话,看着肖骐在电视上播放的各地摄影,也兴致盎然地聊了起来。况且,在一大桌子尚未入口,辣香已入鼻的重庆美食面前,众人很快斯文扫地,纷纷挽起袖子大啖起来。不过这些和肖骐熟识的人,显然忘记了自己肩负的职责,没能提出任何有用的意见或建议,就风卷残云般地将一大桌子菜干掉了。当肖骐让我们评价每一道菜品时,得到的只是食客们千篇一律的,竖着大拇指说出的“好吃”而已。

    不过,肖骐还是从这支光吃菜不走脑子的虎狼之师身上,得到了些许启示,和他妈妈小声交代了些什么,几分钟后,他便从厨房里走出,手上端着一盘菜,说是送给大胃朋友们的“神秘菜”,并不在菜单上。这是一盘盐煎肉,他怕我们误认为是一道普通的回锅肉,还让他妈妈特地介绍了一番菜的做法,如肉片要稍冻一下再切成三毫米的薄片,油至七成热下肉片,蒜苗炒至断生立即起锅,豆豉是咸的所以少加盐等等。他说,以后“神秘菜”的机制就固定下来,只要看到客人把桌上的主菜吃得差不多了,就根据当天现有的食材赠送一道随机的菜肴。

    几天之后,餐厅正式开张接客——我是指那种吃完菜,要把钞票留下的客人。起初的时候,因为菜肴的口味和品质上佳,仅仅靠着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口口相传,“小骐私厨”的生意就迅速火爆起来,很快就到了一餐难求的地步,往往是肖骐刚刚在网页上发布下个月的菜单,并开放预订,两三天之内,整月的菜就被抢订一空。这也和私厨每天只经营一桌,餐位实在有限,存在很大的关系。

    过了不久,居然有身边的朋友因为订不上餐,想通过我来“走后门”,插队来订上小骐私厨的一桌菜。我和肖骐张口后,得到的竟然是令人失望的答复,只有一张餐桌的餐厅,每一餐饭早已排满,实在没法“加塞”,只能等待去网站上抢购两个月之后的了。我听后对肖骐抱怨说,他餐厅的饭菜简直比协和医院的专家号还紧俏,专家号尚有找号贩子这种非常规渠道可走,而他的餐厅居然对最好的朋友都不能通融。肖骐认真地想了想说,可能到了扩大经营的时刻了。

    随后肖骐把餐厅扩大为同时接待两桌,但这还是难以达到供需平衡。这种口耳相传,旁人说好吃却总也订不到的一桌菜,无意中变成了一种饥饿营销,刺激了市场的需求量。在私厨正式经营了多半年后,终于搬出了那幢肖骐打拼了多年的写字楼,变成了街面上的一家小店。店里雇了一位厨师后,规模也扩大为四桌。尽管店面里还能摆下更多桌子,肖骐却表示四桌菜是母子二人在保证菜品不走样,服务质量不下降的情况下,所能接待的极限,说什么也不肯再扩大了。但他对餐厅个性化的打造却绞尽了脑汁,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餐厅沦为一个普通的街边小饭馆,他给每个星期都预设了特定的聊天话题,以此吸引顾客,比如历史、军事、他所支持的足球队、西藏自行车转山等等。他也因此而结识了很多有趣的顾客,比如小说家、历史教师、年轻的创业者、音乐系的学生、茶艺师等,在后续的日子里,这些顾客又摇身一变成了嘉宾,不定期地来参与主持私厨的沙龙。

    餐厅的影响力日益扩大,便有餐饮行业的老江湖前来拜会肖骐,希望加盟小骐私厨的分店,甚至提出帮其扩大规模,引入职业经理人来运营。但肖骐担心菜肴的口味难以控制,并对饮食之外的餐厅文化的可复制性颇存怀疑,便婉言谢绝了。他内心深处对大餐馆或连锁店的经营方式是排斥的,他认为自己的餐厅之所以会吸引顾客,靠的是个性化经营模式;而扩大经营势必要求餐厅标准化,而标准化恰恰是个性化的天敌。也许小小的餐厅,简单快乐的经营,在他看来才是最惬意的生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走进公司时,从前台小姐那里收到了一封来信。

    芒种:

    你好!冒昧地打扰了。

    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估计你早已下班回到家,进入梦乡了。今天又是校庆的日子,距我们上次在校园里相遇,过去了整整一年,我坐在位于新教学楼十层的实验室里,俯瞰着夜色中的校园,它巨大而安静。我已经枯坐窗边几个小时了,看着太阳慢慢下山,来来往往的人流逐渐散去,直到夜色渐浓。

    实验进入到了死胡同,我的研究方向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已经改了两次,现在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了。头脑里都是一些琐碎的东西,真不知从何说起!我的老板是位名校海归,也是所在研究领域的大牛人,但他只注重自己手上的研究,很少指导学生,对手下的博士生和硕士生均采取放羊式管理。被他录取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对我说,他作为我的导师,所起到的作用,只是给我提供研究机会和条件,指定研究领域,剩下的事都是我自己的。开始博士生涯后,他真的言出必践,除了给我提供了一个他正在研究的课题,推荐了一个大致的研究方向,并告知了达到毕业要求的论文发表数量外,就再也没主动理过我,对与学位论文相关的东西,也没有很明确的要求和指导。我现在真的希望,自己的导师只是个普通点的教授,哪怕是那种把学生当成苦力,来成天剥削压榨的人。那样的人会针对课题项目对干活的学生给出具体的要求,按照他说的做,有个明确的方向,把手头的事情搞清楚,发些文章应该不会太成问题,至少不会如我目前这般无奈。

    我所有的时间都把自己扔在实验室里,把导师指给我的那些模糊缥缈的东西,在自己头脑里具象出来,做着重复又简单的实验,日复一日的,几乎从未有过什么收获和惊喜。既然学术上获得的指导寥寥,毕业论文的方向充满迷雾,我想至少可以把手头做着的事情,试着梳理出来,发一篇文章。于是,便把辛辛苦苦实验测定的数据,用统计软件拟合成曲线方程,写了篇包含定量分析的实证研究论文,战战兢兢地去给导师看,他随便翻了翻,说让我投一本2分的刊物。第一次投的时候,连投稿的门都摸不到,请教了几位师兄师姐,才成功投了出去,和我预想的一样,没几天结果就回来了——reject(指论文被拒绝)。我又改投了本一分的,难度小了不少,专业领域也更契合的杂志。等了一个月,结果是reject and resubmission(指论文被拒绝并被建议修改后再次提交),这还是让我多少感到了些许欣喜,至少没有一棍子打死。但谁知我点灯熬油地大改了三次,得到的始终还是reject and resubmission。

    科研找不对路子,毕业论文不知道怎么做,小论文又发不出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随着时间推移,看着身边的学弟学妹,都逐渐进入角色,有声有色地开展起了自己的研究,动作快些的甚至都已经成功发了SCI,自己的心里不禁开始越来越没底,同时也越来越焦躁。糊里糊涂地就过完三年的我,有点不争气地想念上课的日子了,博士的文化课在第一学年就结束了,只有那一年我的心里还算踏实。有课上,有试考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安稳的。小学、中学、大学和硕士,中考、高考、考研和考博,这十九年的学生生涯里,我都是按照上课、考试、升学,这样循环往复的模式度过的,即便是硕士的毕设阶段,我当时的导师也是每周检查我的进度,并及时帮我调整研究计划,审查并修改论文,甚至细微到论文的表述,用词的准确性和错别字都给我挑出来。总之,我只要按部就班地应对学校和老师交给我做的东西,就可以了。

    博士的学业,让我对自己产生了充分的、从头到脚的怀疑,我怀疑我的智商不如别人,行动力不如别人。在别人身上很稀松平常的事,到了我身上就显得困难多多,顾虑重重。小的时候,因为在班级里,一直扮演着好学生的角色,一路升学顺利,从未让父母为学习操心,我的家人和周边的老师都曾夸奖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一度也是这么定位自己的。现在看来,我是完全被蒙蔽了,那些都是错觉。我只不过是擅长做重复的事情而已,旧的东西,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的东西,我可以做得很好,用超乎寻常的细心和缜密,做得超出周边的人。可一旦遇到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我的“黄金圣衣”就失效了,变成了纸壳,而我也只能蜷缩在原地,瑟瑟发抖。或许我本就不是个擅长科研的人。选择继续攻读博士,只是因为胆怯罢了,对从近二十年来一直延续着的学校生活切换出去的胆怯,对新事物的胆怯,就像本科毕业前选择考研一样——我对改变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不在计划内的情况和局面,所以做事情前,我喜欢详细地做好准备工作,可以说是过度准备。我也舍不得轻易推翻已经得出的实验数据,都是到了实在继续不下去时才回头。以上这些特性,对科研来说,简直是死敌。

    即便带着巨大的困惑,我还是选择每天都早出晚归,一直坐在实验台前,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踏实些,任何业余生活都叫我惶恐。没有人告诉我,要向哪个方向去前进,我就像是一个蒙住了双眼的人,被扔到了一片不熟悉的所在,我不能辨别方向,也不能辨别地形。不幸的是,

    我还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几乎不敢行走,只能在原地踯躅。当我尝试鼓起勇气,胡乱向着周边的一个方向行走时,因为害怕摔跤,几乎也是靠着把整个身躯伏在地上,用手去触摸着来挪动脚步,这简直不能算作行走,只是爬行而已,是的,我退化成了瞎眼的爬行动物。

    唉,我写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实在不好意思,前言不搭后语地啰唆了半天。想来我们在这所学校里学习的时光并没有真正重合过。我来到后,你已离开。不过,几年前相遇时,你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话语,包括考研失败时淡然的神态,给我的印象仿若昨天般清晰。心里不平静的时候,我就会回想到你的样子,可以好过一些。

    感谢你看了信。祝好!

    夏苇

    这封信读起来,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信上那些一笔一画的,带着些稚拙的、大而方的字,我实在搞不清楚,她为何给我邮来一封这么长的信,足足写满了五页稿纸。毕竟我们在六七年的时间里也只见过一面,况且最初也只是萍水相逢罢了。我自己都从未获得平静,又如何叫别人平静呢?这让我感到诧异。

    至于我编造的,自己为了准备考研才出现在低年级课堂的谎话,她仍然信以为真,这让我哑然失笑。对于我来说,茫然到麻木的生活,已经很久未能激起我的思考。我就像一个稻草人,被捆绑着站在田野上,只有在风吹来时,身体才能随之舞动。我想,每个人心底都有些脆弱敏感的地方吧,可能某些时候从这些地方涌动上来的东西,必须要有所宣泄吧。我把信按照初始的折痕叠起来,塞回了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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